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礁楼,天字一号厢房内。
顾长雪和颜王一南一北,坐在厢房两侧,中间隔着八丈远。
方济之坐在厢房的最后方,椅背靠着后墙,闭着眼睛假寐,满脸的封心锁爱。
负责侍应天字一号房的小弟子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三张棺材脸,差点当场跪下——这是什么加棺进爵的场面?
“……”小弟子当即脚下一拐,木着脸退出房间。
“跑什么。”顾长雪指尖轻敲着扶手,随意地坐在椅上,一双大长腿交叠着,眼睛抬都不抬地道,“屋子里有鬼?”
……我跑什么,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小弟子:“几位稍等,在下一时疏忽,忘记将为客人们准备的货品表目带来了,容我去取。”
托词说完,小弟子就夹着被“忘带”的表目溜进旁边的厢房,打定主意只要拍卖不开始,他就不回自己负责的房间。
天字一号房内。
将小弟子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的顾长雪哼笑一声,倒也没戳穿,只心情相当不爽地瞥了颜王一眼。
军营里发生的案子,如果他没猜错,应该相当难办。这人在这个时候明明应该蹲在军营里抓耳挠腮,怎么会有闲心跑出来?
跑出来就算了。京都这么大,这人怎么能就这么巧,偏偏跑来拍卖行和他碰上?
真是活见鬼。
思来想去都是颜王烦人,顾长雪没好气地丢给烦人的“鬼”一对白眼。
现在好了,颜王杵在这儿杵着,他想借机和拍卖行的负责人搭上关系是不可能了,拜托找孕蛊更不可能。
他反而得祈祷自己别太“幸运”,这场拍卖会里千万别真的有孕蛊。
“为什么带陛下来这里?”颜王坐在一旁,淡淡发问。
这话却不是问顾长雪,而是冲着方济之去的:“没有军队或暗卫的保护,陛下若是遇刺该如何?更何况,方老身为医者,当知今天风大雪寒,京都近郊又有不少道路雪融成冰,不论是受寒,还是摔伤了圣体,方老如何担得起罪名?”
顾长雪撑着额头,支着两条大长腿怠懒地坐在椅上,活像没听见似的,连眼皮子都懒得抬,毫无队友情谊可言。
另一位就更加没有队友情了,闻言便冷哼一声:“王爷问草民,那草民可真是冤得六月……呵,是冤得七月飞雪。您不妨问问陛下,这鬼地方,是草民想来的吗?还不是陛下非要出门。”
方济之对于被迫陷于现在的窘境也相当不满,在这件事情上,他平等地仇视小皇帝和颜王。
报仇,讲究一个雨露均沾。
于是背刺完顾长雪,老药师又紧接着捅颜王刀子:“女子怀胎,不足月时最易流产。男子怀胎,草民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一他情绪激动,动了胎气?”
“……”颜王被老药师连番的胎字组词轰炸得脸色泛青。
就连顾长雪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到这一串“胎”后微微一僵,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
这老头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够可以的。顾长雪板着脸忍住被雷到后顺着脊柱流过的酥麻。
两位胎字组词当事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颜王才干巴巴地开口:“那圣上为何又非要来此地?”
“干卿何事。”顾长雪也有点干巴巴地回,“倒是颜王,你为何来此?听上次离开时那玄银卫的意思,你的军营里出了事,你还有心思来拍卖行?”
难道军营中的案子并不如他所想,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角色折腾出的闹剧?
“……”颜王收回视线,目光越过厢房敞开设计的露台,落在尚且空无一人的拍卖台上,“这次拍卖中,有一个特别的门类。”
颜王像是顺口一问:“陛下知道么?”
