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细雪夹着冷雨,落在了长安郊野的田地里,潜入沉梦的街角巷陌,打湿了家家户户的屋瓦和檐头。
裴萧元独骑走在这个无人的夜里,如走在空城之中,未受半点阻挡。连不断迎面遇到的一队队的夜巡卫士,对他亦是视若无睹,如他从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在和他擦肩交错过后,才会悄然回头,或是不安,或是疑虑地张望几眼他的背影而已。
一面双门紧闭的宫门,渐渐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里。马蹄踏着雨雪沾地融化的湿漉漉的街,继续带他前行,最后来到了那门的前方,停了下来。
这便是皇宫外门,每日俯接了无数从它前方横街之上走过的长安人的敬畏目光,连上城楼,它高达十丈,朱漆涂门,金钉饰面,一对口衔巨环的鎏金兽面铺首,尽显天家皋门所应当有的雄伟和威严之态。
也是这面大门之外,许多年前的一天,一位母亲曾领她儿子向它跪了许久。他们求的,也只是门后那高位之上的人的宽恕,好为一群激愤的人换得继续活命的机会。
那个时候,真相是什么,自是没有资格提及。
时至今日,真相是什么,依旧没有答案。
他下马,摸了摸金乌骓的左耳。这是告诉它,自己回往它来的地方。它近乎灵通,受他调|教至今,几已和他心意相接。然而这一次,金乌骓只晃了下马首,静静立着,不肯迈蹄。他再次发令,金乌骓若迟疑不决起来,原地不安地抬蹄数下,蹄掌轻敲宫门外那坚硬的铺石路面,发出几道空灵的敲声。
裴萧元倒握腰刀,以刀柄轻顿数下马臀,低低叱了声“去”,金乌骓哕了两声,扬蹄跳起,终于循他指令,向着城北天龙厩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渐去的马蹄声中,他抬臂,叩动铺首。
宫门应声而开,敞在了他的面前,向他展露出门后那一条长长的,无尽似的飘着湿雪的漆黑宫道。
“少主!”“司丞!”
这时,身后响起数道隐含惊惶和焦虑的呼声。裴萧元顿步转头,看见十来人从横街对面远处的一团漆黑中现身,朝他疾步奔来。除去陈绍、顾十二等人,还有刘勃等五六个衙署里他此前的左右手。
“少主三思!倘若是因前次的事连累到了少主,卑职等人承罪,死不足惜,少主却是金贵之身,岂能如此犯险!”陈绍下跪,重重顿首到地。顾十二亦同跪。
“司丞切勿冲动!凡事皆有余地!属下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便是天塌下来,司丞也可找公主啊!她最是心软,只要司丞开口,她定会相帮!”刘勃亦是焦急不已,带人也下跪恳求。
“不止我们几个!若非夜禁不便聚众,外卫里的许多人被压了回去,否则,他们也都要跟来的!”刘勃又道。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整衣,朝对面一众父家旧部和下属,正色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直起身,微笑道:“此事非你们所想那样。放心吧,我不过是去求见陛下一面而已,何至于到此地步!”
“你们都起来,快些散了,回吧!如今夜禁异常严格,勿令放你们来的兄弟为难!”
他再朝几人拱了拱手,转身迈入宫门,循例解了随身刀剑之器,抛给宫卫,随即迈步朝前而去。
他走过桥下暗波溶溶的龙首渠御桥,行经左右金吾仗院。再过去,前方便是钟鼓楼旁的第二道宫门了。
那门在夜色里静静地敞着,若已待人许久。
他继续穿门而过,待走过面前的龙尾道,“儿郎子!”忽然,有呼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萧元步足一顿,停下。
“你要做甚?”宁王从门廊中出来,径直发问。
“乞见陛下,有事求教。”他行礼应说,语气如常。
“勿去!”宁王神色严肃,语调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并非本王不顾身份向你指令,而是你伯父的吩咐。就在不久前,他曾来信给我,托我转你一话,叫你放下心念,切勿执见。”
裴萧元转向东都方向,行拜礼,起身后,道:“伯父知我,便如他当初拦不住我来一样,不再直接告我,而是转请老殿下了。”
“我实是该死,冥顽不灵,致令伯父时刻牵挂,不得安宁,如今又惊动老殿下……”
宁王摆手,快步到他身前:“二郎君!你也知我一向视你如同子侄,此次就算没有你伯父的托信,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听我一句,你犯错在先,圣人无意追究,已是天恩,事情就此打住,你勿再执着,对谁都好!”
“老殿下的心意,小子心领了。只是今夜,我既已来此,便不会再退。”
裴萧元转身待去。
“你想过后果吗?”
宁王双眉紧皱,冲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将彻底自绝于圣人,自绝于公主。并且,倘若本王告诉你,即便你问出结果,那结果也是你所不能承当的——”
他顿了一下。
“无人能够承当,哪怕是圣人!如此,你还是不肯放弃?”
裴萧元沉默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再向宁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后退数步,以表敬意,接着,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龙尾道。
宁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后之言,倘实难劝阻,那便由他。
奈河无边,自渡为舟。
世情难解,惟人自解。
他望着前方那继续走在湿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终只能摇头,长长喟叹一声,忽又想起公主,抬头望一眼这雨雪交加的夜,越发焦急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紫宫已在眼前。这个寂静的雨雪夜里,周围的宫阁角楼昏暗无光,唯有此处,此刻依然灯火通明,若高高悬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着来自人间万物的无边敬仰。
在这座明台大门前方的一段宫道之上,立着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门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韩克让背对着宫道旁的灯幢,整个人被夜色隐没,只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来的一片模糊宫灯昏影里,烁着幽暗的光。
从裴萧元初次入京于紫云宫外见到韩克让开始,他这个据说早年在战场上也杀人不眨眼的上司,便一直是以亲切的形象而为裴萧元所熟悉的。
然而今夜,韩克让却显得冷漠异常。
也或者,心肠刚硬、双手染满血煞,才是这位君王心腹的真正面目。
在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为着白天之事向他恭行谢礼之时,他只侧目望着,神色阴鸷,一言不发。
裴萧元并未在意。
“白天西市之事,多谢大将军的照拂。”他继续说道。
“韦居仁尸首埋在二十里外西山脚下,大将军明日可叫人随顾十二过去,将尸首起出,便可结案。事全部是我一人所谋,我之罪,和旁人无关。我会向陛下请罪。”
他说完,再次行礼,这才从韩克让的身旁绕行而过。
就在擦肩之时,刀光掠来,迅如疾电,那刀架住了裴萧元的颈项,迫他停了脚步。
“裴家二郎,听我一句劝,这就回头。回头了,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陛下仁慈,不会和你计较你犯下的事。”
裴萧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将刀从自己的颈上推开。接着,迈步向着那敞开的宫门行去。
韩克让霍然转头,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说道,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威胁之感,又似隐含恐惧。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顿。
裴萧元登上宫阶,走入宫门,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从天悬落的帷帐间,经过那一面槅子门,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条条儿臂粗的巨烛灼灼耀燃,将整座大殿映得煊亮无比。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燕居常袍,腰带也未束缚,人靠坐在一张阔榻之上。他微微阖垂眼皮,聆听赵中芳所发的声音。赵中芳跪坐榻前御案之侧,正恭捧奏章,逐一念过。
“……钦州地震。户部员外郎崔宁及宣慰使兰泰上表合奏,二人已于十日前抵达,奉命慰民,并存恤所损之家共计千余户口。至上表日,灾民大半已得安置……”
“御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勋,累计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为贺圣人万寿,今万寿暂悬,守仁自言神弱体衰,遍视左右,难寻可倚重者,亟盼世子归家。奏请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尽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宫监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却在这座高旷的殿堂顶角里发着回声,余音微微绕梁。忽然他看到静静立在内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顿,声缓缓放低,那殿梁的回声随之渐息,直至悄绝。
