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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她便是他一切绮梦的源头。

    他心知肚明,情不自禁地微微低下了头,凝目于正沉眠在他怀中的她。凌乱蓬散的青丝,翠羽似的黛眉,静静垂覆的眼睫,玲珑的鼻,自发丝间露出的小半只圆润饱满的耳垂,还有,那如一朵四月里半绽的吸饱露汁的樱桃花似的口……

    他的眸色变得愈发暗沉,喉结亦不自觉地暗动了一下。

    识她这么久,这应是他第一次得到机会能如此大胆尽情地细观她的模样,他忽然忆起那一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倘若世上真有如此的美人,那应便是她的模样了,恰好长在了他的心尖上,便是叫他如此看她一辈子,他应也不会看腻。

    他在心里漫然而思,目光又不经意抚过她下巴,忽然一定。接着,愈发口干舌燥,只觉颈侧血管勃跳,涌血冲激,几无法自持。

    她的衣襟竟也有些散乱了。甚至从他这角度,已是能自衣料堆褶间轻易看到一抹酥雪凝肤之影。

    她依旧那样额抵着他,眼目紧闭,沉沉蜷缩贴在他的身前。也不知是真实,还是他耳热眼目饧涩时错觉,恍惚间,又察她那原本如玉般白皙的耳垂和露出的粉面一侧颊靥之上,仿佛浮散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裴萧元惊醒,知决不可再如此纵容情|欲,否则他真不知他会做出如何的举止来。她只是他迎入永宁宅的李家公主,而非他裴门真正的新妇。万一她就此醒来,觉察自己对她不敬至此地步,到时只怕是无地自容。

    他强抑着翻涌的血气,游开了视线,缓缓地,一丝丝地,尽量不惊动她地挪开,终于,令自己和那一具温暖而软和的身子分了些间隔,随即悄然下榻,连靴也未敢穿,唯恐靴底踏地发出的声音会将她惊醒。他弯腰提了两只靴,赤脚,随手一把拢卷起自己衣裳,屏息轻轻走了出去。

    絮雨于窗外那清越的晨鸟啁啾声中起身,开门而出。

    夜雨过后,驿舍外的野坡和乱林间湿雾弥漫,晨气清冷而湿润。裴萧元人在驿舍门外,向着那一片绕林的野雾静静而立,若正在赏秋日晨间的野景,听到身后发出动静,他回过头,看见她,回身走来。

    “公主起了?”他眼含笑意,低声向她问好。看去已衣裳整齐,神清气爽,是他一贯的模样。

    驿丞应杨在恩之言,早已备了一辆马车。絮雨乘车,这一个秋日的清晨,在荡于耳畔的宣告启门的八百下晨鼓声中,于长安这一日的喧嚣开始之前,悄然回了永宁宅。

    贺氏提早便收到来自杨在恩的消息,在紫明院的浴房中烧好暖炉,备下满满一大桶浸檀、兰、沉水、龙脑的香汤,好为她驱寒暖体。她回来径直入室,脱衣入浴,又打发了侍澡的宫中带出的玖儿、绿玉两个婢女,独自浸坐在热雾蒸腾的香汤里,闭目良久,直到香汤渐凉,出浴拭干体肤,披了寝衣,掩身,正待迈步行出,经过浴房门侧靠墙竖立着的一架长镜,不觉缓了脚步,一顿,终还是退回几步,最后,立定在镜前,慢慢地松敞开寝衣。

    香雾在镜面上凝铺出一层均匀而细密的水汽,镜中之躯朦朦胧胧,如掩云纱。

    絮雨伸手,来回擦抹几下镜面,镜内映像便清晰地浮了出来。

    此时天已大亮,朝阳越垣射入寝阁浴房墙角里的一面暗窗,漫散到门后的长镜前。

    她悄悄立着,用她析画时的严苛眼光,生平第一次,审视着晨光里的这具身躯。

    它看去,胸盈胜雪,秾纤得衷。

    ……无论如何,至少,应当算不上是丑陋的吧?

    其实今晨,在他或未完全苏醒之前,向来眠浅而敏感的她,便因身畔人的梦中微动与无意识的亲密碰触而先醒来。

    应因昨夜驿舍郊野寒凉,而他体感火热,颇可取暖,她醒来,发现自己昨夜哭倦睡去后,竟一直保持着贴他怀里的姿势,不曾离过半分。接着,便又于朦胧间体察到了几分来自他身躯的异样。当时她一时无措,不敢动弹,唯恐惊醒了他,待自己也完全醒神,欲悄然脱出他怀抱,便觉他也醒来了。

    从前她于内帏之事自是无觉。此番大婚,主要目的也非嫁郎。宫中和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皇帝与老宫监赵中芳,更是不便过问。她固然是在丝毫不考虑这种情境的情况下成的婚,然而下意识,却也知晓,当时若就那样睁了目,恐怕于彼此皆是不小的尴尬,当时只好继续沉睡不醒,直到他自己下床,离去。

    自然了,她此刻之所以照镜自观,也不可能是因他今晨那样毫不犹豫悄然离去,令她当时在松一口气过后,心中似又隐觉几分失落,乃至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对自己的怀疑。绝不可能。

    她双目凝落在镜上。少顷,室内那尚未完全散尽的雾气在炉火的催动下,又缓缓凝沁在了方被她擦净的镜面上。镜中那段娇丽的躯体,复又在她眼前模糊了起来。

    “公主?”

    此时室外传入贺氏的呼唤之声,显是因等候过久,感到不放心了。

    “公主可需添些热水?”

    贺氏声音并不大,但仍将絮雨吓了一跳,心竟怦怦地跳,猝然转身,定了定神,掩襟遮蔽身子,开门,若无其事地转了出来。

    贺氏领烛儿、玖儿、绿玉几人绕她周身,服侍梳头点妆更衣。

    午前她要与裴萧元一道先去宁王宅回礼,此事极是重要,不可耽误。整妆毕,她行出寝堂。裴萧元在新婚次早她去过的那座秋爽亭里等着。他系乌纱幞头,穿一件上领的银蓝宝花纹纬锦罗袍,劲瘦的腰上束了条金装的十銙犀带,足上也换去旧靴,是双黑色的新制麂皮长靿靴。

    他平日不是穿他自己那几套或细布、或罗地的青裳,便是官袍,绝少如今日这般锦衣着身,鲜丽的阳光从亭檐下照落在他身上,映出他英俊而沉静的面容五官,显得人格外风流和贵重。

    絮雨知是贺氏替他如此打扮起来的。在贺氏看来,这是驸马大婚后陪公主首登宁王府的大门,于穿着,自是不能随意。

    他的双臂正屈支在亭柱旁的一道栏杆上,人微微俯身倚栏,手里闲闲地捻弄着一支马鞭,眼望着亭下水里悠然游动的几尾肥头鲤鱼,若正在观景,然而神情看去,分明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忽然听到公主的婢女唤他一声“驸马”,转面望来,立刻直起身体,迈步下了亭,向着停在甬道上的絮雨走来。

    “公主请。”他说道,眸光明亮,面含笑意,看起来和平日已完全无二。

    絮雨更是如此,微笑点了点头,不再停留,率先朝外而去。裴萧元如先前一样,稍稍落后她半步,一行人去往前宅大门。

    青头此刻正从大门外跑进来,沿通道跑到了大婚那夜公主和驸马行过拜礼的大堂,一路使劲地踩踏,出来,又要继续往偏门跑。人已是累得气喘吁吁,脚步犹是不停。

    方才早一些出来等在这里的烛儿见状吃吃地笑,问他这是做甚,“前两日我就见你如此跑个不停了!你不晕吗?总在绕圈!快歇了吧!公主驸马就要出来了!”

    青头这才停下,一面叉腰喘气,一面郑重解释:“你刚来,不懂!长安这边有风俗,新妇入门,男家亲近之人要从偏门出去,再顺新妇入门的路进来,一路使劲踩踏,新婚三日内,踩踏得越多,越是灵验!”

    烛儿确是第一回听说,见他跑得都出了汗,忙一面用罗帕替他扇风,一面好奇追问:“青头哥,这是何意?”

    “这叫躏新妇迹,便是绝新妇退路,往后安住下来的意思。公主嫁来咱们家,郎君最亲近的人,不就是你青头哥我吗?趁今日最后一天,我还在家,自然要再多踩几圈,好叫公主往后安安心心和郎君长久过活——”

    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咳嗽声,截下他话,他抬头,望见郎君和公主在杨在恩以及身后一众婢丛的伴随下已渐渐行来。送公主出府的贺阿姆快步走来,看着他,面含微微不悦。他打了下自己嘴,再偷瞟一眼对面,察郎君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恼了——不过,如今和从前不同。他已荣升驸马府的六管事,还是公主亲自提拔的,专负责公主和郎君出行的马匹、车驾以及府内西院的鹰、犬等玩意儿的调|教之事,手下有十来名奚官、鹰人、犬人受他指挥。此刻就算郎君生他气,青头也是不惧,只要公主不生他气便可。公主和平常一样,笑吟吟的甚是和气。他躬身行了一礼。

    “公主车驾已是备好。郎君的马也在门口了!”禀完,赶忙出去呼人准备上路。

    宁王府是公主大婚后首家得新人登门做客的门第,阖府上下视为殊荣,万分看重。一早起,诸事便准备得无不周全了,只待二人抵达。车驾停在大门外后,李诲跟着叔父、堂兄弟们一道,领着王府长史等属官在大门之外迎接,宁王亲在二门处接人。平日绝少会客的李诲之母薛娘子今日也是一身新衣,领着女儿李婉婉与府中其余女眷一道,笑容满面地等在垂花门前。

    迎公主驸马入厅,一番拜礼过后,各按份位落座。薛娘子向新人恭贺过后,又致歉笑道:“公主和驸马新婚大喜,我虽一向嘴笨,但也盼望能和大姑母她们一道过去当面恭贺,好歹凑个热闹。只是碍于我的身份,不敢造次。今日总算盼到俪人联步驾至,偿我心愿。”说罢,命人送上自己另外备的贺礼,一件她亲绣的女披肩,一只镶绿松石的宝鞍。新婚夫妇接过道谢。

    一番笑谈过后,宁王府宴堂开宴,分作两处。宁王领家中男丁以及王府里的众多属官在东厅款待裴驸马,西花厅则由薛娘子等人陪公主作乐。

    东宴堂中,乐工奏乐,伶人献歌,宾主洽欢之际,李诲来到裴萧元身前,行礼,邀他去观自己的箭术。

    “苍山回来,我牢记师傅教诲,这些时日,在家有勤加练习。前些时日师傅事忙,徒儿不敢打扰,今日想请师傅移步,指点一番,看我有无进步。”

    他话音落下,几名平日熟识关系亲近的王府属官纷纷摇头,笑劝他作罢,“都知新安王你做事顶真,只也不用如此勤勉!叫你师傅安坐,好好享这宴乐,改日再看吧!”

    连宁王也笑责孙儿不懂事,李诲却依旧不走。裴萧元便笑着起身,朝诸人告了声罪,终还是被李诲请走。出宴堂,师徒二人沿东廊走到尽头,拐往李诲平日射箭的靶院。到了,郭果儿带着两亲兵守在门外,正机警地察看四周,见二人到,急忙来迎。

    李诲确知附近无人,低声道:“师傅,我大舅父昨夜三更入的府,家中除了阿公和阿娘还有我,无人知晓。他此刻就在弓刀房中,等着师傅。”

    裴萧元颔首,迈步入内。李诲和郭果儿便在靶院□□箭,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箭簇中靶之声。

    薛家长子,已承袭父爵的宋国公兼山南道节度使,梁州都督薛勉上月入京述职完毕,因两地相去不远,梁州就在京畿西南,他便以调养身体为由,请求暂时留京,得圣人许可。最近一直安家休养,昨日收到其妹薛娘子的密约,遂乔装入了宁王府,等到此刻,裴萧元终于现身,他上来行礼,口称驸马。

    就皇家内的亲姻关系论,薛勉虽和裴萧元同辈,是为姻兄,但对方年纪大他一截,已近四十,虽无赫赫功劳之名,却出身于祖上有过从龙开国之功的世家,又在外任官多年,手握一支兵马,也是朝中极有资历的大员了。裴萧元察他虽看去态度恭敬,实则双目炯炯望来,显在打量虚实,立刻快步上去,将他双臂托起,随即作揖,还礼:“新安王说薛都督昨夜便来了,累都督久等,实在叫我愧疚。”

    薛勉笑摆手,摇头:“我早便听闻驸马之名了,一直盼望能有机会见面。此次如同上天赐下良机,我求之不得,甘之如饴。咱们姻亲不论,驸马还是我那外甥的授业之师,可谓是亲上加亲,驸马便不必和我客气。”

    不过寥寥数言,双方便对对方各是有了大致认定。薛勉感知对面这刚做了公主驸马的年轻人谦逊、有君子之风,姿仪超然,非一朝得势便气焰熏天、不可一世之人。裴萧元亦是瞧了出来,薛家的这位掌门之人,显是刻意表现出来与自己亲近的意思。

    他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迂回,请薛勉入座,随即单刀直入道:“裴某如此将薛都督请来相见,以都督之明,既来,我便不与都督说哑谜了。都督可否告知,近来与柳策业往来之时,是否察觉异样?”

    薛勉听这话,神色微变,方才面上的笑容随之消失,迟疑半晌,问:“裴驸马可否告知,你此行约见,是奉圣人之命,抑或是驸马自己为之?”

    “这有区别吗?”裴萧元反问一句。

    薛勉一怔。

    “圣人日理万机,自是无暇亲自过问咱们姻亲相会这种小事。不过,今日约见都督于此,是公主的提议。”裴萧元看着他,一字一字道。

    薛勉复怔,却依旧暗咬牙根,踌躇不肯多言。

    裴萧元哂然一笑,“薛都督家世殷厚,祖德丰泽,传到都督这里,眼下更有一个良机,可叫都督你功名泰山,可保汝薛氏盛德百著。都督是聪明人,还望自己当机立断,切勿首鼠两端,更不可行差踏错,被居心叵测之人加以利用,铸下大误。”

    薛勉勉强笑应:“恕为兄愚钝,裴驸马所言,我有些不懂。”

    “自景升变乱过后,圣朝一度局面困窘,内外不宁。幸得圣人治理,经这一二十载,海内升平,四边宁定,今日局面,可谓来之不易。然而圣人再如何英明,所谓天下之重,非独治所安,他也需肱骨贤能辅弼。放眼朝廷,如今能称得上贤臣能臣者,又有几个?”

    “公主命我转告你,她前几日读两朝书,曰,朝无贤能,犹鸿鹄之无羽翼也,纵有千里之望,犹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她深以为然。”

    他的神色此时已转为肃穆,注视薛勉:“以忠得进,以信守位。公主叫我问你,你可愿为将来那鸿鹄之翼?”

    薛勉错愕不已,醒神过来,慌忙从座上起身,向北拜了几拜,复又目光躲闪,吃吃地道:“臣多谢公主如此看重。待臣回去,定要劝阻那些不识时务之人,如今天下太平,何苦要步陈思达的后尘……”

    裴萧元微微一笑:“薛都督,你是害怕将来万一康王得势,你要遭殃?”

    薛勉心事被他一下戳中,面上的假笑也挂不住了,拭了下额头热汗,沉默不言。

    “薛都督,不瞒你说,将来到底如何,我如今也是不知,但康王,恐也非陛下之愿,这一点,我可向你保证。”

    “你何妨置身处地考虑一番,倘若换成你在公主今日之位置,你会愿意叫康王得势?”最后,裴萧元悠悠地道。

    薛勉虽也是个武将,但本身并无柳策业那样的勃勃野望,生平最大心愿,便是守住如今的富贵和家业。

    他薛氏与柳、韦两家,在外人看来,是荣损与共,休戚相关,实在难以分割了。多年来,他原本自然也盼望太子顺利继位,如此,大家平安无事,他也可继续保住富贵。然而这几年,越看越觉太子不稳,尤其此番公主归朝,太子和柳家恐将不果,这几乎已是一个极是明显的大势了,端看圣人何时发声而已。

    对于如此局面,他的心里,自是矛盾万分。柳策业近来私下频频传信给他,加以笼络,虽未言明目的,但他感觉,必是将有大事。帮柳策业,万一事败,这将是祸延全族的弥天大罪。不帮,太子若真倒台,剩皇帝另外一子康王上位,则自己必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他的妹妹薛娘子嫁入宁王府,亲外甥又是宁王府长孙,但宁王清贵是清贵,向来并不真正管事,将来若真到那个地步,助力也是有限。

    便如此,薛勉陷入一个极大的两难境地。想避事回梁州,又怕万一走了,长安出个大事,自己来不及反应。何况柳策业若真动手,他便是回梁州,也是逃不过的。故先前寻了个借口,暂时留下,打算再观望一番。

    此刻他听到裴萧元如此发话,登时在心里飞快盘转起了念头。

    康王与公主本身或无怨隙,但与驸马裴萧元,因了当年北渊之事,显也不可能真正相安无事。公主既然择裴萧元为驸马,自是和他一体。

    难道,公主是想借圣人之宠,和驸马思谋女帝上位,或是驸马登基,彻底改朝换代?

    薛勉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然而紧接着,他便兴奋起来。

    倘若这个计划是真,驸马和公主这边,或可借力之人如下:

    长公主和长公主驸马卢家,其家族对北府禁军颇有影响力。

    至于南衙十六卫这边,韩克让、范希明等几个势力最大的大将军,应也会站来。

    长安军力是有了,士族不用说,有天下第一士族之称的崔家崔道嗣便是驸马的亲舅,到时发动天下文人鼓噪增势,易如反掌。

    不止如此,还有一点也极其重要。那便是裴冀的声望以及裴萧元之父神虎大将军的海内之名以及裴萧元对如今分散到各地的神虎军旧部的号召力。

    以上,倘若真起事的话,牢牢控制住长安和东都的朝廷,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过后,地方若借机以反对之名起事作乱,派兵马平叛剿乱便可。

    以驸马军中的实力,这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只看这仗会打多久而已。

    倘若太子和柳家必倒无疑,比起康王上位自己引颈就戮,所谓富贵险中博,还不如就此机会,跟着公主与驸马走,干上一场。

    薛勉思虑停当,再不犹豫,当即冲着裴萧元纳头便拜:“多谢驸马和公主今日提点!叫我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我薛勉在此发誓,愿奉天地之灵,愿奉宗庙之威,以驸马和公主马首是瞻,效忠圣人,效忠朝廷!”

    片刻后,裴萧元自弓刀房中行出。李诲正和郭果儿远远在守,见状,急忙迎上。

    师傅何以用如此的方式约见舅父,李诲并不十分清楚,但心知必是重要之事。宁王府里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一二双眼目在暗处看着。他自也不会多问。

    此刻师傅出来了,他便立刻又陪他回去,免得惹人起疑。

    裴萧元回往宴堂,再坐片刻,西花厅那边传来话,公主宴饮已毕,欲待起驾。这边忙也跟着散了。裴萧元亲去西花厅接人。

    二人照面,在周围喧杂的妇人说笑声里,他望向她,点了点头。

    絮雨便知薛勉那里已被他说服,终于深松一口气,朝他笑了一笑。

    裴萧元从跟来的婢女手中接过絮雨的披风,正要为她披上,这时,只见李婉婉拉着李诲,姐弟从人群后钻了上来,并肩而立,朝着裴萧元和絮雨作了一揖,齐声道:“恭贺姑姑和姑丈!”

    接着,李婉婉道:“珠帘绣幕!”

    李诲看去不如阿姐大方,想是被她强行拽来的,有些羞涩,却也响亮地道:“合卺嘉盟!”

    “华屋神仙!”一个复道。

    “珠联璧合!”另一个跟道。

    “新婚燕尔,桂子兰芽!”

