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什么人?”——
呼啸的北风中, 对方发射的导弹与易北洲的飞机机翼擦肩而过,穿梭过无数云层,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几乎是同时, 对方战机的一片机翼处陡然燃起一条明亮的火龙,刹那间点亮了半边黑沉的夜空!
那是对方战机的机翼被易北洲射出的导弹精准命中了。
紧接着, 明亮的火焰开始顺着机翼的方向灼烧战机,飞机在巨大的推力下无法保持平衡, 开始倾斜着翻转着从高空坠落。
飞机并不是直直往下坠落的,而是螺旋着向下坠,能看出,其中的驾驶员仍在倾尽全力奋力操作,试图阻止飞机下坠, 然而,飞机仍旧大头朝下, 在愈来愈烈的火焰中无可挽回地坠下地面,驾驶员的努力,只是让飞机坠落地不那么快而已。
几秒后,从飞机燃烧的火光中露出了两个人影, 随后, 巨大的降落伞撑开, 他们逐渐在易北洲的眼中变成了两个显示屏上的小点。
易北洲皱了皱眉, 看了一眼导航, 发现一公里外刚好有一个废弃的飞机场,他仅仅犹豫了一秒, 就决定改变航线, 暂时降落在最近的机场。
紧急迫降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但那方才跳伞的两个人, 却让易北洲眼皮直跳,让他隐隐有所预感,那两个人一定极为关键。
易北洲操纵着飞机下降,地面上的建筑物和其他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直到战斗机的后轮率先接触地面,发出了一声巨响,飞机向前滑行了几十米,才滑行越来越慢,最终停稳。
易北洲长呼了一口气,即使是他,在进行如此程度的紧急迫降时,也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飞机的各零件功能没有因出现故障而报警,易北洲看了一眼定位系统,发现距离刚才那两个人跳伞的位置,也已相隔近千米。
他当机立断向二人跳伞的方向跑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易北洲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人影,一个人正把另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往身上扛。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个人惊讶地回过头,在和易北洲对上眼时,二人都不由得惊呼出了声:
“Yi……”
“托马斯!”
距离易北洲上次见到托马斯时,其实只过了不到两个月,但再次见面时,他只觉得恍如隔世,仿佛在这么短的时间段内,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了彻彻底底的改变,再不复从前的模样。
下一秒,易北洲看清了托马斯背着的人的脸,瞳孔紧缩脱口而出:“史密斯!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人能想到,在联合政府被抗议者冲破的夜晚,联合政府的美国派驻代表史密斯,联合政府实质上的话事人,居然会出现在联合政府总部六千公里外的一架飞机上。
这架飞机还不问缘由就冲他开了火!
易北洲的目光移到满脸无奈的托马斯脸上,神情严肃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托马斯叹了口气,把仍旧昏迷不醒的史密斯从背上搬下来,放到地上。
月亮从乌云后探出头来,柔和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托马斯额头到眼角处的一大片撞击伤露了出来,显得格外狼狈。
“说来话长……”
“你长话短说。”
“……”
托马斯又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今夜联合政府被击破的事情吧?”
易北洲颔首,问:“是对联合政府不满的基地动的手?”
托马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中凝重:“为首的是欧洲驻联合政府代表梅尔森,他这些年虽没有实权,但毕竟是联合政府高层之一,对联合政府的内部架构还是了如指掌的,他带着两个基地派出的人突袭,很快就打败了驻军。”
易北洲眉头一皱:“联合政府已经被攻破了?”
托马斯点了点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要不然史密斯也不会这么草木皆兵,看谁都觉得是来抓他的……”
托马斯还没说完,就见易北洲立刻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跑去。
托马斯跟在他后面大声喊:“你现在去也没用了!他们估计已经把联合政府翻个底朝天了!你也不用对联合政府这么有真情实感吧,不对,你对联合政府有过真情实感吗?”
易北洲停住了脚步,再回头时说:“我那是为了……”
他还没说完,就止住了话头。
他停顿了几秒,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指着史密斯道:“那你带着他深夜飞来飞去是要干什么?你也不用对联合政府这么真情实感吧?”
托马斯一脸无辜相:“哦,你说他啊,他要逃跑,跑之前正巧遇见了正要跑路的我,让我开架飞机带他跑,那我也不能不依啊!”
这个理由如此简单,逻辑却如此无懈可击,即使是易北洲都一时间无法反驳。
他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托马斯道:“要不要和我回去?”
托马斯一脸受宠若惊:“好啊好啊,回西京基地?”
“不,回联合政府。”
托马斯一脸不理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这可是人在西京基地,心向联合政府啊!”
易北洲没有解释自己的动机,俊秀的眉宇间尽是冷意,冷冷道:“不和我一起去,你就和他在这里待一宿吧。”
托马斯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不远处那架机翼起火、说不准何时就会爆炸的飞机沉默了。
良久,他看了看躺在地上仍在睡大觉的史密斯,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撞击伤,终于咬了咬牙,向着易北洲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等我啊!”
坐上飞机后,托马斯把史密斯扔到后排座,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你一个人来的?”
易北洲“嗯”了一声。
托马斯叹了口气,道:“我也是。”
“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合作过了,想来还有些怀念。”托马斯熟悉着副驾驶的操作按键,在飞机升空的同时说道。
待飞机进入平流层,托马斯仿佛不经意般说道:“对了,丽茨是不是在你那里?”
说罢,他紧紧盯着易北洲的表情。
然而,易北洲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他轻笑了一声,看了托马斯一眼,道:“是啊,她是和格雷戈一起,来抓归荑的。”
他念到“归荑”这两个字的时候,语调很轻很柔,与他谈到别的内容时大不相同。
托马斯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意识到他所说的真正含义,怔怔道:“啊?是这样吗……她为什么要……”
易北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易北洲微叹了口气:“没关系,你有可能马上就要知道了,虽然我宁愿……你们永远都不知道。”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二人都保持着沉默。
在末世中,爱人之间有所保留,朋友之间有所隐瞒,都属常事。
若末世不尽快结束,曾经那些美好的经历和感情终将化作一场回不去的时光。
……
飞机平稳降落在联合政府的机场上。
易北洲和托马斯下了飞机,发现四周静悄悄的,很显然,梅尔森并没有派人守着这里。
易北洲向着联合政府总部大楼的大门望去,只见门口的数根石柱被不明□□炸倒,凌乱的碎石在地上堆积一地。
从这个角度看去,看不见门口有人防守。
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就如同托马斯所说的那样,梅尔森的人,已经进入了联合政府总部。
从地上的几具尸体身上小心地跨过去,易北洲和托马斯终于来到了联合政府大楼大门口。
正当他们压低了脚步声,踏入门口的同时,他们听见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赶在12点之前啦,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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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在场这么多人,你难道要每个人都一一杀过去吗?”——
门口这里竟然守着一个人!
易北洲的反应速度是战术级别的, 一片黑暗中,易北洲看不清那人所在的位置,他全凭感知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说一个字,干脆利落地出手。
手刀劈出的下一秒, 他听见了空气中传来的一声闷哼。
但手中的触觉感知清晰地告诉他,他劈到的是对方坚硬的肩膀。
易北洲一击未准, 在对方发出呼救声前,将手掌巧妙一转,在对方后颈处重重一劈,干净利落地劈晕了他。
紧接着,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成年男子的身体摔在地面的一声重音。
托马斯几乎都看傻了, 支支吾吾道:“你是如何分辨出来他在哪的?”
易北洲甩了甩手腕,眼神平淡, 道:“经验吧。”
托马斯依旧无法理解,一个人要有怎样的经验才能把听音辨物和身手训练到这个程度,他认识易北洲的时候,易北洲明明也只是个在国际军事大赛展露头角的年轻飞行员啊?
莫不是他表面上是个空军飞行员, 暗地里是个打群架的?
托马斯在心中一边羡慕, 一边腹诽着, 但不过他走神的这一小会儿, 易北洲已经往前走了很远, 再不跟上就要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托马斯连忙三步并作两步, 跟了上去。
联合政府的一楼很安静, 没有明显的被烧杀抢掠或者其他破坏后的痕迹, 也没有多余的人。
这说明, 梅尔森率领的大部队都已经进入研究中心了。
易北洲环顾了一周,深吸了一口气,道:“梅尔森对这里的人进行了疏散。”
托马斯“啊”了一声:“确实,联合政府总部加班可一点不少,要是太多无关人员困在这里,可真是个麻烦事情……”
易北洲冷淡地说:“我不知道联合政府有多少人加班,但是这么核心的地方,大厦里没有一个保安负责夜间执勤,本身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托马斯点点头道:“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他摩拳擦掌:“直指研究中心,打梅尔森一个措手不及?”
易北洲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这就是我带你来的目的。”
托马斯满脸迷茫:“啊?”
易北洲简短道:“先找电梯,我没来过联合政府,不知道研究中心在哪。”
与托马斯这样效力于联合政府的内部人士比起来,易北洲这样的人类基地执政官,虽然与联合政府总部具有紧密的联系,但不得不说,也是属于外人的范围了,不知道联合政府的具体位置也是实属正常。
托马斯喃喃道:“原来不惜跨越几千公里把我带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联合政府一层灯火通明,装潢简洁大气,像是末世前公司写字楼一层的对外接待处,前台的左右两侧还各摆放着一排沙发,但前台的桌子上却并没有贴各个职能部门所在的楼层。
托马斯颇有几分骄傲地说:“要不是因为丽茨,我估计也不知道研究中心的具体位置,不过现在你可是问对人了,研究中心位于32到34层,不同楼层的研究员不代表着不同的职级,他们是按照团队分的办公区域。”
易北洲皱了皱眉,道:“研究中心有这么多人?”