皇帝起初一动不动,也未催促。片刻后,待声音完全停止,他问:“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吗?”他轻声问。
赵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声应是。
皇帝静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睁眼。
“既来了,便进来,还站外头作甚?”他的语调听起来,如一老父,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亲宠之子。
裴萧元迈步走了进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礼,口称拜见。
皇帝面露微笑,目光循着声响落到他的身上。灯火映照,双目透着慈色。
“怎样,近来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萧元平身。
“朕这两日正在想,万寿停悬,陆吾司暂无要事,你再留任,于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书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着,你年纪虽轻,但文武双全,学识不俗,又功勋累身,担此职位,颇为合适。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萧元应,皇帝又如此接着说道,说完,便静静等待回复。
侍郎官位虽也四品,与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将无二,但实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中郎将不过武职,而中书行台却辅佐天子朝政,是掌议政务的枢机之所,朝堂真正的权力中心。三十岁前能入其中,担任给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属凤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举,只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边地的武将。
这实是极大的信任和恩宠,且寓意深长。如此年轻便入中枢,历练过后,将来比及朝宰,登上无数仕途中人梦寐以求的巅峰之位,也是顺理成章。
赵中芳屏住呼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暗盼无限。
然而,这道身影却如石柱,无半点应当有的反应。
殿内一时不闻半点声息。
他身上沾积的雨雪之水受热渐化,沿着衣角凝成水滴,坠溅在他靴履所立的宫殿地面之上。
皇帝被这极轻的水滴之声惊动,侧耳听了几下,又转向赵中芳:“说外头下了雪?小儿郎身上可是湿了?先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裳。”
“驸马请随老奴来。”赵中芳立刻来到裴萧元的身边。
裴萧元朝他拱手辞谢,随即再次转向皇帝,望着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和家中寻常年迈亲长无二的人,缓声却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来,是有事问奏。”
“哦。”皇帝眼皮动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来,曾不止一次,听不同人向臣讲述了当年北渊之战的真相。臣愚昧,听得越多,越发不敢做出论断。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隐角霾尘,见世人之不见。因此事关系臣先父之节,八百战死将士之名,臣虽齑末之身,却也斗胆,求问陛下,当年那一战,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谁?先父和一同阵亡的八百将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应当给予一个说法?”
赵中芳虽知今夜不会善了,然而,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竟从这年轻人的口中道出,依旧惊骇得脸孔发白。他不顾腿脚不便,冲上去,一把拖住裴萧元,一边奋力朝外拽,一边怒斥:“驸马!你莫非是失心疯了?竟敢胡言乱语至此地步!还不快些退下,且去换了衣裳,想好了,再回来和陛下说话!”
裴萧元笔直而立,如松躯柏干,深深扎根于大殿地面,任赵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纹丝不动。
“来人!”
赵中芳朝外唤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个身强力健的侍从。
“将驸马请走!”赵中芳厉声喊。
“让他说!”皇帝忽然说道,语气平静。
“说话又死不了人,你怕什么?”
赵中芳一呆,随即便扑跪在了裴萧元的脚前。
“驸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说道,语调平淡。
赵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说道。
赵中芳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带着人,退出了去。
皇帝双目凝望着对面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着的影。
“裴二,朕对你不好吗?”他继续微笑道。
“你私下处置韦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员,宰臣次列,你说杀就杀,还给埋了,毁尸灭迹;你纵容阿史那杀朕的儿子,最后你还徇私,没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着逃走,都干了些什么吗?不但北境,就连好不容易才镇服的西蕃,大约也又要乱了!”
“你背着朕,干下如此多的胆大妄为之事,朕都不和你计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娇女也嫁了你。除了这个天下,朕不能给你,朕自问对你已是极大宠爱。朕的两个亲儿子,何曾有过如何待遇?你为何还是不知满足,竟敢来朕的面前,问出这样的话。”
“道你一句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分吧?”
至此,皇帝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寒了面,冷冷地说道。
第132章
裴萧元微微动容。
他向着前方之人,再次缓缓下跪。
“人非草木,焉能无悟。自臣受召入京至今,陛下对臣青眼有加,臣屡次犯上,而陛下皆予宽宥,及至下嫁公主于臣,对臣恩宠,更是当世无二。件件桩桩,臣铭记在心,没齿难忘。臣今夜来此,怎不知是忘恩至极之叛举,更辜负了公主对臣的心意,便是万死,也难报公主恩情之万一。然而,臣还是不得不来。”
“人死灯灭。先父和那八百死士,在世人那里,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同情者叹两声,轻慢者,诋毁几句罢了。莫说百年之后,如今尚能记起他们,乃至愿意费上口舌骂两声的人,怕也是没几个了。然而,于臣而言,他们是臣之父,臣之兄,臣之叔伯。人人皆有姓氏和名字,妻儿和家小。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死去之人。史官可以不记北渊,随意擦去这一群人曾为圣朝流过的血,如同他们从不曾为圣朝出战过,而臣这里,要臣和别人一样,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就此抹平一切,以此来换得余生显达,臣怕是消受不了如此的恩幸。”
在他陈述之时,皇帝的眼角深深地下垂,面容一片漠色,又隐隐显出几分癯瘁之态,待他言毕,静默片刻,皇帝抬起眼皮。
“所以,你今夜如此闯来,到底诉求为何?”他淡淡问。
“臣方才已是言明,请出幕后之人。倘若先父和叔伯们确实不该蒙受冤辱,那么,便请朝廷还他们一个应当有的交待。”裴萧元叩拜,直起身道。
“你要的交待,等到了时候,朕会给的!”
“就这样吧!回去吧!好好做你的驸马,考虑朕方才的提议。”
至此,皇帝的声音里也透出了几分乏倦寂寥。他一手撑着榻面,动了下身体,似要自己慢慢靠躺回去了,然而,榻前那个年轻人却未曾发出半点响声。
想来还是那样跪着,一动不动。
皇帝那已半歪躺的身躯在空中略略停了一下,皱了皱眉。
“怎么,你还不走?”
今夜他本不该来。
没有谁比他更是清楚,倘若来了,意味着什么。所有华丽的锦袍统统都将被撕扯下来,露出其下那或谁也不知到底会是何状的真实面目。也不管那面目到底如何,只要他踏出了这一步,那个他曾一脚误入的崭新的极乐柔情世界,从今往后,他也将不配再度拥有。
如果他从不曾认识她,如果,她不是面前人的女儿,或许,他也能够用别的方式来了结这一段在他心中横亘了将近二十年的旧事。甚至,以血还血。
然而,已经没有如果了。
当复仇变作了不可能,那么,剩下直面,为死去的人求取该当有的最低限度的公义,这是他如今能够想到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他怎可能因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回复便转身离去。
“交待不是给臣,臣无须交待。朝廷欠的,是先父和那八百死士。”
“陛下指臣恃宠而骄。臣确是天下第一不知好歹之人。倘若他们在陛下这里是无罪的,臣再次恳请陛下,是现在,而非将来。”
裴萧元那清晰而平正的话声,响起在这座宫殿之中。
皇帝歪倾的身影凝固了片刻,接着,自己坐正,转面,朝向前方。
“裴二,你在和谁说话?”