    姐弟再次齐诵,完毕,李婉婉便笑嘻嘻地从袖中取出预先备好的一枝用红丝系的丹桂,李诲则是一支兰,姐弟双双献上。

    “姑姑,姑丈,你二人大婚,我和阿弟没什么好送,就给你们念了这几句话。还有,盼你们早些传出好消息,那样我又能做阿姐了!”

    丹桂意“贵子”,兰芽则喻“千金”。

    莫说裴萧元和絮雨没防备,连薛娘子和一众王府里的女眷们都没想到,愣怔过后,反应过来,众人指着兄妹,全都笑了起来。

    裴萧元未免尴尬,面上却强行忍着,也不敢贸然接,只拿眼瞥着身畔之人。只见她笑吟吟地将丹桂和兰枝都接了,也未转给一旁婢女,亲拿在手中,道了声谢,随即丢下裴萧元,转身向外行去。

    裴萧元反应过来,忙迈步,跟了上去。

    第102章

    宁王率众送贵客至大门之外。青头将一只上马杌子放到了马车一侧。絮雨稍提裙裾踩上。裴萧元在旁扶了她一臂,欲将她送上车,却见她忽然停在杌子上,似嗅到什么气味,转面望来,视线扫过他的伤肩,领悟,立刻低声解释:“我一口酒也未喝。方才只是近旁之人不慎洒了些在我袖上,不甚显眼,便不曾换去。”说罢轻抬衣袖,以佐证此话。

    他遇刺受伤一事,终究是没能瞒住。昨天开始,也不知怎的,在皇宫南衙内小范围地传播了起来,至今早,知道的人更多了。各种猜疑纷纷浮出水面。只是众人对此皆是讳莫至深,并不敢在公开场合议论。方才筵席上也无人提及,进酒时,裴萧元说身体之故,以茶代酒,也就无人勉强,故他确实不曾饮过一滴。

    青头还垂手等在一旁要收回杌子,郎君这一番解释,声音压得极低,其余送行之人自是听不到的,却没逃过他耳。他人立着不动,却忍不住斜了眼,瞄见公主瞥了下驸马那一只果然略带湿痕的衣袖,随即淡淡收目,登车坐定。郎君这才仿佛微微释然。

    青头将这一幕收入眼内,愈发坚定了往后要服侍好公主的决定,正想着,察郎君就要看来,飞快转头,拖长声,命驭人启车。

    一行人在恭送声里离开,随即照着原定计划,往崔宅而去。

    与宁王府一样,崔家早也做好准备。王氏更是殷勤备至,一番见礼和客套过后,男女宾分座,她领崔族里的众多女眷围着絮雨,百般奉承,就差亲手为公主倒酒脱履。

    絮雨知裴萧元幼年受崔府冷落继而出京投奔裴冀的往事,尤其这位王舅母,极是势利,她自然不喜,更不想和对方有什么深交。今日登门,只是因为此次婚礼涉及的诸多男家之事皆由崔府代办,他们出力不少,崔家又是驸马舅家,来一趟走个过场,全了礼节,也就罢了。

    她面上并无任何表露,依旧含笑和王氏等人应酬,片刻后才以不胜酒力为由起身,拟得个清净,待裴萧元那边事毕,便可告辞回去。

    王氏亲将她送到预先备好的一处精致院屋里,送来各种小食,请她安心休息,出来,又细细吩咐府里婢女们在外仔细服侍,万万不可扰到公主,这才退了出去。

    另一头,裴萧元应酬完毕,与舅父崔道嗣私下也说了些话,因知舅母为人,心里一直记挂,担心絮雨不耐烦,事毕匆匆就往这边行来,想亲自接她离去,快到时,见崔府里王氏身边的一个管事娘子上来,道是舅母请他过去叙个话。裴萧元问是何事,管事娘子说不知,只说人在等了。

    裴萧元无奈,只得跟那娘子改了道,经过一道深廊,行到了一处看去颇为隐僻的院前,那娘子笑说人在里面,引他入内。

    裴萧元跟着往里行了几步,只觉偌大一个庭院,竟静悄无声,门廊附近,连半个仆妇的影也见不到。

    这实是反常。他心中生了些疑窦,环顾四周,慢慢停在甬道之上,没再继续往里走。正迟疑,忽然看见对面门内缓缓走出来一名女娘的身影,竟是王贞风。

    裴萧元没想到她今日也在崔家,更没想到此刻会在这里见到她,惊讶之余,一时也来不及细想,朝王贞风点头致意过后,随即发问:“方才说舅母寻我?她人可在?”

    王贞风沉默着,没有立刻应他的话,此时那管事娘子笑吟吟地道:“驸马帮下这天下的忙,不是夫人,是另外有人,要亲自谢驸马的救命之恩!”

    裴萧元迷惑,待再问,这娘子又道:“罢了,我不说了,还是请驸马与贞风娘子慢慢说罢。我先告退。”说罢,朝裴萧元行礼,随即去了,退出时,竟还特意将院门也带上了。

    裴萧元本只觉莫名其妙,见此情状,心中不喜,眉头也难以察觉地微微皱了皱。此刻若非对面之人是王贞风,需给她留几分颜面,只怕当场便会拂袖而去。见王贞风向自己行了一礼,低声请他入内叙话,便压下心中不快,微笑道:“王娘子若是有事,尽管说来便是。这里也是方便的。”

    王贞风似有些恍惚,未立刻应。他随即道:“方才是说舅母寻我,我才来此。既然无事,我也去了。王娘子自便。”

    他朝王贞风远远作了一揖,不待她回礼,转身迈步便去,这时,听到王贞风道:“裴郎君留步!”

    裴萧元回首,见王贞风从门后走了出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裴郎君受我一拜!”

    她停在了门前的廊阶之下,朝着裴萧元行礼,双膝跪地,深深下拜。

    裴萧元未免再次困惑,只得叫她起来。

    “王娘子你此为何意?什么救命之恩?你谢错人了吧!”

    王贞风从地上慢慢起来,迟疑了下,颤声问:“裴郎君,关于我的婚事,你难道不知?”

    裴萧元已有些时候没碰见她了,此时她来到面前,立在庭院日光之下,方觉她面色憔悴,看去人仿佛生了病似的。又听她说婚事,不由惊讶,一顿,歉然道:“我前些时日一直有事忙着,竟不知王娘子也议婚了。但不知男方是何方贵人,若喜事定下,记得遣人来说一声,到时我与公主一道,必准备贺礼送上。”

    王贞风望了他片刻,忽然眼眶一红,眼泪落了下来:“原来裴郎君你当真不知?”

    裴萧元便是再急着走,见她如此情状,念及王贞风的父亲,也是不可能掉头就去。

    他停了一下,语气转为缓和,道:“王娘子你近来身体不适?到底出了何事?”

    “不知裴郎君可听说过庆王?”王贞风并未回答,自顾愣怔片刻,喃喃地问。

    庆王是宗室王,因其父曾随圣人平叛有功,故只要不像曾居住过永宁宅的那个旧王陈王一样谋乱,寻常即便犯过,也无大碍。此前在一场酒宴里,裴萧元也曾碰过一回,其人年过四十,是个鳏夫。当时听承平当乐子似的,也提过一嘴,道此人于房事有特殊癖好,残忍好虐。几年前,房中说是暴病死了一个侍妾,其实应是被他折磨坏的。

    他略略颔首:“庆王怎的了?”

    王贞风眼泪一时如雨,揩泪后,终于再次开口,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王贞风前些时日,已待正式出家去作女冠子了,不料十天前,庆王府的长史忽然登门来到王家,见到王贞风的寡母,开口便是恭贺,道庆王前日路过女观大门之外,偶遇了王贞风,极是仰慕,又得知她出身士族,为王氏女,便欲迎做王妃,为表郑重,遣长史登门说亲。

    如此一门亲事,王贞风怎肯应下,她母亲也是万分不愿,然而庆王既开了口,又如何敢当面拒绝?过后急忙来寻王氏,想请王氏帮忙,想个法子拒了这婚事。王氏含含糊糊应付了一番,过几天,王贞风的母亲再来找,她便以自己要接待公主驸马事忙为由,面也不见了。

    王贞风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垂泪:“此事我先前一直没在驸马面前提过,也是不想多说。自我父亲早年随神虎大将军去了后,这些年,家中境况并不如意。阿母身体不好,阿弟也无前程可言,终日在家苦读,盼能考中功名。平常只靠从前家中剩的几亩田地租子,勉强度日罢了。和姑母本就不算至亲,只是本家而已,许多年来,几乎没有往来,我们便是有了难处,也从不敢烦扰。是年初驸马来了京城,姑母才忽然对我家多方照顾,请来名医为我母亲看病,为我阿弟安排婚事,又将我接到她的身边,亲热了起来。姑母原是想……”

    她顿了一下,对上裴萧元的目光,道:“今日我既已丢脸,也就豁出去,没什么不能说了。实不相瞒,姑母原是看好驸马前程,想要交好,碍于从前的事,将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看上我父亲和驸马的渊源,希望我能攀上驸马。至于我自己……”

    她一咬牙,“是我自视过高,痴心妄想,对驸马原也心存仰慕。但前些时日,驸马和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传来,姑母对我失望,我自己更是羞惭,当时便决意去道观了却此生,不想飞来横祸,又出了这样的事。阿母惊惧之下,旧病复发,叫我来求驸马帮忙。然而驸马和公主好事在即,我何敢来扰驸马和公主的清静。那庆王府的人又频频来我家催问。我自己命一条罢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家中却有阿母和阿弟。我思前想后,终是割舍不下,无可奈何,只好应了……”

    裴萧元听得眉头紧紧皱起,再也忍耐不住,出声打断:“你糊涂!你当我裴萧元是何等之人?便是因你父亲之故,碰上这种事,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公主,”他一顿。

    “公主便是知道你来寻我帮忙,又能如何?她并非小气之人!你早就该来寻我!”

    王贞风定定地看着他,泪水再次潸然而下,哽咽道:“是我错了……不过,好在事已过去。”她再次抹泪,定了定神。

    “就在数日前,庆王府忽然传来新的消息,称婚事作罢,别的什么话也无。姑母知晓此事后,多方打听,寻到一个庆王府里的知情人,回来说,好像是庆王得了袁值的话。然而我们和袁值并无交情,他怎会突然插手?她便认定,应是驸马知晓此事,暗中托了袁值。她还说……”

    王氏本已死心,据此却又认定,裴萧元对王贞风怀有情愫,只是碍于公主,如今不敢亲自出面。遂又催王贞风今日过府,她暗中安排见面,要王贞风抓住机会向驸马示好。

    用王氏的话说,她是不会看走眼的,裴郎君绝非庸碌之辈,往后朝廷一旦风云突变,他必将借势上位。只要能攀上关系,哪怕因为公主的缘故,如今不能走明路,到了将来,待圣人去了,或柳暗花明,另有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这些话,王贞风又如何能完全说得出口,捡着能说的,含含糊糊带了过去。裴萧元岂会听不出来,面沉如水。王贞风愈发羞惭,不停地落泪。

    “我家虽破落了,好歹我也念过几册书,知何为羞耻。今日我是不愿来的,又怕开罪姑母,阿弟前程受阻。本想着此事是驸马出手相助,我道谢,也是本分,应付过姑母,回去了,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将来等我能抽身,我再去修行,有松鹤相伴,余生也算得了清净。却没想到,驸马并不知此事。是我打扰驸马,请驸马恕罪!”

    她再次下拜,久久不起。

    “此事确实非我所为。”

    裴萧元再次说道,语气郑重。

    “你起来吧。怪我,前些时日只顾自己,竟不曾留意你的困境,叫你陷入如此苦痛。我愧对你的父亲。”

    他顿了一下,续道:“今日事,我便当不曾发生,你更不必放在心上。事情既解决了,最好不过,你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往后勿再受我舅母摆布。将来若再有类似自家无法解决之事,只管大大方方来见我,不必遮遮掩掩。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好你们这些神虎军牺牲将士的家人,本就是我本分,你无须有任何顾虑。”

    “我该接公主去了,王娘子保重。”

    裴萧元最后说道,朝含泪望来的王贞风点了点头,不再停留,打开院门离去。

    他匆匆来到崔府里那隔了内外的垂花门,叫人去告一声,说自己来接公主了,不料反被告知,公主已去前堂等他了,定了定神,忙又赶了回去。

    第103章

    裴萧元知耽搁得确实久了,匆匆来到前堂西厅,她果然已在那里,王氏等人在旁伴侍,她坐于中央,,正听着众人的奉承之言。那些话翻来覆去讲的无非是公主如何如何洪福,或与驸马如何如何天作之合等等,这几日她想必早就听得耳中生出茧子,然而非但没有不耐烦,看起来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样子。

    裴萧元停于门外阶下,透过一道卷帘,看清她的神色,暗暗地松了口气。

    侍在门内外的众婢女仆妇们看到了他,有奔来见礼的,有往里传话的。俄而,伴着一阵纷乱的步足和珂佩玎珰之声,她在一众妇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王氏傍她而行,状极亲热,闪目看见裴萧元,笑着招呼了一声,“我就说,二郎君是被他舅父给强留了!老舅父看见亲外甥,想必连隔年话都拿出来说个不停。他是高兴了,却不管人家新夫妇心里怎么怨怪的!”周围人全都笑个不停。

    裴萧元视若无睹,目光只凝向正停在步阶中央的她。王氏不得他回应,未免暗觉尴尬,停了步,这时又有妇人道:“咱们这么多人,驸马眼里竟只剩公主一人了……”王氏忙应和地笑,以掩心中惊疑和不安。

    笑声中絮雨道:“今日多有叨扰,我与驸马告辞。舅母不必送我们了。”

    她下阶,从裴萧元的身旁走过。他跟上。一众妇人紧紧相随。外面崔道嗣等人也在等着公主,终于候她身影出现,忙领人列队恭送。她一路笑着出了崔府大门,登车离去。

    裴萧元骑马同行,路上,控制不住地陷入了凝思。他庆幸王氏自作聪明设的这一场居心险恶、更令人羞耻的会面平安地度过,并未引发她任何的怀疑或是不悦。他更是疑虑,袁值何以会插手此事。

    以此人之职,在他入京之前,想必便已将他和京中旧人的关系查了个底朝天,据此知晓自己与王贞风的渊源,倒也不是难事。莫非当真是他顺手做了个人情?

    一行人回永宁宅,天已擦黑。胡太医也如前几日那样,早早便来等着。收拾停当,他为裴萧元换药,检视一番,说伤处已有所收敛,是好的迹象,开了副新的促生新肌的方,又嘱驸马再好好休息,继续禁口,尤其忌酒,如此再过些时日,便可痊愈。

    自己伤情如何,裴萧元心中自然有数。除按压疼痛,他自觉已无大碍,便叫太医明日起不必早晚再来,太过麻烦。

    驸马如此体谅,太医感激之余,也不敢立刻答应,一边推脱,一边拿眼看公主。这时公主也发话:“太医听他的便是。既已无大碍,我们自己换药也是方便的。你隔几日来一次。”

    太医这才应了,连声感谢公主和驸马体谅,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收拾东西被送了出去。

    太医走后,贺氏带着婢女们将寝阁窗后的卷帘连同那一大面流光溢彩的珠帘全部放下,相继退出,最后,寝阁中只剩了二人。

    絮雨穿了身宽松的寝衣,依旧坐在奁镜前,持梳慢慢梳发。烛火映出蒙了层晕光的镜像。镜中,他靠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你在想甚?崔家出来后,便见你魂不守舍的。”

    “莫非是在他家出了什么事?”

    她随口地问了两声。

    裴萧元确实还困扰在白天的那件事里。他决意抽个机会,尽快去寻袁值问个清楚。倘若确实是他出的手,自己便真的欠他一个不小人情。

    她的语声令他从神思里出来。他应声转脸,望向那道正坐于镜前理着夜妆的背影,迟疑了下。

    他想起承平此前曾在笑谈中告诫过他:天下最好应付的,是女子。情郎只要说些甜言蜜语,她们便会轻信,甘心将一切都交托出来。天下最难应付的,也是女子。不管表面如何宽宏大量,没有一个不是小心眼的。此一条应当被奉为圭臬,否则便是蠢不可及,自寻麻烦。

    “……无事。”

    心念瞬间已是数次回转,最后他终还是决定不提白天的事。怕万一解释不清,反而多事。

    “真的无事。”对上镜中她那正望来的一双眼眸,他用着重的语气,又补了一句。

    “只是在外一天,有些乏了而已。”他若无其事地解释。

    她一笑,“乏了便早些休息吧。我也是,何况你还带伤,更是易倦。”

    体贴地附和他。说完,她收目,待最后梳通长发,轻轻搁梳,回身走来,在他的注目下,去履,径自登上床榻,躺下,扯来她那一幅被衾,盖到了脖颈,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随她卧下,寝阁内一下彻底地安静了下去,剩裴萧元一人还那样坐于榻沿。他再定坐片刻,悄然微微转面,见她已闭了目,是安睡的模样。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无趣之感,片刻后,只得自己起身,去将灯枝上燃着的十来条烛火全部熄了。他的眼前霎时转为漆黑,在烛台前又立了片刻,待眼睛慢慢适应夜光,摸黑回到榻前,除去外衣,落了帐,又慢慢地上榻,尽量不干扰她地躺了下去。

    帐中只剩昏影。

    “郎君乏累的话,明日不用陪我,你好好休息,早日将伤养好。我自己过去,也是方便的。”

    忽然,裴萧元的耳边再次传来她的说话声。

    明日是神枢宫评画的日子,将择出最后的主画人。

    “我伤无妨,陛下许我多日休假,我也无事。明日还是我陪你去。”他应道。

    “随你。”她道了句,随即翻了个身,背对他,将身子蜷弯起来。

    这一夜她未再出过半点声。翌日出发,她看去光彩照人,昨夜应当睡得不错。裴萧元却自觉精神不是很好,与她恰成鲜明对比。自然,他不愿被她或是旁的任何人瞧出这一点,振作起来,如常送她到了神枢宫。直院下的画官画师以及受召前来众名家画士们皆已到来。

    今日评画场所便设在羽云楼的南阁内。姚旭、方山尽、宋伯康、杨继明等人的画作连同周鹤的画,分悬于壁上,供人赏鉴。长安那些终日游走在宫廷和达官贵人间的名士,无论表面看去如何孤高不群,对今日能受公主之邀来此参与评鉴一事,实则无不倍觉荣耀。众人或三两结伴,或独自一人,或走马观花,或驻足细赏,议论,或叹,或摇头,隐露不屑之色……

    裴萧元本计划将她送来后,趁她事忙,自己先行悄然离开去寻袁值。然而事与愿违,他一停便是半天。临近晌午,还是不曾脱身离去。倒不是忙,这里的事也轮不上他插手。他看到兰泰今日赫然再次现身。他是随他老师同来的。老名士不愿再错过今日的机会,拖着病体坚持到来,兰泰在旁为他携巾提杖。公主对兰泰的这位老师显也十分敬重,破格命人以坐辇接入,并抬送上了羽云楼。不但如此,析画的过程里,公主大部分时间伴其左右。老名士号称诗画双绝,在景升变乱前的那个烈火烹油似的盛世里,是与叶钟离、裴冀那些当时最有名的风流人物一道酬唱酌饮过的,见识确实不凡,出口成章,画技或确实不及姚旭、方山尽这些长期供奉宫廷的当世大家,但论鉴赏水平,毫无疑问,属当世一流。

    这导致的结果,便是他的学生兰泰成了当天离公主最近的嘉宾之一。

    裴萧元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但他确实也无法忽略这位探花郎每一次投向她的那种沉默而热烈的目光。探花郎大约自以为无人能够察觉,裴萧元却是例外。

    半天蹉跎而过,裴萧元哪里也没去,守候在羽云楼南阁外的一道飞廊里。随后公主排宴,乐师助兴,请众人赏乐饮酒小憩,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匆匆离去。

    他是被长安县令派人传的一个意外消息给叫走的。

    他那从甘凉带来的小厮青头,今早带了几个府里的鹰人去西市鸟坊看鹰,遇到了宰相府贵孙柳越一行人,双方不知怎的,起了冲突。起初只是青头几人和柳越身边的人打架而已,也是凑巧,左武卫中郎阿史那承平当时也在附近,闻讯赶到,一言不合,直接将柳越从马上踹下,捺住便动起了手。巡街的金吾士兵和长安县令等人赶到时,看到宰相府贵孙倒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嗓子都哑了,那阿史那还是不肯罢手,只往他脸面心窝上狠命地踹脚,竟是凶性出来,不打死人不罢休的架势了。十来人一拥而上,将他强行按在地上,这才救出人,止了这场乱架。因两边都不是普通之人,为免事态闹大,长安县令将人暂时全收押在了县廨的监牢里,随后各自通知,等人到后,再看如何处置。

    裴萧元骑马一口气赶到位于西市旁光德坊内的县廨。长安县令正在公堂前忐忑地来回踱步,看到裴萧元到了,冲出迎接,口称驸马行礼。裴萧元大步往监房去,问承平和青头几人受伤的情况。得知承平无事,青头几人受了些皮肉伤,但无大碍,点了点头,又问柳家那孙儿的伤情。县令应说,阿史那下手有些重,宰相府的贵孙伤得不轻,不但头上破了大洞,牙齿掉了好几颗,人也昏死过去,已被送到最近的一间医馆里接受救治。

    裴萧元又问双方为何起了冲突。县令听到他问这个,便没方才那么利索了,看着他,吞吞吐吐:“这个……方才实在太乱,柳家贵孙伤得又重,下官只顾救人,还没来得及审问……”

    裴萧元看他一眼,见他赔笑,也就不再多问,到了押着青头几人的监房。县令命人开门。

    青头鼻青脸肿,已是挂彩,今早出门时特意换的一件新衣也撕破了一大片胸襟,此刻正坐在监内的隅角里发着呆,另几个驸马府的家奴也是差不多,个个垂头丧气。忽然看见裴萧元进来,那几人慌忙下跪。青头激动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一把紧紧抱住他的腿,接着,嘴一扁,仰头看着主人,用带了几分惶恐的语气问:“郎君,我是不是又给你惹祸了?公主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裴萧元拿这个从小跟到大的小厮,简直是没半点法子。压下不悦,问他为何和人当街打架。

    提起这个,青头的火气又上来了,恨恨地道:“郎君你有所不知,是他们口出恶言,欺人太甚!”

