两人聊到一半,排队的长龙正好轮到了絮果和叶之初。
叶之初说:“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你真的确定要和他在一起吗?”
蹭伞的絮果正在和老板说“炒饭加葱不加蒜,多加一份金华火腿,叶子,要多加火腿吗”,听到这话才猛然回头,睁大了一双滚圆的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友,幸好他没喝水,不然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呛住了:“为什么不要在一起?”
本来絮果经过爱情夫子叶之初的一番开导后,已经下定决心,回去之后就和闻兰因把话说清楚。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那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在一起?
“我不要多加火腿,你问问老板能不能多放一点笋丁。”叶之初不紧不慢,在说完炒饭的事之后才慢条斯理的小声回絮果,“因为你真的确定你们能够长久吗?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坚持一辈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们为什么会坚持不住?我们关系多好啊。”絮果一边说着,一边在询问完老板可以多加笋丁不用额外加钱后,就利索的付了账,他还给闻兰因也带了一份。
在大火的翻炒中,絮果听见叶之初轻声说:“你在好好想想,这是两个人的事吗?”
一直到买上菩提玉斋,两人一人捧着一盒,找了个棵大树底下乘着荫凉开吃,絮果才想明白叶之初说的是什么意思。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表白也不过就需要两个人参与。但接下来他们要携手去面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人和问题。
好比他们是两个男人,断袖之好自古有之,只不过絮果平日里几乎很少听说,而他为什么听不到,这就是问题所在;也好比皇帝知道后会怎么想,他阿爹知道后又会怎么想,他还有两个爹;以及,虽然絮果也觉得这样很荒唐,可实际情况就是,如果他和闻兰因在一起了,大概还要考虑朝臣对此事的态度。
酸酸甜甜、懵懵懂懂的少年情-事,在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后,听起来还挺要命的。
絮果就像一朵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的小花,在可以想到的风吹雨打前,一点点弯了下脖颈,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沮丧,那样的不知所措。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弃。
絮果舀了一大勺菩提玉斋,在把均匀裹满蛋液、粒粒分明的蛋炒饭送进了嘴里,他本来还文艺心泛滥,想体会一下什么叫味同嚼蜡的。结果……这炒饭真好吃啊,哪怕是感情不顺的苦涩滋味,也没能把它的美味冲散半分。
金黄透亮,口感醇香,就像是一口咬住了碎金子。
絮果化悲痛为力量,吃了好多,心想着等吃完他就去战斗。
这回轮到叶之初懵了,他刚刚也没说什么吧?絮果就这么为难吗?“好了,好了,不吓唬你了,我保证你俩如果分开了,我也绝对不会左右为难,至少不让你知道,可以吗?”
絮果茫然的抬头,还不忘把最后一口炒饭咽下:“啊?”小叶子在说什么啊?什么分开?
叶之初这才意识到两人刚刚大概是说岔了,怎么说呢,鉴于和他聊天的是絮果,也不算意外:“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等两人对了一下想法,他们才搞清楚,叶之初刚刚在试图和絮果探讨的,只是如果絮果和闻兰因在一起后又分手了,那他们这些朋友该如何自处。好比朋友们的“抚养权”归谁?
絮果:“???”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阿妹告诉我的。”叶之初实话实说。
叶小妹在女学里也有个和他们类似的闺中密友圈,只不过圈子里的贵女有些岁数大,有些岁数还小。几个大的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其中有两人平日里关系好的真跟亲姐妹似的,其中一个后来也确实和另外一个的兄长订了婚,要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结果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婚约骤然取消,两个本来的好朋友现在不仅恩断义绝,还要其他朋友选择站队。
对于叶小妹来说,这简直就像噩梦一样,她被逼着偷偷哭了好几回。因为这两个姐姐都是她很喜欢的姐姐,她没办法、也不想在她们之中做出选择。
她为什么一定要二选一?为什么不能既要又要?
“这大概就是小团体的风险了。”哲学家叶之初陷入沉思,微风吹拂过夏日的漫浪,他和他的好朋友坐在树下,尝试着去读懂这个人和人真的没办法互相理解的世界,“大家都好的时候自然好,一旦有人闹掰,剩下的人就会十分为难了。”
只帮这个不是,和另外一个好也不是。
叶之初很认真的拜托絮果:“如果你们决定在一起,就拜托你们好一辈子,好吗?”