他声透淡淡怒意,顿了一顿,语气又平和了些:“朕再和你说一遍,将来会给交待!”
“臣有罪。臣再问一句,为何不能是现在?”
“不阅世情,何以问道。你不在朕位,怎知朕的考量。朕言既出,便必果,何须事事和你解释!”皇帝冷冷地道。
“此事无须再说!退下去!”
他低低叱声,自己也摸索着缓缓侧靠下去,闭了目,背对身后之人,再不发半声言语。
裴萧元依旧正跪在地。
他缓缓抬头,凝目于面前这道如残冬日暮远山峰峦的枯瘦背影,望了许久。
“陛下。”他忽然开了口。
“您号称圣人,您的功业,有目共睹,就连臣的伯父,对陛下亦是推崇有加,称陛下为中兴之主。不但如此,陛下您也可称是仁主,竟容留罪□□儿老小在长安,甚至允许他们在皇家果园中做事,得一瓦覆顶,不至于饿死。古往今来,何时见过罪人亲属能得君王如此宽恕的优待?臣在第一次去看他们时,听到的,不是他们的怨恨和诅咒,而是惶恐,还有,对朝廷、对陛下您的感恩。流放之地,那才是他们原本的归宿。”
“陛下,您的天威和在万民当中的英主之名,早已如日月披泽,万物崇拜。为一群多年之前为国战死的人正名,还他们以应当有的名誉,并不会玷辱到陛下您半分的英名。”
“臣再次叩请陛下,给他们一个交待,让亡灵获得当有的尊重,令早日安息,不是继续等着将来某日。”
“他们已在地下快二十年了!”
他深深叩首,触额在地。
随他话音落下,夜殿之中再次沉寂了下去。
起初,皇帝那侧卧的背影纹丝不动。“你是在教朕做事?”忽然,皇帝冰冷的声音发自他的头顶。
裴萧元抬头,看见皇帝翻身坐起,面向着自己,脸容已是阴云密布。
“臣不敢。”
“身为人子,此为臣应当为父所发之声。身为人臣,此亦是臣之令范,当进言竭意。倘若臣侥幸不曾说错,请陛下纳之,则臣再无别求,感恩不尽。倘若是臣受人蒙蔽,向陛下发出如此狺狺犬吠之言,陛下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则请陛下教正。臣愿将方才狂言一字字吞回腹中,匍匐陛下脚前认错,粉身碎骨,任由处置!”
皇帝发出了一道嗓音哑哑的极是怪异的笑声。
“朕还是低估了你的胆量。你这是明目张胆,逼迫起朕来了?”
“臣不敢。”裴萧元应。
“你有什么不敢?”怪笑声里,皇帝点头。
“人子!人臣!你考虑得果然面面周到!那么朕问你,你今夜来此,将你另外一个身份又放在了哪里?朕对你一忍再忍,倘若不是嫮儿的缘故,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在此说话?”
“臣不过一戴罪之人,伧荒武夫,蒙公主垂青,是臣莫大之幸。臣死,来生报公主恩义。若侥幸活,则无论将来如何,必秉守臣曾对陛下许过的诺,竭尽全力,护公主一生,直至臣亡之日。”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
在一阵越来越是粗重的喘息声里,皇帝慢慢抬起眼,完全地睁开了他那一双原本始终微垂的眼目。
这双目蒙翳,然而此刻,眼眶中却凶光烁动,如万箭齐发,全部扑向对面之人。
“裴萧元,你有胆再给朕说一遍!朕没听错吧?你竟已想好,不要朕的嫮儿?”
“你敢不要朕的嫮儿!”皇帝嘎声,重复了一遍。
裴萧元闭了闭目,最后,深深俯伏在了皇帝的脚前。
“臣知臣今夜来,便是死罪,何来资格再敢觊觎天家公主。”
一阵死寂。
“朕的女儿,她不需要你来保护!”
突然,伴着一道狮吼象鸣般的愤怒咆哮之声,皇帝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榻上。在吼声冲上殿穹撞着殿隅所发出的嗡嗡不绝的回音声里,他整个人暴怒而起,从榻上翻滚而下,不料,一脚踩踏住一片挂落在地的衣角,登时失了平衡,站立不住,人朝前扑去。
近前便是御案,四方的案角和棱边,坚硬无比。
裴萧元几乎是下意识从地上一跃而起,伸出双臂,飞身扑上。
堪堪将人托住,下一刻又被皇帝狠狠拂开。他自己踉跄着,胡乱一把抓住了御案的边缘,终于,立足在了地上。
勉强站稳,起初他大半的身体皆伏靠案面,以此支撑,歪耸的一段背影一动不动,灯下,只见那死死攥着案缘的手的背上,青筋一径地跳个不停。
许久,他肩动了一下,接着,皇帝直起身体,缓缓转面。
“裴家小子!你不是想知道,当年谁是主使之人?你听好,朕这就告诉你!”
“你想得没错。当年的事,就是朕的主使!”
皇帝眼内阴霾重重。他咬牙切齿,从口中吐出了这一句话。
正裴萧元神情霎时灰败,眼角微微抽搐之时,伴着一阵杂沓的混合着刀甲碰撞的急促靴步之声,韩克让疾步奔入殿内。
他的面容形同扭曲,两道目光扫过眼皮垂落一动不动的裴萧元,“陛下——”他惶急地张口。
“滚出去!”皇帝愤怒地大喝一声。
韩克让一僵。
“没听见吗?”皇帝声极森然,“谁允许你进的?”
老宫监噗通跪在了韩克让的身后,叩头如同捣蒜。
韩克让终还是向着皇帝扑跪,叩了下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已直挺挺地撅直了身体,傲然而立。
“去!”他喝了一声,指着剑架方向,向着裴萧元下令。
“去拔剑!朕就在这里!你来复仇便是!”
裴萧元凝立不动。
皇帝等待片刻,呵呵冷笑。
“裴家小儿!朕认下了,你又待如何?是要杀了朕,还是预备反叛,去和李延还有你那位好友阿史那一道作乱,和朕作对?”
裴萧元的神情惨淡至极。他的双目通红,眼底是丝丝正在迸裂的溢血的一片红影。他咬着牙关,下颌紧绷得如刀斫斧凿,脖颈之上,遍布道道青筋。
“我之所求,陛下心知。事已至此,陛下应许,我之幸。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我之命!”
