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颜王仿佛没感觉到顾长雪几乎在他身上开个洞的目光。
这人的神情一贯是平静无波的,此时却现出几分欠揍。他坐在案牍后,左手闲散地撑着下颌,右手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夹着折子,冲着顾长雪晃了晃:“还要听么?”
听,为什么不听。
顾长雪冷笑一声,重重放下碗筷。
不是说不敢抗旨么?顾长雪道:“念,念到朕入睡为止。”
看到颜王的脸就来气,顾长雪背过身,直接上床。
被褥与枕头比看上去还要软和的多,顾长雪翻了个身,背对颜王,心不在焉地琢磨:廖子辰。
这位将军虽然去世得早,但在“城学家”眼里,却是一个拥有着重要影响力的角色。
正是廖子辰的死,令司冰河在京都的一众权贵中,选择了吴攸做自己的挡箭牌;又在最后,将吴府满门杀了个精光,一把火将吴府焚烧殆尽。
因为当年,廖府就是这么栽在吴攸手里的。
身后,颜王当真又挑了份折子念起来,沉而稳的声音如一盏余韵悠长的茗茶,倒是没再折腾什么幺蛾子。
他念的恰巧与吴攸有关:“……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何等的胸怀大志!立‘危楼’以监察黎民百官。”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太.祖皇帝要的是这危楼替自己摘星辰,要的是危楼替自己扫平那些意图撺掇星辰之徒。”
“危楼不过是踏板,是先帝手中的一枚指哪打哪儿的棋子。所以进危楼的都是些太监、宦官,无牵无挂,与达官贵胄没有利益牵扯。”
“然而,陛下如今却因宠信吴攸那老太监,不但分他权利,甚至将‘危楼’改成‘危阁’,封吴攸为危阁阁老,与内阁一道共论政事?这是何等的荒谬!”
“吴攸城府极深,贪得无厌。此番得权,必定因贪欲霍乱朝纲。近些时日,臣便亲眼目睹他与大皇子频频见面,交往甚密,狼子野心可谓人尽皆知……”
上书的人显然是恨透了吴攸,剩余的内容皆是痛骂,颜王念到一半就没了兴趣。
“吴攸。”颜王略作回忆,“当年我攻入京都时,这人应当就已经死了吧?否则我不会对他毫无印象。”
“……”顾长雪半阖着眼皮,懒得回头搭颜王的话。
但颜王说得确实没错。
吴攸早在夺嫡后期就已经病逝了——至少他的义子在为他打理后事时,是这么对外宣告的。
按照剧本的时间线,先帝——也就是泰帝,在皇帝的宝座上坐到了78岁。
老子总不死,底下的儿子们自然一个比一个焦急。
最初还只是藏着掖着捅刀,泰元三十年年末,皇子们终于按捺不住,彻底图穷匕见,一切见不得的手段都被直接放到了明面上,夺嫡的序幕正式拉开。
这是一场极为残酷,充斥着刺杀、毒害的争夺史。
皇子们四处拉拢人脉,拉不到,就变着法子把这一条人脉弄死。
吴攸作为曾经的危楼楼主,自然最懂得如何“弄死人脉”。为大皇子效力时,吴攸动手以各种方式铲除过不少大皇子的敌人。
廖府便在这份名单之中。
但,或许是杀人者人恒杀之。泰元三十四年,吴攸踩着夺嫡的尾声病逝,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大皇子登上皇位。
次年,颜王率军攻入京都,将自己的皇兄皇妹们屠杀殆尽。景帝侥幸上位,改年号为景元。
被褥的一角被某个小东西拱起来,很快就有一团毛绒绒理直气壮地挤进顾长雪的怀里,熨帖又温暖。
顾长雪轻轻舒出一口气。
今年已经是景元三年。距离那段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三年。
……怎么有的人三年了还没断气??
顾长雪猛地翻起身,瞪视爪子不老实地来撩拨他头发的颜王:“你拿手念折子?”
颜王不紧不慢地丢开手上的奏折,冲他摊开手掌:“臣只是想帮陛下弄干头发。”
方才还湿漉漉的长发变得干爽顺垂,柔顺的青丝从颜王干净宽大,纹路分明的手掌滑落。
“……”顾长雪绷着脸瞪着颜王。
颜王眼底划过极淡的笑意:“臣何等冤枉。”
你冤个大头鬼,顾长雪黑着脸:“你替别人弄干头发,都是一声不吭,直接上手?”
