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东院的时候,伽月与青湘正在房中吃点心,顿时都怔住了。
“怎么回事?”
青湘喃喃道,虽然这种事全凭太子心情,但多少也能看出点规律来,太子这半个月里,或因下雨的原因,没有宣召任何人,按理,大概率应选择西院才对。
“要来的总会来。”反而是伽月最先回过神来。
“请姑娘先行更衣,午后黄管家会来接您过去。”
青湘被请了出去,侍女小厮们捧着衣物饰品等物鱼贯而入,为伽月梳洗装扮。毕竟去见太子,该有的仪式是要有的。
衣是新衣,妆是新妆,侍女们手脚麻利,很快做好妆容。
如此盛装,伽月尚是第一次,无疑是好看的,脸颊那道伤也被掩盖的只剩下浅浅痕迹。
伽月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妆容,摸摸那条痕,方有点安心。
侍女们忙完,便又安静退下。
还不到时间,黄总管还未来,伽月便独自坐在房中,忐忑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尽管之前做了种种设想,做了种种心理准备,然则真到了这一刻,仍是无以伦比的紧张,脑中时而空白时而混乱。
她会死吗?
抑或会侥幸活下来?
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小厮,提着茶壶,给伽月添茶。
他的出现,将伽月的侥幸彻底打碎。
“谢谢。”小厮添了茶,伽月轻声道谢。
“姑娘客气了。”小厮低眉垂眸,并不看伽月,只有嘴唇在动,低声道,“姑娘别忘了正事。”
伽月猛的抬头,看向小厮。
“外头李哥教的,姑娘都还记得吧,”小厮语带威胁,说,“小心行事,不得有失。”
雨停了,日未出,天幕却很明亮。
被雨水浸透的土壤还是湿润润的,没个几日一下干不了,树叶上还有残雨,风一吹,或鸟儿翅膀扇过,便成串的落下来,仿佛凭空而落的珍珠。
太子府的石板路倒是已干透。
伽月踩着干净的青石,来到太子院。
上次来,大雨倾盆,伽月未曾细看太子院,今日来,仍旧不敢细看,只觉无比的宽阔,以及空旷。
一路走来,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衣摆拖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仿佛连鸟雀经过此处也自动噤声。
“殿下,百花楼的那位姑娘已带到。”
思无涯不曾问起姓名,黄管家便按老规矩,仍旧未报上名字,只以百花楼的那位代称。
“进来。”思无涯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嗓音清隽,只闻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清风明月之感,十分悦耳。
黄总管侧身,立在门外,躬身请伽月单独进去。
伽月暗暗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缓步迈入房中。
四分五裂的房门已被替换,房中所有物件摆设也都焕然一新,一派齐整蔚然,仿佛上回的“废墟”从未出现。
伽月走进正厅,不敢张望,感觉到思无涯就在不远处。
“奴婢伽月叩见太子。”
伽月依照礼仪下拜,额头磕在手背上,手掌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起来吧,”走近了,思无涯的声音似乎更好听,语气更堪称温和,说,“过来孤这里。”
伽月起身,朝思无涯走去。
思无涯坐在轮椅中,漫不经心靠着椅背,唇角噙笑,看着伽月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
与上回的疾风骤雨相比,此际房中静的令人窒息。
伽月站在思无涯面前,正要再拜,却听思无涯先开口。
“再近一点。”
他们的距离对两人的身份而言,其实已经很近了,不过十来步的样子。思无涯既发话,伽月不敢不从。
她往前走了几步。
思无涯却并不满意:“再近一点。”
伽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万丈悬崖上凌空的细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的紧绷。
最后她站在了思无涯的轮椅面前。
思无涯终于喊停。
伽月这方拜下|身。
“抬起头来。”
思无涯的声音几乎就响在伽月的头顶。
伽月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得依言抬起头来。
这一抬眼,就不期然撞见思无涯的眸子,登时四目相对。
思无涯不知何时身体前倾,稍稍俯下,凑向伽月。
伽月跪着,思无涯坐着,两人的距离一下拉的极近。
偏思无涯还伸手,用软鞭抬起伽月的下巴。