他一字字地说道。
“我裴萧元,做不到人臣本分,是为不忠。知父为谁所害,却不可复仇,是为不孝。见色起意在先,辜负芳卿于后,是为无情。交友叛国,放虎归山,是为无义。如此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本无颜再存活于世——”
他流星大步走向了皇帝方才所指的剑架,握住剑柄,反手一抽。
伴着一道龙吟森森的宝剑出鞘之声,那一柄辟邪剑已在他的握中。
赵中芳何敢去远,方才便守在槅子门近畔。他被内殿所发的抽剑之声所惊,看见裴萧元执剑,正红着眼,一步步地朝着皇帝走去。
“驸马!你敢——”
他厉呼宫卫,自己亦是一个转身,自冲来的最近的一名宫卫身上拔出佩刀,待要冲入,刺向意欲行凶之人,下一刻,惊呆。
裴萧元止步在了御案之前。
“且留此残躯,我明日便北上,阻阿史那叛国之乱,以清赎我罪。”
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御案的一角之上,在赵中芳回神,惊骇欲死的尖利阻声中,没有丝毫犹豫,瞳仁冰冷,一剑狠狠砍下。
青锋落,一截小指掉在案面之上。
他脸色青白,如覆着一层远古之雪。
砍断小指,他放剑,拳捏住自己那一条自指缝间不断涌血的伤指,一声不吭,转身便朝外走去。
皇帝扑到案前,颤抖着手,摸到了那一截尚带体温的断指。他低垂头颈,惊,恨,惧,在他面容之上交织,僵了片刻,抬起头,神色已是化为狂怒。
“裴二!你这狠绝之人!我女待你一片赤诚,你负她便罢,这般,是想诛她之心吗?”
“你一早便在恨朕!从见你第一面起,朕便看出来了!你拿朕的女儿报复朕!若非你当初刻意勾引,她怎么可能对你如此上心!”
“朕这就杀了你这负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抛下的那残着血迹的剑,循着前方离去的靴声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来。
裴萧元停了步。
他缓缓地转面,任那只伤手淋淋地滴血,望着皇帝握剑,恶狠狠地朝着自己赶来。
就在这时,又一片仓促的脚步声自槅子门后发出。
絮雨带着满身的潮寒冲入,转过了槅子门。
皇帝已追至裴萧元的近畔。他恶狠狠地寻望着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剑,胡乱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无反抗,也无半点躲闪。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飞魄散,惊叫声中,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前方那道显然丝毫也无躲避之念的背影,将他一把推开。
下一刻,她觉肩上似被什么有着尖利牙口的冰冷东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暂的惊疼转为了剧痛。
皇帝剑出,刺入她左侧的肩胛之上,方惊觉过来。
“嫮儿!”
皇帝呆了一下,咣当一声,一把掷开了手中那交染着两股鲜血的辟邪剑。
“嫮儿!你怎么样了?是阿耶伤到了你吗?”
焦惶无限的皇帝胡乱伸手,要去抱摸自己的女儿。
血迅速在肩衣上洇渗而出。
絮雨嗅着鲜血的甜腥之味,忽然感到一阵胃腹翻涌,那数次困扰过她的待要呕吐之感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又头晕眼花,耳里似有蜂鸣不绝。
她忍着肩痛,勉强道:“我无事。”
“阿耶,你不该这样的,动辄打杀——”
话音未落,再也支撑不住,声渐悄。
裴萧元惊起,扑来,将软倒的她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滚!”
皇帝已摸到女儿肩上那温热的黏稠的血,登时目呲欲裂,将这抱住絮雨的年轻男子狠狠推开,自己接住了软倒的女儿。
“来人!叫太医——”
皇帝嘶哑惊惧的吼叫之声,霎时充满整个高大而旷静的紫云宫。
絮雨坠入了一个无声无光的宁静世界。这如初生婴儿般放松、无思无梦的安眠之感,只在从前她没有记起旧事、随阿公四处游历的时光里有过。
冷了添衣,饿了加餐,乏累了,便该安眠一场。
她在这久违的终于再次到来的深眠里沉沉地睡着,留恋无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远不用醒来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系她的指尖,时不时抽动,延伸到她心头,鸟喙般轻轻啄她。丝线的那头是什么,梦里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来,但她该醒来,那头有她放不下的牵挂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是浓烈。
终于,她缓缓睁眼,发现自己卧在了她宫中寝殿的床上。
带着几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转过脸,看了过去。
似是深夜,窗后卷帘连片垂落,床榻近畔铜灯擎架上,几支烛火微微跳跃,映得卷帘上的片片绣绮闪着点点金灿灿的反光。几名小宫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无事,纷纷垂头,打着瞌睡。
鼻息里,浮盈着淡淡的清苦药味。耳边安静极了,针落可闻。
她在枕上动了一下,肩头随之传来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蓦然一顿,接着,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记忆,一下涌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直挺挺惊坐而起,不顾肩伤牵扯到的疼痛,一把撩开被衾下榻,趿上摆在床榻前的一双云头宫履,裹了件挂在一旁的披帔,迈步朝外奔去。
她发出的响动惊醒了宫娥,她们纷纷跟着起来,在后追来。
公主昏睡已过一个昼夜。太医为公主诊过多次,皆言肩伤无碍,乃神倦体乏,休息足够,或便将醒来,然而却是迟迟不见睁眼。
若是平常,太医恐怕早就受到责罚,无不战兢。万幸此次皇帝竟静默异常,只不眠不休,亲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撑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杨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医问公主的情况,从外行来,迎头便撞见絮雨神情惶急披头散发地疾奔而出,惊喜之余,立刻知她所忧,立刻上前说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着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无事!”
絮雨顿步,稳了稳神,抬头又问:“驸马呢?他怎样了?”
她问完,杨在恩面露迟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浑身血液登时凝固,腿股发软。
“我阿耶……杀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剑怒气冲天胡乱刺他的那一幕,颤声问道。
杨在恩急忙摆手,一把搀住絮雨。
“公主误会了!驸马只是被投了狱,性命无碍。”
絮雨闭目,稳住还在狂跳的心,待思绪稍稍平复了些,迈步继续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声说道。
“公主慎步!”
杨在恩急忙从宫娥手里接过递来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搀扶住她,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样。
“外面天寒路滑,公主当心身体。太医说……”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神色颇显古怪,分不出是喜还是忧。
“太医说我怎么了?”絮雨听出杨在恩话里有话,问道。
杨在恩一顿,轻声道:“启禀公主,太医说,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医说,公主虽玉体带伤,又神疲气乏,喜脉……却极是明显,始终滑走如珠,可见……可见胎象平稳,和公主……相连紧密,料无大碍……只是虽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这本该是何等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发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时刻。
当这消息从太医口中说出之时,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发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医全力为公主诊治,再没有就此事表露过半分的态度了。
杨在恩实也不知这个消息对公主而言是喜是祸,驸马那事该如何收场。他一面小心地观察公主神情,一面斟酌着言辞,谨慎地解释。
在如突然坠入云雾似的一片茫然里,絮雨下意识慢慢抬手,将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无异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这样,在她身里,忽然便多了一团小小的,原本不属于她的陌生的血肉。
她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间绘着阿娘所变身的西王母壁画的紫云宫西殿小阁里,倍觉孤怕的她缠着他,索取他的怜爱。
是那夜的因,种下了此一刻的果?
这一团乖巧躲在她身子里,极少打扰她,以致她半分也未觉察的小血肉,是为继续陪伴她,才到来的吗?
“公主!公主!”