    根据青头说法,当时他和几个鹰人在看鹰,想买两头回去,好充盈府中鹰房。否则太空,宫里赐下的这么多人都没事做,结果遇到同也来看鹰的柳越一行人,要抢买他们先看好的一只吐鹘鹰。他自然认得对方,是长安有名的恶少年,也不欲替自家主人惹事,便忍气退让,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就在他要走时,家奴们口出嘲言,说什么“主人攀附贵主,一朝得道,登上高枝也就罢了,连带鸡犬升天,连一个粗鄙贱奴,也在人前充起贵人模样”。

    “他们骂我也就罢了,这不明摆着是在骂郎君吗!我实在气不过,冲过去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多,眼看我们就要打不过了,阿史那王子来了,听我一说,一脚就把那姓柳的踹下马,然后就……”

    青头也知阿史那王子下手重,怕是把人给打坏了。倘若真的出了人命,就算有公主撑腰,怕也是一桩麻烦事。想到这里,偷偷觑了眼主人,见他面无表情的,也不知此刻在想甚,心里也有些发虚,勉强道:“要是真的出了大事,郎君送我出去抵命也可……好歹不能叫人小瞧了我甘凉男儿的胆色……”

    裴萧元一言不发,从青头的胳膊圈里拔出自己一条腿,转身出了监房,命县令带自己去看阿史那,又道:“叫郎中给他们也上些药,看下有无扭伤。”

    圣人苍山归来,公主婚讯传开之后,坊间慢慢便有了些关于驸马的饭后笑谈,说裴氏子攀龙附凤,如蚁附膻,来长安后,表面看去如崖畔青松,雪岭名花,清高不群,实借其父之名,为己身博利。别人是以身求法,他是以身求荣,光是公主带去的嫁妆,他便一辈子享受不尽,诸如此类的话。

    长安县令对此自然有所耳闻,故方才明知今日这场冲突的起因,也不敢在驸马面前提及半字。此刻听他那家奴自己这般说了,窥得驸马出来,这么吩咐了一句,连声应许。

    裴萧元正待去单独押着承平的监牢,这时,县尉快步行来,说是那边的人也到了。

    柳家自家并未派人来,来的是太子妃兄韦居仁。他方才已带着太医来看过柳家孙了,知裴萧元人在这里,赶了过来。见面便说人已醒来,并无大碍,又说自己已问清这场架事的起由,系己方之错,等事毕回去,告知柳相,就将那几个胆敢口出妄言的贱奴打死,请裴萧元勿怪。

    他态度恭顺,又主动将全部过错都承揽了过去,裴萧元便道自家愿出柳家孙的医药钱。韦居仁打着哈哈连声婉拒,说今日事就此作罢,驸马不怪便是万幸。

    事情便就此解决,韦居仁匆匆离去,县令赶忙也将还押着的人放出。

    裴萧元亲将在监牢里睡着觉的承平接出,来到附近一处少人的河边,停步问他是否有伤。

    承平用足靴踢起河堤地上的一粒石子,对准河面上一对不知哪里来的正在交颈的绿头鸭打去。那一对雌雄水鸟受惊,扑翅惊慌各自逃散。他笑了起来。

    “裴二你莫非是瞧不起我?就那几个和娘儿们差不多的废物,若不是气不过,我都懒得动手。”

    他的额前,还残留了一道尚未消尽的青色瘀痕,但那应是大婚之夜被长公主等人打出来的。除此,全身上下,除了头冠歪了些,其余地方,确实完好。

    裴萧元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头冠,随即笑着道谢:“幸好你当时路过。否则我家那个蠢奴,只顾替我出头,却不知自己多少斤两,今日怕就要吃大亏了。”

    承平终日厮混于酒楼宴场,自然也听到了些讥他尚公主的笑谈,更知他和自己不同,是极注重清正名誉的世家子,如今却被人这般在背后说道,本有些担心,此刻见他如此模样,打量一番,点头:“流言怕是有心之人散播的。不过,你不在意就好,倒害我空担心一场。本来嘛,做人就该随心所欲,如何痛快如何来。这也顾忌,那也放不开,活着还有甚乐趣可言?”

    裴萧元立在堤上,微笑不应这话,只将双目投向那两只渐渐又聚拢回来的水鸟。

    “对了!”承平忽然想起,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遍。

    “怎的我听说你在婚前遇袭受了伤?刺客是要取你性命?是真是假?”

    裴萧元颔首。

    承平一怔,继而面露怒色,压低声道:“难道真如传言,是太子——”他一下顿住,见裴萧元无甚反应,慢慢也闭了口,再立片刻,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我无事,多谢你来接我。苍山回来后,咱们便没再聚了。我前些日赌博,从范阳王儿子的手里,赢来一坛顶好的鹿儿酒,称强身健体,效果奇绝。我自己一人舍不得喝,就存在陈家酒楼里,想等你一起品。只也知你新婚,身上还带伤,最近怕是没机会了,留着日后吧。你出来太久,怕也不便,赶紧回吧,我也走了!”

    他转身待去,忽然听到裴萧元叫住自己,便停了步。

    裴萧元斟酌着言辞,将前日长公主托她叫自己转达的事讲了一下。尽管他言语已极是委婉,但话还没说完,便见承平遽然变了脸色,冷笑着截断话。

    “本就是她自己女儿纠缠我的,我对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贵女,也无兴趣,并未理睬,怎全成了我的不是?当我不知道吗?那泼妇,一向就瞧不起我。怎的我们狼庭之人就天生低人一等了?她不说还好,她既这么说,我倒非要把她女儿弄到手不可了,看看滋味到底和别女子有何不同!否则怎就金贵得这么厉害?”

    “阿狻儿!卢文君不是你平日弄的那些女子可比的!你休要耍性子!”裴萧元警告。

    承平圆睁一双烁着邪气的双目,瞪他,见他正色看着自己,分毫也是不让,对峙片刻之后,眼里慢慢收了邪光,忽然,点了点头。

    “罢了!不好叫你为难。卑贱就卑贱吧!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反正我们这些人,虽从小便学说和你们一样的话,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裳,但在你们这些天生高人一等的圣朝人的眼里,胡儿就是胡儿,就该对你们俯首帖耳!更是永远也不会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

    “阿狻儿——”裴萧元微微动容,朝他走了一步过去,却见承平又转为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样,冲自己眨了眨眼:“就这样吧,我晓得了。我走了,你也去陪你的公主吧!”

    他打了声唿哨,唤来自己坐骑,飞身而上,攥住马缰,坐稳后,正待走,忽然仿佛又记起什么,转头。

    “君严兄,外面人都说,那位兰泰对公主还是念念不忘。你固然是要盯紧些的,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放心。但若是等你能从公主身边脱开了,也记得来寻我。我的酒还存着!”

    裴萧元一怔。

    在带着几分促狭的放声大笑里,承平纵马而去。

    裴萧元独自立在河边出神良久,抬起头,望一眼天色。

    这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开始西斜。她那边的事,估计应也差不多了。

    今日是没时间再去袁值那里了,还是先回神枢宫接她,别的,只能过后再安排了。

    裴萧元疾步一口气登上羽云楼,她不在。

    事已毕,人皆散去。正清场的一名宫人告诉他,公主也出宫了。

    主画人定下,便是周鹤。

    姚旭之画靡丽,精细有余,而气势不足。另外一位方山尽的画作,显然故意收着,并未完全施展出他的功力。两位大家,一个画风不合,另个不愿执笔,周鹤这个籍籍无名的画师的画作如横空出世,叫众人眼前一亮。尽管因他资历,也惹出一番顾虑,但有兰泰师徒率先发声,其余人也就闭口不言。最后公主拍板,终于定下事。

    裴萧元在空荡荡的羽云楼中立了片刻,只觉从应许她做驸马的那一日开始,心情便跌宕起伏,再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生,各种事相继而来,层出不穷,无不是他从前从未曾有过的心境和经历。

    他心绪一时乱纷纷,无法自理,眼看远处宫墙外的那道夕阳又坠了些下去,暮鼓之声也在耳边催个不停,定了定神,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又回往永宁宅。

    他到时,天已黑。贺氏说公主今日回来乏倦,想早些休息,此刻正在沐浴更衣,还没出来。

    裴萧元便停在了庭院里。贺氏打量了下他,目露担忧:“郎君你脸色瞧着不大好,是伤痛又发作,人不适吗?”

    裴萧元忙笑说伤处无碍,自己也无事,迈步继续往寝阁去。贺氏迟疑了下,又唤住了他:“郎君稍等。”

    她将裴萧元请到一旁稍偏之地:“郎君可知道王家贞风娘子的婚事?”

    见裴萧元抬目望来,贺氏解释:“郎君大婚前,公主听说烛儿来了,将她接入宫中住了几日。烛儿说,有天长公主来看望公主,当笑话似的说了一件事,道王家有个叫贞风的娘子,被庆王看上,要迎作王妃,听说那娘子的父亲和郎君家也有旧故,长公主当时笑骂,说庆王又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了,竟还有脸想请她去做媒,她自然不应。烛儿也不知那王贞风是谁,只听到和郎君家有旧故,便记住了,回来和我讲了下。”

    贺氏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我多事,要给郎君惹事。只是你母亲早年和他家有往来,她父亲就不用说了,这事一直就挂在了我心里。前几日你和公主大婚,自然不方便。方才我又想到了,也不知到底怎样,心里始终有些不安,毕竟是郎君父亲的旧部之女。我也知道郎君性情,思前想后,还是叫郎君知道为好,免得过后,郎君万一责备我不说……”

    贺氏觉裴萧元人似定住,好像在听她说话,又好像在出神想着别的什么。

    “郎君!”她再次唤道,见他醒神望来,续道。

    “我是想着,此事,郎君若是能帮,就如何帮一下,以全故旧。不过,还有一事,郎君也要切切记住!”

    她一顿,看着裴萧元,“我来后,也听说了些贞风娘子此前帮忙操持崔娘子忌日之事……郎君若是决意帮,便不可隐瞒公主,和她商议,免得……”

    贺氏话没说完,裴萧元便再次忍不住,一个转身,迈步便往寝阁走去。

    他已明白,袁值到底为何会突然插手那件事。

    他一时无法抑制飞快的心跳,渐热的一腔腹肠,几乎冲了进去,转入内室,隔着那面已放落的在条条长烛照耀之下变得辉灿生光的珠帘,一眼便看到她已出来,正坐在镜前,自己拭着湿发,烛儿和玖儿在一旁侍着。他猝然停在了珠帘后。二婢女看到他,唤驸马,又行礼。

    隔帘,裴萧元看到她也扭脸过来,瞥了眼自己,随即便转了回去,继续对镜拭发。他定了定神,穿帘入内,一直走到她的身后,看见昨日宁王府那两姐弟所赠的桂枝和兰芽各插入一只小瓶,摆在她的梳妆案上。

    她叫烛儿和玖儿出去。二婢应是,退出寝阁。

    裴萧元的目光从瓶子转向她在对面镜中的那一轮影廓,正要开口,听她说道:“青头白天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会和柳家的人打架?竟被人打成那个样子!我看他老实得很,不是主动惹是生非之人。问他,他死活不说。你不是去了吗?到底怎的一回事,连承平都牵了进去!”

    他怎能和她说,是因做了驸马,他如今正成为长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他被描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这和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融入骨血的谨恪的、欲尽量严守为人立身之道的性情,是完全格格不入的。

    说对此完全没有介怀,恐怕连他自己也觉不大可能。

    不过,他会像承平说的那样,学会慢慢去接受所有一些原本是他无法接受的一切。

    “是他和柳家那孙儿为争一只鹰而起的事……”他含混地应付了一句,随即便转了话。

    “公主!近来王贞风王娘子的那桩事,也是你帮的吗?”他终于问了出来,只见她看了自己一眼,没说别的,只嗯了一声。

    这便足够了。

    裴萧元不禁又想起她前次曾以自己母亲之名去探望神虎军旧部家人一事。不止那一次,随后,她一直也定期派人去那里送钱送物。他是知道的。而如今,在他浑然不觉之时,她又帮了此事……

    裴萧元只觉胸腔内热流翻涌滚动,那热意灼得他的心都仿佛在膨胀。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才能完全地表达他此刻的情绪。

    “多谢你了。”最后,他能说出来的,竟只有这区区一声谢。

    她长发已是半干,撂了发巾,从镜前起身,转到他的对面,示意他微微抬臂,亲自开始为他除起腰带和外衣,道:“裴郎君你何须如此客气。那日从大姑母那里无意听到此事,我便叫袁值去提醒下庆王。只是一句话的事。”

    “还是要多谢你的心意。我很是感激。”裴萧元停了停,又道,语气愈发郑重。

    絮雨双手停在他的腰带之上,抬起面,对上了他低头凝视自己的双眼,四目相交片刻,微笑了起来。

    “裴郎君真的无须如此。”她道。

    “只是我对郎君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而已。”

    在裴萧元略困惑的目光下,她解释:“我知她钟情于你,为五姓女,又知书达理,还和郎君有故交,方方面面,原本都很适合郎君。”

    “你对做驸马心有芥蒂。我想过,将来咱们要是散了伙,她真的很适合郎君。裴家如今就剩你一支,裴公口里不说,心中必是盼望你能娶一贤妻,我不得已耽误你在先,为你将来略作几分考虑,也是我的本分。”

    “郎君你臂稍稍抬高些——”

    半晌,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絮雨再次抬头,见他双目盯着自己,眼里竟似有怒意隐隐浮现。

    “你这么看我作甚?”她问。

    裴萧元突然后退一步,令她的手从自己身上脱开,接着,他一把扯下还悬在身上的那一只绯银鱼袋,将鱼袋连同一并扯下的一只是她嫁妆的用作装饰的男子的腰佩,重重砸在地上。玉质的腰佩迸裂,玉屑四下飞溅,金质的鱼符则直接从袋内飞了出去,骨碌碌地滚进床底,消失不见。

    “你这是何意?”絮雨吃惊,目光追着那只不见了的鱼符,待转回到他面上,语气也一改温和,生硬起来。

    “裴某多谢公主,竟为我考虑得如此长远!”他冷冷地道,说完胡乱套回方已半褪的衣裳,丢下她,摔开珠帘便去。

    恰此时,贺氏带着婢女送来了药,刚转入寝阁内室,迎面见他沉着脸,一边穿衣一边朝外走去,一怔。

    “驸马,吃药了!”烛儿道。

    他不应,径直从旁大步走了过去。

    贺氏看一眼乱颤的珠帘后的絮雨和地上的鱼袋、碎玉等物,脸色因惧怕而大变,慌忙追上:“郎君你去哪里?快回来!”