要知道,在末世前,很多小型公司也仅仅占据了写字楼的一层,而在联合政府,居然仅仅是研究中心,就占据了三层楼高。
托马斯挠了挠头,含混不清地说:“可能是因为一直在招人吧,末世开始的时候,联合政府简直求贤若渴,到处吸纳活下来的生物研究员。”
易北洲突然止住了脚步。
托马斯险些撞上他,也被迫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易北洲摇了摇头,道了声:“没什么。”之后继续往电梯的方向走。
但只有他才知道,就在方才那一刻,从心中升腾起的巨大疑惑。
他已经知道众生畸变与美国和其他几个国家做的实验有关系,而联合政府掌握实权的高层,如史密斯、丽茨等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们不知道的,唯独是众生畸变究竟是由什么原因直接引起的罢了。
但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联合政府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知一般的研究员,让他们参与进最终秘密的调查过程中来。
那么,联合政府召集这么多全世界范围内优秀的生物专家和研究员,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电梯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跃升,伴随着“滴”的一声,三十二层到了。
电梯的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在他们二人踏出电梯的同时,他们听见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联合政府居然是这样糊弄我们的……”
这道声音落下后,下一秒,从同一方向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也有人在大声争论。
然而,电梯间的左右两侧都是办公区域和一些实验室,从电梯间往左右两侧望,看不见任何可疑的人影。
易北洲在心中判断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就朝着左侧飞奔而去。
身后的托马斯跑得气喘吁吁:“等等我!”
不知道跑过了多少间空空荡荡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易北洲终于到达了走廊的尽头。
走廊的尽头只有一个房间,上面写着“档案室”。
所有的嘈杂声和议论声都是从里面传来的,可以想见,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拧动门把手,推开了这扇门。
在门开的下一秒,里面的所有人都直愣愣地回头,表情空白地看着这个闯入者。
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易北洲快速环视了一圈四周,从裤腰处拔出枪,干净利落地对准了站在门口正在高谈阔论的一人的太阳穴,言简意赅地道:
“说说吧,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屋内所有人瞬间神色激动起来,他们衣着不一,看起来也都是生活在人类基地的普通人,但他们的手里、腰间却都拿着刀、枪等武器。
此时正是他们最为激动的一刻,他们刚刚冲破了联合政府,又发现了一个未知的大秘密。
其中一人直接跳起来,悍然拔枪直指易北洲脖颈,叫道:“别指着梅尔森先生,你又是什么人?”
末世以来,每个人类基地之间几乎全无联系,正因如此,通常情况下,基地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基地的执政官,也就自然不会认识他们的脸。
易北洲扬了扬眉,打量了一圈自己用枪指着的这个白人,没想到自己真的一进门就劫持了掀起这场暴动的领袖。
见他打量着梅尔森,更多的人脸上呈现出怒气冲冲的表情。
“你是不是联合政府派来的走狗!”
“你是从哪里来的……”
在易北洲进门后的一瞬间,他就关上了背后的门,把托马斯关在了门外。
由此,所有的指责和怒火都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了。
不过,他在心里想,如果托马斯真进来了,那可能会出更大的麻烦,毕竟,托马斯是联合政府的人,保不齐这些人会认识他。
易北洲将枪.口往梅尔森的太阳穴上更靠近了一些,完全没理拿枪对着他那人脸上的难看表情,懒洋洋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侵入联合政府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联合政府掩盖的事实大白于天下吧?”
“既然如此,你们又有什么理由遮遮掩掩呢?”
他这问话一出,对面所有人都沉默了,用枪指着他的那个人结结巴巴地说:“话虽如此,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都没说出什么。
正在这僵持的一刻,易北洲用枪指着的梅尔森忽然叹了口气,他望着易北洲道:“我知道你是谁。”
易北洲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的脸上仍旧云淡风轻:“哦?是吗?那你们能给我看现在发现了什么吗?”
梅尔森眼中情绪不明:“结果可能不会是你期待的那样,你现在要做的,也不应该是在这里和我们对峙了,你的时间很紧张。”
他的话中意有所指,易北洲的脸色终于变了。
梅尔森对着方才那人命令道:“把我们刚才找到的拿给他看。”
之前用枪指着易北洲那人悻悻地“哦”了一声,然后放下枪,从身后拿出了一叠档案,然后递给了易北洲。
当易北洲翻开这份档案夹的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他们已经找到了什么。
这竟然是一份从2070年陨石降临卡里科沙漠,研究者发现最初的触手到2072年各国研究陷入停滞的全过程概括性记录!
易北洲终于明白,为何宁澄能够如此轻易地,得到联合政府高层苦苦隐藏的秘密。
因为,这个被人千方百计隐藏、连丽茨都拖到最后一刻才说出口的秘密,居然有一个好好存放在档案室中的合订本!
此时再隔空骂史密斯已经毫无用处了,易北洲直视着梅尔森的双眼道:
“你们是怎么想的?”
梅尔森微笑着说:“很显然,是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的不当操作,才造成了这场末世。”
易北洲冷冷道:“那么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梅尔森笑容不减:“通过广播,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易北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字一顿道:“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们是要让死人偿命吗?”
梅尔森声音很轻,落到易北洲的耳里却仿若惊雷:“你说得对,死人是无法偿命的,但是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所长江教授不还有个女儿吗,她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前几日史密斯还说,她拥有能够让人异化值降低的异能。那不如,就让她……”
易北洲一字一顿道:“她没有罪!”
梅尔森摇头叹道:“我听说华夏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既然拥有救世主的能力,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望着易北洲再次抬起,抵在他额头上的枪口,梅尔森慢条斯理道:“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在场这么多人,你难道要每个人都一一杀过去吗?”
“嗯?西京基地的执政官?”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易北洲和他两个人听见了。
第83章
——这是来自华夏的古老仪式招魂吗?——
一番对峙后, 梅尔森和他带来的人最终离开了,尽管梅尔森允诺不会将联合政府进行实验这件事直接以广播的形式告知全球,但易北洲知道, 诚如梅尔森所说,只要他不能下狠心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屠杀殆尽, 就无法阻挡漫天流言的传播。
过不了多久,没准他刚回到西京, 这些人就会将联合政府最大的秘密传到了西京基地内。
但他,无力阻止。
正如同他当初站在西京火车站台上,目视着变异种潮的来袭和人群的四处奔涌,却也无能为力。
易北洲低下头,遮掩住了眼中的神色, 半晌,他狠狠打了自己的侧脸一拳。
这一下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托马斯看到他突然作出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安慰他道:
“都已经2074年了,哪还有什么父债子还的老掉牙理论,民众不一定会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上的。”
易北洲摇了摇头, 没再说什么, 直接走向电梯。
托马斯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易北洲的脚步顿住了, 他知道, 托马斯真正想问的是, 等到联合政府与众生畸变的关联被公之于众,到那时, 联合政府、人类基地和普通人类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那时, 他有什么打算。
易北洲冷静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陪在她身边, 用尽全力保护她。”
如果不是托马斯亲耳听到,他一定不会相信曾经冷漠无情的华夏最极具天赋的空军飞行员,现西京基地说一不二恪守原则的执政官易北洲,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世界秩序即将翻天覆地之后,他要做的事,无关基地与人类,无关前途与命运,而是仅仅关乎一份爱情而已。
但托马斯并没有质疑这一切,微笑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托马斯的目光悠远,长长叹了口气道:“末世前,我们总说人生命苦短,应当及时行乐,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真正会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上去。那么,为什么到了末世后,人类反而不这样做了?明明人的一生很可能更加短暂了,因为遇到的可能夺走生命、夺走幸福的契机更多了,但我们却选择了互相怀疑互相攻讦,宁可将时间耗费在苦苦思索五十年后即将发生的事,也不肯把时间花费在眼前可以珍惜的人身上。”
即将要踏出联合政府的时候,易北洲回了头,注视了一会儿联合政府一层,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来时没有什么两样,依然很平静。
但不知为何,易北洲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托马斯道:“这里有地下室吗?”
托马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不确定:“好像有……”
易北洲挑眉:“那个地下室是做什么的?”
托马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知道……那个地下室,好像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不让人进去,但偏偏还有军队把守……”
易北洲的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但他仍不敢确定,面容严肃,问托马斯道:“你知道那个地下室在哪吗?”
托马斯“嘶”了一声,不确定地道:“应该就在这栋楼的下面……”
易北洲环视了一圈宽敞明亮的联合政府一层,眼神沉沉。无人能想到,在这样的楼宇下,居然还有一个隐蔽的不知作何用途的地下室。
易北洲和托马斯在联合政府一层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间地下室的踪影,短短十分钟后,他们再次回到了原地。
托马斯不确定地问:“我们还找吗?”
他依然有些迷茫,不明白易北洲突然心血来潮要找地下室的原因。
易北洲轻声道:“我有预感,那间地下室一定有问题。”
“但是,”易北洲走出联合政府大楼门口,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他的视线仿佛能够穿梭跨越上万公里的浓浓夜色,抵达不知是乱是安的西京基地。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妥协道:“还是先回基地吧。”
然而,就在他们二人即将到达联合政府机场时,易北洲突然又回头望了一眼。
他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缥缈的呼救声。
在他的眼中,联合政府所有楼层的灯光都熄灭了,在夜里显得黑漆漆的,甚至看不出楼宇的轮廓,一切都是平静而静谧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似乎没有任何人停留在这里。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托马斯一脸困惑道:“什么?”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异样感却没有压下,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顿住了,因为,从联合政府大楼的方向,他听见了更加明显的呼救声,伴随夜里分外寒凉的呼呼风声而来,有男声,有女声,有年轻的声音,有苍老的声音,一声声如泣如诉,恍若招魂,在这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易北洲难以掩盖眼中的惊愕,转头对托马斯问:“你真的没听见?”
托马斯张大了耳朵,努力听了半天,点点头沉重道:“听见了,这是来自华夏的古老仪式招魂吗?联合政府这里究竟发生了多少冤情啊……但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到?”
易北洲瞥了他一眼,其中的意味难以形容,冷冷道:“这是求救,另外——”
他转身向着联合政府大楼的方向跑去,从风中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好像知道联合政府的地下室究竟从哪里进去了!”