两人的面孔几乎近在咫尺。
算起来,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了。
如同伽月并未仔细看过思无涯的面容,思无涯也不曾好好看过伽月的面容。
第一次在百花楼里,她被打的狼狈不堪,五官难辨,第二次狂风暴雨,她面容模糊。
“是个美人啊。”思无涯微微倾身,目光在伽月面孔上,仿佛充满赞叹,接着手中软鞭从伽月脸颊划过,又带点惋惜,“可惜了。”
口中说着惋惜,面上却丝毫未有惋惜之情。
思无涯一般从不过问,也不记人的名字与面容,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何必浪费精力。相反,被他铭记在心的人方要感到害怕。
不过比起完美无瑕的面孔,这道疤痕反而能够让他留下印象。
他喜欢这种残破的美。
就像白纸沾染上墨点,清水中落入污垢,那种美好的事物被摧毁被破坏的感觉,相当美妙。
接着,思无涯看见了雨中那双眼睛。
今日明明无雨,那眼眸却仍是湿漉漉的模样。
哦,原来是她的瞳仁太过漆黑的原因,黑而亮,以至于莹莹如有水光。
眼睛是人身上很特别的存在,尤其对思无涯来说。
思无涯最恨别人看他眼睛,但同时,他却最喜欢,或者说最注意别人的眼睛。
伽月这双眼睛很漂亮,很合他的意。
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充满惊惧,朝他哀求,那一定无比美妙。如果能再满含泪水,就更完美了。
怕他惧他的人太多,大多都会惊恐的哭着求饶,他看得多了,已经有点麻木,人极度害怕时,性命攸关时,面目一般都不会太好看,要么丑陋之极,要么无趣至极。
很少有像她这种极具美感的。
如果再沾染点新鲜而鲜艳的血液,就更美了。
其实他都没对她怎么样呢,上回不过看了她一眼,就怕成那样。
可正因为没对她怎样,她的害怕与惊惧才显得更纯粹。
思无涯喜欢别人怕他,那种反过来掌控他人喜怒哀乐,掌控他人命运,生死的感觉,真令人沉迷啊。
久违的兴奋在思无涯身体中蠢蠢欲动。
伽月昂着头,脖颈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动不敢动。
银色的软鞭在她脸颊上轻轻滑动,像一条冷冰冰的小蛇在游动,刹那全身都僵住,脑中几乎无法思考。
“殿下谬,谬,谬赞。”伽月听见思无涯似乎在夸她是个美人,于是回了句。
声音微微发着抖,又低又绵,猫儿一般。
思无涯轻笑了下,宽容而愉悦的样子。
跟上回暴雨时坐在阴暗里冷漠暴怒的模样仿佛判若两人,恢复至他在外头时一贯笑容满面的样子。
思无涯很爱笑。
但如同他的外貌,也从不曾有人夸赞过他的笑容好看。
这是伽月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到思无涯。
人在眼前,再如何害怕,也终能看的清楚。
世人说起太子思无涯,第一印象永远是:天生金瞳,天生妖物。
再则便是杀人如麻,暴戾凶残,疯子怪物等诸如这类形容。
他的容貌反倒相对不被人提起。
但事实上,思无涯是极好看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伽月读书不多,看着眼前这张脸,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这句诗。
眉是鸦羽黑,唇是点绛红,高鼻深眼窝,每一样都仿若画笔刻意描绘,只是肤色有些苍白,平添一股病弱之气。
人如玉,世无双,重点在于世无双上。
这样一张脸,随便放置哪个朝代,都该是惊艳绝绝的。
“你在看什么?”思无涯清风般的声音传来。
伽月下巴被抬起,眼中倒映出思无涯的面孔,避无可避。
太子有太子的规格排场,思无涯从不俭行,吃穿用度一切都用最好的,出行声势浩大,衣裳用天底下最好的锦缎,配饰皆是最名贵的珠宝玉石,通体无上的华丽贵气。
此际一身金线织就的日月星辰祥云袍,白玉冠,耳边两条垂绦上各辍一串东珠。
那东珠圆润饱满,散发出隐隐温润的光泽,映的思无涯面庞愈发如玉,令人不敢直视。
伽月还未回思无涯的话,接着思无涯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
于是伽月也看进了他的眼眸中。
看见了传说中的金瞳。
原来是这个样子。
世人多说月亮落入水中,这对金瞳却如太阳掉进深潭。只是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思无涯的眼中却有两个太阳。
金色的瞳孔,有着旭日般明亮的色彩,却也如金属般冷硬的温度。
“你在看孤的眼睛。”思无涯说。
眼睛是思无涯最大的忌讳,外头黄总管等人已悄无声息的全部跪下,头颅深深的埋起。
“奴……”
伽月瞬间头皮发麻,嗓音轻颤。
两人面孔相隔太近,四目交接,要如何避得开?更不敢闭上眼睛。那两轮金色太过明亮,令伽月有刹那的失神。
“孤的眼睛好看吗?”