    “气闷!我出去透口气!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他人已是跨出寝阁的门,头也未回地去了。

    第104章

    贺氏此刻的惊惧,实是发自内心。

    驸马有别于朝廷普通官员,平日佩的绯银鱼袋和袋内鱼符系特制,是独一无二的身份标志,他竟摘了怒摔,还丢下公主扬长而去。

    固然公主宽厚亲善,加上从前在甘凉时的一番旧缘,他如此行径,她或许不至于过怪,然而这座永宁宅里,除了她和半个青头以及顶不了什么事的小婢烛儿,其余内外加起来上百人,皆属皇帝赐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可能隐瞒得过去。消息若是传到宫里,入皇帝之耳,万一触发天霆之怒,将会发生什么,贺氏不敢想象。

    她追着出了紫明院,却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长的年轻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独自出门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尽头处。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稳重温和,贺氏头回遇他如此发犟。

    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自己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惹的祸?她无奈停步,气得眼泪直流,又掉头赶回紫明院,入内,耳中静悄无声,疾步来到公主寝阁外,烛儿玖儿绿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门廊下,烛儿手里还端着药,想是方才被驸马那凶狠模样吓到,公主又未传唤,个个便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贺氏定了定心神,走了进去。帘内那一架鎏金铜灯枝上的长烛曜曜,依旧灼灼放着明光,映照着侧坐在妆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头,半干的蓬松长发静静垂散在肩臂两侧,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见她此刻神情如何,惟侧影凝然不动。

    她应在看她脚前地上那一只被郎君摔了的鱼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贺氏入帘跪了下去:“驸马犯了大错,求公主恕他的罪!他从小固然执拗,但知错也是极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给公主行大礼赔罪,到时公主如何责罚都行,只恳请公主,万勿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着,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轻动一下,慢慢抬头,待脸转向贺氏,已带着笑容了。

    她从坐处站起,走到贺氏面前,弯腰将人从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虑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语气轻松,“方才不过拌了两句嘴而已。放心,我没事。”

    贺氏最怕的,是公主发怒将事告到皇帝面前,或是万一皇帝如何知晓了,而公主负气,不为驸马说情。

    只要不是这两样,等到郎君回,此间关起门来,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间再如何闹,哪怕她怒极厮打郎君,也只是宅邸内的事,不至于大祸临头。

    贺氏终于能够稍稍松气,向公主谢恩,也不叫人进来,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捡起鱼袋,拿到手中,发觉轻飘飘,竟是空的,忙用眼寻望,四下到处看,屋内能看见的地方,并不见那鱼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里去。碍于公主,也不便立刻到处翻找,只能暂时作罢。放好空鱼袋,她再将已彻底坏了的本是公主嫁妆的那些饰佩碎片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叫寝阁看不出半点异样,轻声道:“公主休息吧。”

    她点头微笑。贺氏也不敢再多说别的什么,行礼后,忧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听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杨在恩说一声,不许将今夜的事告到宫里去。就说是我的话。”

    贺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着红了。

    “是。多谢公主体谅!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赔罪!”贺氏感激万分,不顾阻拦,执意又向她行了一礼,这才匆匆退出。

    寝阁里恢复了宁静。

    絮雨又一个人在梳妆镜前坐着,静待长发干透。

    他怒走时,时辰还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灯的繁华地带,正华灯初上,夜宴方始。

    时辰,一点一滴地从铜漏里流走。

    絮雨熄了一排长烛,只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闭目就寝;她觉得有点闷,爬起来,卷了窗后的一道卷帘,推开绮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几口庭院里那含着自然木樨香的清凉的秋夜空气;她关窗落帘,退回到这间私密的寝阁里,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来,那一幅打算挂在西屋画室的繁花蛱蝶卷帘还没画完。又下床,重新一支支地燃亮银灯,取出那一卷画了一半的细绢画布,铺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笔,一笔笔地勾线,上色。

    秋月如盘,银灯火动。今夜她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如平常那样控制笔触,心浮气躁。如此简单的画,无须任何技法,她竟也几次险些画坏。

    夜漏慢慢逼近亥点三刻。

    将近午夜了。

    在再一次不慎将一滴多余的颜料溅到绢面上后,她提笔,在空中停了片刻,弃笔,起身命人去将青头叫来。

    裴萧元出永宁宅时,夜色尚浅。道道纵横的坊墙,围的是万家透出的灯火。而在城北那些繁华之地,此时更是华灯初上、夜宴铺开的狂欢之始。

    就在片刻之前,凭着那一腔犹如自脚底心骤然而起直击天灵盖似的血气之怒,他是将那一座驸马府和里面的那位贵主给弃在了身后。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暂。当骑马走在空无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间,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种四顾茫然的沮丧之感。

    长安如此之大,竟没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

    那座如今富贵逼人的永宁宅,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耻辱的象征。

    不但如此,他自觉他是一只卒棋,被人拿捏着,用来冲锋陷阵,至于将来,是迟早被弃的结局。

    在那位贵主今夜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他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而最要命的,是这一切,那位贵主早就和他说得清清楚楚了,全是他自己应承下来的。

    这沮丧的感觉,在他骑马漫步目的地走到东市附近,遇到一队巡夜武候之时,达到了顶峰。

    武候们见是他,自然不会多问,行礼过后,便列队继续上路,留他独在街角。他几番犹豫,最后,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决定信守承诺,忍下屈辱,就此作罢,掉头回去,忽然又忆她那一番什么“将来咱们要是散了伙”,“为你将来略作几分考虑,也是我的本分”的话,心肠顿时冷硬起来,转为铁石。

    他不再犹豫,毅然掉头,催马一口气来到进奏院,叫开大门。

    承平出来,发现门外竟真的是他,不禁诧异地睁大圆眼:“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陪新妇,来我这里作甚?”

    “讨酒吃。”裴萧元道,“白天你不是邀过我吗?今夜无事,我便来了。”

    “吃酒?你不是受了伤吗?公主会允许?”承平愈发不解。

    “死不了!”他应,声极短促。

    承平没立刻应承,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裴萧元忽然变色。

    “罢了!当我没来!”他一拽马缰,便要离去。

    “等等!”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你裴二丢下娇妻主动约我喝酒,我岂有不应之理?这就走,我带你去!”

    他连声催人替自己牵马来,翻身上去,领着好友便往陈家酒楼行去,接着笑问道:“公主可有限定你回去的时辰?”

    “今夜不回。”裴萧元淡淡道。

    承平又盯他一眼,若有所悟,随即大笑:“好,好,如此胆色,叫我佩服,我甘拜下风!拼着被公主怪罪,我也要奉陪到底!”

    两人一路骑马,来到了酒家所在的坊门之外。承平出示有韩克让印鉴的夜间通行之证,顺利入内,直奔曲巷深处的那间小酒家。

    此处裴萧元从前因事,曾来过一回。至于承平,不消说,是极熟的老客。陈家那几个姐妹已是有些天没见他面,正想念,不期他今夜到来,个个欢喜,丢下了正在陪饮的客人,全拥了出来,狻郎狻郎地叫个不停,呼小厮牵马,迎他入内。忽然众女又看到和他同行的裴萧元。前次因是正事,他来去迅速,众女并未看到过他。今夜见此位郎君形貌是少见得出众,更是欢喜。娇声呖语里,将客人送到位置最靠里的一间地方不大、器具却十分雅致的酒屋当中。

    承平和裴萧元分案相对落座,陈家姐妹们送上各色精致的馔食。承平呼人取来他先前存的那一坛酒,拍开封泥,亲自为裴萧元斟满,自己也倒了一杯,相互致意过后,他一饮而尽,砸了咂嘴,说了声好酒,随即望向好友,却见他的杯还持在唇边,似有些犹疑,便问:“怎的,你后悔了?”

    裴萧元饮了杯中之酒。

    这酒颜色如血,果然比一般的酒水要醇烈得多,入口颇冲,余味带几分若有似无的膻腥之气。难怪承平当宝一样。才一杯下腹,很快,便觉腹内暖洋洋了起来,人颇为舒适。

    承平哈哈地笑:“这才叫真男儿!人寿天定,想喝就喝,哪里来的那么多顾忌!想当初,咱们战场上受了伤,哪里来的似如今宫中太医的那些好药供养,全是些不知是什么草药和马尿调的东西,胡乱往伤上贴而已,疼痛得睡不着,就靠喝酒止痛!裴二你信不信,你喝了这顿酒,伤反而好得快!”

    裴萧元坐下时,承平便叫一个容貌生得最是娇美的红衣女郎过去伺候。

    那女郎自裴萧元来后,本就一直望他,跪坐在了案侧。此时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再为客人斟酒,接着笑问承平,这位裴郎是哪家郎君。

    承平看一眼裴萧元,微笑道:“琴儿你是瞧上他了?我告诉你,你别打他主意,他不是你能动的。叫你伺候就好好伺候着,本分些就对了,莫问这么多!”

    陪席的女郎们自然是训练有素的,一切以客人满意为先。方才进来时,这位裴郎君便已不动声色地避了琴儿要挽他臂的手,此刻又听承平如此发话,心中便有数了,不敢再加以挑逗,只殷勤服侍着。剩下几人则全围在承平身边。酒过三巡,承平又命作乐。众女便叫婢女取来乐器,琵琶,阮琴,笛,笙,乐声里,那琴儿慢慢唱了《思君》、《倾杯》、《饮酒乐》等宫中教坊里流出的几首散乐,又唱几支时下坊间酒楼里最为流行的新歌,声音婉转动听,犹如百灵。

    夜渐渐深。众女又猜谜、作酒令,再唱曲,中间夹杂着承平和女郎们时不时发出的笑声,气氛一直不曾冷下去。

    那一坛酒早喝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些醉,裴萧元看着眼前的丝竹阵和唱曲的美人,渐渐感到倦怠,开始出神。

    他又想起了今夜被他丢下的那位李家公主。

    他走后,至此已近午夜,仍是迟迟不归,她会是如何的反应?

    毫不在意,还是……会为他的不归感到担心和焦虑?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在这一刻,他又忆起前夜在长乐坡的驿舍里,她伤心欲绝,哭累,在他怀中睡去的一幕。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懊悔、罪责之感,不由地站了起来。

    不料大约真的有些醉,头重脚轻,一时没立稳,步足踉跄了一下。那叫琴儿的女郎一把丢下抱在怀里正拨弄着的阮琴,跟着飞快起身,扶了他臂一下。

    “郎君当心!”

    裴萧元很快稳住身形,抽回臂,望向已半醉歪在坐榻上的承平,正待开口说要回去了,只见承平爬了起来,踉跄走来,意态狂放,一把攥住他的肘腕:“裴二你是要走了吗?不是你说今夜不回的吗?堂堂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受制于钗裙!”

    “你自己说说,咱们多久没有一起过夜了?天杀的,长安酒肉池里泡久,我浑身骨头都要酸烂了,我竟有些想念从前我们那些打仗的日子了!虽然冰天雪地,有时还要挨冻受饿,但咱们兄弟喝醉了,就抵足而眠,醒来,背靠背,杀人如麻,痛快啊,痛快!我告诉你,今夜我阿史那,拼着被公主怪罪,哪怕杀我的头,我也要留你,咱们一块儿睡——”

    突然,承平的醉语戛然而止,他瞪着眼,吃惊地看着门外的方向,人好似被雷击中,定住了。

    “郎君!你方才在作甚!”

    跟着,一道饱含着不满的声音也在裴萧元的耳中炸响。

    他霍然转面,竟对上一双正淡淡投来注目的眼眸。

    竟是她!

    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此刻正立在酒屋那道半卷半落的门帘外的走廊里。青头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生气地看着他身旁那方才扶了他一把的红衣女。

    酒屋中另几个或奏乐,或在说笑的女子也停了下来,鸦雀无声,皆随了客人,惊讶地望着对面那迈步走了过来的年轻女郎。她应已婚,作妇人装扮,容貌之好,衣裳之华,是众女此前从未曾见过的。

    絮雨没有入内,停在了门外,目光扫了眼酒屋里的女郎们,又掠过裴萧元身畔的那张酒案。

    “公主!”

    呆若木鸡的承平终于反应过来,脱口叫了一声,随即向她作揖行拜礼,惊得众女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记起,数日前那一场轰动长安的公主大婚当中,那位驸马,好似确实姓裴。

    侍酒女们纷纷下跪,叩首不敢抬头。

    “裴二你还不回去?”

    承平一改方才豪言壮语之态,上去就把裴萧元往外推,要将他从屋内推出去。

    “公主有所不知,今夜我是看驸马心情不佳,方才故意说反话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能叫驸马快些回!”

    承平一边推着好友,一边转向絮雨,赔笑讨好地道。

    裴萧元此时反倒眼眸微垂,神色平淡,脚底更是犹如生根,任凭承平如何推他,也是纹丝不动。

    “二位雅兴不小。我便去在外面等驸马吧。”

    她道了一句,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一停,微微转回面,目光再次投向身后那依旧没有跟上她的人。

    四目交错的一刻,她收目继续前行。

    片刻后,那道身影终于也慢腾腾地动了一下,最后迈步,跟着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行出了这间位于曲巷深处的无名的小酒楼。

    絮雨走出曲巷,在杨在恩的扶持下登车,没有等他,径自便去,车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深夜街道之上。

    “郎君你!”

    青头恨铁不成钢地顿了下脚,扭头看见公主车驾已经去了,丢下主人,急急忙忙跟着公主的车走。

    裴萧元上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后,于凌晨时分,回到了永宁宅。

    絮雨出府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杨在恩、青头等几人同行。这个辰点,宅中其余人皆已经入睡,寂静无声。

    紫明院内,也只贺氏还在等待着,其余人都已被打发去歇了。

    她看到公主和郎君一前一后归来,相继进了寝堂,掩上了门,庭院里的光线顿时转为昏暗。

    裴萧元沉默地跟着絮雨入内,停在了外阁的那一面屏风前,不再前行,见她停步转面望来,闷声道:“我喝了酒,恐熏到你。睡外面了!”说罢,蹬了脚上的靴,衣裳也不脱,和衣径直便卧在了新婚夜他曾睡过的那一张窄榻上,旋即闭目。

    絮雨看他片刻,见他躺下去便如睡着了似的,便也随他。

    在折腾了大半夜后,这个晚上,她终于也得以躺了下去。

    秋夜长长。许久,隐隐传来了丑时中的报漏之声。

    在万籁俱寂当中,絮雨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道短促的开门之声,有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走了出去。

    她闭目。又过了许久,那脚步声始终没有回来。

    她慢慢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披着散落的长发,在黑暗中侧耳又听了片刻,终究是放不下,咬了咬牙,下了床,趿了双云头绣鞋,慢慢地,穿过珠帘,来到了外间。

    窄榻上果然空荡荡的,人不见了。门虚掩着。

    她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外附近寻了下,没看见人。

    她沿着甬道穿过庭院,找了一遍,秋爽亭,菊圃,鱼池,全都不见他的人影。

    絮雨不禁开始微微着急起来。

    他难道是余怒未消,又出去了?

    认识此人这么久,倘若不是今夜发生的事,她真的从不知道,在那一副平和而稳重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一副坏脾气。伤刚略有些好转,今晚竟就跑出去喝酒,看起来喝得还不少,连起身都要近旁的侍酒女郎来扶持了。

    这叫她想起在苍山时他直接醉翻在湖边水廊下的一幕。那夜若不是她后来不放心,回去察看,他怕是整个人泡在水中都不知道。

    今夜他若真的因为想不开又跑出去,醉睡在外面不知何处的露天下……

    絮雨越想越是不安,正要出紫明院,去问下门房,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寝衣,转身匆匆往里而去,想先换件衣裳。

    她快步登上了廊阶,奔到门前,正要进去更衣,忽然迟疑了下,停了步,慢慢地转过了头。

    借着月光和檐廊之上灯笼的暗影,她看见就在廊柱的一片阴影后,此刻正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

    是裴萧元!只因此处被廊柱遮挡,太过昏暗,她方才竟没有留意,这里还立着一个人!

    那人影一动不动,半靠着廊柱,正在冷眼看着她绕来绕去地寻他。

    她定了定神,再也忍不下今夜从找他回来后慢慢凝积在心里的恼怒。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了他的面前,停在廊中,质问。

    “我热,睡不着,此处凉爽,我吹下风。”

    他淡淡地道,她嗅到了一缕来自他的酒气。

    她端详了他片刻。

    “裴二,我知道,做驸马羞辱了你,有损你裴家纯臣清流之名。”

    “青头告诉我白天的事了。”

    “所以,今夜你是后悔了?”

    她微微歪头,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和他说道。

    他一顿。

    一阵夜风吹过,她的一头青丝落肩而下。庭院的空气里,漂浮着木樨和白珍菊混合起来的一种奇异的气味,是冷馥的香,又是几分淡淡的清苦,夹杂着面前人随了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而扑来的潮热的酒气。

    “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

    “遥知银汉远,此心久徘徊。”

    她漫声地念着,盯着对面那一张显是因她这突然举动而露出极大难堪之色的面容,轻声地笑了起来。

    “好一个猗兰操!好一个五经海!”

    她笑他。

    “这便是向来以清谨守身而自命清高的裴家二郎裴君严?今夜我若不去接你回来,你便当真要烂醉如泥,随阿史那在那里和美人们厮混到明了?”

    “李嫮儿!你勿逼人太甚。”

    昏暗中男子目光烁动。他从齿缝里发声似地,说道。

    絮雨一怔,因他突然这样直呼她的本名,那个只有她阿耶能叫的名字。

    “逼你又如何?你将与我作对吗?”

    她反应了过来,面上依旧轻哼一声,然而心里已是有了一种不祥之兆。

    他可能真的生气了。

    她决定立刻结束和他的对话。

    她后退了一步。

    “驸马,你醉了!进去睡觉吧!等你睡醒,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今晚的事!”

    “我实话和你说,你叫我很是不快。”

    她说完,不再理他,转头就往寝阁走去。才动了一下,裴萧元挥臂便将她轻而易举地拽了回去,絮雨的后背也被他压在了柱上。

    “裴萧元,你做什么?”

    絮雨忽然一阵紧张,却竟忘了挣扎,只那样老老实实地被他钉在廊檐下的这一道柱上,略带几分惊慌地仰面看着他。

    他自然知道他在做甚。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惟以凶狠的对待来回答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感到唇一热,他低头扑压了下来,将他的唇覆在了她上面。如火一般灼烫。

    脑海瞬间空白。鼻息里充斥着她前一瞬仿佛还熟悉,下一息却已变得完全陌生的来自于这男子的气息。

    絮雨昏头脑涨,没有半点抵抗他的念头,只因了紧张和完全的不知所措,像即将溺水的人那样,用她的两条胳膊抱住了他坚实的腰身,身子在他怀里轻轻地抖着。接着也不知怎的,双脚便悬空了。

    她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好叫他的脸能埋在她的颈窝里。

    温热芬芳而馥郁的散发自她衣下那一方暖肌的香,瞬间萦绕他的呼吸,充满了五脏六腑和全部的胸腔。

    裴萧元整个人不由地为之战栗了一下。

    他停了一停,待如坠云雾梦境之感消失,再将那已能任他为所欲为的人抱起,转身便急促地向里而去。

    门半开着,来不及闭合。

    幽静而昏暗的廊柱下,凌乱地散覆着罗袜和云头绣鞋。

    那是方才停留间,自公主的一只足上滑落掉下的。

    第105章

    年轻男子的情潮,如一场爆发在一个漆黑湿热盛夏午夜里的骤雨般,来得又快又急,叫人完全不及防备。絮雨尚未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惹他失控至此地步,便觉他抱她急切入内了。他用肩背撞破了那挡住他道的珠帘。瑟瑟的凌乱珠碰之声还未散去,下一刻,她便被他置在了寝阁最深里的那一张香木床上。

    仿佛一头长久以来被困压在深渊之底、饱受了缚身折磨之苦的囚龙,这一刻,那紧缚着的深深勒肉的锁链崩作寸断,它再不受任何禁锢,在量龙长吟里召唤来的疾风横雨里,只鳞须怒张,龙躯贲展,自无边的深渊之下脱困,冲天势不可挡。

    絮雨仰着面,身子横歪在榻,衣襟已是散敞,衣不蔽体,一头青丝长发更是凌乱地撒在了身下那一幅熏足了郁金浓香的榴红锦衾之上。她含着几分惊吓,被动地承着来自他的充满压制感的亲吻和渴迫的、带着几分莽撞的掌抚。

    固然在苍山行宫曳月楼中的那一夜,在她和他言明要他作她驸马时,她便早做好一切的准备。大婚的那晚,若不是他主动要和她划界,接着又发现他负伤的意外,从而空度,他便是当时就想要她,她也完全接受。

    然而今夜,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或许是太过突然,她真的直到此刻,人还是没完全醒神。又或许……是她发觉一切仿佛并不是她或也曾隐隐想象过的样子。

    无法抑制地,在惊吓之感过后,自她的深心里,又生出了些许失落和委屈的感觉。

    终于她从一个漫长得令人几乎窒息的热烈亲吻里艰难地挣脱了出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夺回了自己的呼吸,带着那萦绕不散的委屈之感,依旧闭着目,任他用他那灼热的唇舌和生茧的粗糙手掌在她柔滑如绵的肌肤上流连探索,留着属于他的印记。

    直到最后,那一只滚烫的微微颤抖的手掌,到了她的腰间,待欲剥除仍裹卷着它的衣裳。然而那衣却偏要和它作对,执拗地护着其下那一段从未向任何外人展示过的神秘的丽躯,叫它不能得逞。这只曾握了刀剑在沙场上饮血斩敌所向披靡的手掌终于彻底失了耐性,手指发力,带了几分粗暴,急躁地一扯。

    伴着一道裂帛脆声,它轻而易举再次获胜,为它主人攻陷那最后的珍贵之地扫去所有阻障。然而当最后的时刻到来,它却又仿佛不敢造次了,于破碎的纱绢里停了一停,似在试探着女主人。当感觉到她原本微微绷起如一张弓的身子变得软若绵水,它再无任何顾忌,继续往下,待一鼓作气,彻底抵达那一片曾今连想象都会是亵渎的隐秘的宝地。

    穿廊的夜风从开着的寝堂门里无声无息地涌入,它从屏风旁经过,摇着重归于静止的珠帘,抵达了寝阁最深里的香床之前,曳动锦帐。

    “不要……”