第84章
——总有人站在你这边。——
联合政府的地下室其实并没有那么隐蔽, 但却足够出其不意,它就位于联合政府大楼一侧的一个小房子地下,只是, 如果不是易北洲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呼救声,他就绝无可能发现这个充满秘密的地下室, 并非在联合政府总部大楼地下,而是要从旁边才能进去。
易北洲和托马斯顺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向下, 愈往下,呼救声就越来越明显。
终于,他们脚步一转,从最后一节台阶上下来,眼前的一切却让他们二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地下室, 分别是联合政府的私牢!
发出求救声的人们就站在看守室的栏杆后面,他们齐齐望向地下室出口的方向, 眼中是夹杂着怀疑的希冀。
见到易北洲和托马斯二人,一个混血姑娘仔细观察了他们片刻后开口:“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我看你们……我没在联合政府见到过你们……”
易北洲环顾了看守所内一圈,迎向众人怀疑的眼神,半晌, 他轻轻点了点头, 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是无罪的话……”
混血姑娘瞬间打断了他, 她美丽的脸上焦急万分:“我们当然是无罪的!我们只是因为窥破了联合政府的秘密, 就被他们关到了这里……”
易北洲瞬间意识到, 原来这才是联合政府招纳全球生物领域专家的原因——
史密斯根本不想让这些科学家、研究员们破坏他的计划,洞悉他们国家之前所做的一切, 因此, 以招纳贤才之名, 把这些人吸引至联合政府后密切监视起来, 竟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来,一旦这些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史密斯都可以立即采取手段!
这也是他一定要将江归荑带入联合政府总部的原因,一旦人进入他的地盘,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见他隐约明白过来,混血姑娘的眼中希冀之色更盛,声音中却带着因兴奋而造成的颤抖:“联合政府是不是被攻破了?我们刚才在下面,听到了好多混乱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他们大声呼救的原因。
“……是你攻破了联合政府吗?”
易北洲未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可以带你们走。”
混血女孩大力点头,棕色蓬松的马尾在她的头后一甩一甩,她有些激动地说:“谢谢您!我的名字叫爱尔莎!”
易北洲开来的战斗机自然不能携带这么多人回西京基地,但这些人如果被留在这里,必然会被杀个回马枪的联合政府的人继续关押起来。
因此,易北洲又联系了基地,调取了几架大型飞机,才将这些人都送了回去。
易北洲和托马斯最后才离开。
临上飞机前,托马斯又注视了一会儿联合政府总部大楼,经过了一夜的惊变,此时天边已经快破晓了,联合政府大楼在微亮的天光下轮廓清晰起来。
他感慨道:“联合政府招揽了这么久的生物研究员,这一下子都被我们送到了西京基地,嘶,这怎么听着,西京基地要成为第二个联合政府了?”
易北洲没理他,率先登上了飞机。
托马斯在他后面叽叽喳喳:“我说真的!你别不信!梅尔森要是知道这件事,都得气哭了,他费心费力打下了联合政府,把史密斯赶到天边,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几公里外,梅尔森打了个喷嚏.
西京基地研究院内,江归荑坐在办公室内,正在低头翻阅着一沓资料,视线专注认真,她的肩膀单薄瘦弱,显得有几分脆弱,但眉宇间又显露出源于骨子里的坚韧。
覃吟坐在她对面,也在伏案工作,但却时不时用余光扫她一眼。
久而久之,江归荑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抬头问道:“您总看我做什么?”
覃吟心疼道:“看你都瘦了。”
她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指责的意味:“你说说你这段时间,有人需要降低异化值你就去帮忙,没人需要降低异化值你就过来加班……铁打的身子这也抗不住啊。”
江归荑微笑了一下,目光清明澄彻:“我只是想要尽快找到当年的真相,2073年1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污染迅速扩散至全球。”
覃吟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必要的,还是要对症下药,否则,全球人那么多,就算你是个永动机,也没办法为所有人一一降低变异值。”
“那么,你最近有收获了吗?”
迎上覃吟期待的眼神,江归荑还是摇了摇头。
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这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情,即使江知秋要重启一年前被搁置的实验,也应该通过上级的审批并进行前期的准备工作,而非像现在这样,他们找不到任何在众生畸变发生前的蛛丝马迹。
但也有可能,所有的资料信息都埋藏在位于华清路的研究所内。
覃吟的声音黯淡了下去,她刚要安慰几句,就皱起了眉,转头看向窗外:“什么声音?”
“为什么又在游行?”
江归荑起初并未在意,即使西京基地内部治理情况比大多数其他基地好很多,但也避免不了三两日就爆发一次小规模游行的情况,内容无非是倡导基地独立,倡导无政府主义,通常情况下,不需要上层介入,这些游行就会因为被其他反对者攻击而迅速哑火。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了覃吟惊愕的眼神:“我好像听他们在说什么……致人类宣言?”
闻言,江归荑神色一动,立刻站起身,也往窗外看去。
只见,在基地的街道各处,都涌现出了各形各色的人,他们中有些在喊口号,有些在发传单,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前行方向,都是朝着研究院进发。
这无疑是一次大规模游行!
不远处人们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联合政府是始作俑者,江知秋也是始作俑者……我们应该拥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一张传单从一名抗议者的手中脱手,顺着风飘飘扬扬吹到了窗台上,被覃吟一把抓起。
覃吟皱起眉:“这上面怎么还画了一辆电车?”
江归荑摇头轻笑:“电车难题,20世纪伦理学领域最为著名的实验,一个电车轨道上被绑了五个人,另一条备用轨道上被绑了一个人,司机可以选择扳动拉杆,去碾死那一个人,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碾死五个人,你会怎么选?”
覃吟:“……人生命的价值不应该用个数来衡量……”
“是吗?”
“……”
“那么如果,那一个人被认定为有罪呢?”
覃吟转过头,正对上江归荑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感觉自己在那双素来冷静的眸子中,看到了琉璃般破碎感。
她低声说:“就算真的是你父亲做的,你也是无罪的,不该为此负责。”
“我不记得了。”
她的尾音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江归荑没说的是,在众生畸变之前,她就加入过父亲的课题组,研究过那截最初的触手。那么若父亲再次重启实验,她真的不会再去参与吗?
她静静注视着在楼下围堵她的陌生人,她能够理解这些人的愤怒,他们因为被欺骗而愤怒,因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由于某些人的行为而愤怒,这些愤怒总要找到一个宣泄口,研究政府已经被冲了,且找不到更多的秘密了,那么,唯一的宣泄出口就到了她这里。
毕竟,把她作为宣泄口,作为需要赎罪的罪人,就能迫使她必须无时无刻为他人降低异化值了。
江归荑嘴角轻扯,声音带有几分苦涩地道:“是否要用一人的命换取全人类的生存,对于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覃吟却突然开口道:“不,可你看,总有人站在你这边。”
顺着她的目光,江归荑向楼下望去。
她看见,虽然愤怒的得知真相的民众确实围堵了研究院门口,但还有几个人站在所有人对面,正在争论着什么。
那些人的面孔她很熟悉,即使有些人很久未见面,她也瞬间想起了与之相关的记忆。
他们是自她来到西京基地后,接触过的所有人——
安西已经彻底摆脱鸭舌帽了,他原本内向易羞怯的目光变得灼灼,紧紧盯着发放传单的那些人,口中大声理论着什么;
菲利克斯站在他身侧,明亮的日光照在他淡金色的短发上,显得暖洋洋的,但他的目光却是锐利而有攻击性的。
还有宋柠……
……
每一个她在西京基地里结识的人,此时都站了出来,为她向命运抗争着。
第85章
——“谁能打下并占领西京基地,就拥有江归荑的支配权。”——
然而, 她刚刚来到西京基地两月,对她这位有污点的救世主怀有恶意和怀疑的人远远比对她怀有善意的人多。没过多久,楼下再次人声鼎沸起来, 喧嚷的口号声在楼上也依旧清晰可闻。
江归荑眉宇间隐有冷意。
覃吟轻声说:“前门已经被围堵地水泄不通了,但研究院还有一个后门可供出入, 那个后面很少有人知道,我刚才看了一眼, 没看见有人守在那里,你可以从后门出去……”
江归荑眼神清明,神色冷静:“不,我必须露面。”
覃吟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现在出去,那些人的眼神和谩骂就能把你脱下一层皮!”
江归荑的神情难以形容, 她的目光扫过楼下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愤怒的表情, 轻声道:“可是,只有我亲自露面,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那我陪你……”覃吟脱口而出道。
然而,在她的视线里, 江归荑只是摇了摇头, 那个摇头无比坚定, 止住了她欲追上去的步伐。
……
基地研究院的大门开了。
正在喊着口号的民众刚要往里面冲, 就望见眼前的一幕, 止住了脚下差点冲刺进去的步伐。
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面容秀丽优美,头发乌黑茂密, 皮肤在幽黑眼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莹白, 身材娇小苗条, 脊背挺直如同一根永不弯曲的弦, 正神色平静地望着所有人。
她的眼中,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冷静。
嘈杂的人群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但是仅仅过了几秒,他们就意识到了江归荑的真实身份,此起彼伏的质问声渐起:
“美国当初把待研究的变异种分成了几个样本,交由了其余四个国家的研究团队进行研究,你父亲是这个项目的全权负责人,你知道什么?”
“为什么污染会从华夏华清路开始?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他是不是重启了这个实验?你有没有参与这个实验?你来到西京基地以后,研究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都是和联合政府一唱一和?这些事情你早就知情对不对?”
……
无数的恶意无数的质疑如黑色潮水般一股脑地向她涌来,如果是一个心态脆弱的人站在这里,可能已经崩溃到哭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她,所有的目光中都是不信任和怀疑,江归荑悍然迎上这些不友善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道:“第一,我在来到西京基地之前已经失忆了,我对我父亲所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印象。”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人群中的质问声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谁信?”
“不愿意负责就说自己失忆?这样的借口我也会找!”
……
江归荑扫了一眼人群中的这些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的是,大多数人的外露皮肤上都带有明显或不明显的变异特征。
江归荑平静道:“既然联合政府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五国联合研究变异种的过去也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我是否失忆、是否承认对真相的挖掘来说已经影响不大了。而你们一定要我承认父亲的参与以及间接证明众生畸变因我父亲而起,只是想要让我顺理成章地赎罪,对吗?”