他们这个六人的小团体就是叶之初全部的朋友了,他一个也不想失去。虽然这样会显得他好像有些贪婪。而如果絮果和闻兰因真的闹到分开的那一步,叶之初肯定还是会选择絮果的,可……以叶之初的性格来说,如果他们所有人到时候都不选闻兰因,他肯定也是会难过的。
“所以,你完全不觉得其他问题是问题?”好一会儿后,絮果才慢吞吞道。
叶之初立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所有人听见之后大概都会赞同的话:“谁还不知道老闻家的那些宗亲什么样啊。”
或者说,闻氏皇族思路广这件事,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断袖都不知道出了多少个了。要不然先帝死的时候,大家为什么只慌了一下,就按部就班该干啥干啥了?就是因为有先例啊,闻氏早就出过断袖的皇帝,立了男皇后的都不只有一个,最出格的那个甚至只娶了一个男皇后,两人百年后,皇帝的继任者就是从宗亲里选出来的。
连流程都是典籍里记载好的,改一改就能拿出来用。多大点事啊。大家连大惊小怪的情绪都省了。
除了皇帝以外,其他的宗亲就更不用说了。老闻家的骨子里大概就带着天生的叛逆与反骨。
“远的就不说了,最近的就是不苦大师嘛,谁不知道……”说到一半叶之初才想起来这话不能说,他狠狠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谁不知道什么?”絮果的好奇心却被提了起来,非要刨根问底,该知道什么?
叶之初这才尴尬的吐露了一个大概只有絮果不知道的传闻:“大家以前觉得你爹连大人和、和不苦大师是一对。”
当然,这个误会很快就解除了,连大人是真的对情爱无意,醉心于权利不可自拔,叶之初也觉得没必要非逼着一个根本不想成家的人成亲,你觉得拥有爱情和婚姻才是美满,但人家未必觉得啊,为什么非要让别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呢?至于不苦大师……他大概就是放荡不羁爱自由,开窍比较晚。
事实上,叶之初本来还以为絮果也属于开窍晚的那种呢。
没想到絮果不谈则已,一谈就谈了个大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挺符合絮果的性格的。虽然他总爱操心很多,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从不会拖泥带水,意识到喜欢了,那就坚定信念,一往无前。
“至于陛下嘛,这确实是个问题,但陛下是兰哥儿的兄长,但如果他连自己的家人都搞不定,那这种人你和他在一起干嘛啊?就那么喜欢给生活找刺激吗?”叶之初看事情总是很通透,他甚至觉得皇帝未必会反对。
想得阴谋论一点,陛下看样子就只会有开阳公主这一个女儿,他想扶女儿上位,少不了兄弟的帮衬。而一个有了自己孩子的兄弟,又怎么可能比一个断袖的兄弟更让人放心呢?
况且,絮果是众所周知的连掌印的命根子,若絮果和闻兰因在一起,这不就是典型的权臣和皇族的联姻吗?从政治角度考虑,也是利大于弊的。
“至于朝臣嘛,他们爱死不死。”叶之初这话说的就有点粗俗了,但他最近是真的很烦那些朝堂上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他有小情绪了,还是因为之前礼部的科举舞弊案闹的,他爹明明因为避嫌而没有参与,结果还有人不要脸的攀扯,说他爹是故意的,要不然为什么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出事的这回避嫌了?
叶之初都服了,还能角度这么刁钻的解读这件事呢?
但他爹是能长后眼还会算命?掐诀念咒一下就能算到今年要出事?这些只会用结果论往前推的傻逼,就像是不会自己思考似的。
“咳,我是说,你爹可是司礼监掌印啊,他们敢说什么?”
叶之初只是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在国子监都能横着走,絮果他爹在朝中又是个什么威望?以连大人那强健体魄,少说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个几十年,絮果的地位简直是政坛常青树,谁敢惹啊?
“拿出点权宦之子的气势来好吗?”
叶之初一辈子被阿爹要求克己复礼,虽然他也愿意当一个与人为善、保持中庸的君子,但偶尔,真的是极偶尔,他也会羡慕絮果被连大人那样偏袒与回护。
不问缘由,不问是非,我儿子一定不会有错!