思无涯的语气仍旧温和,唇角弧度愈发明显,笑的似乎更愉悦。然则那笑意未曾抵达眼中。
伽月终于明白为何思无涯总是以笑脸示人,却依旧让人人惧怕。
“……好看。”
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伽月没有办法做出更好的应对,一切都只能源自本能。
“那你与孤换好不好?”思无涯温声道。
换?
换什么?
银色软鞭缓缓滑动,上移,来到伽月的眼角。
软鞭手柄上镶嵌了大颗的宝石,绚丽夺目,鞭身上原来也嵌了碎玉,小小的颗粒,与鞭子颜色相近,隔得近了方察。
“孤也觉得你的眼睛好看,孤与你换好不好?”
“……奴婢,不敢。”
“为何不敢?莫非嫌弃孤的眼睛,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不,不是。”
银鞭停在伽月的眼角,而后缓缓下压,冰冷的碎玉碾压着脆弱的眼部皮肤。
伽月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也隐约明白了思无涯的意图,眼睫轻颤,控制不住的流下生理性泪水。
来了。
就是这样子。
思无涯紧紧盯着伽月,如愿看到了那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充满泪水。
真美啊,真好看啊。
连日雨天的沉郁阴霾登时消散大半,全身舒畅,心口发热,脉搏也开始有力的跳动。
以前只有见血后才有这样的效果。
她却轻而易举的就令他感到舒服和愉悦。
“你为什么哭?”
思无涯语气中带着抹兴奋,金色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伽月。
伽月觉得自己可能今日死定了,但这一刻死亡的恐惧反而比不过失去眼睛的恐惧。
“……痛……好痛……”
伽月颤声道。
“痛?”思无涯眉间显出些许疑惑,他并没有对她怎样,甚至没有碰到她,两人之间唯一的接触,只有一根软鞭。
“哦,是它吗?”思无涯抬起手腕,移开软鞭。
她的眼角现出一枚被压出的红印。
“红了。对不住,孤下手重了。”思无涯仿佛真心歉然,又说,“孤没怎么用力,真那么痛吗?”
鞭子再次压上眼角。
伽月抖了一下。
“看来你很怕痛。”思无涯轻轻笑道,“你怎么那么脆弱啊,孤都不忍心动手了。”
思无涯收回了软鞭。
伽月不知自己是否逃过一劫,但明白他并非不忍,大概只是不想一下结果了她。就像猫戏弄老鼠一样,从反复的逗弄中找到恶劣的乐趣。
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按照惯例,今日伽月是要被处置的,那日她直视思无涯金瞳,窥见了思无涯的暴怒与狼狈,俨然犯了规矩。
但思无涯再次看到伽月的眼睛后,却忽然觉得,就这么杀掉或者扔掉了,似乎有点可惜。
“孤记得,孤救过你。”思无涯说。
“是。”思无涯仍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伽月便也不敢妄动,回答道,“女婢叩谢殿下救命之恩。”
她想要叩拜,却被思无涯止住。
他并不在意叩谢,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何会向孤求救呢。”思无涯含笑道,“孤像是会救人的人吗?孤要听实话。”
思无涯更喜欢,也更擅长杀人。向他求饶的人不少,求救的却绝无仅有。
伽月想起百花楼那日的情形。
伽月答道:“当时奴婢已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思无涯像是满意她的实诚,唔了声:“你就不怕求孤会死的更快?”