江归荑澄澈平静的瞳孔中映出了面前抗议者们瞬间慌乱闪躲的眼神。
“那又怎么样?那么多的人,因为你们这个实验而死,因你父亲的劳什子行为而死,你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江归荑低头笑了几声,没有人能看清她被长长眼睫挡住的神色。
不满的声音响起:“你笑什么?”
“我没有骗你们,我即使能够降低人类的异化值,但这是有频率限制的,没有人能够无休止地承受无时无刻的污染攻击,包括我,如果我接连不断承受了太多的污染,那么我也会变成变异种。”
“很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不知道涸泽而渔吗?”
人群中安静了几秒钟,半晌有人反驳道:“可是你每次治疗后都要休息那么长的时间,按照你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什么时候人类才能摆脱众生畸变?”
江归荑摇了摇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众生畸变必须从源头处解决,我的能力仅仅能够用于救火,在延长人类变成变异种的时长的基础上,我们必须弄明白那场流星雨和那颗陨石的由来,才有可能真正解决众生畸变。”
面前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他们开始小声讨论,但暂时没有人再次对江归荑提出质疑。
耳边的声音仍旧嘈杂,但江归荑的视线中出现了某种东西,这让她的眼睛微微亮了。
她并没有回到研究院内,而是逆着人群,往远离研究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包围她的人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目视着她越走越远。
可能是所有人都认为江归荑方才的陈述合情合理,因此,没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阻拦她。
直到,他们顺着江归荑前往的方向看去,发现一架客机正在西京基地机场上空,预备降落。
与此同时,秦粒拿着大喇叭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
“都别围在这里了!传单都拿走,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世界还没毁灭呢,物种还没灭绝呢,人类犯不着先起内讧!”
人群这次听话地散去了,秦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归荑,正听到她问:“那架飞机……”
“哦,那架飞机是承载着联合政府研究中心的研究员的飞机,执政官顺便把研究员们带回来了。”
江归荑虽然不知道在联合政府具体发生了何事,但对于易北洲把他们带回基地的原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下去。
秦粒见状道:“执政官应该也马上就回来了,他没遇到什么危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
秦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江归荑已经能够猜到他欲言又止的下文了:
只是,易北洲去晚了一步,并没有成功阻止联合政府被攻破,以及关于她父亲的秘密资料被泄露。
她遥望着那架跟在客机后面,平稳降落在西京基地机场上的战斗机,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良久,她轻声道:
“玻璃纸总会被戳破的,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
易北洲下了飞机,他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人,基地机场上有还未被领走安排住址的研究员和生物专家们,基地各条道路上也有此前聚集但还未散去的人群,即便如此,凭借出色的视力和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易北洲一眼就看到了研究院前站立的江归荑和秦粒。
江归荑似乎偏着头和秦粒说着什么,她的周身笼罩着一种不知来由却沉重的悲伤意味。
易北洲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就健步如飞般跑了过去,身后似乎有不知所措的研究员试图叫住他“执政官……”但他都没有理睬。
伴随着清风飞扬,他跑到了江归荑面前,然后在她惊讶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下一秒,他不容拒绝地把她摁到了怀里。
江归荑的脸紧紧贴在易北洲的胸膛出,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和他的心跳形成共振一样。
不知何时,秦粒已经默默离开了,人群也逐渐散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就在天地之间,静静地享受着暴风雨间隙之间难得的宁静.
秦粒的工作效率很高,大致只花了不到一日,就把这些从联合政府研究中心千里迢迢带来的生物专家们安置了个服服帖帖,得亏西京基地地方大,之前就有很多闲置的居民楼,这才能短时间内一下子安置了这么多人。
江归荑已经和部分研究员针对变异交流过了,遗憾的是,虽然他们中很多都是享誉世界的专家,但就连他们,也都猜不到江知秋当年是如何做的。
即使是另一国家中亲自参与该研究项目的亲历者,也只能握着江归荑的双手,眼神真切道:“我们真的不知道江所长他是如何做的,才能达到这么一种稳定程度的畸变的啊!”
江归荑挑眉:“稳定?”
该研究专家点点头,花白的胡子一阵乱颤,解释道:“从现在的统计数据看来,一个人平均接触十次左右变异种,自身也有可能变成变异种,但这其实说明,每次接触变异种都只能造成比较细微的变化。”
“我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也不在乎坐不坐牢受不受谴责了,现在和您说这些,也就不隐瞒了。我们国家当时分到的那截触手,确实是死亡或者休眠的状态,无论什么生物接近它,都不会受到污染。但是,我们尝试了一种方法,发现其实它是有重焕新生的可能的——”
迎上江归荑诧异的目光,这位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的老者开口,语气沉重:“我们选择了几位死刑犯,如果将那截触手嫁接到他们身上,会导致人体迅速受到污染,细胞活性急剧上升。”
“但这是不可持续的,因为,污染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太快了,很短的时间内,人体就会因为超过细胞活性的阈值,再也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从而爆体而亡……而到了这一步,除了离他很近的生物也受到了些许污染后,这场污染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人体也进入了死亡的状态,从而导致污染不能再进行迭代和传播,对吗?”
老者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而且,人体爆体而亡后,那截被嫁接到人体的触手会重新脱落下来,依旧是休眠或者死亡的状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江归荑感到一阵恶寒从脊背处向上蔓延。
江归荑没有评价他们国家采取的人体实验行为,毕竟,现在还不是互相攻讦的时候,她微笑道:“谢谢您。”
老者叹了口气:“我也没做什么,现在告诉你这一切,也是为了赎罪而已。”
他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江归荑的面庞,眼中微光闪烁:“孩子,你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放轻松些,你父亲是个好学者,他不会做出刻意残害人类的事,你也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但很多时候,人需要把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一部分。”
“你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不必把人类的命运都扛在你一人肩上,毕竟,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呢。”
江归荑眼中微光闪烁,良久,她再次开口,郑重地又道谢了一次,才离开。
江归荑来到执政官办公室的时候,易北洲正在与人通电话。
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持着话筒,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但眼底却如同黑云压境。
江归荑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熟悉,是蓬海基地的陈夙。
原本风情万种女人的声音此时带上了沉重:“……这次,我哥可能也压不住了,已经有好几个基地联系我们说要一同攻打你们了,我哥自然不想同意,可是……”
“可是,这次的民意过于汹涌了,他们害怕你那个小女朋友的能力,只惠及西京基地,不惠及其他基地的人……”
易北洲打断她道:“他们想要如何做?”
陈夙的声音滞涩:“他们也知道,让江归荑给全世界的人降低异化值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们的诉求是——”
“谁能打下并占领西京基地,就拥有江归荑的支配权。”
第86章
——江归荑偏了一下头,避开了他的吻。——
易北洲撂下电话, 眉心郁结,如阴云堆积。
江归荑在他的身侧坐下,思量着说道:“再这样下去, 要不了多久,西京基地就会变成各方势力角逐的斗兽场。”
“我们必须想办法, 尽快从源头上真正解决末世。”
江归荑想了想问道:“史密斯知道什么吗?”
易北洲揉着眉心道:“不知道,他也说他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你父亲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江归荑抬眸看向易北洲:“我们是不是,必须前往华清路看一看了?”
西京市华清路,那个最初的源头。
虽然那里的变异种污染值异常高,即使是一年半前的易北洲,也不得不铩羽而归, 但此时不去一趟是万万不行了。
在易北洲和江归荑都不在的这段时间,易北洲让秦粒加紧布防, 预防其他基地的偷袭。
照理来说,其他基地是不会选择在这个空挡进行偷袭的,他们的目标是江归荑,而江归荑和易北洲此遭都要去华清路探寻众生畸变真正的秘密, 若有基地在此时机进行偷袭, 那么所谓的一心为了人类的宣言就不攻自破了。
易北洲开车, 江归荑坐在副驾驶上, 车辆缓缓开出了西京基地的大门。
江归荑偏过头, 往车窗外看,车辆行驶出一段距离后, 眼前的景色就愈来愈荒凉, 黄沙替代了原本的植被, 放眼所及, 见不到荒草和林木。
空气中也听不见曾经夏日中常见的昆虫嗡鸣声,一切都显得静谧而荒芜,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西京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虽然末世后已经不可能出现类似堵车的情况,但也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到达研究所所在的华清路。
望着这些景色,江归荑忽然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困倦,她的眼皮愈来愈重,思维愈来愈慢。
易北洲虽然将注意力一直牢牢放在开车上,但他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江归荑,他注意到她的状态不对,轻声问道:“怎么了?”
江归荑张了张口,刚想答话,下一秒眼皮一阖,直接睡了过去。
易北洲蹙起眉,过了一会儿,复又松散开,他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
他将车子停在道边,从后座上拽出了一条空调被,盖在了江归荑身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想要退回驾驶座,却终于没忍住,在她的额间覆上轻柔一吻,一触即分。
他注视着江归荑柔和的睡颜,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意。
下一秒,他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将视线转向前侧车窗,却发现——
一只体长两米的巨蜥变异种正趴在车窗上,舌头在车窗玻璃上不断舔舐着,它长长的尾部布满了黑黄相间的环纹,而每一处环纹中都有无数险恶的眼睛,全身圆粒状鳞片密布,显得无坚不摧。
发现车内的人类终于注意到了它,巨蜥伸出长有力的尾巴,如钢鞭一般,向着车窗抽打过去!
