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逐溪是去学校领成绩单和放假通知书的,薄薄的一页纸,放寒假了。


    饭吃了,可是张姨家还是要去的,没吃多少,只是守在桌子边。


    张姨家里人也不多,只是她和她丈夫,还有一个跟她年龄一样大的儿子,是在一个班读书的。


    等着他们两个人吃完饭撂了碗筷,起身走了,一个进了屋子,一个坐到炕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倒了热茶拿在手上喝,惬意地眯着眼睛。


    许逐溪自觉地站起来,把桌面上四个碗摞在一起,拿进厨房,搁在灶台边上。从外面收了筷子,还有剩下些菜的陶瓷碟子,她踮起脚,并着那四个碗一起泡进装水的盆子。


    张姨忙着在洗用过的锅,拿着块纱布搓着锅边,笑着夸:“溪溪真懂事。以后长大嫁人了,到了婆婆家里,一定是个好媳妇,把家里都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好了,快去写作业吧。”张姨侧着身子看她,“桌子上有水果,要吃的话你自己拿。一会儿这些我就都收拾了,今天不是留了很多作业吗?快去写吧。”


    “嗯。”许逐溪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


    她抿着嘴,听到所谓的这样的懂事的夸奖,她的心里,没有一星半点高兴的意思。脸涨得通红,乍一看,像是被夸得害羞了,实则她心里全是难堪。


    懂事就是懂事,勤劳就是勤劳。


    为什么一定是以后嫁人了婆婆喜欢的勤劳。


    这样的夸奖有什么能让人高兴的地方。


    可张姨是好人,她的夸奖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


    许逐溪扶着灶台边,手指紧紧地扣着灶台壁,察觉到手指传来的轻微的刺痛,才松开手,沉默着蘸水拧了块抹布,帮忙擦了桌子。


    “张姨我回去了。”


    “留在这里把作业写了吧,家里又没人……”


    “不了、不了……”


    许逐溪撩开棉布门帘,往门缝里一钻,就跑出去了,只留下余音在寒风里打颤。


    “这个孩子——”张姨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晓得许逐溪向来是这个样子的,任凭她去了。稍稍直起了身子,用手扶着腰捣了两下。灶台低的很,是那种底下烧着柴火的土灶,弯着腰洗碗难免腰酸。


    丈夫幽幽地叫她:“壶里没热水了,烧一壶。”


    “晓得了。”她放下碗,借着旁边的布擦了下手,又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还有地,等会拖一下。”


    张姨家离家里不远,虽然天已经半黑了,借着巷子里的昏黄的路灯,她也敢摸黑往家里走。路上蹿的飞快,跑进院子,把院门反锁了,又缩进屋子里,顺带着把前门锁上。两把钥匙她串了一根绳,挂在脖子里,塞在毛衣下边。


    冰冷的两块铜铁疙瘩,走路的时候,在胸口前摩擦着晃来晃去,许逐溪就伸手捂住,想要捂暖和一点。


    她吃了饭是不喜欢留在人家家里的,就是路远,也要硬撑着,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里来,尤其是不愿意留在张家。


    一是不想看张姨一个人忙前忙后,她丈夫跟西屋那个据说是在医院检查是脑瘫的植物人一样,缩在炕上只动动嘴皮子。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就是不想看,看了胸闷气短又难受,觉得心里很憋屈,恨不得自己像个炮仗一样冲上去,给那躺在炕脚的人两拳。可这又不是她家里的事,她是个被托到这家的吃饭的客人,亲生的儿子躲在里屋,什么都没说话,轮得着她什么事情。


    二就是因为张姨的儿子,张文杰。


    他们俩在一个班念书,他们班里还有好多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自从有一次有个男生跑来叫张文杰出来玩,进了屋,看见许逐溪也正坐在餐桌上吃饭,一言不发,眼睛一亮,就猛地撒腿跑了出去,顾不得张姨在后边吆喝他的名字,让他来一起吃饭。


    一群人笑着叫喊着,你追我跑,在每个小巷,在教室里的两条书桌空出来的长道。


    “许逐溪在张文杰家吃饭!”


    “许逐溪要给张文杰做媳妇!”


    “许逐溪家把许逐溪送给张文杰啦!”


    “许逐溪以后要跟张文杰生娃娃!”


