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校场建在平坦处。
没了营帐或树木的遮挡,校场八方来风,吹得方济之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好在这次的检查没什么技术含量,不需要他出手。方济之只在最开始翻看了一下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凤凰玉,就挂着一张臭脸,躲在人高马大的玄银卫身后避风了。
顾长雪坐在玄银卫搬来的竹交椅上,瞥了眼脸色难看得像真的快死了一样的老药师,随手将颜王又塞过来的猫崽塞了过去,目光又转回到颜王身上。
先前在密林里,颜王能耐着性子听副官们废话,显然不是没想到顾长雪说的可能性,而是在等消息。
他们抵达校场不久后,军营外就有一小队玄银卫骑着马匆匆赶来,为首的抱了些文书,此时递交给颜王看:“锦礁楼已经整理出了今日进出的客人和弟子名单,这里另附了完整的货品名列。”
顾长雪心念微动,有点想看。
好队友方济之及时凑了过来:“查这些干什么?”
方济之已经从温暖的猫毛中,汲取到了和寒风对抗的底气,此时脖子抻得老长,眼神直往名列上瞅。
顾长雪顺势凑了过去,目光在名单上迅速扫了一遍。
“锦礁楼不会卖有问题的蛊,那么今晚的蛊虫暴动,就是有人刻意为之。”颜王对方济之倒真像是有几分优待,此时语气平静地为老药师解释,“那就有两种可能。”
“一是今晚的锦礁楼内,有幕后之人想杀的人。那么即便幕后黑手不在这份名单上,他的刺杀目标也该在这份进出名单上。”
“第二种可能,是此人来锦礁楼原本不为杀人。只是锦礁楼内有他想要的货品。”
“他在拍卖途中,意外遇见了想杀的人,所以临时起意,动了手。”
“哦。”方药师懂了,“所以查货品名列,是为了判断什么人会有购买这些东西的意向,从而缩小嫌犯的范围?”
颜王颔首,语气淡淡地道:“看出什么了?”
这话显然不是冲着连他查名单都搞不懂为什么的方济之问的。
顾长雪收回眼神,靠坐回交椅:“能看出什么。这人既然敢在锦礁楼闹事,不怕被群亭派算账,自然是伪造了身份来的。”
他方才将名列扫了一遍,并未看到任何与司冰河或吴攸相关的信息。
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算在意料之中吧。
毕竟按照剧本,司冰河能花上整整四十集撒下弥天大谎,就连上帝视角的观众都被蒙蔽,又怎么可能在这点小事上露出马脚?
“但只要人有所为,必然有其目的。”颜王若有所思地轻叩着名列,“他定然是为了某个目的来锦礁楼的,只是……”
确实如顾长雪所说,一旦这人伪造了身份,即便有名列也难查。
顾长雪没再搭话,眼神扫向演武台下。
军令如山,士兵们已经迅速聚集过来,在校场上列好队伍。
副官们维持秩序,参将拿着凤凰玉挨个检查。
越检查,参将的脸色越难看。
诚如顾长雪所说,军营中有相当大的一批士卒已经中了蛊,只是还没发作。参将根本不敢想,若是下蛊之人一次性催发蛊毒,军营里会变成什么样。
唯有不知道凤凰玉干啥用的士卒们,还有闲心偷瞄台上,对演武台上坐着的两位大佬八卦:“这不是陛下吗?王爷怎会带他来军营?”
参将实在没忍住,抬手糊了这群士兵的脑袋一巴掌:“给你们送行来的吧。”
人都快没了,还想着八卦!
检查很快就以极高的效率结束。副官们将中蛊的士兵和没中蛊的士兵分开,重新安排了营帐的归属,确保蛊虫不会通过接触转移或者传播。
颜王望着中蛊士兵的规模,面沉如水,询问身边的方济之:“方老能否解蛊?”
“不确定。但若能以你们两人的血为引子——”方济之本能地回答,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
他这么讲,万一颜王不做人,直接让他拿小皇帝当解药,救麾下的士兵呢?
虽然到现在为止,颜王似乎因为莫须有的胎儿对小皇帝多有忍让,但谁能确定孩子和军力相比,颜王更在乎哪个?