……
江归荑苏醒的时候,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尽可能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看刚才是什么东西扰人清梦。
在她睡着的过程中,她只觉得耳边有动物的嘶哑叫声,有冷血动物肢体爬行过物体表面的滑腻声音,还有不住的喘息声。
那些声音一声声钻入她的脑海,摇动着她记忆的封印,直至把她拖入更加黑暗险恶的梦魇。
江归荑睁开眼,却看见——
易北洲仍手握方向盘在开车,脸上表情风平浪静,但他的下巴处却沾上了一记血痕,他原本整洁安静的衣服上也染上了些许脏污,像是在泥土里打了个滚。
注意到江归荑醒来,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左眼轻眨,那是一个安抚的眼神。
江归荑有心想问,但下一波睡意铺天盖地袭来,她再次猝不及防地坠入了梦乡。
这一次的梦境变得清晰了些许,无数曾经经历过却遗忘的人与事从记忆深层如浪潮般涌现,所有的幻想和企盼都被刺破,真相终于不再遮掩,而是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巨大的悲伤与惊惧一层层地从她的头脑中、她的心中涌现。
她听到自己的脑中一遍遍回响:
怎么可能是这样?
不可能是这样!
是这个世界疯了……
还是我疯了?
但另一个她,却依旧沉着冷静地注视着几近疯狂的她自己,像是在说:
无论你怎么抗拒,真相就是这样的,你不是已经在记忆中看到了吗?
趋近崩溃的她向着沉着冷静的她一遍遍争辩,梦境也可能是假的,我的记忆也可能是假的,从我在变异种的梦境中苏醒的那一刻,我之后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都是假的。
“可是……”
她听见沉着冷静的她轻声诘问:“那么他,也是假的吗?”
明明江归荑仍旧紧闭着眼,明明她没有看见对方指代的任何人,但在这一刻,她深知对方所指的对象——
难道,在她身旁开车的易北洲,也是假的吗?
那个会因为别人送花给她而吃醋,会在救回被绑架的她后失控地把她抱在怀里的人,也是假的吗?
“而且……”
江归荑几乎预想出了沉着冷静的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很想制止她,却还是看着她在她心中一字一顿地说:
“你忘了,哥哥说会让你在一个月内想起来的事了吗?”
“……”
“这些你不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真正正的现实啊!但你真的,能够承受得起这一切吗?”
……
沉着冷静的声音渐渐远去,江归荑的睡意也渐渐消弭于无形,但在睡意消失的同时,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更沉更软了,像是在寒冬腊月被人从头到脚浸入了冰湖里,不到一分钟又让人拽着脚拉出来,之后再沉再拽……她不会死,却感觉比死亡更加痛苦。
忽然,她寒冷的躯体接触了一处热源。
她尽全力向着那处热源贴去,她想要向那处唯一的热源诉说自己的苦闷和不甘,她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睁开了眼。
易北洲的车子停在了路边,他正伸出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上,眼中是真情实意的担忧与心疼,口中说着:“怎么额头这么烫?眼圈还红了,像小猫似的……”
他打趣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江归荑凝视了他一会儿,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没说出口的是,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易北洲见她的目光中仍带有惊惶,揉了揉她的头,将披在她身上的空调被往上拽了拽,思索了片刻后,他慢慢低下了头,想要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然而,江归荑偏了一下头,避开了他的吻。
易北洲笑着问:“怎么了?”
他的心情仍旧很好,大概是很少有这样纯粹的时光,只有他和江归荑两个人一起度过,无论是末世前末世后,这样相互陪伴静静等待时间消逝的时光本身就很难得。
江归荑再次摇了摇头,声音因很久没喝水而有些嘶哑,道:“到哪里了?”
易北洲启动车子,一边踩下油门,一边说道:“不到五公里了,你苏醒得正是时候。”
可能是由于变异种也会东迁西徙,因此前往华清路的这一路上,变异种并没有他们之前预想得那么多,但即便如此,易北洲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与变异种进行搏杀后留下的累累伤痕,显得有些狼狈。
但恰恰是在这一刻,江归荑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初被劫持的飞机上,第一眼看到他的心动。
年轻英俊的军官外表冷漠,嘴角平直如一根线,眼神锐利逼人,但见到她的一瞬间,他眼中的千重冰封渐渐消融。
她注意到了他身上与人战斗留下的伤,甚至就连他的额角,也蹭上了一抹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但这些伤痕并不让他显得狼狈,而是如同勋章般,记录着描摹着那些勇敢的岁月。
短短几分钟后,“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的牌子就已近在眼前。
一年半的风吹雨打和无人修缮让这家曾经的顶尖研究院的外表看起来异常陈旧。但即便如此,当江归荑看到它的一瞬间,她仿佛能回想起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幕幕——
是这里,培养起了她对生物的最原始的兴趣,带来了一系列的企盼和期待;
也是这里,在童年和少年时期让她恨之入骨,因为认为它夺走了父亲;
也是这里,带给了她最后的沉重一击,像是命运的无情嘲讽。
不知不觉间,车子停下了,易北洲先下了车,随后打开了她这一侧的车门,伸出了手欲接她下来。
江归荑静静地注视着易北洲,却并未将自己的手搭在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上。
这一瞬间,她的眼中简直难以言描,很难说其中是悲伤,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易北洲只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进不进去其实都无所谓了,因为那些人没有说错,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易北洲眼里的光倏忽就变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揭开一切!
第87章
——“你想拯救我,还是全人类?”——
在江归荑说出口的一瞬间, 起初,易北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眼中的惊愕之色丝毫没有遮掩,他匆忙说道:“即使真的是你的父亲做的, 那也与你无关……”
“不,可这一切就是与我有关的。”
她微微一笑, 尽管眼底没有半分笑意,轻悠悠说道:“我都想起来了。”
“还记得那只困住我的变异种吗?我曾告诉你, 他是我哥哥。”
易北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江归荑看不见的角落,他攥紧了手。
一阵阵疾风从这一坐一站的二人之间穿梭而过,仿佛标志着最后时刻来临前的震荡不安。
在猛烈的风声中, 易北洲听见江归荑一字一顿地说道:“上次我没告诉你的是,他很快就会撤去在我身上的影响,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月,待影响完全撤去,我就会想起曾经的一切。”
易北洲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惧, 看样子他很想制止住江归荑, 让她不要再说了。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我终于明白, 为什么我哥哥不愿意让我想起从前的一切, 以及, 希望我离开所有的人,无论是爱我, 还是恨我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放得很轻, 尾音如蜻蜓点水, 眨眼间就在呼呼的风声中消散了。
“那你要……告诉我吗?”
再开口时, 易北洲声音喑哑,但问出口的下一刻,他就后悔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得到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
江归荑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注视着那座已经废弃的研究所大楼,眼中神色难辨,半晌她笑着道:“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呢,走吧。”
易北洲瞬间明了了她未出口的答案。
挂着“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牌子的大门依旧是非常气派的,但走进研究所的大门,曾经被各种专家学者造访过的实验室和研讨室都被一层厚厚的灰尘所覆盖,揭露了这里已经太久无人到来的事实。
江归荑并没有理会这些灰尘味道,看向这些熟悉的设施,她的眼中甚至有一些怀念。
电梯已经因为停止供电不再工作了,因此江归荑和易北洲走了楼梯,通往江知秋的办公室。
“在我小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天堂。我喜欢这里的研究员叔叔阿姨们,他们温柔又和善;我喜欢观看他们做实验,虽然看不懂,但是小时候的我会盯得津津有味。”
“……”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与妈妈和哥哥一起到研究所为加班来不及吃饭的爸爸送便当。”
易北洲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在这个时候,爸爸即使工作再忙,也会尽可能抽空回家……”
“……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易北洲艰难地说道:“你的母亲……”
江归荑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对,我的母亲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病,后来她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
研究所内实在是太安静了,一时间只能听闻他们二人的对话声和脚步声,正因如此,当江归荑说到“去世”两个字的时候,易北洲背上忽得爬上一阵毛骨悚然之感。
“那个基因病……它有什么症状?”半晌,易北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响起。
江归荑却没有回答,她伸手推开了一扇门,这扇门的门牌上写着五个字“所长办公室”,这就是江知秋的办公室。
她偏头对着易北洲说道:“母亲去世后,我父亲就……很少回家了,从那时起,他的每一分每一秒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
易北洲进来后,房门在他们身后阖上,发出“吱呀”一声。
易北洲打量着这间所长办公室,经过了一年半的无人清理,即便是所长办公室也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得有些脏乱,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但所长的办公室远不仅仅是一个办公室,除了行政所必须的电脑文具等物品外,甚至还摆放了一些简易的实验器材。
易北洲轻声问:“他是担心睹物思人,才不愿回家的?”
江归荑一口否定:“不,他是想要找到治疗那种基因病的办法,找到治好我母亲的办法。”
易北洲脱口而出:“可是,那个时候,你的母亲不是已经……”
他话没有说完,但江归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低头笑了一声,笑声中含着些许嘲讽:“是的,那段时间他其实陷入了一种思维的怪圈里,他不怎么回家,对我和哥哥极其冷漠,我那时候年纪很小,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过,后来,他得到了美国政府交由他研究的那截触手,从那以后,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复活母亲的契机。”
“复活?”
五雷轰顶都无法描绘易北洲此时的震惊,他半信半疑道:“人死了还怎么复活?”
江归荑平静道:“那截触手落到地球上后就已经死了,那么多的检测手段都无法检测出它的生命体征,但当它嫁接到人体上,却还是可以造成污染。”
“你觉得,生与死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呢?生与死,真的有明确的边界吗”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道:“可那是一个怪物,你的母亲……”
江归荑眼睫低垂,没有人能看清她眼中的神色,半晌,她近乎呢喃地说道:“对,我的母亲终究不是怪物,所以——”
她低低笑起来,虽然那笑意中透出的都是叹息:“他最终失败了。”
“在他失败的同时,其他几个国家的研究团队也接二连三地宣告实验进展滞缓,国家级实验所调动的资源何等稀缺,万万不能平白耗费在一个已经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项目上,从此,国家不再拨款,研究团队大量撤离,如果不是因为之后的事情,可能那场降临在卡里科沙漠上的异象,就会和什么古今中外十大未解之谜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易北洲嗓音有些发紧:“之后发生了什么?”
