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璇的声音淹没在四周医生们的热情欢迎声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倏然僵住了。
她提着的夜宵被一袋一袋地分光,刘医生随口搭了一句:“正好,今天行之也在这里。”
裴行之的座椅缓缓转过来,他的目光很沉,钉在她手指处的道道红色勒痕上。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办公室里的大夫们都在大快朵颐,没有人察觉这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
几位大夫对今天的夜宵也是赞不绝口。
裴行之蓦然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岑璇的身边。
他的腿很长,三两下就到了她旁边,替她提起那一袋热乎乎的饺子,转头对着一众大夫们道:“你们慢吃。”
他和岑璇走到楼梯口处,安静地看着那一扇很大的窗子,不过栏杆装得很高。
“所以这几天,都是你送的。”裴行之没有看岑璇。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现在会给人带来压迫感。
岑璇很低地应了一声,内心有些忐忑。
成菡音帮她出的招是,先收买裴医生身边的几位大夫的人心,这样更便于创造机会。
而进他们办公室还不被怀疑,岑璇求助了小鹿眼医生。
“下次不要送了。”裴行之平静地说道。
岑璇脱口而出的“为什么”三个字和很远处的烟花声重叠在了一起。
窗子开了一条缝,凛冽的风呼啸着灌入他们的衣襟,吹得她打了个寒噤。
灯是亮着的,她很固执地仰起头望着裴行之,企图在他的面上找到一丝对自己的特殊。
裴行之很难说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他拒绝旁人都是非常直接。
追他的基本上也不是什么小姑娘,他气场太强大,小姑娘们脸皮大都很薄,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仰望着他的背影,不说话。
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岑璇。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迅速地捕捉,然后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他不直接拒绝,现在正在考虑迂回拒绝的唯一原因是,他对女孩子的哭泣很头疼。
岑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被拒绝了都会落泪。
“裴医生,裴行之。”岑璇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努力营造出氛围。
——开什么玩笑,她不能折在这里啊!她还没有取够材,现在要是被拒绝了,甚至勒令不能见面的话,她的新漫画就泡汤了。
新漫画泡汤,她的小钱钱也要飞走了。
岑璇不能接受自己的财路被断啊!
裴行之垂眸,俯视着岑璇。
他在无形地给她压力,希望她知难而退。
“……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们再约一顿饭。”
她的声音很轻,眼底清透明亮,仿佛有水光幽然晃过。
她看上去真的很紧张,声音都在发抖,眼眶似乎都开始泛红了。
裴行之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默地,就这样看着她。
寒风蹭进衣袖,似刮骨的冰刀,激得人一抖。
他没有动,还在思索着如何做才是对的,才能让这一切回到正轨,又不会让她伤心过度。
裴行之在很多年以前,也拒绝过岑璇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那个时候他就对甜妹款的女孩子避之不及,每次拒绝也很干脆。
“可以。”他的声音擦过她的耳尖。
耳尖似乎是被冷风吹红了,又或许是被他的话染红的。
裴行之伸手,把窗子的那一条缝严密地关上。
他知道自己破例了。
但不会有下次。
裴行之淡声道:“明天你有空吗。”
岑璇点点头。
裴行之继续道:“明天我不值班,你来医院,我带你逛逛。”
他看着岑璇的眼睛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仿佛对明天充满了希冀。
“逛完了,”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将这颗诱人的糖递出去,“我请你吃饭,还在dec.。”
他念英文时,特别性感。
岑璇不断地点头,朝着他眼眸弯弯地笑。
裴行之看着她不知道是勒红还是冻红了的手,顿了顿:“我送你回去。太晚了,一个人打车不安全。”
“还有,”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会跟几个大夫说清楚的,是你送的夜宵,不是我妹妹。”
“你的夜宵,你的功劳,不需要打着她的名头。”
-
岑璇第二天来医院很早,特意戴上了那条眼镜链,配上了很温柔的艾绿色针织毛衣,还有雪色半身裙。
踏入医院前,回头率很高。
她戴上口罩,往裴行之办公室的方向去。
结果裴行之早就等在门口了。
岑璇在裴行之的目光中看不到旁人眼中的惊艳,略有点失望。