“当时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伽月摇摇头,顿了顿,又道,“而且,奴婢觉得,太子是好人。”
房中本就静,此言一出,空气更犹如凝滞。
紧接着,思无涯忽然爆发出大笑。
他总是笑容满面,但这样的大笑却实属少有,即便有,也不过刻意为之,此际却是被逗的忍不住,真心大笑。
“哈哈哈哈哈,孤是好人?”思无涯耳旁的东珠随着笑声轻颤,当真听到了天荒奇谈,“孤居然是好人?此话从何说起。”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当真勾起思无涯全部的好奇心。
“殿下可能不记得了,”伽月说,“有一日在百花楼,有个人喝醉酒,冲撞了殿下……”
那人是个常客,那日喝得酩酊大醉,意识不清,不知怎么招惹上思无涯,居然当面辱骂,且动起手来。
思无涯并不阻止,只听着曲子,赏着歌舞,慢悠悠的等人酒醒,而后笑如春风的让他再重骂一遍。
那人下场凄惨。
太子在百花楼被辱,杨妈妈自然要赔罪,于是将当时侍候那人身边的几个婢女仆役揪出来,一顿鞭打,而后送到思无涯面前,任思无涯随意处置。
几人都以为会没命,思无涯却摆摆手,将人放了。
伽月之所以记得此事,全因小铃铛那次刚好被叫出去收拾客人醉酒后吐出的污秽,十分倒霉恰被牵连其中。伽月在后院连廊中悄悄替小铃铛捏了把汗。
这件事当然不能说明思无涯是个好人,或许不过仅仅因为他那日心情比较好而已,所以才放人一马。
无论哪种原因,由此可见凡事皆有例外,太子思无涯也并非外头传言的疯狗一般,滥/杀如/麻。
伽月当时向思无涯求救,是否因潜意识中受这件事影响呢。伽月自己也不清楚,但此时此刻,这件事却忽然从记忆中浮现出来,让伽月道出这样一番说辞。
或许绝境之中,大脑会自发进行任何可能的求生。
伽月轻颤的声音讲完,思无涯又笑了。
“就这?”
思无涯明显已不记得此事,这等能当场处置的小恩小怨实在不值得他记住。
“好人?未杀无辜之人?”思无涯道,“只是他们太弱了,杀他们毫无乐趣啊。”
伽月一时无声。
“你是第一个说孤是好人的人,还以为有什么有趣的原因呢,”思无涯扬了扬眉,金瞳中一抹嘲讽,“原不过是蠢笨而已。”
软鞭再一次挑起伽月的下巴,伽月面色发白。
“现在后悔向孤求救了吗?”思无涯轻笑道,“说实话。”
伽月抿了抿唇,开口道:“不后悔。”至少她现在还活着。停了停,本能的不敢不说实话,“但,我好怕。”
两人依旧隔的很近,伽月的整个面孔与神情全都在思无涯眼帘之下,无所遁形。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害怕。
她自己或许不知道,她的整个身体一直在轻轻发着抖,即使没有软鞭的压制,她眼中也一直含着两汪泪水,滚来滚去的。
寻常人这时候早吓的软倒,或者屁滚尿流,语无伦次磕头求饶,她那么害怕,却仍极力克制着,一动不动的待在他面前,惊惧中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柔顺。
害怕是真的,不后悔也是真的。
如此坦白,也是真的。
伽月的话引来思无涯又一阵大笑。
思无涯原只觉得这人有点意思,现在觉得,这人可真太有意思了。
看来太子府来了个有趣的小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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