“臣从未替别人弄过头发。”颜王轻飘飘地道,“也没人敢受臣的侍奉。”
颜王有意无意地偏过脸,露出轮廓清峻的下颌线:“更没人敢‘一声不吭,直接上手’拍臣的脸。”
所以说,两人都是半斤八两,谁有立场指责谁?
先动手的人理亏。顾长雪臭着脸躺回被褥:“继续念。朕允你停下了?”
“但凭陛下吩咐。”颜王从善如流地往后撤,不久后,案牍后重新响起念奏折的声音。
·
顾长雪以为,才跟颜王斗过气,再听这人念书,一整晚都不会睡得着。
但事实是,他不仅睡着了,还睡得罕见的沉。醒来时,已是上午。
顾长雪环视一周,没瞧见某张气人的面孔,也不知颜王是何时离开的,营帐里只剩他和小灵猫。
这猫睡相极差,上半截身体已经从床沿垂了下去。就这都没醒,依旧睡得四肢朝天,毛肚皮一起一伏。
顾长雪挪开眼神,刚准备掀开被子起身,动作猛地凝固住。
他带着几分狐疑扭回头,将猫抱起来,拨开蓬松柔软的颈毛。
原本挂着香油瓶的绳子不知何时被换过了,颜色和质感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极了颜王的剑鞘布。
不远处的案牍上,一根泡过好几次水,已经不怎么结实的红绳被随意地丢在桌面上。
显然是某人先一步早起后,发觉香料瓶的挂绳不牢,于是顺手用自己的剑鞘布捻了一根新的。
“……”顾长雪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最终还是把睡得天昏地暗的猫搁回床上,走到营帐口,撩开帘布。
笼罩了京都多日的雪竟变小了。
重一慢吞吞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玄银卫:“陛下。”
顾长雪扫了眼门神似的杵在重一背后的玄银卫,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懒得嘲讽:“颜王呢?”
昨晚睡得太沉了,他感觉身子骨里还泛着懒劲儿,让他忍不住想靠着点什么打哈欠。
可能是睡得太久了吧,顾长雪耷拉着眼皮想,反而越睡越困。
仔细想想,一觉能睡超过四个小时,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王爷一大早就走了。”重一回复得很快,“他带了一队人离开营帐区,看方向应该是要离开山重村。”
这时候离开山重村是要去哪?顾长雪想了会,宣告放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方老呢?”
重一苦逼地摸了下眼角:“正在琢磨解蛊的办法,说什么有头绪了,快了。”
他本来还想仔细询问一下情况,结果方老一研究起来就有些走火入魔。
门锁着不见人也就罢了,他扒在窗边想问几句,方老直接一推窗户,从里面砸出一堆东西。
香炉、古籍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一只逃窜的白鼠,跟见到明日的希望一样从窗台猛蹬了出来,他目瞪口呆,猝不及防就被这只白鼠当做垫脚石,爪子划伤了下眼角。
过程有点丢脸,重一不想对景帝说,只道:“现在还是不要过去打搅为好。”
顾长雪多少也能猜到方济之的状态,没打算和重一一样过去挨一次砸,只扫了眼还杵着跟座环形山似的玄银卫们:“进营帐吧。朕恰好有不少奏折想听人念。”
苦力颜王走了,自然是抓他的下属代劳。顾长雪没给玄银卫拒绝的机会,懒散地转身走回营帐。
主人不在,顾长雪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案牍后的坐榻。
营帐里的两个枕头都被他搜刮了过来,垫在腰背后。醒来的小灵猫趴在他的膝盖上,摊成一张小团的猫饼,嗓子里滚着舒服的呼噜,享受着顾长雪替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毛。
玄银卫们苦逼兮兮地一边念奏章,一边交换眼神:
【咱们三个人同时念,小皇帝能听出什么鬼东西来?】
【明摆着刻意为难吧。别想了,只是念奏折而已,又不是从身上剜掉一块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小皇帝的为难和颜王一比,简直堪称无害,玄银卫们很快就接受了眼下的境遇,专心致志地念起奏折来。
顾长雪怠懒地撑着下巴,微垂的睫毛眨了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能是昨晚破天荒睡了个饱觉,今早一睁眼,顾长雪就依稀捕捉到某种朦胧的灵光。只是因为睡得过于久了,他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捋不清这道灵光的端倪。
他一边分心听着玄银卫念的内容,一边将视线落在覆盖着祥云纹的奏折上。
相同的纹路在巴掌大小的封面上拼接堆叠,几抹零散的记忆不经意间从脑海的迷雾中亮起。
【……即便遭到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臣仍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不但如此,臣还想另外再提一条:不光是要推行火葬,更要严令禁止土葬、水葬……】
【山重村里出现了石尸,凶手不惜毁堤泄洪,编造龙王留客的谣言,也要掩盖真相。】
【之前凶手到处传播‘寡妇鬼’的谣言,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顾长雪缓缓坐直身体。
宣扬谣言是为了掩饰尸体石化,毁堤泄洪是为了掩盖尸体石化,推行火葬……
是他疑人偷斧吗?