顾长雪心中微微一跳,语气仍旧没什么好气:“什么门类?朕又不是颜王肚子里的蛔虫。劳烦颜王要问话前先把问题讲清楚。”
“是蛊。”颜王收回望向拍卖台的目光,看向顾长雪,“陛下……”
“当——”
拍卖台下的鼎钟被人敲响,厢房的门也被折返回来的弟子重新推开。
小弟子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各……各位客人,拍卖就要开始了。”
·
锦礁楼举办的这场拍卖会,货品种类五花八门。单是货品清单,便有巴掌大的一整本小册子。
开拍以后,顾长雪和颜王就各自坐在红檀木扶椅上,听着下方露天场的客人们报价。
两人一动不动,活像是两尊门神,坐镇在厢房一左一右。
气氛相当感人,恐怕也只有方济之还能环臂抱胸,靠着椅背闭眼假寐。
“……”小弟子的表情逐渐痛苦。
颜王大概是碍于小弟子在场,并未继续先前的话题。此时正低头翻阅小弟子送来的表目。
重一说群亭派腰缠万贯,真是一点没错。
像这种不会产生任何收益的表目,一般商家都是找整洁的宣纸写了就算了事。偏偏小弟子送上来的这本表目,不光每一张纸都暗压出了细微精致的纹路,纸面上还撒了金箔,泛着清淡的馨香。
顾长雪翻阅这本小册子,甚至还在每张纸的右上角瞧见了烫金的标识,是两座浮于波浪上的小亭子。
旁边的小弟子硬着头皮开口:“这本表目并不周全,上面写明的只是一些比较常见的物品。更加罕见的货品,为了保持惊喜,我们并未写入表目……”
“是为了保持惊喜,还是有些货没法放上明面说?”颜王阖上表目。
小弟子噎住。
江湖人嘛……毒啊蛊啊,都是常见手段。
即便不是专门使暗器的门派,每个大侠佩戴几发毒镖,或是具有麻痹效果的短兵,也是常见的事。
但这种东西,就没法通过顾朝的律法了。
好在颜王似乎并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只是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就不再开口,只丢开表目,目光重新落向拍卖台。
锦礁楼的厢房是敞开式的设计,隔音并不好。此时房内又安静,隔壁客人兴奋的交谈声清晰传来:
“赵兄,你身上的银子带得够不够多?回头我要是银子不够,你可得借我。这马上要拍的小灵猫,我必须拿下!”
赵兄:“不行不行。今晚我也有要拍的东西。不过,你不是爱猫之人哪,怎么突然想拍这小灵猫?”
“小灵猫又不是猫,这可是能找宝贝的奇兽!”
想买猫的人一拍大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当年先皇推行禁武令,拖出几十门红衣大炮,直奔西域,硬生生把魔教的老巢给轰得只剩废墟。但就算只剩废墟,那也是琉璃宫啊!曾经汇聚了大半个江湖的财富!我准备带上这小灵猫,回头就去那废墟寻宝去。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琉璃宫废墟里就算有宝贝,也早就被人翻出来卖光了。还轮得到你?我看你是要钱不要命。”赵兄语气忧虑,“我近些日子听说,西域那边又出了一伙新沙匪……”
“有苏岩苏大人在,那沙匪成不了气候,真闹大了,直接红衣大炮伺候……诶!开拍了!”
颜王对猫并无兴趣,对隔壁的八卦也没有什么兴趣,只在听闻新沙匪匪帮时略微蹙了下眉头。
本已低下头重新去翻表目,就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五千两。”
“五千两?!”台上的司礼看到天字一号房内竖起的牌子时都抽了口气,“五千两纹银!有客人直接出价五千两,还有人要加价吗?”
“……”颜王缓缓抬首,侧过脸,“你也想去西域寻宝?”
顾长雪没搭理颜王,自顾自地继续和竞拍对手竞价,他懒洋洋地冲小弟子抬手,张嘴就直接翻一番:“一万两。”
旁边的小弟子嘴都乐歪了,生怕客人从脑子进水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连忙举牌子。
“一万两!!”司礼情绪饱满,“还有要加价的吗?”
隔壁的客人啐骂了一句:“一万一千两!”
“两万两。”顾长雪微微坐直身体,在颜王投来的莫名其妙的疑惑眼神中,带着几分颜王完全不能理解从何而来的兴致盎然,继续加价。最后大约是嫌麻烦,顾长雪直接对旁边的小弟子说:“一万两一回地加价,加到拍到为止。”
顾长雪并未控制音量,隔壁的客人本就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手的动态,闻言顿时大怒:“你他娘的,故意找茬?”
“……”颜王的目光掠过隔壁,随后转回顾长雪身上。
他沉默片刻,神色淡淡地望过来,语气平静:“你若是想借此告诉我,你来锦礁楼,是为了买小灵猫寻宝,大可省些气力。”
顾长雪充耳不闻,懒散地冲着牌子抬到一半,迟疑地停住的小弟子抬抬下巴:“继续。”
“三万两!三万两!还有人要加价吗?!”
“四万两!”旁边的客人憋着气喊。
顾长雪对小弟子示意。
小皇帝的私库哪有四万两纹银,颜王难得善意提醒:“你带银子了?”
顾长雪:“五万两。”
旁边的客人咒骂起来,不死心地继续跟价,一直跟到一万两黄金,才恼羞成怒地一砸手边的茶杯:“我艹你爷——”
“嘭!”
