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信后,颜王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留在枯井边,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驻下脚步,修长的手指轻抵着下颌,蹙眉盯着井底端详,看样子在琢磨怎么把里面的尸骨弄出来。
顾长雪并没有留下陪颜王看井。
他早就勘察过井底的情况,比起继续留在这儿吹风,他更想把沾满泡尸水的衣服换了。
顾长雪带着小灵猫回到景元殿,遣散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宫女,只将小脏猫交给她们打理。自己则泡进浴池里,来来回回用了三遍皂角,才勉强爬出来。
换上干净的衣物,顾长雪随意捋了下潮湿的长发,走出浴殿。
“陛下。”九天已经摆脱了那些干杂务用的器具,更换好洁净的雪裳,守在殿门前了。
重一跪在最前面,低垂着头:“九天之子当隐于浮云之后,不可现于人前。臣身为九天之首,却暴露了九天的存在,当领九刑。”
“?”没听过的词汇出现了,顾长雪接过宫女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喷香小猫,“什么九刑。”
他的本意是后面紧接着说“不需要”,旁边跪着的重二已经一板一眼道:“乃是九天之子渎职后当受的九轮刑罚,以钉刑为先,凌迟为末,辅以鸠毒之刑,可保受刑者受刑期间神志清醒……”
顾长雪:“……不用说了,不需要。”
说实话,他对重一的失误并无责怪之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敢说自己步入职场就没犯过错?顾长雪自己都不能。
而且,在原世界时,他就早已习惯了替人收拾各种烂摊子。
相比较于那些曾让他烦躁到几乎呕血、成宿睡不着觉的大麻烦,重一对着颜王掷的那一下根本算不上什么,当时他也只是皱了下眉,注意力就直接划去“如何处理”上了。
顾长雪一时间有些出神,思绪飘落到更久远的过去。
他想起相熟的导演曾经指摘过他的这种行为:“一天到晚替别人收拾烂摊子。你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先活出个人样儿再当烂好心的圣父行不行?”
顾长雪觉得自己活得挺有人样的,而且也不是烂好心的圣父。
更何况,这位导演先生明明自己也很烂好心,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小孩儿腆着脸到处求资源,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码事。
……再者说,圣父是什么?
圣父那得是不需任何理由,发自自己内心地想普济世间。
顾长雪没那么圣人,他只想护住自己羽翼下的一方世界。
甚至就连这份善意,都多半并非纯粹出自于自己的内心。
“……下,陛下?”
顾长雪回过神,就对上重一那张本来就没什么精神、现在更加心如死灰的大叔脸:“……朕没事。”
他顿了下,问道:“你怕鬼?”
九天经过严苛的训练,服从命令的条件反射更高于生存的本能,会违背一贯隐藏实力的行为准则,除非有更加强烈的本能反应。
重一低下头:“臣无能。”
“没什么无能的。”顾长雪的目光掠过重一身后的九天脸上的神情,了然的没再追问,只平静地道,“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办。”
“继续查司冰河的踪迹。虽说你们一直没寻到线索,但前几日锦礁楼蛊虫暴动,幕后之人一定就在京都中,就在锦礁楼里。”
顾长雪将自己早就拟好的名单交给重一:“这是锦礁楼交给颜王的进出名单,应当不会有错。我默写了一份,你们照着去查,有无与司冰河有关的线索。”
顾长雪强调:“尽快找到司冰河。”
作为男主演,顾长雪知道的到底比观众们多一点。
观众们还在猜测“司冰河是最终boss”到底是烂尾还是真相,而顾长雪早就在和编剧的唇枪舌战中确认了,司冰河的确就是一路隐藏,笑到最后的最终反派。
……虽然他到现在都没搞懂,编剧明明在剧本中极力展现司冰河的能力,简直是个冰河吹,为什么到最后又硬给整了一段流泪忏悔,外附二十来分钟铁窗泪的剧情。
顾长雪看了眼似乎还有点愣神的重一,挑眉:“听清没有?”