直到听到杨在恩那带着几分惶恐的呼唤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絮雨方惊觉自己面庞微微湿冷。
她偏过脸,抬手擦去面上湿痕,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复道:“我去看阿耶。”
连续无眠的焦心守护,终于还是叫皇帝支撑不住,吃了药后,昏睡过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着皇帝发冷的手,久久未放。她凝视着榻上老父亲那紧闭双目的面容,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感到了他分外的苍老。如一株本就枝叶稀落的枯槁老树,又遭一场摧灭的雷击。
纵然早也知晓“既来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间灵命的共同归宿,任帝王将相英雄红颜,抑或贩夫走卒,无人能够逃脱。然而,对着如此模样的皇帝,当眼前浮现出他明明双眼不见,却还狂怒提剑杀人,为的只是认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负了他女儿的时候,她的眼眶还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热起来。
皇帝不是好人,双手染满了血,或许,更是亏欠了许许多多的人。
然而,他终究是她父亲。
她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身走出,对着神色同样憔悴,或也连着数个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宫监轻声道:“赵伴当,你坚持要我坐马车,就是希望我赶回来的路能短些吗?多谢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坏自己。”
老宫监眼眶湿润。
“老奴无用。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赵伴当你已尽力,而且,帮了我极大的忙。”她由衷感激地说道。
她无法想象,倘若再迟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将会发生什么。
她感觉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杀意已如决堤之水。
若非误伤到了她,恐怕就连她也无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身上有伤,况且还……”
赵中芳望了眼她的小腹,神色复杂,透着深深的不敢言明的忧虑。
絮雨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够,没事。”
赵中芳望她片刻,似若有所悟,终于,他低低叹息一声,随即用犹如耳语似的声音道:“驸马暂在袁值秘狱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几分故旧,能说几句话。驸马手伤已得医治,在里头自是没法和外头比,但好歹,想来不至于受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转道:“赵伴当,你离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驸马会面的全部经过,说给我听。”
“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要落。”
赵中芳并无犹疑,应了声是,引絮雨来到阁间,闭门后,将全部过程讲了一遍。讲完,他闭口,神色黯然。至于孰对孰错,半句也无置评。
“赵伴当,宁王人在哪里?我去看下他。”
久久过后,絮雨忽然说道。
第133章
深夜,几名身强力健的宫监抬着一架暖辇,穿过连绵不绝的殿宇和宫苑,行至太庙。
宁王还在侧殿一间供皇室用来日常祭拜的供殿之中,正焚香敬拜虔诚祝祷,祈求列祖显灵,护佑早日渡过难关。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起,转头,见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立在殿外,认出来人,匆匆上去迎接。
絮雨唤了声皇伯父,行礼。
短短一二天而已,原本向来闲适的老王,此刻看起来亦是形容憔悴,面布委顿之色。
“公主醒了?伤情如何了?如此深夜,怎也来了这里?”
宁王打量,看她除了面容苍白,有些血气不足之态,精神看起来已是和此前相差无几,终于露出几分欣色。
絮雨含笑点头,解释几句,入内,拈香朝殿中神位亦一一拜过,最后将香火插入炉中。
宁王在旁等她拜毕,担心她身子吃不消,正待亲自送她出庙,听她说道:“皇伯父,当年北渊之战真相到底如何,你应当知道。”
宁王一怔。
絮雨续道:“驸马夜闯禁宫,阿耶当着驸马的面,说他便是主使之人……”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无法抑制的伤感,一顿,平复情绪,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起初在我知道驸马查当年事的时候,我是不信阿耶会做这样的事的,无他,凭我是阿耶女儿的直觉,他虽悍烈,行事狠辣,却自有节度,不该是那样的人。后来,越来越多的迹象和证言指向我的阿耶,莫说驸马,我也开始怀疑起来。但是,经过前夜,我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我让赵伴当和我讲了当时阿耶与驸马会面的经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总觉得,阿耶似乎另外有所隐瞒。”
“阿耶的性情,皇伯父你是知道的,他不肯说的事,便是问再多,他也不会讲。此事他从前在我面前便含糊其辞,从不肯多说一句。如今他既已认下,我便是再去问他,哪怕当中真有别的隐情,他也断然不会改口。”
“皇伯父,你是阿耶信任的兄长,在他还是定王征战之时,你便为他征发粮草,是阿耶最坚实的后盾,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你应当是知道内情的。”
“我的阿耶和神虎大将军之死脱不了干系,这一点我清楚,但除此之外,他还隐瞒了何事?他到底在维护什么人?”
宁王眉头微皱,神情苦恼,目光躲闪:“实在是不早了,公主身体要紧,走吧,伯父送你回寝宫去——”
他口里说着,转身匆匆出去。
絮雨追上,在殿外的走廊里,双膝落地,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
“皇伯父!你一定知道!求你和我说!”
宁王回头一看,赶忙回来将她扶起,“公主快起来!地上湿冷,当心身子!”
“皇伯父,此事对我,极是重要,我求你了!”絮雨不起。
宁王对上她微含水光的双眼,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你起来。”
他扶着絮雨起身,沉吟了片刻,终于,慢慢地说道:“那是景升朝的最后一年,叛乱所引发的动荡接近尾声。战况一缓,不可避免,皇位之争,便成了新的战场。”
“那个时候,景升太子已提前护着老圣人回往长安,圣人仍在河东一带收复失地,战况算是顺利,击溃叛军,收回太原府,并一鼓作气,将叛军全部赶出了河东。太原府号为北都,此战意义不言而喻,圣人声望达到空前。随后,圣人便得密报,老圣人彼时已病重,不能自主,景升太子惧怕圣人回京对己不利,又担心圣人趁机经营河东,万一愈发坐大,便矫传圣旨,派他的人来领河东节度使,再封圣人为卢龙王,担任安东节度使,命立刻发兵,继续剿灭那里曾参与此前叛乱的异族之敌。”
“安东之地,本就长年苦寒,当时又是十月之末,将入严冬。不给御寒之衣,不提半句粮草,前去打仗,无异于自寻死路。此前,便曾发生过五千远征军遭遇风雪,一夜冻为冰人的惨剧。”
“太子所谋,圣人岂会不知。他麾下一干心腹,此前一直便在进言,盼圣人趁机上位,否则,以太子胸襟,倘若叫他顺利登基,将来,上从圣人,下到麾下,恐怕都将不得善终。此前圣人原本犹豫不决,收到消息,知再无退路,当即决定,以探视老圣人为由,领兵去往长安,柳策业则毛遂自荐去往北渊附近,设法限住裴固。”
“景升太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这才有他急召裴大将军回京一事。他又担心裴大将军路远,行军速度赶不上圣人,为阻挠圣人回京,私通此前被赶出河东的叛军,允诺只要除去圣人,可再封河东。叛军熟悉地形,召集残余设下埋伏,圣人一时不察,受到伏击,身中毒箭,靠身边韩克让等人奋不顾身掩护,方杀出包围,随后组织反攻,将叛军头领悉数歼灭。接着,不顾身体尚未痊愈,继续赶路,不料余毒未清,行至晋州一带,毒发昏迷,被迫暂时落脚在投靠的陈王府内养伤。”
“就在当夜,柳策业派自原州的信使抵达,便是韦居仁的父亲。他带来了柳策业的坏消息,称裴固已领兵返回长安。除此,还带来一个阻止归朝的法子。据他之言,以他对裴固了解,必定万无一失。只是在执行之前,他须征得圣人首肯。”
“圣人昏迷不醒,时间紧迫,已是无法再等待下去。随在圣人身边有十来人,以韩克让为首,他当时是武威将军。其次便是卢景臣卢景虎兄弟,二人出身名门。另外还有八九人,皆是一路跟着圣人拼杀出来的忠勇干将。当时是卢景臣带头发声,认为可行,行大事,不拘小节,且也只能如此行事。否则,万一叫裴固顺利领兵回京,以他的威望和战力,到时鹿死谁手,实在难料。”
“他开口,其余人自都赞同,只是心中也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那韦居仁之父在外又不停催促,十万火急。这些人里,韩克让本就份位最高,他又不曾表态,便都迫他开口。韩克让最后拍板——”
“便是如此,卢景臣回复信使,韦父快马离去。”
“你阿耶苏醒,已是三天后了,得知此事恨恶,下令快马追上去,将信使追回,身边之人苦劝,言迫不得已为之,恳求圣人纳言,无人立刻执行命令。他大怒,不顾伤情,推开众人自己出去唤人,然而出屋之后……”
宁王忽然停下,一直默听的絮雨望向他。
宁王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夜色下的模模糊糊的连片雄殿峻楼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发涩。
“圣人出来,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压压跪了几十人,众人亦是异口同声,恳请他做决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时,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长拔刀,率先自刎于地。接着,是近旁的执戟长,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们跟着圣人以命拼杀,太子却坐享其成,要他们如此交出一切,乃至身家性命,谁肯甘心。又知圣人性情,醒来知道,或不愿做引敌攻城之事,已是议好,选甘愿站出的人以死上谏,保证他们儿孙高官厚禄,无后顾之忧。”