说实话,古代人固执愚昧,能想到推行火葬、悖逆迷信,很难说不奇怪。当然,习俗的变更总要有第一个人吃螃蟹,做倡行者,但……
就算他想太多吧,他突然觉得推行火葬这一行为,和宣扬谣言、毁堤泄洪的行为模式极为相似,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掩盖尸体石化?
顾长雪果断站起身,大步走到还在勤勤恳恳地念奏折的玄银卫身边,等不及对方慢吞吞地继续念,直接伸手截过来,自己上手,飞速翻阅。
这份奏折与吴攸无关,只提到了西域魔教横行。顾长雪丢开它,将另两人手里的奏折也截过来,迅速扫阅,纸页被翻得刷刷作响。
“……”玄银卫们懵逼地僵在原地,想问吧又不太敢询问,只能继续疯狂交流眼神:
【这又是在干什么??】
【翻得这么快,想看清每页的第一个字都难,这还看个啥玩意儿??】
【可这大冷天的,小皇帝总不可能想用翻页儿给自己扇风吧?】
激烈的眼神交流间,顾长雪已经将脚边剩余的奏折统统翻了个遍,竟一张关于吴攸的奏折都没再发现,甚至于连昨晚颜王所念的那一份也没了踪影。
“……”顾长雪紧紧皱起眉头,抬眼看向快睡着的重一,“颜王离开的时候,身上带着奏折?”
重一猛然从瞌睡中清醒:“这,臣看不出来。”
奏折体积不大,颜王又穿着大氅,拢在袖里谁能知道他揣没揣东西出门?
顾长雪烦躁地丢开手上的奏折,转身将小灵猫拎起来,大步出门。
“陛下去哪?”重一赶忙跟上。
那三个杵在原地的玄银卫也动了起来,连体婴一样缀在后面,被顾长雪扫了一眼后,脖子一僵,但仍旧硬着头皮跟上。
顾长雪无心为难这三个明显是听命行事的玄银卫,收回眼神:“回宫一趟。”
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吴攸推行火葬前后的所有动线,来确认他心中的猜测。
“不坐马车,去牵匹马来。”顾长雪道,“昨晚不是说今早能理出一条近道?我们抄近路走,直接回宫。”
·
古话说,兵贵神速。
但也有句老话,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才是现实的真实写照。
大概是一早都没吃东西,小灵猫走到半路就开始嘤嘤唧唧,声音之可怜,能让冷面的顾长雪黑着一张脸,临时改道市集,坐进人来人往的酒楼里。
“公子,这可是你养的猫?”老板娘将喂了个肚儿圆的小灵猫抱过来,对着换了一身蓝色衣袍,所以没被认出身份的顾长雪不赞同地道,“家猫不比野猫,肠胃金贵得很。公子若是怜惜这猫,怜惜买这猫的钱,可得按时给它喂食吃。”
“……”玄银卫在顾长雪背后努力给老板娘打眼色,心想这位可是对着活阎王都能挑刺的主,老板娘这一通教育,不知得被怼成什么样。
然而顾长雪只是缓和了神色,冲老板娘点点头:“我的错。”
他向来是一人饱,全家饱。再加上身体从小到大都挺抗造,有时候忙起来一天一顿都正常。
突然养了小灵猫,他还没养成意识,忘记了小东西的身体不比他抗造,得要定点喂食才好。
老板娘又絮叨了一会,顾长雪皆点头称是,态度平和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玄银卫:“……”
属实是看明白了。
别人属刺猬,是把刺留给全世界,把肚皮留给一个人。
小皇帝属刺猬,是把肚皮留给全世界,把刺留给颜王一个人。
小二将热腾腾的饺子送了上来:“客官慢用!要不要醋或者辣子?”
