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昊周的严阵以待不同,温月声缓步行来,身边只带了一个章玉麟,姿态闲适,半点不像是来赴战场的。
可她越是如此,昊周诸战将就越是紧绷。
一连个多月,温月声所涉及的战役,无任何一场败绩,已经让昊周诸位战将好好地认识了这位大徽郡主。
她身后是高大壮硕的章玉麟,对方踩出的每一步,身上的一对紫金重锤都会碰撞出巨大的声响。
可那小山般的章玉麟,威慑力亦是不及她的半分。
她连武器都没有佩戴,却已经令得无数昊周武将头皮发麻,浑身绷成了一根弦。
甚至在她靠近议和的主帐篷前,这里的战将就已经将郁舜严严实实地护了起来,无数人神色紧绷地看着她。
“这场面……”陆青淮立在了不远处,见状不由得眯眼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是去杀郁舜的,瞧给他们紧张的。”
陆振国眉头紧皱,听得他的话后冷声道:“少放屁。”
今日议和,双方出兵共达六十万。
稍有不慎便会是一场恶战。
他们几个将领没有陪同在了温月声的身侧,心底却是同样的紧张。
昊周亦是如此。
整个边防线上,气氛紧绷。
僵持当中,温月声已经领着章玉麟抵达了主帐篷外。
出乎意料的,她刚站定,郁舜便挥退了身侧的武将。
这边的将领皆是有所犹豫,但出于对郁舜实力的信服,到底还是后退了几步。
郁舜身侧,只留下了褚冽弘和泰兰。
而在他挥退了武将之后,泰兰命人在这四周空荡荡,唯有一个顶的主帐篷底下,摆放了几张桌椅。
条件简陋,可郁舜还是命人准备了一壶清心莲子茶。
他上前,坐在了桌案前,抬手轻声道:“郡主,请。”
温月声右手中握有一串碧玉佛珠,是晏陵回到了京城之后特地为她寻的,让严伟一并送了过来。
只这佛珠她并未如之前一般套在了手腕上,而是作为了手持,且在坐下之后,佛珠被她轻放在了桌案上。
咔哒。
黑色桌案上,那串青碧佛珠尤为瞩目。
郁舜身后的泰兰看得眼皮狂跳。
陲溪镇一战后,吉兰惨死。据闻当日温月声在动手之前,便是摘下了一直以来套在了手腕上的佛珠。
如今又见她放下佛珠,他们心中如何不怕?
郁舜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一串佛珠之上,良久后,他方才缓声道:“今日,乃是昊周作为战败国,主动向大徽求和。”
此言一出,周围俱是安静了下来。
不远处伫立的陆振国、忠勇侯等人俱是面色微变,他二人对视了眼,眼中神色俱是复杂不已。
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想过许多种可能,都是针对于昊周本次求和的。
尤其是在京中之事出现之后,他们皆是认为,昊周求和仅是个缓兵之计,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促进大徽内乱,而非是真正地求和。
所以今日过来,他们也都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可谁都没想到,郁舜竟是真的存了求和之意。
温月声抬眸与他对视,闻言不语。
郁舜见得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眼眸微晃,轻声道:“昊周想与郡主签订五年盟约。”
“五年之内,不得进犯对方国土。”郁舜微顿后道:“为表诚意,此后的每一年,昊周都将向大徽进贡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算不得太多,但昊周不似大徽那般富饶,加之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数次摩擦,大多数议和时皆是大徽战败赔款,所以似这等情况,当真算得上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虽说这里的人都清楚,昊周短暂地低头,是因为此前遭逢重创,而今求和也是为换取时机给将士们休养生息。
但他们更清楚,此前能够获胜,皆是因为温月声的缘故。
她善用兵,且在战场之上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加上对方多年一直占据的是更强势的位置,先前涉足战场时,并未好好地将大徽放在了眼中,这才获得了胜利。
但如若战局继续下去,大徽后劲必然会疲乏。
若昊周倾巢而出,面对对方几十万的精锐,便将会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局面上虽是温月声斩杀了对方众多将才,但纵观整体的兵马上,大徽依旧是远不如对方。
郁舜求和,是因博尔氏、金氏和五大名将在内的将才牺牲太多,短时间内不得不歇战调整。
至于大徽,便看他们是准备打一场乘胜追击的恶战,还是要暂且与昊周握手言和,练兵整队等待他日再战了。
忠勇侯抬眸看向了郁舜的方向,静了许久后方才道:“这位昊周帝王,见解与胆识之深,远非他人可比。”
陆振国对郁舜倒是多几分了解,他微顿后道:“不为战败羞恼,也不逞一时之气,郁舜自来都非短视之人。”
