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在岸边,白朴一马当先,纵身上了岸。卫小山扶了把卫翎,主仆二人紧随其后。那艄公却不上来,竹篙轻点,小船飘飘悠悠,在雾气中隐去行踪。
白朴摇着手中的纸扇,无声地在前面领路,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目光所及,两边都是低矮的民宅,卫翎在京城里住了快二十年,从来不知道京城之居然有这么多窄巷。
足足走了一刻钟,前面忽然开阔起来。一街之隔,低矮的瓦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而高大的亭台楼阁。卫翎露出些惊讶,“这里不是……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是京城第一热闹繁华所在,沿街数不尽的百年老字号铺面和装潢的富丽堂皇的新贵商铺。在京城之中,这是个寸土寸金的所在。因是深夜,又是国丧之期,四下静悄悄的。
“正是东门大街”,白朴似笑非笑。“让你失望了,你不会以为我要将你引到城外的孤坟野地吧?”
卫翎略有些尴尬,他还真是以为对方要把他带到什么危险之地。“您不是说去鬼市?”
“鬼市啊……”白朴遥遥一指,“就在人间烟火处。”言罢,他带着卫家主仆横跨东门大街,又钻进对面一条不知名的巷子。
巷子幽深而安静,两侧都是高墙,把月亮都遮住了,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行到尽头,一道土墙挡住去路。
白朴带路,卫翎居中,卫小山断后。快到墙根下,卫小山忽觉的后脖颈上冒起小凉风,他猛一回头,面前不过二尺,一张干瘦的脸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妈呀窜了出去,一脚踩在卫翎的脚面上,惹得卫翎也惨叫起来。
“两个小子,鬼哭狼嚎的。胆子不大,嗓门不小。”
这人一出声,卫翎才听出来,正是撑船的艄公,也不知他将船停在何处,又迅速跟了上来。
“我好心提醒一句,在鬼市鬼叫,真的会引来鬼的。”
卫小山擦了把冷汗,“您可真是好快的脚程,干嘛这样吓唬人。”
艄公嘿嘿一笑,几步窜到前面,竟然还先白朴一步转到土墙之后。
原来这墙壁并非是个死胡同,一转弯有个三尺来宽的口子,绕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圆形空场出现在面前。
四下灯火昏暗,虽然人不多,比起今夜死气沉沉的东门大街还是热闹了许多。广场上杂乱的竖起光秃秃的杆子,杆子上挂一串串白纸灯笼,照的惨白一片。
这里虽然青石铺地,地面却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碎砖杂草,还有几处杂物堆中,露出形状奇形怪状的动物尸骨。空场中间,横七竖八立着几块断石,石头上挂着儿臂粗细的铁链,也不知是用锁什么的。
再往远看,小摊子乱乱哄哄,挤挤挨挨,排成两列,中间让出一条仅可一人通过的窄路来,也不知道那条路尽头到底是何处。
艄公回头招呼,“哎!跟紧点,若是跟丢了,指不定明日一早抬出去的就是两具无头尸。”
卫翎和卫小山忙跟上,走的急了,卫翎的袍角翻飞,扫过头一家卖胭脂的摊子,一盒胭脂被扫落下去。卫小山跟在他身后,急忙接住,将胭脂盒抄在手中,递还给老板。
“对不住,还好没摔着。”
摊子后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也看不出年纪,抹着厚厚的铅粉,涂着两团红艳艳的脸蛋,拧着稀疏的眉毛看卫小山,说起话来直愣愣的。
“碎了,你赔。”原来是胭脂摊的老板。
卫小山眨巴眼,“大娘,没碎,我接住了。”
胭脂老板闻言,把腰一掐,“我呸呸呸,谁是你的大娘?没碎也得赔,你这双爪子摸过了我的货,我还卖谁去?掏钱,二十两银子,没现银也行,本姑娘收银票”
卫小山听她说本姑娘,扑哧一声,胭脂老板顿时把眼睛瞪得滚圆,“笑?快赔钱,四十两!”
