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腿伤不便行走,但骑马倒没问题,且特制了一种马鞍,可以帮助身体平衡与借力,轻松驾马御行。
雨后天晴,思无涯身着劲装锦服,一袭织金披风,手执银鞭,纵马疾驰而过。
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十人轻骑,皆着统一黑色武服,黑色披风,腰畔挂剑,神情漠然肃穆,正乃赫赫有名的太子守卫,也即思家军。
一行人疾风般掠过,行人纷纷躲避。
知道此番太子出行,是去往郊外杀匪,方都松一口气。
大永建国已三百余年,泱泱大国曾繁盛无比,史上缔造过好几个万国来朝的盛世,然则自上上朝以来,随着皇族内乱,兼之历代多年积累的种种弊端,差点皇朝覆灭。幸而最终化险为夷,然而却也元气大伤。
上一朝即先帝一代,勉力图治,却终究盛世不复,渐现颓势。
至本朝,当今天子这些年愈发痴迷长生之术,政事不勤,如今大永虽不算风雨飘摇,却也朝堂混乱,内忧外患。
近年来,山匪突起,四处流窜,剿之不绝。
随着边境时不时的外族来犯,越来越多的武将们被派往边境驻守镇压,山匪则愈发猖狂,连上京都城外也开始出现他们身影。
山匪们自不敢明目张胆进犯城内,大多流窜于都城外的荒山峻岭,拦路抢劫,谋财害命,令通往都城外的道路平添风险,人心惶惶。
朝廷自出面剿之,山匪却如田间麦子,一茬接一茬,屡屡不绝。
不知从何时起,这帮人引起思无涯的兴趣,无事时或心血来潮时,思无涯便出城去杀一波。
自腿伤之后,思无涯已有好几个月未曾出城了。
此际驻马官道外青峰前,思无涯深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抹兴奋的笑容。
似乎已闻到熟悉的味道。
披风猎猎,一行人冲进山中,再出来时,马蹄声响,不复之前的急促,反而慢下来,如闲庭漫步。
思无涯衣衫上沾满血迹,红艳艳犹胜天边晚霞,俊美苍白的面孔上亦染上几抹血痕,却偏偏笑容满面。
思无涯抬起手,闻闻指间鲜血,眼中尽是快意满足。
胸腔中多日的躁郁与身体上的疼痛都得到极大缓解。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回程路上,行人皆见之色变,如避蛇蝎,莫不充满恐惧,眼神中俱流露出“果然是杀人魔,疯子,怪物”之色。
思无涯心情甚好,并不在意,面带和煦笑容,踏马过街,悠哉回府。
府中,伽月正按例过来正院,替思无涯换药。
来后才知思无涯出府还未回来。无人知他何时回来,伽月等了一会儿,决定先回东院,届时再过来。
刚要迈步,门口传来动静。
抬眼看去,正是思无涯回来了,竟骑着马一路直进了正院。他从门外进来,逆着光,起先看不太清面容与身上情形。
伽月先是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好,紧接着,马儿嘚嘚行了过来,光线闪烁,伽月瞬间看清了思无涯。
带着血的思无涯。
下一刻,伽月毫无声息的软倒在地。
思无涯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
面上原本快意满足的笑容凝滞。
不知为何,兴奋与愉悦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你们说,这个人孤要不要现在杀掉?”
思无涯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地上的伽月,冷冷的问。
没有人敢回答。
这一晚,府医取代伽月,替思无涯换了药。伽月则在东院醒来,关着门战战兢兢等了半夜,不见人来抓,方脱衣上床,熄了灯,蒙着被子睡过去。
翌日中午,又到需换药之时。
伽月端着药盘,忐忑来到正厅。
思无涯刚起床不久,人移到那张矮榻上,大抵睡的不好,面色冷沉,只随意披着外衫,半靠半坐,斜依在软枕上。
他现今能够坐起,但通常换药仍是需躺着,眼下他却不动,未有躺下的意思。
伽月进来时,思无涯掀起眼皮,金瞳漠然扫了她一眼。
伽月心中打鼓,心知请罪是必定要请的,不过昨日没对她怎样,不知眼下会如何处罚。
伽月端着药盘,正要行礼,黄总管却疾步而来,在门口禀道:“殿下,盛王爷来了,正在门外。”
盛王爷即二皇子赵盛。
思无涯起床气还未过,冷冷的不理会。
黄总管自不敢催促,只在门外静候,过了好一阵,思无涯勾了勾唇:“乐子来了。迎客。”
说是迎客,思无涯却并不打算梳洗更衣,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旧那么懒散坐着。
伽月见有客来,便要退下,思无涯却道:“换药。”
现在吗?
