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只听说了石像?那我知道的比你稍微多一些。听人说,那是闹了截交……”
“何为截交?”钱掌柜茫然。
“《道藏》中说,男淫之鬼名戴文,女淫之鬼名截交。”赵掌柜解释道,“大约是因为死的皆是男子,故而有风传说军营里闹的是截交之鬼,专门吸男子精气,才死了这么多的人。”
“嗯……”年轻弟子主动加入了讨论,他摸摸下巴,“我觉得不是。应该是寡妇鬼吧?这种鬼和截交很像,也是专门吸男子精气,被她缠上的人,往往上一刻还在正常走路,下一刻就没了呼吸。也有不少是被鬼压床,在睡梦中死——”
年轻弟子的话,在看到神色冰冷地走出来的颜王后戛然而止。
颜王的视线冷得像冰窖,从面前三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在年轻弟子身上:“你怎么确信的?”
“啊……啊?”年轻弟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光在颜王的注视下打哆嗦了。
旁边两个比较年长的也一个都帮不上忙,看到颜王那件大顾朝只此一人能穿的银色大氅后,直接膝盖一软,先后出溜进雪里,跪得比谁都快:“摄摄摄……”
禁武令对江湖的摧残才过去不到十年。
即便如今的江湖看起来已经复苏,似乎欣欣向荣,但谁心里都记得当年的红衣大炮。
谁都忘不掉西域沙漠中,只剩下一片废墟的魔教琉璃宫。
这两人会跪得这么快,就是怕颜王听到他们妄论军营之事,一怒之下重演历史,将他们的门派也化为废墟。
“我、我……”年轻弟子眼泪都要吓出来了,求助的眼神四处乱飘。
“……”顾长雪抱着手臂斜靠在树边看了会,终究还是啧了下舌,直起身走出来,“慌什么。问你怎么肯定军营里闹的是寡妇鬼,不是截交的,又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哦,哦!”年轻弟子胡乱点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道,“前些日子,我押送货品时曾路过军营外围,看到有士兵往周围的林子里摆稻草人。”
“就是这种等身高的稻草人,”年轻弟子比划了一下,“外面还披了一层红布。”
“我听老一辈人说过,如果被寡妇鬼缠上,就得扎一个披着红布的稻草人,立在家门口。再给稻草人装上一个巨大的……嗯……”
年轻弟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腰腹间的某个位置:“就是,‘那个’。好误导寡妇鬼纠缠稻草人去,别缠着活人吸精气。要是再讲究些的,晚上睡觉时,男人还得穿上红衣服,涂红口脂,打扮成女子的样子,才能逃过一劫。”
年轻弟子的话说完,旁边跪着的两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顾长雪的声音听起来这么耳熟了。
钱掌柜差点没厥过去,但为了门派的存亡,他还是赶紧腆着脸对顾长雪拜道:“贵人,贵人。我自幼习武,是个急性子,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方才多有冒犯,万望——”
钱掌柜剩余的话变成了一阵鬼哭狼嚎。
颜王不知何时招来了玄银卫,几名玄银卫板着脸上前,动作干脆利索地将眼前的三人全部压住。
顾长雪蹙眉转头,颜王不知何时退回了大槐树下,正垂着眸漫不经心地拢着大氅。
纷飞的乱雪遮蔽了顾长雪的视线,令他分辨不清颜王脸上的神色。
大约是感受到了顾长雪的视线,颜王抬起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望来,带着与风雪一般冰冷的极端冷静,丝毫没为掌柜们的哀求所动摇。
三人半点不敢抵抗,就连性格最莽撞的钱掌柜也没敢动手,绷着身体任由镣铐加身,只怕自己一时轻举妄动,连累了九族与门派上下皆赴黄泉。
年轻弟子害怕得呜呜哭起来。
“……”顾长雪脸色极差地看向颜王,“你干什么?”
“提人回去审问。”颜王的视线淡淡地从顾长雪的脸上掠过,随后越过顾长雪的肩头,投向更远方的大雪,“还是陛下你另有高见?”