两间厢房陡然陷入安静之中。
顾长雪收回踹墙的大长腿,神色泰然自若,仿佛刚刚突然变脸踹墙的人不是他似的:“拍卖行本就价高者得,没银子就少啰嗦。”
“……对对!”小弟子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的痛苦面具早卸了,冲着顾长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是这个道理。”
门外有人送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记载了所有与小灵猫相关的信息。
顾长雪冲着颜王示意:“给这位贵客看看。”
“……”颜王蹙眉接过,不知小皇帝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翻开随意扫了几行,眼神凝滞住。
小灵猫的介绍中,开篇第三条就写着:【此兽天生香腺,淡不可闻。但常伴身侧,有利于宁神、安胎。】
宁神。
安胎。
可能是为了方便客人阅读吧,书写者还特地用朱砂圈了这两个词,丹红的色泽格外扎眼。
最后那个词,写得还尤其的大,显得张牙舞爪。简直恨不能从纸面上破纸而出,挤进阅读者的眼睛里。
颜王:“…………”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重新怠懒地靠回椅背,神情中掺杂着愉悦。
动身前,他问九天要了表目与详细信息,自然是确认了即便真的倒了大霉被颜王抓住,也能全身而退,才带着方济之出宫。
……就是没想到,这种一般不太会用上的兜底之策,居然真碰上了倒了大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竞价时,顾长雪就想好了,他虽然不图小灵猫能帮他寻宝,但方济之要解那本蛊书上的蛊,肯定是需要一些珍稀奇药的。投这三万两黄金下去,若能换得解蛊之法,一点儿不亏。
更何况……
顾长雪懒懒地冲走过来收定金的群亭派弟子道:“别看我,付钱的是边上这位。”
他好心地描述:“就是坐在左手边,挂着一张棺材脸的这位。”
颜王:“……”
群亭派弟子有点不知所措,挨挨蹭蹭凑过来:“您看……”
颜王脸色很差:“……”
顾长雪看到颜王吃瘪就神清气爽了。他站起身,难得脸上带着些微笑意,踱步出门。
或许是为了风雅,亦或是某种风水上的避讳,锦礁楼特地在后院的小树林里另盖了一间小阁,供客人们解手。
顾长雪洗了下方才翻表目时沾了一层金箔的手,转身出门。
刚走没几步,就看到阴魂不散的某人。
颜王正站在不远处,扶着剑,看不清神色地伫立在某棵高大的槐树下。
天边的雪还在漫无尽头地下,将所有本属于盛夏的绿意淹没。
仅留下一片银装素裹、寒气如刀的世界。
颜王依旧披着那身霜银的大氅,雪落在他眉梢,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安静到有些怅惘的意味。
“……”顾长雪皱眉走过去,“你干什么?”
颜王转过脸,与他对上视线:“——怕你受惊。神不宁,胎不安。”
大概是回想起方才自己受到的刺激,颜王说最后两句时,一字一顿,生怕顾长雪听不清“安胎”二字。
顾长雪“……”
刚刚的错觉顿时被一脚踹走了,顾长雪嘴角微抽,刚准备推开挡路的颜王,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隔壁那两位倒霉鬼从小阁里走出来:“真他娘的倒了大霉了,怎么碰上这种事。本来我连去西域的商路都挑好了——”
“我倒觉得是好事。我听说,这段时间出现的新沙匪可不简单啊,苏大人真的拉出红衣大炮打过,但好像被他们全须全尾地溜了。”
顾长雪心中微动,手比脑快,下意识就推着颜王藏到大槐树背后。
颜王的后背撞上槐树,头顶的枝梢微颤,扑簌地落下几蓬新雪。
“……”顾长雪眼睫微眨,抖落冰凉的雪粒。片刻后目光下移,落在颜王抵在自己胸膛上呈推拒姿势的双手。
须臾的僵持后,顾长雪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尾,抬起头:“你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么?”
为了不被门口的那两个倒霉蛋发现,顾长雪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凑近了开嘲讽。
下一秒,顾长雪眼前就是一花。
被抵在树上的人无声无息间掉了个个,颜王抬起不知何时解下的剑,冰冷的剑鞘抵住顾长雪的唇。
颜王侧目扫了一眼逐渐靠近的那两个倒霉蛋,身体更压进几分,将碍事的大氅也藏在树后。
他垂下视线,鼻尖与顾长雪的近乎相触:“想偷听就少说几句。还是你不说话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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