絮雨骇然而动容。
宁王慢慢转向她,眼里流露出惧色,嗓音微微颤抖。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场景?从最低阶的百长开始,自下往上,一个接一个拔刀,决然自刎,以死请求纳言……”
“皇伯父不在现场,但当时场面之惨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亲信部曲,平日作战,无不是随他蹈锋饮血冲在最前的良士勇将,便那样一个个轮流割颈,睁着眼睛,倒在他的面前……”
宁王的声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只觉胸中闷意翻滚,鼻息里仿佛已嗅到阵阵催人作呕的血腥之气,几又要呕吐。
“我阿耶屈服了。”
她一把扶住近旁的一根金丝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们自刎到第十个人的时候,你阿耶屈服了。”
“如今驸马认定陛下之过,驸马错了吗?驸马没错。陛下做得对吗?不对。但是当时情境,他又能怎样?”
宁王的声音充满寥落。
“和太子的争斗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里还有什么退路?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屡次拒绝你阿耶笼络,不愿投效,成了绊脚石,更是成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敌。你阿耶便是再不愿,他也只能被舍弃。”
“当年的这段隐秘,除了参与之人,连屋主陈王亦被排除在外,过后更是无人再提半句。我与裴冀后来偶有书信往来,他曾探问过我,我推说不知,他便再没问了。但我猜测,以他对当日情势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内情。”
絮雨手扶着冰冷刺肤的粗巨庙柱,沉默。
“大射礼上,本王是主礼官。驸马夺得头彩,宣令后,陛下曾又私召见我,当时他仍是迟疑不决,道他固然极是欣赏裴家子,但召他入京,就近暗中观察过后,认定此子隐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将公主嫁他,陛下实不知是对是错,更是他做过的唯一没有把握的事。当时他也是心存侥幸,期盼公主和驸马……”
“皇伯父!”絮雨截断他话。
“当年冯贞平收到裴大将军求助的消息,却迟迟不发兵救援。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吗?”
“不是!”宁王立刻说道。
“裴固之死,于你阿耶而言,是个意外。你阿耶只是允许柳策业羁绊住他。事实上,当时的目的已经达成。裴固守城十来天,这个时间里,你阿耶足够抵达长安。照原定的设想,那时,近旁军队支援,便可解围城之困,过后,裴固即便再赶去长安,也是迟了,于大局无碍。是柳策业知你阿耶对裴固极是欣赏,心存私念,恐日后万一裴固转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权力,私下勾结冯贞平拖延救援。”
“没有人会想到,裴大将军为守地,掩护住更多部下,最后竟做出那样的抉择,自己领着八百死士出了关。那件事里,他是唯一一个真正践行国士之风的君子,心存君国,不计身家。和他相比……”
宁王顿住,想是情绪亦起波动,片刻过后,方继续说道:“当时你阿耶获悉消息,我恰在他的身边,他极是震动,半晌不言,随后流泪,向着北渊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或在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要除掉柳策业了,然而情势使然,登基后,国事纷杂,千头万绪,不得不继续倚重那些人。后面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晓。只驸马一直是陛下心中隐忧。”
“陛下对裴固,实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后终于同意,将你嫁了裴二郎,又对他颇多忍让,应便是出于弥补之心。他原本应是希望,在柳策业一党覆灭之后,北渊之事也就此了结,算是给了驸马一个交待,驸马就此罢手,大家往后相安无事,谁知他不肯干休。”
“驸马前夜闯宫,心中早已认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诚然,是陛下,却也是乾德朝的满朝忠臣、功臣。要叫他满意,便要动如今的半个朝廷。换做公主,公主会如何做?”
絮雨眺望着远处紫云宫那一片隐隐约约的殿脊昏影,收目转向宁王,向他行礼:“多谢皇伯父今夜为我答疑解惑。皇伯父年迈,先回去休息。”
宁王却没有立刻走,又道:“当年的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运大变,对我震动亦是极大。盖世功名将底用?高位恐怕多灾患。荣华到头来,更不过是一场空。陛下胸怀伟志,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却再也无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后,一心求退。蒙陛下不弃,这些年浑浑噩噩,日子逍遥,有时思及尸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颜。驸马是我极为欣赏之人,他又是诲儿师傅。这两天没有师傅消息,诲儿也是焦虑不安。陛下那里,是不可能允许我多说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这里点头,我这便去向驸马解释当年之事,免得驸马困扰过多,累及公主。”
絮雨慢慢摇头:“不必了。事已至此,当年是我阿耶一个人的主使还是另有隐情,有何区别?结果已在,裴大将军是因我阿耶之过而去的,我阿耶却因此做了皇帝,是最大得益之人。如今你再去解释,在驸马那里,非但无用,反有为我阿耶粉饰过错之嫌。”
她语调平静。
“况且,李延已去西南,宇文守仁随时会以拥戴李延之名起事作乱,北境更是蓄势待动,朝廷三面不安,此事就这样吧。我阿耶前夜当着驸马之面认事,除去骄傲负气所致,必也有他别的考虑。如他所愿,谁都不必出来再说了,先安定人心,合力渡过如今一关。”
宁王注目她片刻,恭然行了一礼:“是。谨遵公主之言。”
第134章
或是方才太过紧绷,宁王去后,身子稍稍松软下来,伤肩处一阵暗痛便袭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着庙门,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庙享殿前那一道齐膝高的槛上,稍歇。
慢慢地,丝丝如冰刀的冷气,穿透衣物,自槛面渗入她衣下的肌肤里。
庙槛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凿而成,槛头包有鎏金錾连云海马滚狮纹的铜衣,应是寄意江山基业,千年不朽,万年永固。倘若礼官在此,看她如此坐于其上,恐怕是要脸色大变,斥为不敬之举。
她又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这地。
在她的身后,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长明之灯,是李家敬虔的子孙后裔为列祖列宗们奉献的源源不绝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着圣朝诸多的王公将相,墓志铭或是著史官的笔下,他们无不功勋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无上荣耀。
如此庄严贵重之地,如将军裴固,自是没有资格入座。
不过,在他自己,或是从未曾想过,抑或在意过此等身后之事。
这间总是深门紧闭散发着年长日久高贵腐朽味的李家家庙,应也不是他想要的归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为一个战神写下的最为壮丽的墓志铭。
然而,战神的谢幕,竟是死于来自背后的刀。
她收回目光,将头偏靠在门上,闭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睁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顿。
远远地,对过去的丹陛道的尽头处,停了另架坐辇,几名宫人的影,掩在大门外的一片暗影里。
在她的面前,丹陛之下,老宫监扶着皇帝,将他送到了这里。接着,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阶的白玉栏杆头上,循着石阶,自己摸了上来,向她走来。
她扶着庙门,慢慢站了起来。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阶,栏杆云头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间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够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只枯槁的大手继续在附近摸索,却是徒劳无功。
在试了几次后,他颓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偻的身影慢慢显出几分沮丧和无助。
絮雨走下陛阶,走到他的面前。
“阿耶。”她轻声道,“你怎来了?”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面上登时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触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阿耶听说你醒了,来了这里……”皇帝喃喃地道,语气竟似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我无事,伤也不打紧。”
絮雨平静地应道,伸出自己的手,搀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却没有立刻迈步。他微微垂面,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搀着他的那一只手。
“嫮儿,你都知道了,是吗?”终于,他慢慢抬起面。
“你已经知道,阿耶是个彻底的坏人了。你对阿耶不失望吗?”