之前颜王可是做出了明明还想继续确认胎儿的真伪,却因为听说军营出了事,掉头就走的事儿。
方济之的心里有些没底,强自镇静地绷住脸,瞄了颜王一眼。
其实方才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乍一听是有些突兀的。
好在他的话即便不说完,也足以表达清楚意思。那一下戛然而止,完全可以理解为“我是不敢直言让王爷放血当药引子”。
颜王确实没有怀疑,只扫了方济之和顾长雪一眼。
这次他的视线在顾长雪的身上留得更久点,看的顾长雪总觉得这人像是在掂量自己有几两肉,几斤血,经不经得起一放。
最后得出的结论应该是经不起,因为颜王很快便收回眼神,对方济之道:“用我的。”
颜王顿了一下,又道:“一会回来再取血。”
不等方济之多问,颜王转头对顾长雪道:“子时了。我送你回宫。”他用目光示意台下,“军营内不安全,下蛊之人或许正盯着这里,我不想查案时还分神看护你。”
一边说着,颜王一边从大氅中取出一样小而精巧的物件,放进顾长雪手里,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意:“好好……休息。睡个好觉。”
“……”顾长雪缓缓低头,看向手心。
一只拇指大小的香油瓶子稳稳地躺在那里,瓶身上毫无装饰,只用小刀刻着两行大字,简单粗暴,活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珍贵和效用似的:
【引蝶香油,仅此一瓶】
【香飘引蝶,宁神安胎】
宁神。安胎。
多么熟悉的字眼。
顾长雪:“……”
“密封完整。”颜王表现得就像他多热心一样,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拨弄了下香油瓶,让顾长雪确认这香油他没拆过,只在最后刻意将刻着“宁神安胎”四个大字的那一面正冲着顾长雪。
才拿小灵猫的介绍刺激完颜王,现在又被反过来辣眼睛的顾长雪:“……”
你他妈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
按照方济之的意思,自然是不希望顾长雪现在回宫。案子才查了没一半,现在走人算什么?
但对于顾长雪来说,能在军营里获得的信息,他已经获得了,再留也没有意义。他现在更需要的是根据这些信息,尽快做出行动,先掌握司冰河的行踪,再说其他。
颜王送顾长雪抵达景元殿时,天边已初见拂晓。被塞过来的小灵猫早吐着半截粉舌头,睡得四仰八叉。
顾长雪招来了宫女,让她们给小灵猫布置好猫窝,自己也略作休息,直到清晨小灵猫抻了个懒腰醒来,他才起身。
昨晚他和衣而眠,就为了起床时不耽误时间。小灵猫才撅着屁股抻完懒腰,顾长雪就伸手绕了一下竖起的毛尾巴:“出门了。”
小灵猫根本不用顾长雪说的,早精神抖擞地从窗口一跃而出,巡视它的新地盘去了,可以想见御花园里得有多少蝴蝶惨遭毛爪摧花。
顾长雪笼着袖子,不急不慢地跟在小灵猫身后,走出景元殿。一路上受到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显是颜王派来的眼线的询问,只说是才养的猫性子野,从宫里跑出来了,他得去把猫抓回来。
这是糊弄颜王的说辞,实际上他是想和九天碰个头,交换信息。
昨夜锦礁楼蛊虫暴动,他认为司冰河就在京都的可能性极大。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逮老鼠,更待何时?
顾长雪计划的很好,可惜走到放联络暗号的地方,他就意识到今天算是没机会了。
御花园里,此时不知为何聚了许多宫人。
几名九天被围在中间,无精打采,一副“真特么倒霉”“顺其自然吧”的烦躁中带着释然的佛系态度。
很不幸,倒霉的重一也在其中。
“与你们无关?怎么可能无关!好好的水井,里面怎么会有尸体?!这里可是御花园!”一名宫女有些歇斯底里的尖声道。
“我记得这井许久之前就不出水了吧……”负责体力活的太监们也纷纷交头接耳,脸色发白,“我进宫时,宫里的老人就已经不在这井里打水了。”
“幸好如此!否则咱们岂不是天天喝泡尸水?……只是,井中有尸首,这事儿倘若被追究起来……”
其中一人眼珠一转,立即道:“这尸体可是他们九天捞出来的!要我说,肯定就是他们干的好事。好好的,为什么要在一口枯井里打水?定是咱们让他们药耗子,他们不乐意,就拿着耗子药去害人!大家快来认认这可怜的家伙,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
“……”顾长雪没立即说话,只仗着高挑的个子,越过挤攘的人群,看向包围圈中心躺在地上的死尸。
那尸体已然烂得只剩骨架,显然死去许久。身上的布料也只剩褴褛,想辨认出是哪一宫都难。
顾长雪的视线下移。
宫人们不知京郊军营中发生的怪事,又急着撇清自己与尸体之间的联系,自然未曾发现这尸骨的手骨指节颜色略有些怪异。比起惨白的骨头,更像是发灰、粗糙的石头。
顾长雪蹙眉看向水井,脑海中一时回想起之前在军营看到的那些中蛊的士兵们……
他脑中灵光乍现,立时举步拨开人群,走进包围圈:“只捞出一具尸体?”
“一具还不够?!还想捞——”尖声呵斥的太监总算看清了发话的人是谁,勉强将后续的叱责吞了回去。
虽说小皇帝在宫里没什么威信,但当面骂皇帝,他还是不敢做的。
说得再现实一点,小皇帝斗不过摄政王,难道还不能打死他么?
宫人们一时都低下了头,喏喏地不敢再多说话。
重一打起精神:“回陛下,这井我们也只是在今天用了一下。原是想检查好好的水井怎么不出水,是否与老鼠有关……只扔水桶捞了一次,便捞上来了这东西。”
他们刚想查看,就被人发现。没过多久,便陷入被包围的苦逼状态。
顾长雪走到井边,向里面看了一眼:“取一条结实的长绳来。”
“?”重一不解,“陛下有何用?”
顾长雪直接坐上井沿:“朕要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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