“……”顾长雪冷冷地看着颜王。
提人审问?可笑。
他与颜王相处的时间虽然加起来不到半日,顾长雪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面前这个人有多难对付。
先前几番对峙,他能得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占着有上帝视角的优势,而颜王不可能料到眼前的小皇帝换了个手拿剧本的里子。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想不到他早就想明白的东西?
要么,就是这人丝毫不在意被抓的人到底无辜与否,反正人命在他眼中也没多少分量。
要么,这就是一场试探。
就像是两头猛兽在对决前,总要先盘旋几周,打量清楚对手的爪子有多利,牙口有多锋锐。
顾长雪沉默须臾,直视着颜王开口:“这世间没有鬼怪,害死军营中兵卒的另有其人。”
“……”颜王摩挲着剑柄,转回视线。
“军营内务,概不外传。外界有这么多风言风语,无非是幕后之人意图以鬼掩盖真相。”
“你在这个弟子身上问不出新东西。”顾长雪冷嗤了一声,“从景元殿离开,到锦礁楼再遇,你在军营里呆了这么多天,士兵往森林里放稻草人的事,你难道没有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顾长雪放下环抱着的手臂,一步步走近,在颜王身前仅半步远处停下。
“放稻草人的是谁,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你早就知道。”顾长雪紧盯着颜王,逼近几分。
两人近得几乎与方才躲在槐树后时一样。
顾长雪能嗅到颜王身上的气息——像是一截浸在寒潭里的冷铁,刚从冰封中被取出来,金属的表面还散发着森凉的寒气。
金属的、冷硬的、无机质的……非人的。
“唯一对你有用的,只有这两个掌柜。”顾长雪缓缓抬起手,“你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食客的样貌,好寻踪溯源,找到那个放出消息的人。”
顾长雪的手搭上了颜王手中的剑。
“……”颜王并未动弹。
“……!”玄银卫头一次当着颜王的面骚动了数秒。
顾长雪握住剑柄。
“铮——”
玄黑的长剑锵然出鞘。
顾长雪回身一剑斩开年轻弟子手上的镣铐:“放弟子,留掌柜。问询后遣送回家。”
他持剑回望:“这就是朕的‘高见’。”
想试探,那就来。
他本就对对手了如指掌,并不吝啬于露出自己的爪牙让对手看得清楚。
不是试探也无妨,他终归还握着能让颜王退让的底牌。
弥天大谎他都撒下了,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畏惧的?
顾长雪垂下眼睑,眼底划过几分自嘲。
到底……即便是在剧本里,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林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片刻后,顾长雪听见颜王沉稳的脚步踩着雪上前,在他背后站定,伸手从他手中抽回玄剑。
“花里胡哨。”
颜王停顿几秒,继续锐评顾长雪的剑法:“不忍直视。”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一脚踹在旁边槐树上。
颜王微微偏头,轻易躲开砸落的雪。
并不敢乱动、被雪糊了一脸的玄银卫和在场的另外三人:“……”
·
虽然被浇了满头雪,但命应该是被保下来了。
两个掌柜离开后,年轻弟子恨不能贴着顾长雪走,以抵消对颜王的恐惧:“陛……陛下来锦礁楼,除了小灵猫,还有什么想要的宝贝?即便不是这场拍卖会里有的,若我知道货源,也能告知一二。”
多好的机会啊,可惜旁边杵了个碍眼的东西。顾长雪凉凉地看了眼颜王:“没有。”
颜王:“我有。”
颜王迎着顾长雪“你要脸吗”的嫌恶眼神道:“你已知晓军营中情况,可曾听闻有什么旁门左道可以令人变成石头?”
颜王若有所思:“比如……毒或者蛊?”
这也是他今晚离开军营,特地赶来锦礁楼的原因。
军营出事,他第一个否决掉的就是鬼神之说,剩下的可能性数一数,也就剩下毒和蛊。
“还有。”颜王看了眼顾长雪,“可曾听过能伪装怀孕的手段?”