卫小山在外面可从来不吃亏,闻言也一掐腰,“哎大……姑娘,就是宫里面娘娘的胭脂,也用不上四十两一盒……”
“瞎了你的狗眼,本姑娘这胭脂可比什么宫里面娘娘的胭脂强的多,只需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她抢过卫小川手里的胭脂盒,吧嗒打开,果然用自己那黑胖的手指头,挑了一指甲盖,对着卫小川迎面吹了过来。
一阵香风,卫小川就觉得眼见恍惚,脑子迷糊,昏昏沉沉身子发软,多亏他自小习武,跌倒的一瞬间有些觉悟,狠狠在自己舌尖上咬了口,这才找回一丝清明。
尽管如此,“扑通!”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是迷香。”他喊了起来。四外摊子里冒出几个神头鬼脸,木然地看着他。
胭脂老板咯咯笑了起来,“原来是个会功夫的,那有什么用,只消再来一指甲盖儿,……”她一脸不怀好意,伸出又黑又长的小手指甲,对着卫小山一晃。
“别,这位姑娘!”卫翎对她露出假笑,“这东西,我们买了。”
胭脂老板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见是个十分俊美的少年公子,她缓和了脸色,哼了一声,“瞧你们俩脸生,我不做陌生人的生意。”她把胭脂盒塞进自己怀里,对着卫翎伸出手,“你打碎我的胭脂,六十两,给钱。”
“……”又涨价了。敢情她要钱,却不打算把迷香交出来。
卫翎咳嗽一声,“这位姐姐,我真的想买,我也不是陌生人,我们主仆是跟着白朴前辈一起过来的。”
老板一听白朴,脸都亮了三分,从摊子后面探出头去,对着白朴的背影招手,“是小白啊,你别躲,我都瞧见你了。怎得路过我的摊子都不来打个招呼。”
白朴头也不回,拿扇子挡着脸,“给钱给钱,给了钱快走,我们还有要紧事。”
卫翎闻言,摘了自己的荷包,碎银子不够,倒是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把银票递给店老板,“劳烦您把那东西卖给我吧。”
老板接过银票,对着灯笼照了照,卫小山勉力爬起来,还在头晕,没好气的怼了一句。“银通号的票子,南梁北燕各分号通存通兑,东门大街就有分号铺子,别看了,找钱。”
胭脂老板把银票塞进怀中,把胭脂递给卫翎。“找不开呀,我今日还没开张呢。你们要不要,看在小白的面子,就一百两了。”
一百两,够京城小康之家吃一年了。
卫小川心痛肉痛,看着自家世子把迷香接过来揣进腰带里。艄公刚才不答话,这会儿见他们掏了银子,才笑嘻嘻道:“小心小心,可别打落了东西、撞翻了摊子。这是鬼市,若是无钱便没命,有命无钱莫进来。”
卫小川气哼哼的,“什么鬼市,装神弄鬼,我瞧是个黑市。迷香蒙汗药,这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私造和买卖的东西,你们竟然光天化日……”
艄公猛点头,“你小子今日总算聪明了一回,这鬼市,便是黑市,黑市,便是鬼市。朝廷嘛,可管不到这,何况,这可不是光天化日,只是个夜市,白日里你来,我保管你一个人都见不到。”
白朴在前面催促,“有完没完,又不是来逛摊子的,你们倒有闲情逸致,再磨叽下去,天都亮了。”
胭脂铺前面是打铁铺,打铁铺前面是药材铺。再往里走是肉铺,鲜血淋淋的生肉放在案板上,看不出是个什么肉。还有那没招牌没货,只有个抱着九环大刀的壮汉坐在摊子旁,一路瞪着卫家主仆从他眼前过。
卫小川被瞪得发毛,“艄公前辈,那汉子是卖刀的?”
艄公回头瞅了一眼,“哪能啊?那刀是他的命,他是卖命的。”
就这样,四个人在一处包子摊前停住脚步。
摊子门口蒸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旁边一个穿得干净利落的妇人正挽着袖子和面。她身旁有个瘦巴巴的黄毛丫头,提了个半人高的水壶,往面粉堆里加水。
见他们进来,黄毛丫头放下水壶,妇人也停下揉面,她拍了拍手,面粉和着尘土四下飞舞,惹得卫家主仆在粉尘中咳嗽了。
昏暗中,包子铺的老板凑到卫翎跟前,仔仔细细的地看了一阵,“果然长得俊俏,芙珍说的不假。”
卫翎听得心中一动,“您见过凤姑姑么?”
包子老板含笑往身后一指,后边有个低矮的小门,不知是什么所在。
艄公在一旁引荐:“这位是虎姑婆,这是她闺女柴丫,这里就是虎姑婆的包子铺。”
卫翎颇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卫小川则努力缩了缩脖子。虎姑婆爽朗的一笑,“江湖朋友抬爱,什么虎姑婆,你叫我柴大娘吧。”
卫翎从善如流的喊了声柴大娘,惹得老板娘频频点头。“柴丫,带他们进去。”
柴丫响快地答应一声,黑亮的眼睛好奇地围着卫翎主仆打转,卫翎于是也对着柴丫和善地笑,小丫头脸上飞起红晕,快速带路进了矮门。
门后是个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子里黑乎乎的,三间小房,右面那间亮着灯火。
卫翎被带进亮灯那间,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原来你们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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