不过裴行之能主动提出带她逛一逛,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毕竟这都是很珍贵的素材。
但她其实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裴行之要提出这个邀请。
裴行之带着她走过坐在蓝色塑料座椅上的人群。
有大人,有小孩,有老人。
不少家长的目光里有隐藏不住的悲伤。
岑璇看到了很多盲童,其中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非常大,非常漂亮,却茫茫然的没有任何焦点。
她身旁坐着一个男孩子,抿着唇不说话,看上去也没有比她大多少。
身边没有其他的家长。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男孩安慰这个女孩子,然而情况却颠倒了,是女孩子笑着安慰这个男孩。
不知道说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了,小姑娘“咯咯”地小声笑起来,男孩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抬起的手腕让衣服袖子往下一缩,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井”字划痕。
岑璇的心跳停了一拍,乍然转过脑袋,垂眸看着自己的白鞋。
“你没有看错。”裴行之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不大声,岑璇却在一片的电子叫号声中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的老师三年前推出的新项目,到现在已经取得了一点成果。”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像是嵌了冰,然而岑璇却从中听出了几缕温情。
他站定,没有去看她:“我们推出的这个重要项目,也许你略有耳闻。是盲人和抑郁症的相互治疗计划。”
岑璇惘然摇头,不过心里却产生了很大的好奇。
“先天致盲的儿童其实很多都很乐观,他们看不见,却很努力地活着。”裴行之说,“他们身上的生命力,很能感染人。”
岑璇的神情有动容——她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放下了内心所有的杂念,开始专心地听裴行之的介绍。
“抑郁症少年并不少见,他们对整个生活、自己失望,他们找不到能支撑下去的念头。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心灵在逐渐失明,朝‘心盲’的方向而去,难以为生活中细碎的美好而感动,他们心上的伤疤太多、太深。”
岑璇想起了那个深深的“井”字疤痕。
“眼盲给予心盲生命力,心盲带给眼盲以光明,相互治愈。这是我们的新计划。”裴行之缓慢地道,“这个新计划听起来美好,推进太过困难,好在现在总算有了一些进展。”
岑璇点点头。
他们又经过一片区域,她看到了太多平凡的人间。
漂泊在人间的每一个灵魂,哪怕失去了心灵之窗,仍然努力地打开了别的窗户,来拥抱着未来。
“那个耄耋老人,年纪太大了,放弃了手术,不过他身体还算硬朗,所以每次都坚持着过来,给很多崩溃的新患者们鼓励。”
“那个女孩子去年刚高考完,遇到了车祸,两只眼睛最后都看不见了。不过她很乐观,每次来治疗都不抱怨。”
“那个男孩子突发恶疾,眼睛也看不见了,是飞行技术专业的,结果没办法继续了。当时他很痛苦,不过现在也慢慢地在学会和自己和解。”
岑璇一边点头,一边听他简单地、从容地,用一句两句话,就这样概括了别人的半生。
他们要么是先天不幸,要么是后天境遇悲惨。
她其实并不知道裴行之说的究竟是指哪个人,但她眼前却好似缓慢地掠过了他们的生活。
痛苦锤炼,灵魂创伤,在医院缝补罅隙,用心去感触不一样的光明。
岑璇也看到了眼科大夫的忙碌。
裴行之跟不少刚从手术台上连轴转下来的医生们简单地打过招呼,继续前行。
所见之处皆是悲苦,所睹之事俱为不幸。
医者太过忙碌,也太过伟大。
岑璇沉浸在这样难过、悲壮杂糅的氛围里,遗忘了时间,只是听着裴行之的嗓音徐徐在耳边陈述着,一个个故事。
直至走出医院,被冷风吹醒,她才从方才大梦般的感觉中惊醒。
裴行之开车带她去了dec.十二月,他们还是坐在了上一次的位置。
这一回没有亮灯,烛火晃动,明明灭灭,烛泪涔涔潸潸地坠在烛台上,凝固。
气氛终于开始变得有些暧昧。
岑璇不知道裴行之带她去医院看人间的用意,但不妨碍她今晚的计划。
没有玫瑰,没有红酒,她碰了碰自己冰凉的眼镜链,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他。
周围有轻微的、其他桌情侣们的喁喁私语声,遥遥听来,暧昧缱绻。
岑璇有恍惚的错觉,仿佛这一刻,她和裴行之才是世界的主角。
他早上陪她逛了逛医院,主动打开了他世界的门。
她说的,他应该会答应的吧。
岑璇竭力注视着他的眼睛,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
“我有话对你说。”她攥紧了自己的裙摆,攥出了小褶皱。
裴行之也注视着她,昏黄火光下,他深邃的眼眸给人以深情的错觉。
她缓慢地、诚恳地、一字一句地道:
“……裴行之,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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