丽茨曾经在交代这段过往的时候,将讲述终结在了各国研究团队无功而返这一刻,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之后其后发生的事情,才真正导致了众生畸变的来临。
江归荑抽出一把椅子坐下,微微仰着头,看向站着的易北洲,从这个角度,她能将他眼底的神色一览无余。
“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对于全人类的命运来讲,可能不值一提,但何其讽刺,就是这样的蚍蜉却撼动了整片森林。”
江归荑轻声道:“2072年末,我患上了和我母亲如出一辙的基因病。”
易北洲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他的眼中有惊愕、有悲伤、有怀疑,半晌,他话音滞涩地说道:“可是,这和众生畸变的起因有什么关系……我们之前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是说,如果你患上了基因病,那么它大概率会是你能降低他人异化值的源头……”
江归荑摇了摇头,仿佛连她也觉得有些好笑:“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易北洲有些彷徨地看着她:“我不明白。”
江归荑笑了笑:“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患上了与我母亲一样的,足以致死完全无解的基因病,还能好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吗?”
在易北洲惊惶的目光下,她停顿了半秒后继续问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在末世开始后一年半才从梦境中醒来,途中可以一直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吗?”
易北洲简直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江归荑微笑道:“你猜的就是真相,因为,我早就是变异种了啊。”
易北洲看着眼前眼神澄澈容貌可人的姑娘,心里升起一阵荒谬之感:“可是,你没有那些混乱邪恶、不可名状的生物特征,你甚至还会降低他人的异化值,你……”
江归荑轻悠悠道:“你不是想知道,那种罕见基因病的症状如何吗?”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的,在一个人的生命进程中,他体内的细胞会不断地通过分裂进行增值,分裂速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减慢,直至生命的尽头。可母亲和我由于这种基因病的影响,细胞分裂的速度却提前减慢了,也就是说,当新细胞增值的速度降到很慢,远远小于旧细胞消亡的速度,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易北洲恍然觉得这段话有些耳熟,无数庞杂的信息在他的头脑里交错纵横,在他即将要抓住关键的一点时,却又变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觉得这和变异的原理很像?”
“……”
“曾经,父亲为母亲的病症费尽心思,却都无法阻止她的死亡,他花了很多年才从母亲的死中走出来,不再寄希望于研究那截触手,可是,就在他刚刚打算放下那一切,将关注重新倾注在我和哥哥身上的时候,他却崩溃地发现,我也患上了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病。”
易北洲声音喑哑:“那段时间,你说你的研究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出来和我见面。”
江归荑低头笑了一声,道“对,那段时间我整日躺在医院里,那时候,我其实没想过还有能这样和你说话的一天。”
“你想知道,众生畸变是如何发生的吗?”
“……”
“他知道我得病后,几乎绝望了,他在这个领域研究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是一个无解之症,至少,在当时的医疗手段下,它是无解的。”
“2073年1月,就在我体内的细胞分裂即将停止的时候,父亲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他从实验室中偷出了那截被封存的触手,嫁接到了我的身上……”
易北洲徒劳地看着江归荑的唇间一张一合,他想让她不要说了,但是即使她不继续说,曾经已经发生的一切也绝不可能转圜了。
“起初,一切都是奇迹般的幸运,变异所带来的细胞再生速度增长恰好与我体内的细胞分裂速度减慢达到了一个平衡,那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直到——”
那一日混乱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哥哥陪着她到研究所复查,父亲看到结果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正要笑着说什么,她从心底却突然升出一阵从未有过的不详预感,条件反射喊道:
“快跑——”
然而,一切已经太晚了,那一刻,江归荑感到一种被电流贯穿的感觉,但那股电流从她的身体中涌现,却并没有因为触及人体的皮肤屏障而终止……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哥哥都瞬间发生了变异,乌黑的触手突破了他们的皮肤向外蔓延,恍如生根发芽,无数混乱邪恶的复眼睁开,犹如无机质一般盯着江归荑。
这一切实在是太快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只觉身体一软,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意识。
但后来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众生畸变从华夏西京市华清路开始蔓延,逐渐随着变异种的迁徙直到全球各地……
……
“我想,在那时,我体内细胞分裂的速率和湮灭的速率应该还未达到完全的均衡,因此我依然向外界散发了一种类似于波或者磁场的东西,引起其他生物的细胞活性上升乃至变异。这种对外界施加的影响在最初是爆发性的,由此引发了众生畸变,而到了后来就成了一种潜移默化式的污染……其实,末世开始已近一年半,我已经感受不到还在往外散发污染了,可能是两种力量在我身体中终于达到了真正的均衡吧。”
正因为她身上有两种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拉扯,因此她散发出去的影响虽然会诱导身边人进行畸变,但这种畸变是相对稳定的,不会直接导致人或动物死亡,但即便它是相对稳定的,一旦量变堆积引起质变,过快的细胞分裂速度终究需要更多的能量来支持,生物的理智终究会被欲望所代替,也就成为了真正的理智全无的变异种。
易北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那么,你为什么能够降低其他人的异化值?”
“毕竟是以我为源头散播出去的影响,我能将它们吸收回我的体内,也并不奇怪吧……”
“你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的梦境困住?”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怕我继续感染人类,也可能是怕人类知道真相后针对我……谁知道呢……”
“……”
易北洲极力想要找出江归荑话中的漏洞,但任凭他穷尽头脑中所有思绪,都找不到无法自圆其说的点。
难道,真相就是如此了吗?
江归荑一哂,轻声道:“执政官,听完这些,你还认为我是清白无辜的吗?”
“或者说,你难道不认为我,应当为人类赎罪吗?”
“电车难题中,无论是被绑在面前铁轨上的那五个人,还是被绑在另一条铁轨上的一个人,都是无罪的。可是,如果另一根铁轨上的一个人,是有罪的呢?”
“……”
“你想拯救我,还是全人类呢?”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看没看懂,要是没梳理清楚,我回头再放个时间轴上来。
关于为啥女主一年半不吃不喝都不会死,以及为什么变异种给女主的梦境如此“美好”应该都解释清楚啦!
封面上的那句话终于写出来了!
另外,下一章男主开始发疯!
另外,最后一句碎碎念,因为榜单要求和即将完结的关系,明后天应该会加更,先把flag放在这里,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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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易北洲久久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江归荑,仿佛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良久,他摇了摇头, 原本沉稳的声音此时透着些许慌乱:“不,你没办法拯救所有人, 即使你能够降低他们的异化值,那也是暂时的……”
江归荑平静地看着他:“既然我能够把它们散发出去, 就一定有收回来的办法。”
易北洲怔怔道:“不,你不能……”
江归荑轻声笑了:“易北洲,你不想在人类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是吗,还是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易北洲就眼神沉沉, 不知从哪里拽出了一条镣链,将一端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在这一刻,他往日的沉稳平静的面具终于被一把撕碎,暴露出其中如野兽般疯狂残忍的本质来。
江归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
其实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 最为绝望的应该是她。
但在告知易北洲后, 她仿佛觉得整颗心都变得轻松起来, 就好像, 无论这个人给出什么答案, 无论是否要舍弃她,她都会觉得, 有人可以和她同担命运赐予的苦果。
如果是以往, 有人束缚住她的行动, 她必然会穷尽一切办法逃离这个人。
但在这一刻, 当对象换成了易北洲,她心知肚明易北洲的举动究竟是什么含义。
于是,她淡淡道:“这里是我父亲的办公室,这样多不好……不如回我家?”
这其实只是一句打趣,但易北洲的眸子倏忽亮了一瞬,下一秒,他点点头,却没有松开系在江归荑手腕一侧的镣铐,而是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随后飞奔下楼。
江归荑:???
江归荑的家离研究所并不远,易北洲没有再开车,而是徒步抱着江归荑进了家门,然后一把重重关上大门。
长达一年半没住人的房子中也有一股灰尘的味道,易北洲一手揽着江归荑,一手拿了张湿纸巾,细细地将沙发一角擦了三遍,才将江归荑放到沙发上。
江归荑想要坐起身,下一秒,却见男人直接覆了下来。
这是一个意欲掠夺一切的吻,江归荑几乎感觉她的呼吸都被完全夺走了,她的唇、她口中的每一处软肉都被重重碾压着,一时间,她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薄荷冷意。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热烈的吻,但江归荑感受到的,却只有他无处抒发的疯狂与绝望。
就在江归荑几乎要在他怀里窒息时,他终于放开了她。
江归荑轻哼了一声,睁开仍旧迷蒙的双眼,淡淡道:“对着变异种你也能亲得下去?”
易北洲没有答话。
但他的眼底却酝酿着狂风骤雨。
他直视着江归荑的眼睛,低声说:“你刚刚问了我的想法、我的选择,可是你是如何想的呢?”
“你会为了一个不可能拯救人类的方法,而放弃一切,丢下我吗?”
江归荑沉声道:“这不是不可能的方法,其实可以尝试……”
“可是,就算你把所有人的污染都吸回你一人身上,又能怎么样呢?2073年发生过的事情还是会重演!你又不是无底洞,污染还是会扩散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次,江归荑却没有说话,她定定地盯着易北洲的脸,眼底有些悲伤,只是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易北洲摇了摇头,下结论般道:“你做不到的。”
江归荑深吸了口气,道:“你先把我松开。”
易北洲盯着那条镣链看了一会儿,却并未依她所言松开,而是再次把她打横抱起,直接进了她曾经的卧室,把她放到了床上。
紧接着,他把镣链的另外一头牢牢锁在了床头的把手上。
他揉了一把江归荑的头,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我知道你七窍玲珑心,说话让人听不出真假;我也知道你心中有大义,为了解决众生畸变你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
他带着喘息声如泣血:“我只有你啊!一年半前,我就失去了你,你难道忍心,在我刚刚重新拥有你之后,以为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之后,再失去一次吗?”
江归荑轻声道:“……可是,西京基地拦得住那么多基地的入侵吗?易北洲,你是西京基地的执政官,你拥有那么多人的信任与期待,远不止我一人。”
“你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事。”
易北洲定定地看着她,嘴角轻勾,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道:“你说得对,我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事。”
随后,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镣链的链接处是否牢固。
“……”
江归荑试图和他条分缕析:“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一直是个非常冷静克制,责任感重于一切的人。”
“你忘了你之前对我说过的吗?”