    在水波般阵阵飘涌的帐幔后,裴萧元忽然听到如此一道喃喃的如同吃语的呜咽之声。

    它来自于那一张叫他神魂颠倒的唇。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得偿心愿亲吻了它,尝到来自于它的美妙滋味。那是比饱含蜜汁的招致狂蜂浪蝶竞逐的花朵还要香甜的两片唇瓣,它为他张启,香舌柔舒,吐气如兰,那是比今夜他喝下腹的酒还要性烈的东西,中人欲醉,叫他根本无法自已。在此心旌动摇之际,他转面再去寻它,欲再捕获到它,不期那口里却逸出了这一声。接着,他正和她亲密挨擦着的一侧滚烫的面颊,感觉到了些微湿凉的水意。

    此一刻,热汗正自年轻男子的额头和后背之上不停地冒沁而出。搏动的心脏猛烈地撞着他的胸膛,周身热第肤下的血管扩张更是极限,每一下的心跳,裴萧元自觉仿佛随时都要挤得血液冲破他的天灵盖骨破顶喷出。这呜咽声虽极是细微,含含糊糊,如一缕无力的游丝,被那一阵扑入帐帘缝隙的夜风吹得无影无踪,然而,还是钻入了他的耳。

    他那正盈满了沸血的心房仿佛被一只手突然攥捏,沉重地噗跳一下,随之,血液凝滞了下去。

    絮雨神思飘荡,肺腑里若也吸入了来自于他呼吸里的酒气,人依旧昏昏醉醉,灵台却又是清醒的。

    她知他在做什么。在起初的慌乱和无措里过去后,当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便努力地叫自己快些放松下来,去迎接他的到来。

    他为她做过的事,受过的委屈,她口里没说,心里全都清楚。

    只要他想要,无论何时,她都不会拒绝他,倘若这能叫他得到些弥补的话,她心里也会好受些。

    她便如此模模糊糊地想着。然而却又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当她得以掩身的最后一片衣物也那样从他手下被除去后,另一种她刻意想去压制的委屈之感便浮了出来。

    她终究还是控制不住,眼里掉出了一颗泪,喉间也完全是下意识地哽咽着发出了这一声。

    她感到那正压着她的如小山般沉的人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彻底归于静止,只将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和发间。

    片刻后,他抽回手,摸了把她的脸。摸到湿痕,那手掌顿了一下,接着,彻底地放开了她。

    他从她身上翻下,背对着她起身下榻,最后,人坐在床沿上。

    便和今夜刚开始时叫她完全没有防备一样,这结束,亦是来得如此突然。

    她起先心啵啵地暗跳,将身子缩成一团,藏在他身后的床隅里,屏住呼吸偷偷看他。他左后肩的位置缠着伤带,其余一片光背的皮肤上,隐隐浮着闪动的水光。

    片帐在他的肩畔随着外间不断涌入的暗风无声拂动,他背影一动不动,微微弯曲,整个人好似化作了一尊雕像。

    悄望片刻,絮雨心里忽然又萌生了几分懊悔和不忍。这感觉甚至压了方才的委屈和不甘。她随之陷入迟疑

    和茫然,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因她而至的巨大的尴尬。

    忽然此时,那背影微微动了一下。

    “我喝醉了,方才竟冒犯公主。对不住了。”他说道,声音异常艰涩,带着几分嘶哑。

    “请公主恕我的罪。”

    顿了一下,当他再次发声,说出这一句话,言语已是转为平稳和清晰了。

    他好像又变回了絮雨习惯的那个裴萧元。

    “裴郎君,你若是想,我……也可以……”

    “我们……已是夫妇了……”

    终于,她垂着眼眸,含含糊糊地应,说完,一阵暗暗耳热袭来。

    片刻后,他缓缓回过脸,双目随之凝停了一下。

    她卧在帐影里转作了血红的合欢绫衾堆里,未维作髻的一头青丝如堆雨的乌云,一半落铺在合欢衾上,一半缠着她的身子。在乌云堆下,一段凝雪的粉躯,压着凌乱起皱的撕裂了的绢衣。

    他停了一停,随即探臂,再次朝她伸来。

    随了他那手掌的靠近,血液如满月下的潮水般急急涌向她的胸口,心转为狂跳,那裸在秋夜冷凉空气的肩膊和胸脯肌肤之上,顷刻间更是泛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的手落在了破裂的绢衣之上,将它合掩起来,系了带,令它重蔽住她的身子,接着,为她轻轻盖上了被。

    “公主放心,更无须勉强。我先前答应你事,与此完全无干,绝非是贪图与你……”

    他的声音压抑而沉闷,忽然停住了。

    “今夜确实是我醉得太过厉害了。”

    接着,他不再说话了,收手,也不再看她,转回脸,人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抄起他的衣裳,背对着她,套回在他的躯体上。

    絮雨的一颗心跳得蓬蓬作响。隔着面前锦帐,她睁大她那一双还残着几分泪意的眼,凝盼他一边套衣、一边朝外行去的朦朦胧胧的背影。

    当那道背影穿过了珠帘,转向外间,彻底消失在了屏风后时,她一把掀开那一幅合欢衾,赤足跳下床去,冲破珠帘便追了上去。

    他已行至那一扇仍半开着的寝阁门后,察觉到身后的步音,身形略一迟疑,正待转头,絮雨已到他的身前,吱呀一声,将那门紧紧扑闭,随即转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仿佛一怔,停步。

    “离天亮还早!你又要去哪里?”她质问他。

    她的长发凌乱地垂覆而下,身上衣裳方才虽经他整理,终究还是散乱不堪,并不能遮尽她全部一身的凝肤。

    他不应她话,只转过面,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你是驸马,理当侍公主寝。”她又说道。

    他的目光看去好似不动,然而,那两道生得极是好看的眉峰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呼吸亦是慢慢转为粗重。

    “我要你侍寝,就在今夜!”

    看着他慢慢抬眼望来,她索性又高高扬起下巴,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道。

    裴萧元继续定立了片刻,忽然他咬紧牙根迈步上前,将面前这早已衣不蔽体的人打横一把抱起,返身便回往寝阁。

    他的步伐太过急切,以致于经过那一面屏风时,不慎竟撞上,来不及扶,任那一面沉重的屏风倾覆落地,框角又将一只摆在近畔三足架上的用来储水的硕大贡窑青釉瓜棱盆给砸落

    在了地上,水悉数洒出。

    一时间,屏风的扑地声、瓷盆的碎裂声,哗溅的水声,打破了深夜这寝堂里的寂静。

    公主将在驸马接回,二人看去似是无事,然而贺氏又怎能真正放得下心。起初叫婢女们都去睡后,自己在近旁的值屋中守夜,到了此刻,正半睡半醒,突然被公主寝阁里接连发出的惊天动地般的响声给惊得跳了起来。

    寝阁深窗后透出的灯火之色,复又明亮了起来。

    絮雨正在为裴萧元换药。

    昨夜后来,驸马侍寝的种种,实是叫她羞于描述,直到四更后,两人方倦极,一并交颈睡下。就在片刻之前,她正睡得沉沉,竟又被他给弄醒了。只是这回实在还是困倦,不肯听从,躲避间,不慎打到他的伤肩,听他发出疼痛嘶声,想起昨夜他负气出去了,还没换药,便要他起来坐好,她给他换药。

    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床榻的一头床沿上,赤着上身,不过只往腰腹处裹缠了一件随手扯来的衣裳而已,静静听她在身后不住低声埋怨自己昨夜不知节制,害得伤处又渗了些血丝出来。听了一会儿,反手攥住她臂,便将她人强行拖到了身前,再令她分腿,面对面地坐在他劲健有力的大腿股上,双臂插入她的腋下,环抱她腰背,令她贴靠过来。

    他用他一夜间冒了层胡茬头的面颊去蹭她脸,听她嚷着扎人,要他离她远些,眼中浮出淡淡的笑意,非但没有听她的,反而低下了头,再去蹭吻她娇嫩的脖颈和胸。

    絮雨此刻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本就未着寸缕,方才就只抓了件离她最近的他的衣裳裹了身,用根衣带胡乱系住而已,松松垮垮,再被他这么一纠缠,半边肩都露了出来,何况还又疼又痒。

    她一边躲,一边扯回衣襟,命令他不许再动。

    “伤带还没缠好!你再乱动,我就走了!”

    他果然不乱动了,只抬起头,改而一下下地轻轻啄吻她额头上的那一点星状的疤痕。如此虽不至于疼痒,却甚是碍事,她便偏开脸再躲,他顺势又含咬起了她耳垂,轻轻啮吮。

    昨夜她的耳垂是重灾区之一,本就被他咬得有些红肿了,此刻仍未消痕,这下更是疼痒。她一边继续躲,一边努力地替他结着伤带,忽然记起件事,自是耿耿于怀,不肯轻易放过他。

    “昨晚你竟敢摔鱼袋!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告诉我阿耶去!”

    他听了,不过微微一顿而已,接着,继续吻啮起他暗暗早就喜欢上的那一只圆润而饱满的柔腻耳垂。

    “你哑了?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能放过你!你不和我好好赔罪,我真去告诉我阿耶了,叫你好看——”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脸忽被她推开,原来是打好了伤带,她依旧坐他腿上,身上裹着他的衣裳,却耿耿地盯着他,满脸全是不满。

    他笑了起来,一个反手,将还生着气的她从自己的腿上直接按倒在了床上。

    忽然此时,远处第一道的隐隐晨鼓之声越过了永宁宅的墙头,传送到了这间寝阁之中。

    “公主可醒了?”

    紧接着,伴着一下轻微的叩门声,贺氏那听去带了几分担忧似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进来。

    “宫中来了人。说陛下传召驸马,要驸马即刻入宫!”

    第106章

    此时裴萧元正含笑倾身,压向那被他揿得仰翻在了床上却犹自挣扎不停的新妇,冷不防听到这话,两人相互对望一眼,齐齐停了各自动作。裴萧元更是笑意凝顿,脸上微变,撒手,立刻就放开了她。

    接着,还没等絮雨完全反应过来,便见他已丢下她,飞快地跳下床榻,急匆匆地寻起他的衣裳了。

    絮雨一时略觉不得趣,便自己从床上慢慢坐起,拥被漫坐,暗暗看他自床前那凌乱的两人混作一堆的衣物里翻出了他的裈裤,匆匆套了,接着又找他的中衣,然而翻来翻去却是翻不到。他仿佛开始着急了,眼睛到处望。她忍不住又嗤地笑出了声。

    他顿悟,看一眼她,忙正待走来,想了想,又示意她不必费事特意脱衣了。

    “时辰还早,你自己再睡下去吧!”他一面叮嘱,一面朝着一口存放衣物的衣箱走去,待另外取衣。

    “不许拿。”絮雨却在他身后如此说道。

    他转头对上她那两只投来注目的乌溜溜的眼眸,又想了想,似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从她话,转回来,伸手向她讨衣。

    絮雨也不还给他,抱膝交叠起了双臂,将衣拢得更紧了。

    “你慌什么?昨夜摔东西出门,不是顶顶厉害吗?”她哼了一声。

    裴萧元便明白了。她这是为了昨夜的事,借机在为难自己。

    皇帝如此早,在晨鼓第一声响起时派人上门传唤,二人心里各自都是明白,十有八九,应是昨晚的事没瞒住,传到了皇帝耳里。只是不知他究竟知道几分而已。

    裴萧元原本并不惧怕那位皇帝,但也不知为何,确定要做驸马后,每每想到那个目光阴沉从无半分好脸色的皇帝,他心中不自觉地便没了从前的底气。此刻见她如此模样,长发纷披,落于肩臂,分明是在嗔怪他,然而却又娇态毕露,一时胸口又漫热几分。若不是那人来头实在太大,他压不住,这个时刻,原本任别人谁来叫,他也不要出去。

    “先还我可好?”他拣出她的衣裳,奉到她的身边,“等回来了,我便赔罪,你要怎样都行。”他低声地哄。

    她扭过脸,不去看他。

    想到昨夜后来自己竟彻底忘记了这一茬,他更是闷声不响地只行那种事,心中不禁又来气,气自己没用,也气他厚颜。

    外面贺氏大约并不确定公主和郎君是否已经醒来,等了片刻,没见人应声,更不见出来,轻轻试了试,那门是虚掩的,并未上闩,却又不敢贸然入内,迟疑了下,又叩了数下门,提高音量:“公主,驸马,宫中来的谒者看去有些急,陛下仿佛催得有些紧……”

    “知道了!叫谒者稍候,我这就出来!”

    裴萧元朝外大声应了一句。

    “公主,你也听见了……”他又放低声恳求。

    “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发脾气,摔东西,又去喝酒,惹你生气,叫你担心。”

    “你先将衣裳还我,容我此刻应陛下召,可好?”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她始终不为所动。

    他停了一停,展目望她一眼,忽然一笑。

    “罢了!”他改了口,低声说道。

    “公主既然不允我穿,那我便不穿了。大不了入宫被察院那些惯会吹毛求疵的人发现,再参我一个衣冠不整、不敬圣人之罪,受庭杖便是。”

    说完,他拿了外衣,拔腿便要过去开门。

    絮雨一噎。心里一面恨他无赖,专会拿捏自己,一面又怎会忍心真的为难他至此地步,差不多也就算了。

    “回来!”

    她放下帐帘,隔了一层遮挡,飞快脱衣,从帐缝里将他衣裳推了出去。

    “拿去吧。”

    裴萧元微笑着,望了眼帐内那一团朦朦胧胧的玲珑身影,终于得以穿衣,转过头,却见她也开始套衣了。很快他明白过来。

    “公主你再睡吧!真的不必和我同行——”

    絮雨已用他方才为他取来的自己的衣裳遮好身,打开帐。

    “我不困。我和你一起去。”

    阿耶是什么德行,絮雨再清楚不过。尤其今早,他这么一大早就来要人,方才玩笑归玩笑,她怎么可能放心叫裴萧元一个人去。

    裴萧元阻止不了,只能随她。

    贺氏领着婢女和仆妇进来。

    虽然昨夜已在外听到动静,但此刻入内,见外间屏风倒地、水罐碎裂,更兼满地水渍,几无落脚之地,莫说烛儿、玖儿、绿玉等人,便是贺氏也是有些意外,实难想象,昨夜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狼藉至此地步。很快她回神,指挥其余人在外收拾,自己带那几名贴身婢女入内服侍。

    公主发丝散乱,衣裳只够遮身,一张粉面绯红,眼角若还残余几分泪晕。她的脚上只趿一只绣鞋,人坐在榻沿上在等,驸马正替她寻着另一只。几件公主昨夜外出归来穿过的其余裙裳正凌乱地堆在床尾畔的一张便几上,当中一件白绫缎的胫衣,竟撕裂了似地夹在当中。至于公主身后床上那为新婚而铺的合欢红绫锦衾,更是皱得不成样了,便好似昨夜被人揉了又揉,天明变成如此一番乱状。

    如此景象,与前几日的晨间完全不同,处处透着暧昧和缠绵的气息,更不用说公主和驸马之间了。之前他二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客客气气。然而此刻,公主指挥驸马寻鞋未果,正在低声抱怨鞋莫名不见,细听,语气带着几分爱娇的味道。

    婢女里除了烛儿,玖儿绿玉都要年纪大些,联想到昨晚这寝阁内分明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公主和驸马却始终没有唤人入内收拾一事,未免不合常理。再见此情景,二婢顿时醒悟,不敢多看一眼,只那烛儿兀自浑然不觉,听到公主抱怨,便要跟着驸马寻履。

    贺氏忙叫回烛儿,自己上去,背对着众婢,将昨夜在门外捡起方笼藏在袖中的鞋袜悄然取出放下,口中道是找到了。

    裴萧元和絮雨这才领悟,应是昨夜早早便掉在外了。两人想起昨夜当时情景,对望一眼,彼此脸都是暗暗一热,沉默了下去。

    贺氏面上只作不见,领人服侍二人更衣洗漱。

    正忙着,外面又传来杨在恩的催声,道那谒者叫他再次传话,务必请驸马速速动身。

    此时裴萧元收拾得差不多了,系好腰带,自己套上靴履。絮雨也更衣完毕,长发叫人给她梳作最简单的一只低髻,只插了两只半月状的金地发梳,面也不用妆容,接过来婢女递上的一幅用来抵御秋晨凉意的厚锦臂帛,披了,又匆忙在原地吃了几口刚好送来的早食,正要一道出去,忽然只见他习惯性地抬手,摸了一下他腰带侧前方的位置,脚步一缓,便知他是想起鱼袋了。

    空袋在,鱼符昨夜却被他砸进了床底。这床是矮脚的四面实心壶门样式,只留下了地面到围栏不到一尺的空隙,莫说成年男子了,便是烛儿那样瘦小的身段,也是不好钻入。

    贺氏也顾不上别的了,急忙代自家郎君趴到床栏前,从婢女手里接过烛火,探到床下寻看鱼符,终于看见那东西躺在靠墙最里的一个角落里,不用工具,根本够不到。贺氏忙唤人去外面寻一根长竹竿来。

    绿玉一边应声,一边小跑着要要朝外去。裴萧元这时走到床前,叫贺氏让开,自己俯身下去,双手攥住一只床脚,猛地一个发力,在一阵木榫摩擦所发的咯吱声里,只见床帐乱晃,他竟将整一张沉重的香木床从地上硬生生地挪出来了一片,这才得以露出那一枚最深处的鱼符。

    絮雨被他这举动唬住,第一反应便是他的伤肩,立刻疾步上来,低声责备。

    “我伤无妨,我自己知道。不好叫陛下再久等。”他轻声应她。

    谒者已连催数次了,莫说是他,便是原本并不当回事的絮雨,也知皇帝这回恐怕确实怒气深重。

    她更是看了出来,裴萧元应是有些畏忌她的阿耶,所以方才便不忍再刁难他,更是加快了自己梳妆穿衣的动作。

    “你呀!真是——”

    她继续责备半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伴着心里涌出的一种对面前这裴家郎的又是喜欢、又是心疼的缱绻感情,摇了摇头。

    “呀!鱼符坏了!”烛儿这时捡起那枚鱼符,接着,吃惊地嚷了一句。

    絮雨急忙接过,一看竟是真的。原来驸马鱼符由金打制,质地偏软,竟被他那一下,给砸得变了形,一侧边缘有些扭曲起来。

    “都怪我……”

    她蹙眉用指尖摩挲之时,听他喃喃道。抬起眼,看到他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她咬了咬唇,借他那一副高大身形的遮挡,当着他身后的贺氏以及婢女的眼,踮起脚尖,将唇送到他的耳边,耳语着安慰他:“没事。阿耶那里你也别怕,有我在。”

    他的目光轻轻闪动,唇畔掠过一缕淡淡笑意。

    “只好先凑合用了。等回来,我叫个金匠,咱们悄悄把它弄好!”

    絮雨安慰完他,随即将那变了形的鱼符塞进鱼袋,收紧袋口,亲手替他牢牢地挂在腰间革带之上,随即便拉了他手,在贺氏、婢女以及外间杨在恩等人的或惊奇、或暗笑的盯视之中,匆匆朝外走去。

    看得出来,一向在人前端着的驸马,对公主如此当众拉着他手走路的亲昵举动,应当是不习惯的。他虽并未挣脱开她手,但起初,肩背挺得笔直,双目看着前方,步伐拘谨,完全是一副严肃的正襟模样。

    然而接着,在走出紫明院后,他悄然转面,看了几眼身旁的她,迟疑了下,便不动声色地借着衣袖遮掩,悄然翻转手掌,改由自己牵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带着她,继续朝外走去。

    天色依然透黑。刚出坊门时,街上几乎就只他们这一行车马在走。等到伴着晨鼓之声赶到了皇宫,原本漆黑的天穹已是微微透出些晓色了,各间坊门也依次熄了照夜的灯笼,开始有人不断进出。

    长安新的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絮雨和裴萧元顺利入宫,又一口气赶到紫云宫,絮雨待要和他一起入内,却被宫卫拦了,恭敬下拜,说是陛下有言,召见驸马一人。裴萧元立刻将她牵到一旁,让她在外等着。

    “我真的没事。公主千万不要因我愈发触怒陛下。”

    他神情恳切,她心里又何尝不知,自己若是强行一同入内,她是没事,只怕会叫阿耶厌他更甚。

    她压下心中烦恼,看了眼内殿的方向,只好退让:“我在殿口看着。只要阿耶不做过分之事,我便不进。”

    “他若拿昨夜的事为难你,无论何事,你都说是我先闹的!”