一定不会有错的絮小郎,终于信心满满地回了皇宫。因为炒饭要凉了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只是在快走到长乐宫时,他才终于想起来,他一会儿是不是要和闻兰因直说?但他应该说什么啊?在这方面絮果真是一无经验二无准备,想一想闻兰因那写了厚厚一摞的经验书,他就更是感觉自己不够努力。
那他是不是也该先想想词啊?絮果驻足沉思。
跟在絮果身后进宫、早已经通风报信过的小内监都快急死了。怎么走的好好的,突然就停下了啊郎君,咱们再走两步,就两步!
絮果还在想着,作为一个文学苦手,他从小到大古文翻译就很少及格,而他会背的诗词闻兰因也肯定知道,他用闻兰因知道的东西去表白,会不会显得很没有文化啊?
絮果纠结得感觉胃都快要打结了。
炒饭!
一定是菩提玉斋在作祟!
本来迫不及待想见到闻兰因、觉得过于漫长的宫道,一下子就变得好像很短,哪怕絮果后面几乎是用磨的走路姿势往前踱步,也还是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长乐宫。
金色的匾额下,是朱红色的门栏,琉璃色的瓦。
絮果站在门边踟蹰,忍不住胡思乱想,脑海里的影像就像是会法术,不断地在记忆的长河中跳跃,但最后却总会神奇地停在闻兰因的脸上,一会儿是早上和他一起吃冰饭的成年闻兰因,一会儿是小时候因为他掉了的乳牙陪他嚎啕大哭的兰哥儿。
最后,絮果好像还能看见幼时的闻小王爷,耷拉着一张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的臭脸,束着高高的马尾,正在不甚高兴的迈过门栏。
他叫着喊着要回北疆,他一定要回北疆!这个雍畿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然后,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闻兰因就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每天看上去都很开心,会灿烂笑着冲他问好打招呼的兰哥儿,会对他说:“我还是不喜欢雍畿,但我喜欢你。”
闻兰因从小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在选择絮果这件事上,从没有一丝犹豫、一点质疑,他是偏爱,是唯一,是坚定不移。
絮果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回该他勇敢一点。
而一门之隔内,眼眸深邃的青年,就像是一个正在刑场上等待宣判的犯人,或生或死,全在絮果的一念之间门。
早在上午絮果匆匆离开后,闻兰因就猜到絮果大概是知道了。他也果断做出了决定,不能等了,哪怕死,他也要死个明白,他要把自己的心意让絮果清清楚楚地知道,再痛痛快快的被拒绝!
是的,闻兰因悲观的觉得,上午絮果逃避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被同性友人喜欢,确实是一件比较难以接受的事情吧。闻兰因试着站在絮果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换做他的其他朋友和他表白,他大概也会很不能理解,第一时间门想法办法远离。絮果还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闻兰因也考虑过,要不要假装无事发生,把这件事就这么嘻嘻哈哈的混过去,至少这样还能继续和絮果当一对相安无事的好朋友。
但……果然还是不行啊。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性格,哪怕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他不该继续下去了,但只要絮果没有开口,他就还是不想放弃。
因为那可是絮果啊。
他一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的心动。
求求了,哪怕要拒绝,也请先听我把准备好的话讲完。
那扇门终于开了,就像是两人之间门薄得已经不能再薄的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他们遥遥相望,一个满心激动,一个全是忐忑,莽撞与青涩交织,真心与孤勇为伴,都是在他们这个兵荒马乱、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年纪所特有的。
一个准备了很多,最后却好像提前把嘴借了出去,只剩下了一句生涩的:“我心悦你。”
闻兰因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觉得他都不是在表白,而是在自-杀。但在自-杀之前,好歹让絮果知道了他的情意。
而另外一个则毫无准备,全靠感情,也只说了四个字:“我心悦你。”
絮果想着,他知道这听起来很突兀,甚至很不可思议,但他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细水长流的缓慢积攒,安静等待他日一朝质变。他也许迟钝,也许愚笨,但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他相信它是与闻兰因相等的炙热滚烫,一往无前。
小时候外舍的夫子教他们说,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长大后絮果才觉得他明白了意思,那话是在说,我是多么欢喜啊,能够生在这个有你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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