顾长雪看向店小二:“可以少——”
后续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了。
他坐的位置,正对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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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店小二的肩膀,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笔直地撞进视线。
顾长雪:“……”
什么平和,什么肚皮,统统都没了,只剩下一丛丛竖起的刺。
玄银卫看表情识人,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顾长雪望着的门口,果真看见他们家王爷正撩起门帘,面色沉静地望过来。
顾长雪无声地捏断了手里的筷子。
这人……!为什么如此阴魂不散??
他来这家酒楼,纯属巧合。集镇是他沿途随机选的,酒楼也是他随便挑的,这天底下那么多的街道,那么多的店面,怎么这人就能不偏不倚地踏进这一家?!
顾长雪的眼神一厉,刀子一样划向一旁的玄银卫。
……冤枉!玄银卫都想叫出声了,他们是真没给王爷传什么讯。鬼知道王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带着人出营帐前,还说要回府里查什么重要的线索。
整个酒楼里的人统统凝固住了,可能还有酒楼外街上的行人。
颜王那身银色大氅无比扎眼,堪比报丧来的无常,酒楼里寂静片刻,噗通跪成一片:“见过摄政王!”
“呵。”顾长雪下一秒就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拎起小灵猫,拂袖起身,迈开长腿就往酒楼外走。
山非要来就我,我避山总行了吧。顾长雪冷着一张脸准备绕开颜王。
酒楼的门并不大,主打的就是一个江南烟雨楼,秀气含蓄。颜王略微挪了下姿势,就将门挡得严严实实。
顾长雪凌厉的目光从眼尾划过去:“好狗不挡道。”
“……”老板娘都快吓傻了,一双眼睛里噙着泪,从嘴唇到身体都在抖,喉咙里怎么挤都挤不出声音提醒顾长雪别找死,面前的这位可是大顾朝的活阎王。
活阎王静静地站在门口,霜银大氅几乎与身后的风雪融为一体,迫人的气场将满楼都笼罩在刺骨的森寒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活阎王终于开口。
“臣不好。”颜王面色如常地伸手,按住顾长雪的肩膀,将人半推半带回桌边坐下。
“……”顾长雪木着脸。
好狗不挡道。
臣不好。
这人连狗都能认,脸皮是彻底不要了。
颜王扫了一眼桌面,极其自然地在顾长雪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既然点了东西,就莫要浪费食物。”
顾长雪:“……”你问问旁边的小二信不信你讲的屁话。
他抬腿踹了下颜王的凳子:“朕让你坐这儿了?”
颜王面不改色地递来新筷子,仿佛没被人踹,也没听到顾长雪说的话:“陛下怎会来此?”
“朕还想问你为何在此呢。”顾长雪眯起眼睛,想起之前消失不见的折子,“你——你是不是又藏情报了。”
顾长雪怀疑地盯着颜王。
莫名其妙地拿走旧折子,莫名其妙地突然离开山重村,这人很明显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一大早的带着人匆匆赶路。
顾长雪估了估时间,基本可以确认颜王是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消息,折返回来,才有闲心在回程的路上顺便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
颜王仿若未闻,对小二点单:“来一份阳春面。”
“……”顾长雪又踹了颜王一脚,这次直接踹在颜王雪白的大氅上,“问你话。”
颜王显然是打定主意当一只锯嘴的葫芦。
顾长雪瞪了颜王半天,冷笑:“你不说,朕就猜不到?”