    他连声答应,终于安抚好她,自己整了下衣冠,随出来的小哑监快步入内。

    正如絮雨猜测的那样,昨夜,杨在恩碍于她,固然是不敢将永宁宅里发生的事告到皇帝的面前,但架不住皇帝早就另外在宅里安排有不少耳目,专门监视驸马是否慢待公主。昨夜又生了那么大的动静,皇帝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消息,当时便气得跳脚,立刻就要将驸马叫进皇宫,是被赵中芳死活给去劝住的。然而皇帝怒火始终难消,一夜不眠,憋到了五更,再也憋不住,派人第一时间就去传唤驸马,自己则在殿内躁步不停,正走来走去,听到一阵脚步声入内,猛地转头,睁启他那一双鹰视狼顾般的眼,目光落到了这正向着自己行来的年轻郎君的身上,冷冷盯着。

    “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伴着这一声拜语,在皇帝心里已是翻腾煮了一夜的满腔怒气再也压制不下了,他转身几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把捞起案头上那内正燃着香炭的小香炉,狠狠就要向他砸去。

    裴家这儿郎对着皇帝行拜礼时,一旁的赵中芳便在防备着皇帝的举动,见状慌忙出声:“陛下息怒!何不先听听驸马之言!”

    皇帝正待砸出香炉,突然被老宫监一语提醒。

    此儿郎再惹人生厌,如今身份也是变了,不再是外人,而是他爱女的夫郎……

    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来回摇摆了数下。皇帝还在犹豫,突然被手上传来的一阵灼烫之感给唤醒,下意识正要扔掉香炉,恰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抬头,便见自家女儿奔了进来,生气地盯着他手中的香炉。

    “阿耶你又拿香炉子作甚?”她看了看还跪地的脑袋正好对着皇帝的驸马,质问。

    皇帝一顿,面皮不动,慢慢将那香炉在手里把玩似地转了个圈,口中道:“今岁秋寒来得早,方才阿耶便觉手指冷了,殿内还没起火炉,拿了,暖暖手而已……”

    一面说,一面不紧不慢地将那实是烫得要命的东西放回在了案上。

    接着,皇帝双手背后,目光落向女儿,在她的脸面上转了一圈,最后于露在鬓发下的耳上停了一停,收目,神色变得无比严肃:“阿耶没叫你进。出去!”

    絮雨方才实是担心他又要拿香炉砸裴萧元,这才忍不住进来阻止。见状,猜测他应当不会再动手了。对面赵中芳已在劝离,她看一眼裴萧元。他更是不停地用眼色示意她听皇帝的话。

    她咬了咬唇,终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退远些!”

    皇帝发声,又命老宫监去守着内殿的门,不许公主再进。等人都走了,殿内只剩他和裴家子二人,满腹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回虽不再操香炉,却拂袖将御案上的丝纸、紫笔、松烟墨、玉印、连同数十本奏章,悉数给甩到地上。

    伴着一阵稀里哗啦之声,皇帝破口大骂:“你这不知好歹的破落儿!你才娶公主几天,竟就敢做出这样的事!你当朕已经死了吗?”

    第107章

    他的身份是驸马。

    在皇家族谱里,被记作寿昌公主“降”驸马某某的驸马。他昨晚砸了鱼袋,误毁公主嫁妆,负气丢下公主去了酒家,迟迟不归,还要公主亲自接家……

    皇帝倘若真的要他好看,不说砸鱼袋了,后面随便哪一条,也能治得人欲仙‖欲死。

    固然有人因做了驸马而青云直上,得一生荣华,但在此前,如驸马因各种缘由开罪皇家,继而入狱或是被杀,公主另嫁、多次改嫁之事,也绝非少数。这大约便是驸马一职叫人又羡又瞧不起的原因。寻常人家的女婿,日子过不下去,或还能和离,一旦做了驸马,便再没有退路。清高内蕴之人,自是不愿自堕尊严,委身皇家仰人鼻息,受人非议。而梦望黄粱之徒,又因得不到如此捷径,肆意贬损那些娶了公主的人。

    裴萧元不知皇帝知道了些什么,或是全部已经知道?虽然想到连他和公主的帷闱阴私或也要被送达到皇帝的面前,心里极是不适,并且感到不悦。但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俯首垂耳,并且,心甘情愿地受着来自头上的雷霆之怒。

    毕竟,皇帝口中此刻朝他喷来的每一滴口水,都没有喷错。那些事,他确实做过。

    “……嫮儿是朕之女,朕对她爱若心头肉,连一个脸色都舍不得给她看过!你这竖子狗辈!大婚三天,竟敢对她不敬!冒犯于她!还甩门丢下她出走?朕许你休息,是叫你好好陪她,可不是叫你去那些贱巷妓馆和娼|妓们饮酒作乐!”

    皇帝一边背着双手,在裴萧元的面前急促地走来走去,一边愤怒地数落着他的罪行。当说到和娼|妓饮酒作乐之时,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眼见他怒瞪双目,顺腿抬起一脚,朝裴萧元那一侧伤肩就要踹下来了,靴底忽然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因此失衡,人跟着打了个趔趄。

    怕他就要仰翻在地,裴萧元忙出手,扶了一把。

    “滚!谁要你扶!朕自己能站!”

    皇帝站稳足跟,终于一脚踹开裴萧元那一只方伸过来却没能及时收回的手,随即,他继续怒骂。

    “昨夜是阿史那勾搭你去的?朕早就听说了,你二人好得能穿一条裤!那阿史那惯是个无赖儿!全长安的风月地里,就没有他不相好的娼妓!物以类聚!乌龟配王八!你想来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朕真是瞎了眼,当初竟会听了嫮儿的,叫你做了驸马!”

    “气死朕了!”

    皇帝脸色发青,须发颤抖,人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手指他脑门,痛心疾首地又厉叱了一番,忽然,仿佛想到什么,眼里透出一缕森森凶光。

    “若非看在阿史那父亲忠义的份上,朕绝饶不了这无赖儿!他父亲想叫朕给他赐婚,朕本还想着,如何给他选个身份高贵的贵女!也好!朕这就封个公主,叫他带着,立刻给朕滚回狼庭去!”

    皇帝转面朝向外殿的方向,看去就要喊人了。

    方才皇帝初提承平之时,裴萧元曾犹豫了下,思索或者就由好友替他背下这锅算了,待事情过去之后,他再如何向他赔个罪,料承平也不会见怪。他却没想到皇帝恼恨竟如此之深,要为承平胡乱赐婚赶人走了。这还会有什么好身份的贵女能轮得到承平?

    娶到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公主”回去,非但承平要遭他那些部族兄弟的耻笑,不利王位继承,于他整个王族而言,不足服众,或也将会是一桩隐患。

    “陛下!”

    他出声,待皇帝冷冷转面望来,叩首,旋即道:“昨夜我去酒家,和阿史那无关。是我主动找他,他方带我去的。”

    “什么?”

    皇帝死死地盯他,眼角不住地发抖,显见此刻他内心的愤怒和失望,比之方才更甚。

    “裴萧元!做我皇家之驸马,娶我唯一之爱女,于你是如此苦痛之事?敢在新婚里便做下如此勾当?嫮儿她哪里配不上你?”

    皇帝于咬牙切齿间,想他丢下女儿到娼家作乐,还要女儿委屈求全深夜去接他回来。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所见的女儿耳垂上残留的红肿印痕,缘何得来,皇帝岂会不知。

    再想这裴家子本就不愿娶她,是女儿为着自己的大计下嫁,希冀笼络。自己本也不肯,然而终究是有所贪图,一时糊涂,竟就把如珠如玉的女儿给送了出去,招来如此羞辱和践踏。

    于一阵锥心之痛袭来之际,皇帝看见那一只悬在他腰间革带上的鱼袋,一把揪扯下来,挥臂,砸在了宫殿那坚致的地面之上。

    这一砸,凝满暴怒,力道远胜昨夜裴萧元的那一下。

    伴着“珰”的一道骤然清音,那鱼符从摔开的袋口里迸出,跳得足有三尺之高,再次落地之后,滚进皇帝坐榻之下。

    裴萧元方才也渐渐地听明白了。关于昨夜的事,皇帝应只知道了他出寝堂后的一系列动作,至于在门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晓。他心中正暗存侥幸,不期皇帝竟做出如此举动。

    他抬起目,又见皇帝呼吸仿佛转为艰难,嘶嘶喘气,面色更是白得如纸,双目却直勾勾地死死盯来,口中还在咆哮出声。

    “来人啊——”

    “驸马杖责五十——”

    “投入宫狱——”

    然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随时就要闭过气去,声音更是断断续续、嘶哑而破碎,致令在外候着的赵中芳没有听到,并未回应。

    裴萧元微悚,自地上一跃而起,半扶半拖,强行将皇帝送到坐榻上。他歪倒了下去,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接着,裴萧元转身疾步出去,待叫人来,忽然,身后传来问话之声:

    “这个驸马,你做,还是不做?”

    这声音依旧因呼吸不畅而微微颤抖,但却不复片刻之前的激怒了,充满肃杀的冰冷味道。

    “不做,这就和朕说。朕决不强迫你。”

    裴萧元倏然停步,回过头。

    那道身影依旧背对不动,歪扭地侧卧在榻上。

    他快步走了回来,“臣万万不敢当!”又当即叩首下去。

    “臣本愚驽之人,卑下之躯,不过一长于边荒的伧夫军汉,公主却系天家贵女,万金玉躯,仙姿华质,臣侥幸能得公主垂青,乃是此生莫大之福分,臣怎会不愿侍公主?”

    “昨夜之事,确系臣意气用事,对公主不敬,铸了大错,臣懊悔万分,陛下无论如何责罚,臣都甘心受之。但事之起因,绝非如陛下所想,因我轻视公主,恰相反,是公主她——”

    当时二人之间的那段私言,他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外泄的,然而此刻,却是情势由不得人了。他已清楚感知到皇帝方才那话中透出的恨绝之意。

    他暗咬牙,将昨日傍晚归家之后发生在寝堂里的事略略讲了一讲。

    “全怪臣太过愚钝,当时听了公主那几句玩笑之言,便信以为真,误会公主无意与臣长久,心中不甘,更是块垒难解,一时糊涂,气头之上,便……”

    他一顿,掠过自己怒砸鱼袋一事,继续向着面前的那道背影认罪:“臣便出了宅邸,做下那些糊涂之事,惊扰了陛下。”

    “臣确实罪该万死!昨夜后来,竟又蒙公主不弃,还来接臣。回去后,臣懊悔万分,当时……当时便向公主恳切请罪,求公主谅解,恕臣万死之罪。幸而公主大度,不再怪臣。昨夜后来便再无事了。今早,晨鼓第一声起,臣听闻谒者传召,当即赶来面圣。”

    “此便是昨夜之事的全部经过。求陛下息怒。往后臣必忠心服侍公主,再也不敢如此行事,惹公主伤心,叫陛下误会失望。”

    他告罪毕,以额触地,长拜不起。

    半晌过去,在他后背暗暗汗湿贴衣之时,终于,对面的坐榻上发出几下轻微响动,皇帝似是自己慢慢起了身。

    “抬起头!”裴萧元听到皇帝发声。那声音中气依旧显得不足,但已平和,也无愤怒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了。

    裴萧元急忙抬头。皇帝果然自己靠坐了起来,看着,面色也已好了不少。

    “你方才的话,当真?”他盯着这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郎君,冷声问。

    “皆发自臣之衷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拂了下手,“罢了,带公主回吧!朕这里无事了!”

    裴萧元暗暗吁出口气,正待依言退出,忽然想起那一枚鱼符,只得来到皇帝脚前,俯身下去,探臂伸到坐榻之下,终于,将东西摸了出来。

    鱼符这回彻底被砸坏,半边凹陷了下去。

    他抬起头,冷不防对上皇帝的一双眼。

    他正低着头,俯看自己在摸鱼符,面无表情。

    裴萧元忙将鱼符捏收在了掌心里,向着榻上之人行了一礼,随即捡起鱼袋,退了出去,和仍立在内殿通道里的赵中芳点了点头,低声提醒他去察看下皇帝的身体。老宫监匆匆入内。

    裴萧元随即转出内殿,当独自行到那空旷而高大的外殿时,终于,他深舒口气。定下心神,他将那面因承两次砸摔而彻底变形的鱼符塞入袋内,再次系在腰上,又揩了下额上还浮着的一层薄薄冷汗,想起她还在等,怕她担心,迈步正要出去,忽然此时,身后传来脚步之声。

    “驸马留步!”

    赵中芳跛着一条残腿,匆匆赶上。他返身去迎。

    赵中芳将他领到殿隅,低声说道:“陛下命老奴给驸马传一句话,离十一月初一祭祖,只有不到半个月了。当日或将有大事。驸马近日好好休息养伤,到时回来,守戒大事。”

    裴萧元心中便明了了。薛勉应已受皇帝密见。他颔首应是,继续朝外行去,这时听到赵中芳又叫自己。只见他走来,停在面前,踌躇了下,终于再次开口。

    “驸马大婚次日和公主入宫拜谢陛下,出去后,是否又回来,在东殿外作过停留?”老宫监压低声,忽然如此发问。

    裴萧元一怔,随即领悟。

    当天他回往东殿的事,这老宫监或已是知晓了。

    裴萧元承认,接着解释:“并非是我存心刺探,而是当时为寻鱼符……”

    赵中芳摆手:“驸马无须多心,当时情景,外头那些人后来都和老奴讲过了。老奴听他们说,公主随后也来了,是被驸马强行带出的。老奴记得当时,驸马和公主走后,陛下郁郁,思叹昭德皇后身后之事,悲恸之下,又病发呕血。这些,驸马或公主,是否都已知道?”

    这老宫监甚是精明,此刻既如此发问了,裴萧元便也不再隐瞒,点头应是。

    赵中芳面露戚色:“此事老奴当日便猜到了。多谢驸马,将公主及时带走,加以安抚。陛下那里,老奴也没说,就让陛下以为公主还不知道也好,如此,陛下心中多少也能安稳些。”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道:“老阿爷暂放宽心。陛下呕血之事,公主并不知道。”

    老宫监向他拜谢,裴萧元阻止。

    “方才之事,望驸马也勿记怪陛下。”赵中芳又轻声地道。

    裴萧元一怔,望了过去。

    “陛下实是害怕他或许时日无长了,才尤其对驸马寄予极大的希冀,深切希望驸马能够善待公主。陛下是怕他走了之后,公主成了孤子,无依无靠,因而知晓昨夜事后,才失态至此地步。”老宫监低声继续说道。

    “一早陛下将驸马叫来,驸马所见,全是陛下雷霆之怒,然而昨夜陛下如何失望难过,乃至暗自背着老奴伤心气泪,驸马应当不知……”

    老宫监抬袖,匆匆拭了下眼,定了定神,面露笑容。

    “实不相瞒,方才陛下盛怒之下意欲传人惩戒驸马,老奴全都听到了。只是老奴相信驸马不是那样的人。果然如此。”

    “老奴多谢驸马,为陛下除去心头隐忧。更要谢过驸马,是我家公主的檀郎。”

    赵中芳说完,不顾裴萧元的阻止,执意朝他下拜,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这才受他扶持,从地上爬了起来。

    “老奴这里无事了,这就去向陛下复命。驸马也快去吧,免得公主等焦急了。”

    赵中芳催促两声,匆匆往来而去。

    裴萧元目送老宫监的身影消失在了去往内殿的通道之上,自己于原处又沉思着,停了片刻,迈步继续朝外行去,走了几步,慢慢地,他的身影又缓了下来。在再次停凝片刻之后,他忽然转身,又向着内殿走去。

    皇帝此刻正将他的双手插入一只水罐之中,皱着眉,口里一边嘶嘶地发着声,一边抱怨那香炉太过烫手,不过只停留了那么片刻的功夫,此刻手掌竟就起了燎泡。

    赵中芳连声说去请太医,被皇帝叫住,“这点子烫手,叫甚太医!朕记得柜中银盒里就有瓶镇痛的凉药,你去拿来,朕擦一下便是。”

    赵中芳忙去寻盒取药,皇帝那边又责备了起来:“你不如袁值啊!朕叫你安人,你都是怎么安的!那边门里头的事,竟没探听明白,害得朕方才丢了大脸,踢了他一脚不说,还把他鱼符也砸坏了。裴家这坏小子的心思,深沉得很,这回怕是要记恨朕了。”

    赵中芳已找到那一口满錾鸟兽忍冬花纹的银盒,一边开盖取药,一边连声认罪,说自己无用,“驸马料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还有公主在。陛下放宽心便是……”

    “不行!”皇帝打断他话。

    “朕还是不放心!你之前的人没用!你给朕看准了,再往他们屋里也排一个,记下十二时辰里驸马和公主的所有事。不能门一关,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这恐怕不大好啊……”

    老宫监极是为难,找到药,匆匆拿来,正要再劝,忽然看见殿门口竟立了道身影,不禁一怔。反应过来,急忙转向皇帝咳了一声。

    “有什么不好?你照朕吩咐办就是了!”

    皇帝皱了皱眉,专横地下了命令。忽然听到老宫监呼了声驸马,一顿,扭过头,见那裴家儿郎竟回来了。

    四目相对,他大步走了过来。

    皇帝面皮顿时绷得紧紧,忍下的满腹的尴尬,慢慢将双手从水罐里拔出,回到坐榻之上,接了老宫监递上的一方手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淡淡道:“你回来何事?竟敢不通报一声!”

    裴萧元神色庄凝地朝着皇帝下跪,一丝不苟,行过大礼,他直起身。

    “臣回来,是为谢陛下的成全之恩。”

    “臣记得陛下此前曾问臣,能否护公主一生。臣愿叫陛下知道,臣将竭力为之。”

    “请陛下放宽心,保重身体。”

    “臣告退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行礼毕,便起了身,走了出去。

    皇帝起初显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到裴萧元礼毕,他望着那一道正离去的背影,绷紧的面皮放松了下来,目光更是渐渐变得伤感而柔和。

    又定望片刻,在那身影就要出去时,忽然道:“等一下!”