只见思无涯已兀自将衣衫褪至腰间,露出□□上身。
伽月:……
厅中侍奉的小厮侍女们自发的低眉垂眸,伽月便端着药盘,来到思无涯身后。这里是太子府,思无涯就是最大的规矩与礼仪,他让如何做便如何做就是。
衣衫堆叠在腰间,衣袖未脱,遮住了大半的手臂,伽月低头取药时,无意扫到,思无涯的上臂内侧竟也有伤口。
那伤口与背上的伤势不太一样,长长短短,不像鞭打所致。
是何物所致?为何会伤及那里?
小臂则被衣裳遮挡,未露出皮肉。
“冒昧登门,还请皇兄见谅。”
赵盛人未至,声先至,声音爽朗而儒和,仿若玉般谦谦君子。
伽月位于思无涯身后,虽不能正面直视赵盛,视线余光中也能将赵盛其貌瞧个大概。
百花楼作为京城颇负盛名的花楼,太子思无涯时有光顾,那三皇子四皇子赵安赵和也隔三差五出现——多趁思无涯不在的时候。
唯有这二皇子盛王爷赵盛,不曾流连过。
伽月多少远远瞄见过其他人,却尚是初次见到赵盛。
赵盛与思无涯年纪相仿,两人面部轮廓有几分相似,五官则尽然不同,想来各承自其母。赵盛身姿挺拔,华服着身,亦显俊逸不凡。
进门见到思无涯的模样,面色丝毫不改,仿佛司空见惯,并不在意。
只是看见伽月在为思无涯换药,微显意外,多看了伽月一眼。
伽月随着厅中其他侍从们一起朝赵盛福了福,便低眸,敛神,专心做自己的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二弟今日为何事而来?”
思无涯一改方才的冷沉,已然一副笑脸,却不叫坐,也不叫茶,就那么让人站着,言语也十分直接。
“皇兄这是责怪弟平日疏于来往了?”赵盛笑道,“不是弟不想来,实是皇兄身体不好,父皇也常叮嘱我们,不得无故叨扰皇兄……”赵盛顿了顿,又道:“若皇兄愿意,以后弟弟们定多多来往。”
“倒也不必。”思无涯勾了勾唇。
见思无涯在换药,赵盛本还想问问身体康复如何云云之类的,思无涯却分明并无寒暄之意,只得也直入主题。
赵盛在厅中站着,说:“弟今日所来,确有一事——皇兄昨日可是出城,杀了些山匪?”
思无涯唔了声。
“这群山匪猖狂嚣张,近日抢袭不少过路车马商队以及百姓,更令死伤数人,闹的人心惶惶。皇兄此举,倒是大快人心。”赵盛拱手,面露赧然,道,“说来惭愧,抓匪剿匪本是弟管辖职责之事,奈何能耐有限,迄今未能剿清,还得不时劳烦皇兄帮忙……”
“孤只是想杀人而已。”思无涯扬了扬眉,直言道。
“不管怎样,也算帮了弟。”赵盛接着笑容稍敛,正色道,“弟此次前来,正是要告知皇兄一事——悍匪韩三刀来了城外雁山。”
“想必皇兄也有耳闻,韩三刀人如其名,身手不凡,杀人最多不过三刀,是近来年崛起的有名悍匪。”
韩三刀原本流窜于佪山一带,今年却突然来了京城附近。传闻他受曾经的兄弟邀请而来,预备大干几笔,顺便帮其兄弟立稳山头。
所谓立山头,无非是消除对手与敌人。
山匪们之间互为对手,但要说敌人,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朝廷。
“弟之前曾与他们交过手,各有胜负。”赵盛眉头微锁,“这韩三刀一来,不怕皇兄笑话,弟着实吃了他几次亏。眼下不得不加派人手,与之周旋。当然,朝廷自不惧他,终会将其剿毙。”
“一介山匪而已,何足挂齿,”思无涯不以为然,笑容毫不隐藏讽意,说,“朝廷无法,便留着,孤慢慢的杀。”
“万万不可。这正是弟今日上门的目的,”赵盛看着思无涯,认真道,“皇兄这几月腿伤在身,鲜少出门,有所不知,这韩三刀可不是普通流寇莽匪,此人除却身手了得,也颇具头脑,十分不好对付。”
赵盛顿了顿,接着道:“他这次来雁山,除了朝廷之外,他另一个要对付的重点,便是皇兄。”
“孤?”
“皇兄这几年断断续续,杀了不少山匪,自是他们的眼中钉,生死仇敌。弟得到消息,此次韩三刀特地在雁山设下埋伏,精心安排,就等皇兄上门。”
“哦?”思无涯金瞳闪了闪,仿佛很有兴趣,“雁山?”