迎着颜王投来的视线,顾长雪不耐地轻叩了下桌面:“那本关于吴攸的奏折,被你带走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颜王昨晚还说对吴攸毫无印象,今早就带走了吴攸的奏折。顾长雪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是颜王想起了推行火葬的事。
即便吴攸推行火葬时,颜王还在他穷乡僻壤的封地练兵,但千年传袭下的丧葬方式,一朝之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百姓间肯定掀起过轩然大波,即便是颜王,也该有所耳闻。
“……”颜王沉默着轻触了下茶盏。
顾长雪挑起眉头睨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火葬推行的有蹊跷?很像是凶手为了遮掩石——”
一只热腾腾的饺子怼了过来,顾长雪被迫住了嘴。
“吴攸推行火葬的那一年,并没有哪里发生大规模的瘟疫。”颜王放下手里的筷子,顶着顾长雪淬了火的眼刀子,总算拔开了葫芦盖,“大规模的瘟疫是发生在他推行火葬的两年前。”
试想一下,如果吴攸真的那么心怀百姓,早在瘟疫横行时,就该上书分享自己的“经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没有。
瘟疫停歇两年后,他才突然想起上这份奏折。
颜王敲了敲桌面:“我认为他推行火葬,并非如他所说,是为了对抗瘟疫,而是有别的目的。”
颜王道:“我让人查了吴攸推行火葬前后的行踪。虽没有什么文书记录可以佐证,但大体能确定,此人在上折子前后都离开过京都,去向不明。”
离开过京都?去向不明?顾长雪微微蹙起眉头,正想再细问几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从窗外一掠而过的淡色。
那是一只飘飘悠悠的蝴蝶,翅膀没什么繁复的纹路,体型不比恼人的飞蛾大多少。明明普普通通,却毫无道理、蛮横地抢走了顾长雪和颜王的全部注意力。
浅黄色的。
蝴蝶。
顾长雪紧盯着窗外,破天荒地伸手,主动攥住颜王的手腕:“昨夜在山重村,也有许多蝶蛾围着火把乱飞。”
夜色晦暗,蝶蛾的翅膀被橙红的火焰蒙上一层暖色,他们并未在意。
“那些蝴蝶,都是什么色的?”
浅黄色的蝴蝶并未意识到自己正被大顾朝最尊贵的两个人类注目着。
它似乎在与风中小雪起舞,带着顾长雪和颜王的视线左摇右摆。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它蹁翩跹跹地飞跃无数人的头顶,许久后,才终于收拢了脆弱的蝶翼,抖动着伶仃细脚,栖息在一个肩头上。
顾长雪和颜王几乎同时开口:
“那是谁?”
“吴虑。”
“吴虑。”颜王又重复了一遍,看向顾长雪,“吴攸收的义子。”
颜王垂下眼睫:“香油呢?”
顾长雪默默拨开小灵猫的颈毛,封存完的瓶子展露出来。
一切的真相都明悟了,所有的珍珠串连成线。
“你早上才换过绳结,香油瓶没被拆过。”顾长雪严谨地抠了下字眼,加重咬字道,“【这瓶】香油瓶没被拆过。”
颜王向身后示意了一下,立即有一名玄银卫呈上一本老旧的县志,是他们方才去查阅线索时,一并带来的。
县志里记载了山重村的过往,还有某些地域特产。其中一页提到:
【山重村在丘陵环抱之中,古来便因道路难行,与外界隔绝。】
【第一个找到山重村的人,是一名迷路的游方大夫。】
【他寻路多日,饥渴交加。濒临昏迷之际,下意识地跟随一种浅黄色的蝴蝶,想寻找干净的水源,却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夫得到了村民救助,怀抱着感激之心,为此村命名为“山重村”,将这种生活于山重村的浅黄色蝴蝶,命名为“花明蝶”。】
颜王抬起眼,越过重重人群,望向街道尽头,随着人群一齐远去的吴虑。
花明蝶生于山重村。它是怎么冒着大雪,越过重重山岭,飞过集镇,掠过他们眼前,落在吴虑肩头的?
又是怎样飞跃更远的距离,出现在京郊军营的小树林中,被小灵猫捕捉住的?
“捋捋思路?看我们想得一不一样?”小皇帝投来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并未隐藏的算计,透着狡黠,颜王瞥了对方一眼,用沉默代替应允。
“首先。来自山重村的花明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飞跃这么远的距离,又那么恰巧地出现在你的军营里,出现在吴虑的肩头。”
景帝揉了下怀中小灵猫的头,对比对方刚刚踹自己的力度,这绝对是对小灵猫意外破获关键性证据的嘉奖。
“吴虑身上带着某种能吸引花明蝶的东西。他去过军营,今天又来到这里,花明蝶追随着他身上的这种东西,才远离山重村,出现在这两个地方。”
这东西是什么,已经不用多言了。
顾长雪拨了下小灵猫颈毛间的小瓶:“引蝶香油,香飘引蝶。花明蝶受到香油的吸引,所以一路追随着吴虑的脚步。”
“但此香仅有一瓶。”颜王低而沉稳的声音接过顾长雪的话,“制香的商人在去年才研制出这款香油,并且仅卖了一瓶。那一瓶已经被用光,小灵猫身上的这瓶,就是世间唯一仅存的一瓶。”
“——除非这位西域商人还做了额外的香油,留备自用。”顾长雪看了颜王一眼。
“吴虑在山重村为毁堤泄洪做准备,却被这位西域商人撞破了‘好事’。匆忙之下,他杀人灭口,却不慎弄碎了商人留备自用的那一瓶香油。”
“香油无色无味,他并不知晓这东西的用途,所以并未在意。但出于谨慎,他仍然在事后去了一趟锦礁楼,就为了了解那瓶东西究竟有何作用。”
颜王微微颔首:“只是出于另外的原因,他对楼内某人起了杀心,最终并未等到香油瓶上拍卖台,就催发蛊虫暴动。又因为我的插手,不得不提前离开。”
顾长雪收尾:“这瓶没来得及上拍卖台的香油,最后被你私下里从渚清的手里买了过来。从此,吴虑再也没机会得知那瓶被打碎的香油的作用。”
商人为何多做这一瓶香油?