    裴萧元停步转身。

    “城北禁苑里有一所在,是朕早年初登基时,特意为嫮儿和她阿娘修的。她的阿娘喜欢清净,那里通出去,便是幽林湖池,闹中取静,是极好的一处怡情之地。那会儿朕真以为她和别人走了,特意修了那地,是希望有天她能回来,嫮儿也能找回,她若不愿久居皇宫,也可带嫮儿去那里散心……”

    皇帝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平静,目光望向裴萧元,微微一笑。

    “后来你也知道,她阿娘回不来,嫮儿也始终没有消息,那地方便一直空置了。因朕叫人在周围种下许多榴木,宫人便将那地方呼作仙榴宫,如今是嫮儿所有了。你们大婚之前,朕便叫人重新收拾布置了。”

    “新婚无事,若嫌城里气闷无处可去,或是纷扰过多,你也可带她过去小住几日,或邀人同行,也是无妨,在哪里骑骑马,打打猎,好好散心,等养好了伤,回来便准备祭祖之事。”

    最后,皇帝如此吩咐道。

    第108章

    絮雨等在外殿的抱厦间里,起初,隐隐还能听到几下似是阿耶所发的咆哮声从内殿的方向传出,随后,声响消失,内殿归于平静,但裴萧元也一直不见出来。

    如此的安静,反而比阿耶的咆哮声更叫她感到不安。

    阿耶脾性本就不大好,又在气头上,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要不像一开始那样又拿东西砸人,叱骂几声,等他自己骂完消气,料裴萧元也不会介意过多。这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

    然而此刻,内殿里静悄无声,至少已有一炷香的时辰了,眼看晨曦透白,天色已是大亮,一名引赞朝会之事的宦官也朝这里行来,到了宫门之前,和宫卫低声说话。

    “……百官已齐集待漏院,就等圣人升殿了。”

    “一早陛下便召见公主和驸马,二位贵主此刻还没出来呢……”宫卫回头望了一眼,应说。

    那宦官跟着朝里张望了下,于外殿抱厦间的一张障尘帘后看见了公主绰约的身影,忙遥遥行过一礼,随后叉手垂目,静静等在一旁。

    絮雨彻底失了耐性,更是忽发奇想,担心或是阿耶怒火攻心,气得昏厥了过去,里头忙着救治,这才彻底没了动静。她慌忙提了裙裾,迈步便往内殿奔去,这时,有身影恰好从里转了出来,正是裴萧元。他眉峰沉凝,仿佛边行路,边在思索着什么,看见迎面奔来的絮雨,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怎这么久才出来?都在做什么呢!我阿耶他没气坏吧?”

    见他面带笑容,絮雨便知应是自己胡思乱想了,心一松,但还是问了一句。

    他摇首,说皇帝起初确实不悦,后来经他告罪,听了他的解释,怒气渐平,又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了他一番,故耽搁了些功夫,叫她久等。

    “我阿耶都教导了你什么?”

    絮雨未免有些不信。她实难以想象,阿耶那样一个人,竟肯放下架子对着裴萧元“谆谆教导”?

    “你知道的。”他却不肯细说了,只凝目于她,微微一笑。

    絮雨自己便若有所悟了。必是阿耶要他如何如何对自己好,否则便要如何如何叫他好看之类的话。

    她抿了抿唇,又想到起初听到的那些怒吼之声,他口中的来自她皇帝阿耶的“不悦”,怎可能如他所言那般轻描淡写。

    “你也没事吧?我阿耶他……后来有没再拿东西砸你,或是为难你太过?”她又问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

    “我真的没事。陛下不曾。”他立刻应道。

    絮雨彻底松了口气,看了眼那个还等在宫门之外的宦官。

    “走吧,我们先出宫了,阿耶这里还有别的事。”

    她率先转身,朝外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又叫了自己一声:“公主!”

    她停步转面。

    他仿佛迟疑了下,随即上来,低声说道:“陛下的手好像烫到了。”

    絮雨一怔,顿时想起阿耶抱着香炉欲砸却被自己所阻的那一幕。

    “你稍等!”

    她朝着内殿奔了进去。

    皇帝坐在榻上举着手掌,赵中芳站在前,正弓着身,用一根银针挑着皇帝手掌上起的燎泡。

    “陛下日后勿再碰香炉了。这若叫公主知道,岂不是要心疼?”老宫监轻声地劝。

    皇帝摇头。

    “她护着裴家儿,眼里早就没我这把惹人厌的老骨头啦!”

    “怎么会呐!”老宫监赶忙否认,“公主心里第一个的,永远都会是陛下!”

    “你轻些!你这老阉奴!是故意要痛死朕吗?”

    方才皇帝动得厉害,赵中芳手中的针头不小心碰了下掌肉,听到皇帝嘶了一声,慌忙应是。

    “那是以前,她小的时候。如今早不一样啦!”

    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伤感,“要是叫她知道朕做过的事,朕怕她……”

    “阿耶!”

    絮雨奔了进来,皇帝抬起头,戛然闭口。

    “你怎又回来了?”皇帝将自己双掌也收了回去,看了眼她身后的方向,“裴二呐?方不是走了,你没见到他?”

    “见到了。”

    絮雨用清水净手毕,回来,从停在一旁的老宫监手里接过银针:“手!”

    皇帝一顿,一面将手伸了回来,一面低声抱怨裴二多嘴。

    “朕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

    皇帝嘴里嘟囔了两句,对上女儿投来的注目,闭了口。

    絮雨一手托着父亲的手,另手执针,小心挑破他掌心上剩的几只燎泡,用一块洁巾轻轻压了压,吸走渗出的血水,又换另手如法炮制,最后往左右掌心上各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嘟嘴,轻轻吹了几下。

    “阿耶你还很疼吗?要不要包起来?”她终于抬起眼,问道。

    皇帝方才一直低头注目着女儿专心为自己处置手伤的样子,到了后来,人微微走神,此时醒神过来,脸上露出笑容,摇头:“不疼了!”

    他又看一眼外面的方向。

    “阿耶真没事了。去吧去吧!和驸马快些回去,再补一觉。今日这么早便出来,你二人怕都还困着。”

    絮雨说无妨。然而皇帝连声催促。她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叮嘱父亲也勿过劳,按时服药,又叫老宫监不必送自己,这才退了出去。

    皇帝面带欣慰、又几分隐隐的酸楚之色,看着女儿身影消失。在沉默了片刻过后,他转向了赵中芳。

    “替朕更衣吧。拖延许久,今日也该上个朝了。”

    说出这句话时,皇帝的语气轻淡,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已是彻底消失。

    裴萧元静静立在抱厦下,正耐心地等着她。看到她出,他迎了上来。

    “走吧,我们回了。”她微笑道。

    两人行出紫云宫,在路上,经过皇帝上朝的宣政殿附近时,相向恰遇见了正从待漏院列队行往大殿的百官。两边走的虽不是同一条宫道,但中间并无高大殿宇遮挡,相隔也不过十来丈而已,很快,众人便都留意到了他二人,纷纷停步,望了过来。

    驸马因新婚得皇帝赐假,自是不用参与今日这一场久违的早间朝会。人人都以为他此刻还在驸马府里和公主拥被高眠,却不期在此处遇见。

    从二人行来的方向看,显然是刚从紫云宫里出来的。

    皇帝上一次朝会的时间,是在去往苍山之前。中间过去这么久了,今日突然再开朝会,人人都在猜疑,到底是为何事。很自然地,都想到了这几日传得正沸沸扬扬的关于驸马大婚前日遇刺的那个消息。此刻又在宫中遇见皇帝在朝会前召见他二人,个个自是更加坐实自己的猜测,争相朝着二人见礼过后,便纷纷窥望柳策业。

    柳策业一身紫袍,与韦居仁几人行在队列前方。见公主和驸马从紫云宫出来,韦居仁一怔过后,便恢复了常态,与众人一样,笑容满面地拱手寒暄。柳策业脸色庄严,盯着脚前宫道上的花砖,本迈着方步只朝前走着,此刻略一踌躇,很快,也转过身来,目光掠过驸马的肩,笑着拱手,口称见过公主和驸马。

    裴萧元遥遥还了一礼,絮雨端立不动。柳策业也恍若未察,只垂着眼目,笑容显得愈发恭敬了。

    众人自然也都知晓昨日他那孙儿与驸马府的一个奴儿在西市冲突继而被阿史那打成重伤的事,见此情景,纷纷暗望过来。

    此时絮雨迈步,继续朝前行去。裴萧元忙朝对面一些平日和他有些交情的此刻正笑眯眯望来的官员拱了拱手,随即也不再停留,在身后许多人的盯视下,跟上公主离去。

    快行至宫道前方的一个拐角之处,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公主驸马留步!”

    两人停步转面,见是冯贞平追了上来,到了近前,笑着行礼,一番热情寒暄、恭贺婚喜之后,询问裴萧元的伤情。

    “我前几日因公务缠身,无暇估计别事,竟然直到昨日,才听说了驸马于大婚前日被人刺于城外渭水畔的消息。极是震惊,更是愤慨!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何以竟对驸马怀有如此深切之恨!要在驸马和公主大婚之前下手!难道是不愿看到驸马与公主成就这天作的好事?”

    他的嗓门并不小,在肃静的皇宫之中,声音传得很远。柳策业虽未回头,脚步却是微微一顿。百官队伍里更是起了一阵轻微骚动,不少人扭头看来,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的柳策业。

    冯贞平却仿若无心,说完,面露极大的关切之色,继续道:“我得知后,当场就想去探望驸马,然而想着驸马吉人天相,料无大碍,绝不会叫阴险小人奸计得逞,且与公主又是新婚,贸然登门打扰,也是不妥,故暂未成行,只与康王商议了下,本想过几日再行探望之事。没想到这么巧,今早竟在宫中得遇。但不知驸马伤情如何?”

    百官里的许多人便放慢了脚步,留意倾听这边的动静。

    裴萧元说伤已无大碍,冯贞平连呼万幸,又咒骂那幕后指使之人的恶毒用心。他虽只字未提人名,然而字字句句,却分明直指太子和柳策业,一拨平日和他们亲善的大臣无不恼恨,却又不好贸然出头冲来反驳,脸色憋得极是难看。韦居仁暗恨不已,脸色险些把持不住当场垮塌,扭头频频张望之时,忽然留意到前面柳策业已面无表情迈步前行,略一迟疑,咬牙忍下恨意,只能也带着一众身后之人跟了上去,先行离去。

    冯贞平口里说着话,眼角风却一直在暗瞟柳策业等人的动向,见他那一拨人悻悻去了,这才压低声道:“公主驸马放心,他们丧心病狂至此地步,我等朝官但凡还知几分为人臣的本分,便绝不会坐视不理。今日朝会,定不会叫他们好过!”

    他殷勤地说完,这才告退,返身匆匆追上前方那一支正去往正殿的队伍。

    絮雨和裴萧元从冯贞平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两人对望一眼,继续朝外而去。出了宫门,杨在恩招来停在一侧的马车,裴萧元如常送她登车,正待她坐稳之后关门,忽然听到她轻声道:“你也上来!陪我一起乘。”

    裴萧元一怔,尚在迟疑时,目光落到她眼睛下方呈出的因昨夜睡眠不够而显出的两道淡淡眼圈。他不再犹豫,叫随行引了马,自己依言上车,弯腰钻入,坐到了她的身畔。

    车门闭合。马车在护卫的随同下,沿着笔直的长安大道,向着永宁宅辚辚而去。

    晨鼓虽已定歇,郊野天也泛白,但整个长安城,此时依旧还没完全从昨夜的宁静里苏醒过来。宽阔的街道两旁,只匆匆地行了些从各坊里出来的赶往两市的商人以及一些昨夜因了各种缘由此刻方能归家的路人。

    一名盲目的老乐师,怀抱了一只琴头布满磨损痕迹的伏羲琴,在一名小童的牵引下,自昨夜刚结束通宵狂欢的一间收容了许多长安失意人的陋巷酒肆里出来,慢慢地行走在晨光熹微的长安大道之上。

    或是昨夜歌兴尚未散尽,从那老乐师的喉咙里,漫扬出了几声曲调。细听,他唱的是一支西凉调。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见,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西凉调,诉的是世间痴男怨女的不变情爱,本该由年轻女娘的婉转嗓音来发,好引出檀郎们的无限怜爱和疼惜。然而此刻,经这老乐师那苍老的嘶哑嗓道唱出,沙哑中带着劲朴,反而另有一番别样的风致。

    路过的行人们行色匆匆,无人留意。那老乐师边前行,边自顾唱。断断续续的歌声,回荡在长安清早空寂的街道之上。

    絮雨侧耳细听。歌声渐渐被马车抛在了身后。忽然她掀开车厢窗帷,叫杨在恩给那老乐师送些钱去。接着,在马车微微颠簸的韵律中,她闭了目,将头微微靠在身畔之人的肩上。

    一只坚实而有力的臂膀探来,将她身子轻轻搂了些过去,好叫她能靠他靠得更舒适些。

    就这样,在身畔人沉默的怀抱里,絮雨的两个眼皮渐渐黏腻在了一起,睡着了,直到因了马车停下所发的动静,猝然惊醒,睁目,方知回到永宁宅了。

    “很困吗?”

    下车前,他问了她一声。

    她确实感到困了。昨夜的后来,她完全没机会睡觉,好容易能睡,天没亮,又被阿耶派来的人给叫去了。

    她迷迷糊糊点了点头。望着她星眸半睁的模样,他顿了一顿,随即笑了起来,低声道:“那就去睡吧。我不打扰你。”

    他果然说到做到。回到紫明院中的寝阁里,絮雨爬回到大床之上,闭了目。他安静地在旁伴着。很快,她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风吹卷帘所发的轻微的啪啪之声唤醒的。

    寝阁里的一面绮窗半开,窗后的卷帘低遮,随着卷帘随风轻扑,帘后阳光微动,一闪一烁,倍添了几分安谧之感。

    她也不知此时何时,但凭感觉,自己这一觉,仿佛饱睡到了午后。

    眼睫微微颤了几下,忽然记起一人。她蓦地睁眼,转过脸,便见裴萧元半靠半卧地和衣躺在她的身畔,面上压着一卷书册,人一动不动,似还沉眠未醒。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臂,不见反应。

    她又探手,慢慢要将那压在他脸上的书给抽走。抽到一半,抽不动了。她一怔,加大了点力道。此时身上忽然一沉,只见他睁眼,一个翻身,滚了过来,将她压住了。

    絮雨感到耳畔一热,他的面已贴了上来。他挺拔的鼻梁蹭了蹭她刚睡醒的暖呼呼的颈窝,深深呼吸一口来自她发间的芬芳。接着,一道带了几分压抑之感的低低话语之声,钻入了她的耳。

    “还累吗?”

    絮雨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这简单问候背后所隐藏的意味。想到他早就醒着,只在等她也醒来,便忍下了想嘲笑他的念头,摇了摇头,紧接着,却又轻声地道:“但是我饿了。”

    他一停,片刻后,叹了口气,接着,他下来,彻底地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起吧!我叫人去了。”他笑道,抬臂掀开了帐帘,要先下榻而去。此时两支臂膀却从后如灵蛇般滑来,搂住他腰,双腕勾在了他的胸腹之前。

    他那正在掀帘的臂一停,转面望去。

    “其实……也不是那么饿……”她斜卧过来,头枕在了他的大腿之上,檀髻半堕,仰面望着他,又轻轻地道。

    他便如此静静坐了片刻,低着头,望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喉结动了一下,刚又放下床帐,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迟疑的叩门声。

    裴萧元不应。絮雨迟疑了下,发声问是何事。烛儿听到她的声音,好似松了口气,忙提高声量,说虞城郡主和丹阳郡主来了,要找公主。且丹阳郡主看去十分伤心,贺氏服侍二位贵主,无奈只能打发烛儿来看下公主,睡醒了没。

    絮雨忙推开裴萧元,翻身下榻,待过去开门,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依然沉默着,懒洋洋不肯动的样子,走了回来,端详着他:“你不高兴了?”

    裴萧元很快展眉,随她下榻。

    “怎么可能?”他大度地笑道,“快去吧,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絮雨匆忙更衣梳头,随后赶到两位郡主所在的花厅。一进去,就见卢文君眼睛红红地坐着发呆,旁边是愁眉苦脸的李婉婉,见她现身到来,李婉婉慌忙上前,低声说道:“姑姑,文君她很是伤心,说想找你,我劝不住,只好陪她来了。”

    絮雨笑说无妨,示意贺氏带着婢女们出去,自己来到卢文君面前,问她出了何事。卢文君沉默了片刻,忽然扑进絮雨怀里,呜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絮雨耐心哄劝,终于,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她并不是如今才喜欢上那胡儿的,几年前,在他因西蕃战事之功入京受封之时,便曾遇到过他了。

    那日,她扮作少年骑马出城,嫌随从跟着麻烦,甩开人独行,不想遇到了一场雷雨,淋雨腹痛,接着,发现竟来了初潮。正慌张无助,在那春日的一树樱桃花树下藏身之时,遇到阿史那带着随从路过。初时他误以为她是少年,受伤身体流血,问了一句,被恼羞的她打了一个巴掌,这才发现她是女孩,看出她的窘境,也没生气,只笑了笑,脱下他的外氅丢给她,随后便带人离去了。接着很快,她的随行也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她。

    便是那个时候开始,那个容貌俊美笑起来爽朗又张扬的胡儿便留在了她的心里。这几年他不在长安,她始终暗暗记挂,年初终于盼到他再次到来,却没有想到,他是如此一个浪荡之人,叫她一再伤心。就在数日前,她最后一次鼓起勇气瞒着长公主再去找,却遭他冷脸相对,不但如此,还当场搂住个侍酒女郎,当着她面,卿卿我我。

    如今她终于决意要远离他了,可是越想心里越是难过,就想来找她说说话。

    絮雨也是第一次得知卢文君和承平竟还有这样一段旧事,怜她伤心,百般安慰,终于劝的她收了眼泪,随后叫人打水来,为她净了面,重新梳头点妆。又想起此前在宁王曲江宴上给她们画像未果,便提出再画一副,随即命人在宅中秋景最好的芙风院内设宴,款待两位贵女,再设画案,她亲自为她们画像,待到哄得卢文君忘记愁烦,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之时,暮色已重,长公主闻讯赶来接走女儿,对絮雨感激不尽,更是连声致歉,说女儿不懂事,打扰到了她和驸马。至于李婉婉,她本就极是崇拜公主姑姑,此刻更是不想回去了,若不会薛娘子也来接人,她简直就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阿娘,明天我能不能再来啊?”

    李婉婉问母亲。“我把阿弟也带来,这样姑父也有事了。他可以教阿弟射箭,我就跟姑姑学画!”

    薛娘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点了下女儿的脑门,自己直接代絮雨回答说不便,公主姑姑和姑父这几日还很忙,等过些天他们空了再论。

    终于,这一日,待到两位郡主离去,永宁宅也恢复宁静之时,天已是黑了下去。

    陪了两个小贵女半天,絮雨此时才有空想起裴萧元,转回到寝堂,却不见他人了,问身边的人,都说不知,正不解,只见青头兴冲冲奔来道:“公主!郎君请公主来!”

    絮雨只好随了青头来到永宁宅的后门,看见那里停着她外出的马车,裴萧元则正亲自在给金乌骓上着辔头和鞍鞯,见她来了,转身迎上,悄然牵住她的手,随即带着她朝着马车走去。

    “天都要黑了!这是要去哪里?”

    她不解地问。

    “白天回时,我忘了和你说,陛下早上命我带你去禁苑住上几天,好叫你散散心。”

    “陛下之命,不好违背。我这就带公主去罢!”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随即将她一把抱起,送到了马车之上。

    第109章

    从城北的芳林门出去之后,裴萧元便将絮雨从车中接到马背之上,两人同乘而行。

    秋月静静地悬在城外那重峦叠嶂的远山山头之上。金乌骓迎着夜风,轻灵地舒驰四蹄,腾云驾雾般飞在北郊的野道之上,将主人送入了禁苑。仙榴宫中值守的众尚仪和阉奴宫婢们意外接到连夜到来的公主和驸马,在一阵短暂的乱纷纷来回奔忙过后,很快,宫苑大门开启,夜影被内中一盏盏燃起的明灯驱散。银火映照,尚仪领着众人将公主和驸马迎入苑内之后,那两面宫门便悄然再次紧紧地闭合在了一处,将一切叫人心躁的繁杂和打扰,皆是挡在了外。

    歇宿的雨碧堂西寝阁里,热雾蒸腾的浴间之中,那暗候佳人整整一个漫长白昼的年轻郎君再也克制不住,屏退了为她侍浴的婢女,就着一盏扑跳闪动着焰光的银灯,在一口煎了兰檀和瑞脑香屑的浴汤之中,将她搂入了怀中。水面剧烈涌动,在灯影下闪泛着暗沉的光。香汤不时溢出桶沿,渐渐地,打湿了近畔那一片间铺着鹅卵的文石地面。

    当得以转到床上,他才终于完全地听从了她的话,趴在枕上,任她检查着他的伤肩。

    方才她便再三提醒,并且试图阻止,却还是没能制止住他的贸然,只能完全配合着他,免得弄湿了他的伤肩。却不知究竟是如何来的,此刻见他肩伤处的扎带,还是被水给濡湿了大半。

    “叫你不要,你就是不听!”