忠勇侯轻点头:“除此之外,他亦是心气极高。”
短暂求和,很明显是想要休养生息,他日再正面与大徽决战。
郁舜想要的,是万事俱备、一切齐全后的正式对决。
他确实心气极高,且从其表现来说,似乎并不认为温月声不可战胜,所需要的,只是更充足的准备罢了。
“那若是应下了,岂不是在给他机会?”陆青淮皱眉道。
忠勇侯轻摇头:“亦是在给大徽机会。”
这一仗再打下去,流血牺牲不可避免。
虽说他们都坚信,眼下的大徽有温月声统率,便是艰难了些,也必定能够取胜。
但耗时多久,又会牺牲多少将士,就不得而知了。
虽战场之上,牺牲皆不可避免。
但在实力未齐全前的牺牲,本是可以避免之事。
尤其,温月声还有着极强的练兵能力。
还有更为主要的一点就是……
忠勇侯与陆振国对视了眼,面色都微沉了下来。
眼下朝中多方势力蠢蠢欲动,尤其是皇帝的态度割裂不明,这都是趁着温月声不在京城时所兴起之事。
如若这一战继续打下去,打得越久,便越是给朝中小人机会。
届时便是温月声边疆取胜,只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在边疆消耗许久的兵力,能否应对朝廷纷争是一回事,另有,温月声征战沙场,平定局面,战士们浴血奋战换回的胜利,不该被他人所窃取。
亦或者说,不应该交由昏聩无能的人手里。
否则这跟再次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有何区别?
欲大败昊周,需得要平定内乱。
否则就将如同此前一般,他们在战场厮杀,后方却总有人扯住他们的后腿。
陆庭玉微顿后道:“就怕这只是郁舜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们说话时,始终都没有开口,被牛车拉着躺在一边,却都还要坚持过来的江焰,无视着昊周那些将士杀人的目光,冷声道:
“短时间内,昊周能用的将领也不多了。”
“他们若敢撕毁盟约。”他讥笑了声,人躺着动都动不了,都还坚持要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对面:“边疆还有我。”
“也有我们。”身侧的刘奕毫不犹豫地道。
边疆将士,此番也并不是半点精进都没有。
陆庭玉却道:“郁舜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一封求和信,便试探出了大徽朝堂目前的境况,然后再以手中掌握的信息,以达成求和休养生息的目的。
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不可怕,而一个能屈能伸,并非一味地贸然进攻,善于攻心的帝王,便不太好对付了。
在他们热议之时,温月声仍旧没有开口。
她静默不语的时间越长,郁舜身后的昊周武将心中就越发地没底。
良久的寂静中,郁舜见得她纤细白皙的指节,轻点在了桌案上。
他抬眸,撞进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她神色冷淡,几乎没有情绪地道:“议和可以。”
郁舜身后的那些个武将闻言,皆是长松了一口气。
此番亲自面对了这位大徽郡主后,他们才真正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压迫力,也能明白郁舜议和的根本原因了。
就眼下而言,除非郁舜挂帅出征,否则的话,昊周境内所有将领,无一人是眼前人的对手。
可这口气还没彻底落下去,就听温月声道:“但昊周需得要赔偿大徽百万两白银。”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温月声便直接道:“且需得要一次性给清,以及。”
她抬眸望去,边防线内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温月声面无情绪地道:“昊周大军,需得要撤离边防线外一百里。”
这话一出,昊周所有将士皆是变了神色。
不光是她所要的银两翻了一倍,还有这退兵一百里的要求。
这边防线地域辽阔,退出一百里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是按照寻常将士的脚程。
哪怕是极为精锐的部队,行进一百里也需要一两天时间。
她这是要昊周远离大徽的边防线!
且日后想要再动兵,都需得要耗费更多时间。
战场上的一两日,都能够扭转整个战局了。
整个昊周武将皆是神色难看,泰兰等人更是怒不可遏,觉得温月声狮子大开口。
有人张嘴想骂,可看见了温月声那只素白如玉的手,把玩着那一只浅淡的青色茶盏,又生生将口中的话给咽了下去。
听闻这只手,曾经拧断过不少人的咽喉。
场面诡异,昊周一众武将深觉憋屈,却又敢怒不敢言。
郁舜微顿,眼眸深沉地道:“一百五十万两,昊周退兵十里。”
十里,是普通步兵一日的脚程。
温月声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百万两,一百里。”
她竟是连一步都不退!