絮雨望向面前的皇帝。
再也不见半分他提剑杀人时那恐怖的模样了。他的面容掩在她身后享殿内透出的长明灯的一片余火里,昏黄黯淡的光中,这张苍老的脸,此刻透着几分无助的沮丧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预想,甚至,叫我想起来,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轻声地应。
皇帝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下。
“当年的事,你或许当真身不由已。我大约也能猜到,后来这么多年,阿耶你为何迟迟不为裴大将军他们正名,给予他们应当有的身后之荣。我不能说你错,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没有资格对一个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虑的身后之事进行随意批判。叫我心惊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负疚于死者,却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们的价值,甚至,不惜继续去伤害和死者有关的活着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阿耶了。”
“阿耶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
在女儿毫不留情的指责声中,皇帝欲要辩解,张口,又停了下来,复闭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朝廷,还有你去之后的圣朝基业,是吗?就好像你曾对阿娘所做的一样。”
“嫮儿,你也要离开阿耶了,是吗?”
终于,皇帝问,神情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绝望之色。
絮雨凝视着他,慢慢摇头。
“不,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的。”她应道。
“阿耶你叫我感到齿冷,可是我又无法真正恨你。我同情,同情我从前的那个阿耶,还是定王的阿耶。”
她展目,望向太庙那在夜色中耸踞而森森的影。
“从他上位之后,他的余生和魂灵,便被困在这个地方,和满朝的官员一样,跪拜那个位置,所思所想,为了那个位置。忠臣、国士、心爱的女人,都可以退到一旁,心硬如铁,刀枪不破——”
她转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张开,缓缓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梦里时时提醒,叫我勿归。这里确实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会离开阿耶的。从前如何,往后也会如何,我还做阿耶的眼睛,伴着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谁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儿呢。”
她声落下。
“嫮儿。”
半晌,皇帝终于反应过来,颤声唤了声她,张臂,将女儿紧紧抱入自己的怀里。
絮雨将脸轻轻依在皇帝怀中,闭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听话,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儿的身边,让她引着自己,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庙殿。
半个月后,相同的地方,实际已是如同摄政的公主代身体不便的圣人,领诸王和一干有资格入列的朝廷重臣来到这里,举行了那一场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礼。
结束后,当场公布一件大事:朝廷任命宋国公,梁州都督薛勉为平逆讨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利州、阆州节度使各为副总管,协同发兵,以共计二十万的兵力,征讨原西南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发兵之日定在三天之后,十二月二十日。
此事肇因,是数日之前,一个消息经由快马送报长安,宇文守仁发檄文,声讨当今皇帝诸多罪项,宣布原正统景升太子血脉未绝,皇孙李延得上天眷顾,已被找到,遂在当地拥其为帝,定新年号为复本,合雄兵十万,并呼吁天下各方响应,共同发兵长安,以正本清源,匡扶圣庙。
这一场突然到来的叛乱,霎时令长安震动。民众一下便联想到景升末年发生的变乱,一个不好,恐怕各地又将效而仿之,乱的便不只是西南了,一时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坊墙内外,无人不在关注。
而在朝堂上,此事更是一下便掩盖了之前最受关注并传得沸沸扬扬又没有定论的驸马疑罪一事。众臣愤慨,纷纷上表,责挞乱臣贼子。只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宇文守仁一夜间从两朝老臣摇身变作叛首,众多朝臣措手不及,而圣人龙体不宁,公主系一女流,暂时辅政而已——
人人以为,朝廷或需延宕些时日才能做出有效的反应。
就算用人可以快速定下,兵力的征召、粮草的调度,这些不是想当然说好就好的简单之事。面对如此规模的叛军,朝廷没有个把月的准备,怕是不可能组织起全面的正式反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朝廷出兵,竟会如此迅速有力,并且,显然是早有准备。超叛军一倍的二十万兵力,怎可能在短短三天内便完成调度。
这不仅仅只是对叛军声势的一个有力的迎头回击,更是对地方其余一些或也趁机想要投机之人的威慑。
消息传开,不但朝臣为之振奋,长安城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翘首等待那盛大的出兵时刻。
又一个黑夜降临,在宫内一座无名的地牢之中,子夜的寂静时分,宁王来到了羁押裴萧元的这间牢房。
一间斗室,一灯如豆。在昏灯黯淡黄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背对监门而卧。那背影看去仿佛一座倾倒的山峰,沉沉不动。
宁王停在监门外,想起方才看守说,驸马来的头几天里,滴水未进,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慢慢好了些,但饮食依然进得极少,不分白天和黑夜,不是向隅静坐,便是闭目沉睡,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几乎瘆人。
监门开启,因这寂夜,铁锁发出一阵分外惊耳的响动。斗室中的那道背影随之动了一下,接着,人缓缓整衣起身,盘膝正坐。
裴萧元原本的官袍靴履早已除去,身上穿着监衣,一头乌发凌乱,眼眶深深地凹陷。
短短半个多月,他看起来便憔悴了许多,但身姿仪态,却依旧如他惯常那样端整,丝毫也未因身着囚衣陷入囹圄而变得委顿不振。
他望向宁王,微笑点头致意。
宁王环顾一圈监牢。