顾长雪:“……”
他赏了颜王一对白眼,掉头就走。
打从小树林里出来,他的心情就不是很好。明明颜王提出的就是他的计划,顾长雪却懒得搭理,只迈着大长腿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自顾自地往厢房走。
天字一号房距离楼梯口很近,顾长雪跨进天字一号厢房,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就闭上眼睛,懒得向旁边的疑心狂施舍眼神。
负责天字一号厢房的小弟子端着茶水过来,懵懵地看了眼自己的同门,刚张嘴想问师兄为什么突然跑来自己负责的房间,就被推了出去。
年轻弟子把师弟推出这间无间地狱,擦了下汗:“人变成石头,是真没听说过。即便江湖中的蛊和毒药再千奇百怪,也未曾听过有这种功效的。但是这个伪装怀孕……倒是有不少手段。”
“呵。”顾长雪斜靠在椅上,手撑着额头睁开眼,冷笑了一声。
“……”一旁的方济之本来还有些神经紧绷,听到这冷笑,顿时松弛下来。
还能冷笑,看来还不太紧急。
年轻弟子想了想:“我听老一辈人说过,苗女手里有一种蛊,叫做公鸡蛊。”
“中了公鸡蛊的人,肚子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大,十个月后从中蛊者的肚子里破腹而出,令中蛊者死于非命。因为这个肚子逐渐变大的过程极像怀孕,所以也有人叫它孕蛊。”
“破腹而出,”颜王目光转来,“中蛊之人岂非必死无疑?”
“那也不是,蛊这种东西,还不是随着施蛊者的心意来吗?”年轻弟子确实是挺爱八卦,讲起这些陈年琐事来甚至忘记了害怕,嘿嘿一笑道,“我有个长辈就在苗疆中过孕蛊。当时他和一位苗女私定了终身,半途又被别的野花勾走了心,于是便背着苗女离开了苗疆。”
年轻弟子摇着头,啧啧有声:“没两个月啊,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
“开始还以为是吃得多,贴了秋膘。等到五六个月,那肚子大的!那可就没法用吃胖了解释了。”年轻弟子兴致盎然,“我那长辈立刻就想起,他离开苗疆前,苗女曾亲自宰了一只公鸡给他做过菜,明摆着是给自己下蛊了。没办法,他只好老老实实回苗疆,最后那苗女让他挺着肚子熬满了十月,给足了教训,才将那蛊弄出来。”
年轻弟子还给细细形容了一番:“那蛊出来,是从下面和着血一道出来的,状似小产。不过还没有一颗米粒儿大,倒是不折腾人,而且也没留下什么不好的病根子。”
“……”顾长雪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耷着眼寻思自己救这个小混蛋干什么,专门给自己添堵的吗?
年轻弟子似乎从聊八卦中获得了几分激情和勇气,意犹未尽地讲完后,看向拍卖台:“诶,刚好,开始拍蛊了。”
“……”顾长雪直接重重闭上眼睛,看都懒得看台子。
糟心了没几秒,顾长雪就觉肩头上略微一沉。
顾长雪烦躁地睁开眼,斜睨了眼肩头上搭着的银色大氅,看向没事突然献殷勤的颜王:“有病?”
颜王站在椅后,扶着他的肩膀,没让顾长雪成功把大氅脱下来。
顾长雪啧了一声,薄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喷洒出更多的毒液,颜王微微俯身,摁着他的肩膀:“突然有些担心陛下受寒,万一小产该怎么办?”
风水轮转,被耳语的人这次换成了自己。
顾长雪感觉到耳畔拂过的气息,拳头在发痒:“……”
颜王的语气难得有了波澜,似笑非笑地道:“我突然还是挺期待这个孩子降生的。陛下可要千万保重龙体……”
颜王的话并没能讲完。
“怎么回——啊!!”一声说到半截就变为惨叫的叱骂声自厢房外传来。
拍卖台上,原本安分驯服地待在鼎内的蛊虫陡然暴动,从鼎口中疯狂涌出。
数以万计的黑点蜂群一般从台上卷席向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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