昊周武将气恼非常,却听郁舜声色平静地道:“二百万两,昊周退兵五十里。”
周遭一静,两边交锋,到底是没人轻易插嘴,阻断了他们二人谈判。
温月声瞭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要退让时,她冷声道:“百万两,一百里。”
泰兰:?
这不还是跟之前一样,她就压根一点不退是吧?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温月声便淡声补充了句:“昊周释放此前抓捕的所有大徽战俘。”
昊周所有武将面色一沉。
她竟是还要加价?哪有这样的道理。
郁舜眼眸却是一顿,他抬眸看向温月声,就听温月声冷声道:“大徽释放乌戈。”
乌戈,昊周五大名将之一,此前被温月声所俘虏。
此言一出,周围安静了片刻。
郁舜眼眸微动。
多年战乱,昊周所俘虏的大徽战俘,多是一些平民百姓,或者是战场上失去了作战能力的残兵败将。
这些人对于温月声和大徽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价值。
可乌戈不一样。
尤其是在努烈半残,吉兰身死之后。
乌戈如果能够被赎回来,对于整个昊周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
温月声寸步不让,并给出了乌戈这个选项,便是在告知他,百万两买的不只是短时间内的和平,也是乌戈这个人。
就看他这个帝王,愿不愿意用大批的银两,和退兵上百里,换取一个猛将了。
人人都道是他聪慧,却不知,他与她数次交锋。
却从未在她手中占过便宜。
她自来少言语,甚至对于昊周整体都漠不关心,却在他说出了求和的话之后,便直接勘破了目前昊周的局势。
郁舜目光长远,但国内并非都是人人如此。
昊周以武治国,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不愿意轻易向大徽低头的。
他力排众议与温月声议和,温月声转手就给他送个难题。
乌戈对于昊周而言重要,但却也没有到得那么多银两和退兵百里去换的地步。
但他今日若有不应,朝内便会再起纷争。
她两次给他选择,两次都是逼他走入绝路。
郁舜静默片刻,终是轻笑了瞬。
他轻声道:“那便如郡主所言。”
应了!
边疆苦战近二十年!竟是在温月声的铁腕之下,逼得昊周求和,还应下了五年之约,赔偿大笔银钱!
这些事情,放在了从前,许多人是连想都不敢想。
以至于到议和结束之前,昊周那边都格外的沉默,与大徽的欢欣鼓舞,形成了巨大的对比。
温月声起身,带着章玉麟离开。
郁舜却紧盯着她的背影,久久难以移开视线。
褚冽弘站在了他的身侧,眼眸复杂地道:“大徽建朝多年,从未有过女子当政的先例。”
哪怕是她手握兵权,若没有名正言顺地登位,此后必定会祸患无穷。
这也是褚冽弘尤为赞成议和的原因。
这位思宁郡主太过强悍,他们并非对手,但如果大徽内斗,最终结果并没有倒向她,那么事情就更加简单了。
郁舜闻言,所想到的却是当初他从大徽离开之前,夕阳落满整个天际的那天。
若他当日提出的,是想要与她共治天下,也不知如今会否有所改变。
但这念头只是转瞬即逝。
个月的战事,也清楚明晰地告知了他,温月声是大徽人。
从不会变。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难以靠近她半点。
“回吧。”冷风之下,郁舜眸中浮现着深深浅浅的光。
他日战场再见,他们之间,势必要分出胜负。
而事到如今,他比之其他,更想要得到的,是她。
而那边,当议和的消息落定后,大徽国内近乎是举国欢庆。
多年积压之下,所有人皆视昊周二字为洪水猛兽,夜半小儿啼哭时,都是用昊周将士来吓唬家中孩童。
近二十年的欺压,大徽割地赔钱,边疆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皆是在温月声出现之后,得到了改变。
二十年来第一次,昊周沦为了战败国,且赔偿了大笔的银钱,堪称历年之最。
而边疆也会短时间免于战火。
大徽不必用女子前去和亲,更不用丧失主权,而是轻易就做到了让对方退兵一百里。
这般情况,如何不让百姓欢欣雀跃?