也许,是为了讨好家里那位暴躁的夫人,也许,是有更加复杂,更难辨的原因。
只是随着他的死,一切猜测都无从确认了。
“……”玄银卫站在两人身后,默默地自我怀疑。里面还混杂着一个被迫打入敌人内部的重一。
为什么这些话听景帝和颜王捋起来,似乎很简单,很容易就能想到,但那么多的线索同样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就串不到一块?
难道真如方老所说,长两只眼睛的人和长八百个心眼子的人不是同类?
顾八百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放在心底里琢磨:现在能确认,吴虑就是毁堤、放谣言、催动蛊虫暴动的人,但那些石尸,真就是吴虑做的吗?
如果不是,吴虑又为何要如此劳心劳肺地替其他人遮掩罪证?
能想到的只有两种原因。
一是发自内心,出于爱。
二是受人胁迫,情非得已。
顾长雪微微蹙眉,思忖着该怎么证明这道二选一的选择题,双唇就被某种散发着热气与诱人香味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颜王顶着顾长雪吞下饺子后瞪来的目光,放下筷子拍拍对方的后背:“吃吧,趁热。一会出发,回山重村。”
“……”身后的玄银卫和九天在地上疯狂地找他们掉的仅有的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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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山重村的路上,两人都没讲话。等进了营帐,两人依旧沉默不语。
聪明人之间有种不用言说的默契,都知道这沉默代表着什么。
说得委婉点,叫各怀心思。
说得难听点,叫各怀鬼胎。
一直到夜色彻底降临,颜王才淡淡开口:“我准备夜探吴府。”
顾长雪在心里啧了一声,虽然并不意外,但仍然很烦颜王为什么非要长个脑子。
莫名其妙又被小皇帝瞪的颜王:“……?”
他决定习惯这种日常,于是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你留在营地,九天和玄银卫都会护你周全。”
“不。”顾长雪立即反对,“朕也要去吴府。”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模拟了颜王可能会采取的种种行动,在不确定吴虑是否有共犯的情况下,夜探吴府是最有可能的选择,也是最让他头疼的选择。
吴府的密室里,可还有一本司冰河塞进去的蛊书呢,虽说这段时间颜王没做什么出格的行为,但谁知道这人会不会发现蛊书,拿到蛊书之后会做什么。
原本他是想给重一一点暗示,让他安排人将密室里那本蛊书掉包,奈何从上车到营帐,颜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搞得他连手势都没法给重一打。
而且,除了这件事以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必须得跟去。
颜王,相处了这么久,顾长雪基本清楚了。
这人在情报方面属貔貅,只进不出。你非得把他肚里藏着的东西都给他扒拉清楚了,他才乐意给你吐露些许情报。
顾长雪深刻地觉得,这次夜探如果自己不跟去,那今晚在吴府发生了什么,他一辈子都甭想从颜王的嘴里套出来了。
想到这里,顾长雪的语气变得更不容置喙了几分:“朕必须去。”
他将小灵猫放下来,以和颜王在酒楼里同样不要脸的姿态道:“你让朕养胎,可曾听过郁气易动胎气?”
颜王:“……”
颜王薄唇微动,没能说出什么,片刻后才像是被气笑了一般,重复了一遍:“郁气易动胎气。”
顾长雪睨了颜王一眼:“嗯。”
你都能承认自己是狗了,我难得营业一下又不亏。
“哈……”颜王是真的笑了一声,短促但听得出真实,“但洪水都动不了陛下的胎气,区区郁气,怕也是蚍蜉撼树,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说的理智客观,但颜王眼底含着未褪的笑意看了顾长雪一会,居然当真松了口:“陛下金口玉言,臣不敢违抗。——那便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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