那是在林邱实之事刚刚解决,听到林钰不想承担过多责任的言论,江归荑心生好奇,询问了易北洲关于责任的看法。
易北洲眼底的风暴不止,他一字一句说道:“不,你看错我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
“那个白人约你吃饭送你玫瑰,我那时就想,我要把你牢牢锁在我身边,让你哪里也不能去。你知道,你每次那样笑的时候,让人多想……吗?”
“……”
江归荑深吸一口气,她尽量冷静地道:“你现在这样……你的异化值是不是上升了?”
情绪不稳定可能引起异化值上升,相辅相成的是,异化值上升本身也会激化人情绪中的阴暗面。
易北洲停顿了几秒,然后说:“你知道我的变异特征在哪,你要帮我吗?”
……
之后的一切都失控了。
江归荑被他按在床头一遍遍接吻的时候,白皙颀长的脖颈微微泛红,像是引颈就戮的天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角边渐渐沁出泪痕,一滴泪水将落未落,又被易北洲温柔地舐去。
他的动作万分轻柔,语气却是异常凶狠的,他一遍遍地问:“你会走吗?”
像是江归荑不给他一个答复就誓不罢休。
……
终于,她的双手触到了……
下一秒,她眼睛瞬间睁大,抗拒道:“我不能……”
易北洲低声的诱哄一遍遍在耳边响起,像是温柔的诱导,劝诫着猎物跳入精心准备好的牢笼:
“乖,你可以。”
“你答应帮我的……你答应为我降低异化值的……”
……
在最后的时刻,江归荑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怔怔地看着易北洲近在咫尺的脸,头脑中一片空白。
易北洲的脸继续靠近,带着微微的喘息,他在她耳边说:
“如果你要离开这里,就等我变成变异种,然后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作者有话说:
男主发疯的后果是拉灯哈哈哈哈哈
晚上应该会再来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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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 江归荑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过往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像走马灯一样翻过,每次她清醒过来的时候, 眼眶都是微微湿润的。
虽然,在大多数时候, 她都记不清自己的噩梦中都有什么,只能依稀想起那是一种很深沉的绝望, 像是被浸泡在万米的海底,被水压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夜,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她竟然没做什么梦,而是在易北洲不再折腾她的下一秒, 就沉沉得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江归荑悠悠转型的时候, 她发现身侧的人已经离开了。
她望向窗帘的方向,发现窗外天光已经大亮,窗帘被人严丝合缝地拉好,只有上侧和下侧的缝隙处隐约透出些许光亮。
正当她想要爬起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的一侧手腕仍旧被牢牢固定在床头上。
江归荑微叹了口气, 正想着趁易北洲不在, 穷极一切手段也要把它打开的时候——
门倏忽开了。
推门的人似乎很小心翼翼, 起初动作不大, 后来才干净利落地把它一把推开。
门后正是易北洲。
他看起来已经冷静多了,面容依旧英俊沉稳, 再看不出一点此前撕心裂肺的情绪。
江归荑摇了摇她的右侧手腕, 镣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你要什么时候给我解开?
易北洲却对她的动作视而不见, 他轻勾嘴角,微笑道:“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所谓的早饭其实是两盒自热米饭和一盒午餐肉罐头(注1),易北洲交代说是从她家的角落里翻出来的。
浓郁的咖喱味飘荡在空气中,咖喱酱汁铺陈在莹白的米饭上,显得格外诱人。
易北洲将午餐肉切成均匀的小块,送至江归荑嘴边。
望见她不辨喜怒的脸色,易北洲试图解释:“其实我做饭很好吃的,只是现在没有食材而已,等到末日结束……”
他话还没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很显然,他和江归荑都意识到了那个结束末世的办法。
江归荑转移话题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其他几个国家会将最初的变异种残骸放在哪里?”
易北洲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他缓缓说道:“如果说,你父亲可以在各国默认放弃那个研究项目的一年后重新使用那截触手,这是不是代表着……美国并没有在实验失败后收回发放给各国的触手,也就是说,各国的实验室里仍有可能存放有当年的初始实验材料!”
江归荑目光有些沉重地点点头,道:“如今几国联合研究变异种的过往已经瞒不住了,即使其余几国事先不知道众生畸变和当年的实验有关系,到今日也必然知道了。”
易北洲沉吟道:“你担心有人浑水摸鱼,有可能趁乱利用那几截触手惹出更大的乱子?”
江归荑直直望进易北洲的眼睛,认真说道:“必须将那几截流落在各国研究所内的实验材料尽快销毁掉。”
易北洲却没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他毫不掩饰地审视着江归荑脸上的表情,试图找出其中任何不自然的意味。
江归荑一脸坦然地看着他,仿佛其中没有夹带着任何私心。
目前,他们没有任何能与西京基地相沟通的渠道,因此如果要询问联合政府或者其他几国政府当年那些残余实验材料的去向,唯有亲自去一趟。
易北洲望向锁住江归荑一条手腕的镣链,他对它的坚固程度十分放心。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从包里拿出了另一条如出一辙的镣链,不顾江归荑的抗拒,将她的另一侧手腕拴在了另一侧床头。
随后,他想了想,还是把原先被缚住的手腕那侧的镣锁解开了,然后从包里拿出了各种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放到她身边。
紧接着,他揉了揉江归荑因碰撞锁链而发红的手腕,温柔地道:“往返不过半天而已,等我回来。”
在他做这些事的全程中,江归荑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易北洲也不在意,他知道江归荑心中必然对他禁锢她的的所作所为有怨怼,但他也知道,这是能保住她的唯一一条路了。
易北洲最后轻吻了一下江归荑的额头,眼中的情意仿佛能化为实质,随后,他大步向外走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重新变得一片安静,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易北洲走的时候,在她的头和腰后面都放了一个柔软的抱枕,这是一个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让她酸痛的腰腿不那么难受了。
江归荑仰头望了望天花板,眼中情绪意味不明,几秒后,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直到行驶声音渐行渐远,几乎听不到了,她才淡淡道:
“出来吧。”
几秒后,几条藤蔓状的黑色触手从被拉开一条缝的窗子中伸进来,随后停顿了几秒,那似乎是个不易察觉的犹豫,随后已经伸进来的触手将窗子往旁边一推——
窗子瞬间大开!更多的触手涌进了屋子。
眼看着她的卧房就要被密密麻麻的触手全部填满,江归荑蹙了蹙眉头道:“你别都进来。”
随着她话音落下,触手瞬间悬停在空中,还有数根粗壮的触手正卡在窗子口处,一半的身子已经挤了进来,一半身子却还在外面,一时竟不知要不要进来,触手上原本邪恶的眼睛中闪动着迷茫的光。
与此同时,一道男声响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归荑轻描淡写道:“隐隐有种感觉罢了,在没有想起来曾经的一切之前,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如今全都想起来了,我才意识到,这可能就和你们觉得我的身上有种吸引力的感觉差不多吧。”
哥哥沉默了几秒,然后道:“那归荑,你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来吗?”
“我之前百般阻挠你知道这一切,但是你最终还是知道了,你后悔吗?”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嗓音滞涩如同刀割。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江归荑轻轻地笑了。
“有什么后悔的,我这条命本该在一年半前就结束了,苟活到现在,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还给那么多无辜的人带去了本来不应该由他们承受的苦难。”
“这不是你的错……无论是你还是爸爸,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更何况,就算没有你,只要那截触手还在世上,早晚有人会这样做的,众生畸变不出现在一年半前,也会发生在不远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它确实是由我和爸爸的行为直接导致的,也应该由我们来承担。”
哥哥迟疑不定地说:“你是不是已经猜到,真正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他足足等了几秒后,江归荑才说道:“易北洲认为,就算我真的能将全球的污染都吸收到我一人身上,这些污染迟早也会再次重新爆发开来,因此解决不了问题。”
“但是,他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只要这条逻辑链的最后一环被搭上,任何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那就是,死亡的变异种是不会再继续散发污染的,除非有朝一日,它被再次嫁接到其他的生命体上。”
一片寂静,屋内的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了,就连那些触手都不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了。
半晌,只听江归荑一字一顿道:“哥哥,这就是众生畸变唯一的解决方案,对吗?”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你的猜测是对的,虽然由于你体内的细胞活性重新达到了均衡,因此几乎不再往外散发更多的污染分子,甚至会回收一些……但即便如此,全球的污染都是由于你的某种磁场,只要你继续存在,全球的污染就不会消失,那些能引起细胞活性上涨的污染就不会消失。”
命运终于尘埃落定,江归荑轻轻闭上了眼。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可能是天塌了一般的消息,但到了这等关头,江归荑面上还是很平静的。
不止如此,她的心底也没有什么受到重击的感觉,只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大概是,过去的两月时光太过平常而美好,美好到,早就在她的心底种下了疑虑的种子——
我真的有那么幸运,末世开始后遇到的变异种只是让我做了个似真似假的梦?
我真的有那么幸运,能重新在茫茫人海中,与易北洲重逢?
原来,所有的幸运,所有的如同赠礼般的偶然,都早已被暗中标好了价格。(注2).
西京基地。
被易北洲从联合政府救回来的研究员们都重新到西京基地研究院安了家,研究院又恢复了从前人来人往的样子。
丽茨这几天忙得团团转,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每个人都在各抒己见,试图找出其他的降低异化值的可行方案。这些方案中,有几个似乎是可行的,丽茨把这几个画了个圈,准备继续研究。
此时,她刚刚从一间会议室里出来,交代其他的研究员早点休息后,她揉着眉心,准备把让人焦头烂额的东西都扔到一边,先去托马斯家里喝一杯,就被人堵在了研究院门口。
“你不是去华清路的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了吗?”见眼前之人正是易北洲,丽茨犹疑着说道。
待易北洲说出他的来意,她笑了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四国宣告实验失败后,我们确实想要收回研究样本,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不过后来联合政府成立后,我们就借着联合政府的名义收回了这些样本,除了华夏的未能收回,其他的都统一安置在联合政府了。”
易北洲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丽茨不知道易北洲为何猝然变色,笑着道:“你是不是担心那些样本的安全?不过,对于那些样本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我还真的不清楚,让我打个电话问问史密斯。”
说罢,她走到一侧的公共电话亭旁,拨通了看守所的电话号码。
待易北洲把史密斯也带回西京基地后,没有人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理史密斯,这位曾经权势滔天、一人独掌联合政府话语权的美国代表。因此,他被暂时关押在了看守所内,毕竟活着的他必然知道很多东西。
这通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丽茨让对面的看守人员转交给史密斯,之后又等了几秒,她询问了那些研究样本的去向。
很快,她的神色完全放松下来,随后挂断了电话。
她转向易北洲,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意:“不用担心,史密斯说他已经下令把那些研究样本全部销毁了,一丝一毫都没剩下,毕竟那时候,他非常害怕过去的实验被揭露出来,又怎么可能给自己留下把柄?”