    她的身子用件衣裳掩裹了,人便分腿坐在他光背下的一段劲瘦后腰之上,一边为他更换着干爽的扎带,一边抱怨了起来。他则闭目,将脸深压在枕上,一声不吭地听她责备自己。她于他背上俯身、或微微挪移之时,落下的发梢便好似一截幽凉而滑软的绸缎时不时来回擦拂着他的体肤。他暗暗体味着这种感觉,不觉再次动了情兴,在她为他扎完伤带,待欲从他腰背上下去时,他反手探臂伸来,手掌穿入那一堆自她身上垂堆下来的衣缘,悄然握住了其下的一段光滑腿股,制止了她的离去。

    起初她未察知他的意图,只觉他那生着薄茧的掌心热热地覆贴上来,在衣下慢慢摩挲着她正曲弯着的膝腿,略略糙痒。她轻笑,忙缩了缩腿,要拿掉他的手,却不料他翻了个身,她便成了骑坐在他腰腹上的姿势。

    起初她一怔,很快,惊讶地睁圆了双目,轻呼一声:“不是才……”

    她的余音随即消失了。

    良久,三更一刻的宫漏之声,隐隐地从不知是何方的远处响了起来,传入耳中。

    “你睡着了吗?”

    她问,嗓音还带着几分尚未消尽的情韵。

    白天睡得太饱了,虽然此刻身子感到乏倦而酸痛,然而睡意却是迟迟不至。

    他那剧烈的喘息此时终于也平复了下下去。他睁目,借着映透帷帐的一片朦胧的照夜光影,朝她伸手过去,抚了下她还发烫的靥颊,接着,低额向她靠去,亲吻起了那一张刚刚和他说话的嘴。

    片刻后,她挣脱出来,微微喘着气,将一只手握成拳,抵在两人下巴的中间,好叫他亲不到自己,却不想他顺势张嘴,一口便咬了她的指,力道还不轻。她的指骨顿时痛痒无比,气氛却倍加暧昧。

    “哎呦!你这人!快松开我!”她低声吃吃地笑起来。

    “以前怎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

    她一直被他端方守礼的外表所欺,以为床帷里他也会是个克制之人,和她互敬互重。却做梦也没想到,有了第一次后,人后他竟如此大胆,乃至肆无忌惮地对待她。

    他笑了,依言松齿,放开了她正受着折磨的指,将唇贴附到了她的耳畔。

    “你还不想睡?”他低声问她。

    絮雨立刻全身戒备,拼命摇头:“我要睡了!我倦得很!”

    他一笑,不再为难她,伸臂将她搂入怀中,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

    “那便睡吧!”

    可是絮雨又睡不着,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终于惹得他忍无可忍,摁住了她。察觉到情景似又到了失控的边缘,她忙打岔,问他今早入宫之事。

    “我在外面听到阿耶吼个不停,好在很快就过去了。”

    她自然也发现了他那鱼符变形得厉害,显然,今早是又承了一次来自她阿耶的怒火。

    “你们后来都说了什么?那么久你才出来!”

    他慢吞吞地应:“也没说什么。只是我向陛下解释了昨夜的事,认了错,求得陛下谅解。随后承下陛下的一番谆谆教导,再然后,陛下便放我出来了。”

    “你都如何解释昨夜事的?”她不禁好奇。

    他起初不应,被她催得厉害,道:“自然是据实禀告。陛下看到我恳切悔过之心,便予以宽宥。”

    絮雨不信,从他怀里爬起来,一手托腮,盯他:“真的?”

    她喜欢这个正与她同床共枕的人,并且,也发自内心地不愿再去多想昨夜曾发生过的种种不快了。过去就过去了。或许也是她有错在先,在他面前说了原本没必要明讲的话。有些事彼此心知便可。真的说出来,就是在犯蠢。而她当时,应当就是犯了蠢。

    不过,她实在不信,他真的照实讲,她的阿耶会如此轻易便放了过去。

    果然,他顶不住了,改口:“……我确也瞒了陛下一些事。是我的罪!”

    絮雨自然知道他瞒了什么。

    忽然也不知为何,她觉得意兴阑珊,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怎的突然要提这件事。

    她便笑了起来,重新躺了回去,道:“罢!总算你还有几分聪明在,没自讨苦吃,也免了我阿耶更多的伤身怒气。”

    她说完在他怀中翻过身,面壁。

    “不早了,你倦了吧?我也困了……”她喃喃地道,闭上了眼。

    帐中静默了片刻。忽然,眼前转为黑暗。是帐外所留的那一簇照夜火苗也燃到了烛根之处,熄灭了。

    “你怎么了?”

    再片刻后,黑暗中传来了他仿佛带着几分迟疑的试探问话之声。

    “没什么。只是困了。睡吧。”她漫然地应。

    他再次沉默了下去。就在絮雨以为他睡去了,忽然,身后再次传来他的话声:“我没和陛下说实情,也没和公主你全说实话。”

    她躺着没动,只听他继续在身后说道:“在崔府里,我遇见了王贞风。你帮她免去那一场灾祸,舅母和她却误会是我做的,舅母便另存心思,刻意瞒你,安排她和我见面。自然了,我将事向她当面澄清了。她是个懂分寸的人,往后再不会有任何误会。我回来后,却怕你介意,便将事瞒了下去,没想到你早已出手救她脱离这难事了。是我小看了你。我自问坦荡,平日也以大丈夫自居,但和你相比,这件事,我确实是错了。”

    絮雨依旧背对,不作声。

    “我还需向你赔罪。”他顿了一下,续道。

    “当时我真不该发那样大的脾气,丢下你出去喝酒,还要你半夜亲自出来接我回。我真是该死!万幸你不见怪。”

    絮雨感到他朝自己靠了过来,慢慢伸臂,将她完全地搂入了他的怀里,令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接着,黑暗里,他的唇也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耳畔。

    “公主你要如何惩罚我都行,我甘心承受。只是——”

    他正和她耳语着,顿了一顿,停下,便没了下文,人也慢慢地躺回在了枕上。

    絮雨那本以为已经参透一切的心,此时因了他的这一个停顿,又动了一下。

    “只是什么?”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接上了他的话,“怎的我听你口气,你这赔罪还有几分不甘?”

    “怎么敢?”他应。

    “只是当时我确实是气昏了头。是公主你叫我如此的。”

    “你自己爱生气,关我什么事?”

    他不再应。

    絮雨将他原本搂搭在腰上的那只手臂推开。

    “你真讨嫌!我最恨话说一半的人!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叫你气昏头了?”

    “我又说错话了。公主你当我没说罢。总之全是我的错!公主你睡罢,我不扰你了。”

    他也没再强行再抱回她了,非但没有,反而退开了。接着,他时不时地在她身边辗转反侧。

    絮雨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踢了他一下。

    “你作甚?翻来覆去,叫我如何睡觉?”

    “早上不该抬那床的。肩上痛,睡不着。”他道。

    絮雨一怔,起初疑心他说这话别有用意,然而再一想,他的肩伤本就不轻,即便养到了今日,统共也没几天。那床的分量极重,他情急之下发力抬床,一时没控制好,牵到伤处也是正常。何况今夜又弄湿了。

    她爬了起来,要下床点灯。

    “我瞧瞧。”她口里说着,要从他身上爬过去,忽然他伸手过来,抓住了她的臂。

    “不用了,我忍忍就过去了。”他闷闷地道,将她按回在了枕上。

    “公主,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为何那样生气吗?”他跟着问。

    “我又不是你腹中的虫,我怎么知道!”

    她再次坐起身,“还是点灯,我瞧瞧罢。伤可不是能玩笑的事——”

    话音未落,被他又一把揿倒在了床上。

    “你这人!说痛的是你!不叫我看的,又是你!”

    “往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他恍若未闻,只沉声道。

    “什么话?”她依然装作不觉。

    “公主你知道的——”他低低地道。

    “我不知道!”她应。

    “还在甘凉之时,那日在我伯父书房的门外,第一次见到你,我想我大约便是喜欢上你了……”

    片刻之后,絮雨忽然听到他如此说道。

    必定是黑夜,才会叫男子变得油嘴滑舌,大胆无比。

    絮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这样的一句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因他话,她的一颗心早已噗噗跳得如打在了屋顶的一片骤雨,然而下一刻,她却听到自己应:“我才不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第一眼便对我……”

    “是真的。公主你尽可以嘲笑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生出一种感觉,你便是长在了我心头的那种模样。”他继续轻声地道。

    “当天我陪承平打猎回来,伯父却告诉我,你拒婚了。听到这消息时,我应当是有些失望的。自然了,绝不能叫你,或者叫伯父、承平他们知道。后来我将你认作义妹,到处找你,除了出于歉疚,或许也是希望能再遇到你。就算不能娶你为妻,能将你当作义妹,为你做事,也是好的……”

    他不知为何,说着,说着,自己忽便急躁情动了似的,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嘴寻到她的嘴,带着几分如要将她揉碎的力道,亲咬起她。

    絮雨彻底地呆住了。

    他呼吸很快转为急促,黑暗中,她穿回来的衣裳再次褪落。

    “今早我对陛下说,我会尽我全力,护公主一生。我没有骗他,一向以来,我便是如此想的……”

    “慢些!你慢一些!”她被他弄得不禁轻声惊呼,又呜咽了一声。

    “此刻你当知道,我昨晚为何那样生气了吧?”

    他却不顾她的恳求,咬着牙,比之方才更甚,迫她在黑暗中受着来自于他的力道。

    “你分明知道我喜欢你入骨,便拿捏着我,逼我入了你的套。你却又不对我好!还和我说着那样的话,要将我推给别的人!”

    “公主,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故意气我?我能不能生气?”

    絮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袭来的没顶似的意乱情迷里,她唯一还能做的,便是伸出自己的两只雪臂,哆嗦着,紧紧回搂住了这个在她耳边说着动人情话的裴家郎。

    四更的宫漏声起。

    他终于心满意足,搂着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絮雨身体也已是倦乏至极,然而不知为何,却竟迟迟还是了无睡意。

    她静静蜷在他火热的胸膛前,闭目,听着他发出的均匀而沉稳的呼吸之声,蓦然惊觉,长安秋夜的这个下半夜,寒凉已是不浅了。

    第110章

    禁苑南起宫墙,北临渭水,自汉朝起,便被围圈作了皇家私苑。内中除有贯连而过的大片山林草场,数十处供帝王消闲游乐的宫殿苑所、亭台楼阁,亦设有养马的天龙厩和兽坊,豢养虎豹象犀等猛兽。

    不但如此,北府禁军的衙署也设在此地,与南衙十六卫一道,一北一南,共同拱卫皇宫和长安的安全。

    仙榴宫位于当中地势最高的一片被称作龙脊原的高地之上,对面一汪凝翠湖,沿湖陂行出去数里地,是绵延环绕的林场,位置隐秘,而登上当中最高的一座以公主旧号命名的簪星楼,则又能将周围全部景观收入眼底,可谓是禁苑当中最佳的一块地界。

    次日,昨夜被落在永宁宅里的贺氏、杨在恩、青头等人也到来了。

    公主和驸马新婚燕尔,如何晨昏相对,又如何如胶似漆,自不必多说,只看到来此的头三天里,二人寸步未出宫门,直到几日后,方现身出现在了附近,或泛舟碧湖,或骑马游玩,但无论去往哪里,驸马必紧随在公主身畔,两人形影不离。如此又过了几日,驸马假期进入后半程,李婉婉和卢文君也被接了过来。

    随着两位郡主带着随行到来,原本清幽的这个地方一下便变得热闹了起来。郡主和婢女们荡秋千,采花,斗草,从早到晚,女孩们的娇音细语不绝于耳。

    再过两天,新安王李诲和郭果儿也来了。

    全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聚在了这个他们此前从没来过的神仙乐地。姑姑又温柔可亲,有求必应,每日里自是笑声不断。连原本郁郁寡欢的卢文君,慢慢地,脸上终于也开始露出了些笑容。

    这本就是絮雨将他们都邀来此地小住的初衷,想让卢文君散散心,这日听到李婉婉又提打猎,没等她说完,几人就都眼巴巴地望来,想必是齐齐商量好,推李婉婉出来说话而已。想着没几天就要回城了,便和裴萧元商议了下,他一口说好,于是应了下来。

    卢文君的父亲在门下省任职,其族兄卢景臣却担任着北府禁军将军的职位。近来或是察觉到朝堂里的气氛异样,知自家儿子不大灵光,平日懵懵懂懂,只知和那一帮卫中子弟吃喝玩乐群殴打架,怕继续留在南卫里,不知哪天就会惹祸,先前和长公主商议了下,将卢文忠调到了禁苑天龙厩里,叫他跟着尚乘局的一个奉御做事,又叫就在近旁的卢景臣也看着点,好叫儿子磨一磨性子。

    卢文忠父系是手握实权的士族名门,母亲更是贵为长公主,平日在卫中八面威风,出去了,是连猫儿狗儿都要让给他让道的主,突然间身份大变,被迫来到禁苑养马,几乎如同被关在了里面,不得自由,自是闷闷不乐。这几天知道妹妹几人被公主姑姑接来散心,羡慕不已,得知这个消息,赶忙叫人选出几匹好马,亲自送去,于是顺理成章,也加入了行猎的队伍。

    翌日上午,天高气爽,絮雨和裴萧元领头,带着众人出行。除去李婉婉李诲姐弟、卢家兄妹等人,同行的随卫、阉奴、婢女等自然也是少不了,一行数十人,皆鲜衣怒马,正沿着湖畔骑马向猎场方向行去,忽然宫人从后追来报事,康王来了。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一眼,率众停马。

    康王今日也穿一身骑射劲装,银衣白马,眉目飒爽。他带着几名护卫和阉奴,纵马疾驰来到近前,翻身下马,疾行到二人马前,行礼过后,口里亲热地喊着阿姐姐夫,说自己早几日前就想前来拜望,又不敢贸然打扰,听说他们今日带着新安王等人游猎,便不请自来,希望能够加入。

    “自阿姐回朝之日起,我便无时不刻盼望着多和阿姐亲近。如今阿姐成婚,姐夫又是弟向来崇敬之人,难得有今日机会,恳求阿姐姐夫,也带我同行可好?”

    康王和宁王府姐弟从前固然算不上经常往来,但与李诲小时是在宫中是一起读过书的。至于与卢家兄妹,在曲江池沉船意外发生之前,关系更是亲近。

    他说话的功夫,李婉婉和李诲都已下马行礼。

    卢文忠也领着妹妹卢文君向康王见礼。卢文君应是还记恨上次沉船的事,态度冷漠,虽照着礼仪行礼,然而正眼都没看一下康王。康王看去浑不在意,只用渴盼的目光注视着絮雨。

    康王突然这样到来,开口请求同行,不管他私下如何做想,这举动本身,除了有些冒昧之外,倒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不妥。

    将来会是怎样,尚未可知,但如今,康王还是自己阿耶的儿子,她的阿弟。便是不给康王面子,看在阿耶的份上,她也不好直接回绝。

    她应好。

    康王面露喜色,朝着絮雨和裴萧元再次行礼,随即翻身上马。

    正是草深兔肥的季节,一行人穿过附近的一片林子,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猎场。

    这是昨日裴萧元亲自先行过来选定的地方,目的自然是为保证今日带出来游玩的两位贵女的安全。絮雨对射猎并无多大兴趣,不打算参与,只在附近观望。他指挥卫兵将野兔山鸡之类的小猎物围住往中间赶,两位郡主分别在李诲卢文忠的陪伴下发箭。玩了半日,二人各射出几十发箭,都有收获。李婉婉因在家时练习射箭,箭术本就不错,打中了不少冲到附近的山鸡野兔。卢文君的箭术不如她,只射中两只因太过肥硕跑得不快的山鸡,但也心满意足,十分高兴。

    过午,秋阳热晒起来,猎场无所遮蔽,二郡主渐热,开始乏饿,裴萧元便命卫兵收阵,一行人回到了搭在附近树林旁的帷帐里歇息。在中间一帘紫色的帷帐内,众婢环绕服侍,二郡主一左一右地坐在絮雨身旁,饮着甜淡酪酒,吃着食物,说说笑笑,心情极好。

    裴萧元等在附近的一丛树荫下。风不时将帐内她和二少女所发的隐隐说笑声带来,他耐心地等着。终于,二郡主在婢女的陪同下走出,入了她们自己的帷帐,开始休息。

    他走进紫帐,屏退里面剩的人,自己解了束缚了他大半天的蹀躞带,扯开衣领,接着,一言不发地揽住她腰,带着,一起倒在了她正坐着的一张织满连珠对鹿花纹的长绒地簟之上。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即便闭了眼,一动不动。

    絮雨往他颈下塞了一只用晒干的忍冬和菊瓣填充的小枕。他躺了上去。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过去问他:“怎么了?很累吗?”

    起初他没应,过了一会儿,就在絮雨以为他真的倦了想睡觉,只听到他喃喃地道:“她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她一怔,见他睁目转向自己,唇飞快附耳,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莫误会。并非是我不愿留她们,只是你阿耶准我的休假也快到了。没剩几天了。”

    两位郡主被她接来后,不可避免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此前的几日,一直也没见他对此有任何反应,她还以为并没在意。原来只是忍着没提罢了。

    她忍不住暗笑,随即,亦附耳回去:“方才已和她们说好了。明早就送她们回。”

    他应当是深松口气,接着,双臂伸来将她搂住,反压在了枕上,低头待要亲她时,幄外传来杨在恩的通报之声:“公主,康王求见。”

    康王入帐。待裴萧元走了出去,对着絮雨,他不再矜持,先是吹捧一番,接着,说自己近来新搜罗到几件奇珍,来这里前,已派人送往永宁宅了,希望她能笑纳。最后,康王终于隐晦地道出了他此行的来意,原来是想探听皇帝的虚实,对群臣如今正议论得厉害的关于太子刺杀驸马一事,究竟是什么态度。絮雨推说不知。他也并未气馁,接着又说,据他所知,昭德皇后当年消失得不明不白,极有可能尸骨不存。如今的那座陵墓,也只是一座衣冠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应当便是柳后和柳家之人。

    “只要阿姐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愿对天发誓,将来,不但要为阿姐和昭德皇后报仇,更要将阿姐奉为我至亲至贵之人,保阿姐一生荣华!”

    康王信誓旦旦。

    裴萧元出来后,依旧停在方才他立过的那一片树荫下。此时二郡主和李诲等人都在各自的帷帐中休息了下去,除去午后风过林子的声音,耳边静悄悄的。

    忽然,他的视线被天上正在盘旋的一只雕影所吸引。那雕儿飞得极高,倘不留意,看去便如空中的一只普通雀鸟。他仰面望了片刻,收目,招手唤来护卫,命守好岗哨,自己便转身,往树林方向走去。才走到十数丈外的一条被杂草覆盖羊肠野道上,他便停了脚步,立了片刻,最后,慢慢转头,目光投向一丛杂木后的一个角落,压低声,轻叱:“出来了!你还躲什么!”

    随他话音落下,果然,那角落后探出来一张笑眯眯的俊脸。

    承平朝他走来,叹气:“我就是怕雕儿会在你这里泄我踪迹,故意叫它离我远些。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怎么来了?”裴萧元问。

    承平扬眉:“裴二,你不会以为北府里就没有我的兄弟吧?叫他们行个方便,又有何难?”

    “我是问你,你偷偷摸摸跟来这里,意欲何为?”

    裴萧元皱了皱眉,纠正他那一句或是明知故问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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