更别说,温月声还接回了历年所有被昊周掳掠的战俘,拿出昊周赔款的一部分银钱,安置了这些大徽的子民。
一桩接着一桩,都是极大的好事。
也因为如此,京中百姓皆是翘首以盼,等待着郡主班师回朝。
和民间的兴奋激动不同,消息传出之后,朝堂之上近乎吵翻了天。
在此之前,谁都没想到昊周是真正存了求和之意,也从未想到过,温月声会这么快打了胜仗班师回朝。
她那封清君侧的信件犹在耳畔,眼下便要立即归京。
虽说为保边疆安宁,她此前带出去的二十万兵马,近乎大半都会驻留在了边疆。
一方面是防止昊周反扑,另一方面则是大徽的军队,也需得要在此期间内,迅速练兵成长。
为此,还特地将温月声身边的李庆元,四个刀营将领留在了那边。
可即便如此,她身侧依旧还有两万刀营精锐。
放眼整个大徽,如今谁不知道刀营最强?
除此外,她还是大禁军和守卫军的统领。
她这一回来,只怕整个京城都要变了天。
在这个月内,行事不疾不徐的人,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皆是难以入眠。
原本尚且还能够保持得住些微平静的朝堂,而今也是遮掩不住了。
为了争取时间,几乎是议和落定之后,便有人开始在朝上上奏。
其目的也格外地简单,便是为了将温月声留在了边疆。
而且这些个人,眼下还有了非常充分的理由。
“启禀皇上,眼下虽说边疆战事暂且停息,可思宁郡主作为大军统率,也绝不应该随意离开边疆才是。”早朝之上,内阁学士蒋高然高声道。
“昊周野心昭昭,众所皆知。思宁郡主既是有能力,便该将其彻底驱逐才是,而不该被短暂的胜利迷了眼,轻易答应了对方求和之事。”
王进之讥笑:“蒋大人这话说得极是,只蒋大人这般有见地,之前郡主上奏之时,怎不见大人站出来反对?”
那蒋高然噎了下,温月声开口便是清君侧,谁人敢反对?
但他心知,眼下再不反对,等到了她真正回到京中,一切就来不及了。
是以哪怕被王进之嘲讽,他依旧坚持道:
“思宁郡主掌权之心太甚,我等便是想要插嘴边疆之事,她却也没给我们这个机会。”
“只如今事情已经发展成了这样,臣以为,当继续让思宁郡主留守边疆才是。”
蒋高然高声道:“如此一来,圣上不必忧虑昊周撕毁条约再次来犯,思宁郡主亦是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养兵训兵,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一举攻破昊周。”
他说得倒是轻松,可观其所言,压根就没有将温月声当成是个人来看,只理所当然地将她看成了镇守边疆的工具。
要她无有所怨,就这么耗死在了边疆,最好一生都不要回到京城中来才好。
“启禀皇上,臣以为蒋大人所言极是。”另一名翰林院的官员站出来附和道:“思宁郡主本就是武将,似是辅国大将军这般,亦是在边疆镇守了多年。”
“武将的本职便是护卫边疆安全,陆大人都可以在边疆留守多年,郡主又有何不可?”那官员微顿后道:“此番战胜,郡主本就该论功行赏,既是得了册封,便更应当镇守边疆,为皇上分忧才是。”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皇帝随意封赏温月声一个军职,用这样的军职,将她困死在了边疆最佳。
王进之听着都要气笑了。
他立足朝堂多年,见过无数官员,像是他们这样,享受着他人在战场上厮杀奋战而换回的安宁,却还厚颜无耻地要求旁人做得更多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而这几个附和蒋高然的官员,都是这一月之内才刚刚提拔起来的。
就连蒋高然自己,亦是刚进入内阁不久。
在此之前,此人只是翰林院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修罢了,也不知如何,轻易地就得了皇帝的亲眼。
上首的皇帝面容冷沉,叫人分辨不清楚他的情绪。
对于蒋高然的话,皇帝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驳,只道:“传令边疆,在新的边疆主帅调令下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此言一出,殿内的众多臣子皆是心下一沉。
只他们尚且来不及反应,外边便有宫人神色慌张地前来禀报。
“启禀皇上!”宫人伏在了地上,声音都在隐隐颤抖:“城门来报。”
“思宁郡主率众将回京,大军已至京城!”
满殿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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