易北洲的嗓音有些发紧:“这件事,你和江归荑说过吗?”
丽茨有些莫名其妙:“史密斯告诉我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但是各国统一上交研究样本的事情,她向我私下问起过,毕竟她的思维那般缜密,怎么会遗漏这个关键的点?”
望着易北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丽茨也有些微微的慌乱,问道:“怎么了?对了,归荑呢?她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吗?”
还没等回答她,易北洲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传来了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从身到心都变得轻松起来了,心里也变得平静下来了。
这种感觉,与昨夜和江归荑在一起时,异化值逐渐降低的感觉十分相似!
易北洲眼中都是愕然,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目之所及,很多人似乎都发现了身上的变化,正不可思议地相互交谈着。
有些人甚至直接撩开衣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变异特征正在逐渐消失!
作者有话说:
注1:自热米饭保质期最长可能只有12个月,这里男女主吃的是过期的,大家不要学他们吃过期的自热米饭,这里是剧情设定,不代表过期了还能吃
注2:化用“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出自茨威格,评价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第90章 (二更)
易北洲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头脑间穿梭而过。
我真的没有出现幻觉吗?
紧接着,他看见发现自己变异特征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直接拿出了异化值检测仪, 然后对结果啧啧称奇。
易北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拿着异化值检测仪的人面前。
这个人一激灵跳起来:“执政官!”
易北洲面容冷漠, 简短道:“给我看看。”
那人连忙把异化值检测仪塞到易北洲的手中,易北洲低头一看, 只见仪器表盘上赫然写着“32”。
时至今日,即使是从未出过基地的人,也很难维持如此低的异化值了。
易北洲问他:“你原先的异化值多少?”
那人想了想,道:“一周前测的,好像是289。”
周围的讨论声越来越大, 那人见易北洲神情严肃,连忙焦急问道:“怎么了, 执政官?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中无比迷茫,很显然,他真正想要问的是:异化值降低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易北洲勉强笑了一下,随意说了几句话安抚了他一下。
随后, 易北洲拨打电话告知了秦粒这边的状况, 并让他过来安抚一下民众, 维持一下秩序。
易北洲紧皱着眉头, 目光在周围聚拢的人群上不断扫视, 目光充满犹疑。
理智告诉他,污染绝不会毫无征兆地消失, 众生畸变也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
一定有什么原因……
紧接着, 他的目光扫到方才站在他身边, 此时已经开始为大规模人群依次采集异化值数据的丽茨身上, 突然想起了方才丽茨最后问他的话。
她问的是江归荑的下落!
对,这件事会不会是归荑暗自做了什么……
这个猜想甫一出现就被他自己否认了,他对江归荑吸收他人污染的作用范围心知肚明,照理来说,只有通过实质的接触,江归荑才能降低他人的异化值。
那么,眼前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呢?
但如果说此时与江归荑没有关系,她又偏偏使出了一个调虎离山之计,特地把他支走……
易北洲的脑子一团乱麻,所幸秦粒已经过来了,他连忙交代了他几句,就匆匆往外走去。
之前从西京基地开到华清路的研究所,路上耗费了四五个小时,主要是由于在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好几个游荡觅食的变异种,虽然他都成功杀死或者逼退了变异种,但仍旧耽误了很多时间。
但这一次,从西京基地开往华清路的这一路上,他几乎没遇见任何大型的变异种,少数几个小型变异种虽然在他的车前穿梭而过,但丝毫没有攻击的意思,甚至,从它们的身上,易北洲看到了一些末世前动物拥有的特征。
乌黑坚硬如重甲的表皮部分重新退化成毛茸茸的绒毛,眼睛不再闪动着嗜血邪恶的光而重新变得温和。
它们的身上虽然还有包括触手复眼等变异种所特有的特征,但这些特征的数量也较之从前大幅减少了。
易北洲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他几乎想要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到江归荑身边。
终于,江归荑的家近在眼前了,从外表来看,这座房子与他离开之前并无任何区别。
易北洲的心放松了一些,跨过庭院往大门口走去,他刚刚将手放在门上,就听到——
“砰”的一声从房子内传来。
易北洲心神俱震,他快速拉开门,向着屋内跑去!
他绝不会认错,那是枪响的声音!
紧张的情绪悲伤的情绪痛苦的情绪在他心中交替而过,从大门口到江归荑卧室门口可能仅仅需要三十秒,易北洲却觉得仿佛耗尽了他的一生。
尽管不断安慰着自己可能仅仅是江归荑对室外入侵者的反杀,但一道冷酷的理智的声音却反复在他的脑中响起,仿佛最终的判决:
你没有给她留下防身的武器,那么她哪里来的枪呢?
你把她的手腕牢牢锁在床头,那么她哪里有办法反杀呢?
当易北洲终于站到江归荑卧房门前的时候,他的手搭上门把手,却觉得往日轻薄的房门仿佛有千钧重,让他推不开、也不敢推开。
他咬咬牙,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推开门的下一秒,眼中所见的场景让他瞳孔紧缩。
江归荑仍旧好好的坐在那里,听到屋门发出了轻响还讶异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她的镣链已经被解开了,铁链松松垮垮地堆积在床头柜上。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她右手持着一把手.枪,正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意识到她打算做什么后,易北洲立刻上前,一把夺下那把枪,将其扔得远远的,然后在她身上身旁看了一圈,没再发现有疑似危险品的东西。紧接着,他扳正她的脸,让她的眼神丝毫无法逃避,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干什么?”
在这一刻,他的语气偏偏仍旧是十分平静的,脸上也面无表情,只有眼底酝酿出了一丝暴虐的风暴。
江归荑被他捏着下巴,眼神却没有逃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你所看到得那样。”
易北洲一时又怒又气,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力道,又生怕把她掐疼了,只好放开了她的下颌。
他尽可能温柔平静地问:“好,那我问你,刚刚那声枪响是怎么回事?”
江归荑短促地笑了一声,淡淡地说:“太久没握枪,试试自己还会不会用,唔,如果你再晚进来一秒,看到的可能就是我的尸体了。”
易北洲简直不知道面上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心中应该产生什么情绪,他只觉得,自己所坚守的一切、自己所珍惜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撕成碎片。
就像是一把刀子刺入胸膛,直直戳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又拔出、再捅入,直到把一腔真挚的心搅成一团烂泥。待拿把刀拔出的时候,易北洲仿佛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他缓缓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江归荑平齐,仿佛这样就能窥见并理解她真实的想法,他轻声道:
“我到了西京基地,丽茨和我说你早就知道其他几国的研究样本的去处,后来,基地里很多人,就连我一路过来遇见的那些变异种动物、变异种植物,它们的异化值都降低了,它们的变异特征都在不断地消失……”
“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江归荑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我所看到的,是你找个借口把我调走,然后独自一人在这里搞自.杀!”
“你把我当成什么!无聊时可以解闷的工具吗,然后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却半点都不肯和我倾诉?”
江归荑偏过了头,半晌,一行清泪从脸颊一侧滑落。
半晌,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是直到刚才才确认这个办法的。”
易北洲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说说,这是什么办法?”
江归荑刚要开口,就被易北洲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还有,你是如何确认这个办法的?”
江归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其实,接触仅仅是我吸收他人污染的一种手段,当我想的时候,我可以随时收回那些导致细胞活跃值上升的污染,毕竟……那些影响就是我散发出去的。”
她犹豫了片刻,打量着易北洲的神色,咬咬牙才下定决心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而在收回污染后,其实再次扩散到全球并不是必然的……有一个方法能够阻止这一切。”
易北洲冷笑道:“你别告诉我是你的死。”
江归荑沉默了。
易北洲又问道:“那么,是谁告诉你这一切的呢?”
江归荑没有说话。
易北洲怒极反笑,他伸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直视着她的双眼道:“无论是谁说的,都不尽然。那个口口声声告诉你、承认你这个思路的人,他难道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吗?他知道只要你一死就一定能避免再度的全球畸变吗?万一你和最初的变异种不一样呢?那个最初的变异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你可是肉体凡胎!谁知道你一死全球污染会不会再次失控!”
望着眼前男人的歇斯底里,江归荑的眼圈微微红了,她的心中仿佛有数根刀具在刮在喇,半晌,她近乎呢喃地说道:
“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如果不试试的话……”
“可是,江归荑,如果成功了,你确实能被刻在碑上,成为人类的英雄。那如果失败了呢?如果尝试失败了,你可就白死了啊!”
江归荑摇着头,苍白地辩驳着:“我一人……”
易北洲再也忍不住,一把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重重道:“可在我心里,你一人,与那被绑在另一侧铁轨的五个人没有丝毫区别!”
江归荑睁大了眼。
紧接着,她听见易北洲继续说道:“所以,再等等我好吗?再等等我,想出其他的办法,这世上有那么多条路,总有办法,能既保住你,也能保住天下人的。”
江归荑苍白道:“可是,我已经拖不了多久了……”
易北洲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你还能拖多久?”
江归荑直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把他牢牢刻在心里:“最多三天,超过三日,我就会像一年半前那样,重新把吸收回来的污染投放到世界各处。”
“而且,我有预感,如果这次再次污染值扩散,只会比上次更加剧烈……”
作者有话说:
快夸我是勤奋的小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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