重一猛然回神,一叩及地:“臣领命。”
犹豫片刻,重一又干涩着嘴道:“臣……也会尽快克服不该有的弱点。”
“人有弱点很正常,”顾长雪随手把小灵猫的脑袋拨开,这小舔狗又开始用舌头给他免费刮痧了,“倒也没必要勉强。”
重一一愣。
顾长雪垂着眼,没去看重一的神色:“有时候,有弱点恰恰说明人性还未泯灭。”
“既是如此,倒也未尝不可允许它的存在。”
“……”重一的双唇微颤了一下。
他自幼入九天训练,如今四十有三,手下的亡魂可以万计。
这其中有多少是无辜之身,又有几成是罪有应得,他无从计算。
九天,是九天之主的刀。
是杀人的利器。
是冤魂归处。
他们身上的雪裳,着的不是雪色,而是泥泞深稠的血。
九天高处风月冷,神仙肚里无闲愁……
无闲愁的的神仙只有九天之主一个,魂归九天的枉死冤魂却有千千万。
午夜梦回之时,那些冤魂总会如约而至,带着各自狰狞的死相,嘴角含笑的来敲门:魂归九天,九天为何不开门?
印在梦中门窗上的手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也有些无辜的婴童,从漏风的窗纹中探进手,拍得他身上的雪裳一片锈色。
重一想,或许他怕的不是鬼,而是这份的罪恶。
洗不净,忘不掉,放不下。
这样,也能算残存的人性么?
像他这样,也能算是个人么?
“咪……”小舔猫不知何时蹭到了重一膝前,冲他细声细气的叫。
景帝那双皇靴走进他的视线,随后竟然蹲了下来:“朕之前同方老说过一段话,你还记不记得?”
顾长雪和方济之聊过不少内容,但这么问起,重一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想起就是那段去拍卖行前说的话。
不是恰好想起,而是在那之后,他时常在梦醒时分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将那段话翻来覆去地反复回忆。
“陛下说,天下有恶,便用九天除恶。陛下若有恶,便予方老以此刀斩龙首。”
他记得分毫不差:“九天这柄刀,陛下交给方老。不求日后身死,方老为陛下复仇,只求方老执此刀……守……人间无恙。”
他突然喉咙涩痛,有几分想哭,但又自觉在过去的人生里早早失去了流泪的资格。
他身上沾满洗不净的血,血色浸入骨髓。死债未偿,生仇未还,他凭什么哭,有什么资格先亡者与未亡人一步落泪?
但若……此刀真能从此只为除恶,镇守此间山河无恙,那……
那他在魂入地狱后,或许便能有资格流下这泪了吧?
“……”重一背后的九天之子静默无声。
他们之中,有心性薄凉,不在意是非黑白的人,也有同重一一般心思重。
不论是否抗拒,重一发到他们手上的任务,多半不会让他们太有负担,真正会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早被负责分发任务的九天之首揽在自己的案头。
也有人找重一直言,自己不在乎杀的人是好是坏,但重一统统都以一句话挡了回来:“我救不了这些干干净净的人,至少能送你干干净净的走。”
不论是否赞同,这份情,他们承。
顾长雪无意将气氛弄得沉重,更无意体验因为只能算得上是普通正常的三观就引得诸多小弟纳头便拜的剧情,只拍拍重一的肩:“记得就行。”
顾长雪拎着小灵猫站起身,懒洋洋地拢了下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去看看我们摄政王查案查出什么花儿来了。”
重一连忙起身,拘谨的瞄了眼景帝湿漉漉的头发:“陛下,殿外风高雪寒,湿发不宜吹风。容臣替您弄干吧。”
顾长雪走得飞快:“朕这辈子没生过病。”
“……”这是哪家小孩的叛逆发言,重一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角度,“只怕头发会冻成冰。”
顶着个大冰坨子去见颜王就不大美妙了,顾长雪勉强停下脚步。
等待重一用内力为他烘干长发时,顾长雪突然想起某个一直没想起来问的问题:“你能劈山吗?”
差点忘了颜王那一记得多聘一整个特效组的剑招。
重一:“这件事,恐怕得去灌江口,问清源妙道真君。”
“……”顾长雪吊着眼尾斜睨向旁边的九天之首,“没说二郎神,朕问的是人。”
劈山可能说的有些夸张,不太严谨,顾长雪想了想:“锦礁楼中,颜王一剑击坠大半蛊虫,剑势破楼壁而出,在山石上留下剑痕。这事你们应该知道?”
重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原本因为顾长雪的话而提起些精神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丧眉耷眼:“不瞒陛下说,这话您若是在前几日没去锦礁楼前问,臣定然会答:若有人能凭习武能做到这点,那当初侠以武犯禁,区区红衣大炮又怎能毁掉大半武林?”
锦礁楼事发后嘛……重一苦逼着脸:“不然,还是去灌江口吧。”
顾长雪:“?”
重一:“臣觉得,颜王指不定不是人。”
拜拜二郎真君吧要不。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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