“皇兄!”赵盛吸了口气,道,“弟来告知皇兄,是希望皇兄万万不要去雁山——弟怀疑,韩三刀就是故意放出消息,引皇兄前往。”
“是么?倒更有趣了。”思无涯眯眼,笑的更开心了。
赵盛看思无涯这口吻,更有些急了,道:“弟知皇兄有父皇所拨的禁军守卫,又有自己的侍卫队,平日里自安全无虞,但这一回非比寻常,还请皇兄务必听弟一言,万万不要涉险。”
说来说去,乃为思无涯安危着想。
伽月凝神做手上的事,奈何隔的这么近,不想听也都听见了。
她忽然记起,当今皇后曾有孕,却胎死腹中,之后皇后再无所出,便将宫中某难产而亡的妃嫔的一对双生龙凤胎养到名下,赵盛便是其中的龙子。
倘若没有思无涯,他合该是太子。
“哦?原来二弟是担心孤。”思无涯笑吟吟的,一双金瞳光芒慑人,说,“二弟当真不希望孤前去?”
赵盛默了一默,仿佛在忍耐什么。
“我知皇兄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无论弟如何说,如何做,如何相待,皇兄始终不信弟心吧。”
“弟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皇兄之安危,向来是父皇挂念,自弟负责剿匪之事,几次失策,已让父皇不满,倘若皇兄再有个好歹,只怕弟难辞其咎……”
“便当是为自保吧,弟恳请皇兄三思而行,不要涉险。”
“弟会竭尽全力,待解决了这韩三刀,其他那些不入流之辈,皇兄想怎么玩怎么玩。”
赵盛拱手,深深一礼,“无论皇兄如何想,还请皇兄不要拿自身安危开玩笑。”
赵盛摇了摇头,仿佛无奈,又仿佛难过的一笑,微微一叹。
伽月第一次见这二皇子,最大的感觉是他也很爱笑。
这一点上,跟思无涯一样,总是逢人三分笑,永远看起来笑容满面的。
但跟思无涯不一样的是,思无涯的笑容,带着一种明显的“假”,明晃晃的告诉你,这笑容很虚伪,很可怕,也明白的告诉他,他就是故意这般笑给你看,看你明明害怕,却拿他无可奈何,还不得不跟着虚以委蛇。他的笑透着虚假,阴森,莫测,以及杀意,虽俊却令人惧怕。
赵盛则仿佛另一个极端,为人谦谦如玉,温朗中透着几分儒雅,一笑当真犹如春风。至于其笑究竟几多真心,至少看着舒服。
且他这些年来,为人低调,乐善好施,身兼数职而尽心尽力,朝中与民间都对其颇有赞誉。
伽月以前听过些议论,说几位皇子不和,但看如今这两人模样,倒似乎不像传闻那般……
只不知为何,伽月并不太喜欢赵盛的笑。
当然,也不喜欢思无涯那样的笑容,只是在他身边稍久些,倒是看习惯了。
两人说话间,伽月已基本忙完,思无涯的伤口大体已愈合,上药比之前要简单许多,涂到最后腰际时,她轻轻蹲下,微微低头,小心涂抹。
好了,完毕,她舒一口气,习惯性轻轻吹了吹,以作结尾。
这次她并未意识到不对,自然的做完,而后开始收拾物什,此时不好离开,便悄然站到一旁。
思无涯一直笑着,漫不经心的应对着赵盛,倏然微微一顿。
赵盛的声音落下后,房中短暂的静默。
须臾,思无涯开口,轻笑道:“二弟这般情真意切,孤着实感动。唔,孤知道了,会考虑。”
赵盛便仿佛松了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谢皇兄体谅。那么便不打扰皇兄,皇兄安心养伤,弟告退。”
思无涯动也不动,黄管家便送赵盛出去。
伽月已都收拾好,药盘里放着替换下来的纱布等物,正要退下,却见思无涯扫过来一眼,金瞳微凉。
伽月:……
伽月回想,想不出哪里出错,却也一时不敢妄动。
思无涯缓缓将衣衫拢起,遮住了□□肌肤,他换了个姿势,一腿曲起,一只手闲闲搭在膝盖上,自赵盛离开后,他的笑容便淡下来。
“雁山,悍匪,陷阱,”思无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孤这二弟特意登门告知,孤去还是不去呢?”
伽月随仆役们静默站立,这自然不是他们能回答的问题。
思无涯也无需人回答,唇角噙着抹淡笑,“陷阱既已设好,孤不去,岂不辜负人家一片心意?越危险,孤越喜欢啊。”
思无涯忽然想到什么,侧首,看向伽月。
伽月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日你又在孤面前晕倒了。”思无涯温和的说。
“正要给殿下请罪,请殿下恕罪……”伽月忙道,这是要算账了么?
“唔,不必跪,”思无涯笑得宽容,十分宽宏大量,“孤今日心情好,不计较。但再有下次,孤可就不饶了。”
“……是。”伽月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了。
只听思无涯又道:“孤嗜杀喜血,身边的人却不能见血,若传出去,实在可笑。”
伽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孤听说,这晕血症并非不能医治。”思无涯接着道,“据说可‘以毒攻毒’,见多了,习惯了便无事。”
“孤带你去治治这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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