    他们哄笑着,男孩女孩站成一圈,围着许逐溪拍手哄嚷,从老师走出教室门开始,到听见上课铃声响起。仿佛找到个什么最最新鲜有趣的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许逐溪咬牙低头听着,难堪的说不出话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怒声喊着:“你们胡说八道!”她气的伸手要去推开围在她旁边的人,他们就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见她要从座位上跑走,就又嬉笑着围拢过来,牢牢地把她包在中间。


    见她气的整张脸通红,还要曲解:“呀!许逐溪害羞啦!”


    可偏偏张文杰似乎也这么认为,他眉毛一扬,得意洋洋地坐在最后边,高声说:“许逐溪,哼,那当然了,她整天在我家吃饭!吃我家的……她要是给我写作业,我才同意,就她那个样子,凶巴巴的,谁喜欢啊?”


    许逐溪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把他的小人书从桌兜里翻出来,全部撕烂,再扔到脚底下狠狠踩几脚,才能解气。


    什么是整天在张家吃饭,一个月也就七八次,是整天吗?


    难道是白吃白拿吗?难道他的小人书,不全是拿爷爷付给张家的饭钱买的吗?


    她每次都躲在暗处看,一张一张钱票数的清清楚楚的,有钱还有粮票,难道张家不是靠着这个,才能在过年的时候比以前割买更多的肉的吗?!


    她的嗓子又干又痛,紧紧咬着下嘴唇,干裂的嘴唇留了血,血的味道通过舌尖传到脑子里,她打了个激灵,从幻想里抽神回来。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这么做了,不过是最后反倒要让爷爷上张家去赔礼道歉。


    大人们晓得了,不会对几个孩子的嬉笑放在心上,反也只会觉得,爸妈都不在身边,她竟然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


    又或是,这孩子野的很,男孩子都敢打。


    而自己除了张家,也没什么再好的去处了。其他家…不是没有其他家,可他们总要跟自己说话,好想不说,就是冷落了自己这个客人一样。说来说去,最后又还是绕回自己那对南下打工的父母,这张那张记不住的脸庞,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朝自己笑得两道眉毛弯弯。


    “你爸妈今年回来吗?”


    “听说你爸妈给你生了小弟弟?”


    “今年你爸妈总要领你走的吧?”


    “逐溪哦——你爸妈不要你了。”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她死死地掐着手心,低着头,却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了书包。


    许逐溪有时候特别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一激动,就开始嗓子干痒鼻子发酸,不能铿锵有力地跟人吵架,反而忍不住要呜咽流眼泪。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懂事,为什么总要想着大人们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他们惹事。


    也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要是是男孩的话,是不是就能跟爸妈一起走了。


    更恨为什么这个社会人们都更喜欢男孩子,女孩子怎么了呢?跟男孩子比起来,就哪里很差劲吗?


    见许逐溪哭了,闹事的这群孩子怕老师来了要批评人的,就一拥都散开了,装的安安静静地坐回在位子上。可是下节课看着许逐溪不哭了,他们就又像吸血的苍蝇那样,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重新把许逐溪围在中间。


    许逐溪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来会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四岁的时候。


    她早慧的厉害,牵着爷爷的手,目送着才生产的母亲怀里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着父亲上了车。然后那辆大巴车就走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六岁的时候,她去爬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笑着跳下来,扑到爷爷怀里。


    让路过的一个婶子瞧见了,停在院门口,探身进来,“老许啊,你这样养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树,跟个野孩子一样,让人看见了可就当没什么教养了。”


    爷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两个人面面相对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溪溪啊——我们不爬树了——”


    “哦。”


    后来许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头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树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合臂都聚拢不起来,有三个男孩子在底下上蹿下跳的,坐在树枝上,揪着树叶玩。


    还是那个婶子,她笑眯眯的,眉梢上都带着喜悦。


    她为他们喝彩:“太棒了!你们几个可真勇敢!以后都了不得的。”


    哦,许逐溪想,原来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树。


    于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后来,去别人家吃饭,她就很自觉地站起来。


    洗碗,一般都不会要她做的。


    她只是帮着把碗筷收拾摞起来放到灶台边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饭,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钻进房子里写作业看小人书。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帮着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几个婶子聚在一起,聊起她,会说。


    “哦,老许家那个孙女,我跟你说,懒得很,吃了饭,筷子一撂,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许住在一起,老许整天又忙着,也没个爸妈管。”


    只有张姨会夸她勤快,虽然后面的附带的话语,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许逐溪想着,双手合拢放在嘴边,慢慢地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翻开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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