应是赵中芳暗中吩咐的缘故,此处应是这牢中最为干净的一处监房了,但即便如此,依然窄小而简陋,他身下不过一张席,一幅薄衾,又想起方才监守告知,厚褥暖炉,驸马以戴罪为由,皆是不受,不禁暗中叹了口气:“怎样?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裴萧元微笑道:“这里已经很好,我没事。”
或是多日不曾说话的缘故,骤然开口,他的嗓音艰涩而沙哑。
宁王再次暗中叹气。因是携事而来,便也不再多言,坐到监守送入的一张坐杌之上。
“二郎君,日后你有何打算?”他径直问道。
“我之所想,那日已是告知陛下。”沉默了一下,裴萧元应道。
宁王略略点头,“你这些日在这地方,外头发生的大事,应当还不知道。”
宁王将宇文守仁迎李延为帝,剑南道已成叛地之事讲了一遍。
“好在朝廷已有防备,明日便是发兵之日。不但如此,你应也知晓,公主提前扣下宇文峙。本意自是希望其父能以子为重,悬崖勒马,他却一意孤行,断绝父子香火,倒是宇文峙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都尉黎大禄,此前逃走之后,始终不曾放弃外甥。公主已和他达成一致,如约放走宇文峙了。”
裴萧元沉默聆听。
“如今西南表面看起来叛情汹汹,实则都在预料之中,且号称的所谓雄兵十万,满打满算,应也不过是五六万,当中还有杂兵。朝廷实际发兵十万,号称二十,这番应对,应能震慑其余方伯。只要战况不败,危情应当不至于扩散。真正叫陛下和公主担忧的,是西北两面的局势。”
宁王望向对面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贺都有个堂兄,名何利陀,此前意图篡权未果,流亡在外,此事发生在大射礼时,你应还有印象。李延实在狡狯,和那何利陀也私下结交,设计派人假扮圣朝使官去见贺都。因持朝廷从前信物,贺都不辨真假,以为真是圣人使者,以礼相待,毫无防备,遭到伏击,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今领着心腹正往长安求助而来。那何利陀自立为王,已应已答应李延择时出兵,助其夺位。”
宁王眉头紧锁。
“不但如此,北庭那边,阿史那也已自立可汗,正与其余几姓酋长交战,节节胜利。一旦叫他得逞,整合北庭,势必南下犯边。到时西蕃再来,真正可谓两面受敌。朝廷重点防范之处,实际是在西北。如今令狐恭正调集人马,时刻准备应对,但若万一战起,恐左支右绌,应对不易。”
他顿了一下,自坐杌上起身。
“裴萧元接旨。”
“圣人口谕,允裴萧元戴罪立功,封忠武将军,即刻去往甘凉,协助行军大总管令狐恭,务必击退敌酋,平乱靖边,拒敌于国门之外。”
裴萧元慢慢跪地。
宁王说完事,急忙上去,将他自地上扶起。
“西北两边的局势消息,如今暂还压着,不曾传开,免得人心不定,继而影响西南战事。故你这趟北上,只能委屈你了,恐怕不能举行如明日那样的出师征伐礼,只好悄悄走。不过,你可在京中各卫旅中择选人员,一道随你北上。”
“我无妨。这正合我意。”
宁王点头:“好,好,这就随我出去吧,早做准备,好出发履职。”
宁王说完,急匆匆要走,却未听到身后跟上的动静,停步转头,见他还立在原地,目光艰涩,便问何事。
“公主伤情如何了?”终于,裴萧元低声问道。
那夜为了护他,她被皇帝误伤,昏倒在他怀中。看着她肩衣染血不省人事的苍白面颜,一时之间,他惊惧得心脏肺腑如同绞裂,这惊痛之感,甚至彻底盖过己身□□之伤。然而,在他还没完全醒神过来之时,她人便被她的父亲夺走了。也没人再提剑砍他了,那个片刻前还愤怒得要将他砍成两半的皇帝只守着女儿寸步不离,剩他一个人,看着满宫的人在他面前慌忙来回奔走,而他,被彻底拒之在外了。
她就在近旁,然而,他却再也无法靠近。
这种前所未有,被完全推出她所在的世界,一门之隔,却是咫尺天涯的绝望之感,是他今生的第一次,深深地印在心头。
他应也永远无法抹去了。
宁王笑道:“公主肩伤无碍,驸马放心便是。”
他视线飞快掠过裴萧元那一只伤手,顿了一顿。
“驸马自己也要好好养伤。公主……想是明日出师礼在即,今夜她出不来,驸马勿多心……”
宁王口里说着安慰的话。
“不不。老殿下误会了。她是因我而受的伤,她无事便好,多谢告知。”
裴萧元立刻闭了唇。然而,他不由地又想起羽云楼里的那一夜,她曾凄声问他,是不是已不再喜欢她的那一幕。此时他那伤手之处,忽然又猛地抽痛了起来。想一次她,便痛一次。痛一次,便想一次她。
必是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乃至厌弃而去。最后一面也不会和他见了。
握着伤手,在步出这间他独坐多日的冰冷监牢之时,在裴萧元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如此一个念头。
第135章
这是一个深冬的清早,岁聿云暮,在日月行替间,又一个小年即将来临,然而,长安却无心迎接新岁。
半城的人涌出皇城南的正大门,观朝廷在南野为大军举行的出师征伐之礼。
六军铠甲森严,旗纛蔽野,在一片肃杀的如林剑戈阵中,顶盔掼甲的禁军和卫队拥着龙辇到来,久未露面的皇帝身着衮冕,于百官和万民之前现身。他的面容隐没在十二珠旒之后,玉藻下的龙颜深沉而威严,冕服下的身躯显得是如此伟岸而高大,归朝后便深得信赖、几乎任何场合里皆是同行的寿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后。
皇帝于万众瞩目下,独自一步步稳稳登上礼台入座。焚牲、祭旗、赐将领以宝剑。礼官高声宣读皇帝告天下文。最后,在“伐罪剑南,驰命天下”的万人铿锵齐声讨贼声中,大军开拔。出京畿后,他们将与别地奔赴而至的军队汇合,金戈鼍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间里,也已开始有了皇帝连丧二子不堪打击,或龙体失能、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的传言。
虽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难能见他一面,但这一次的情况实在特殊,废太子和康王没了后,皇帝隐于深宫,公主与摄政无二,只差一个名号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难免。
出于畏惧和避讳,虽迄今朝臣里还无人胆敢公开上奏,表达对皇帝身后国体之事的顾虑,但各种猜测,早已不胫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开露面,为大军壮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君王龙体安康,又目睹官军军容雄壮,犹如头顶乌云退散,一整天,长安城非但没有因这场突然到来的战事蒙上阴影,反而到处都能听到和皇帝公主亲送大军开拔一事有关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个多月前那第一场入夜到来天明便绝的湿漉漉的雨雪,今日纷纷扬扬,飞来满天瑞雪,街头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闹的欢笑之声,甚至,有人还提早放起了为岁夕而准备的爆竹。
裴萧元走在城西开远门外的一座屯营里。
雪下得很大,没片刻,屯营的屋墙和周围的树梢头上,便积起了一层如盐的晶莹白雪。
这座屯营的一角,临时设做了他用的驻地。
随他同行的,一拨是如陈绍这样,当年被拆分、散在长安以及京畿一带各种卫营里的神虎军旧部以及他们继续从军的家族里的年轻儿郎和子弟。这些人只是旧日神虎军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人,如今还散在别地。他们虽军衔低微,弓弩骑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职业军人。消息一经发出,迅速便从四面应召而来。
另外一拨,是以顾十二为首的人马,来自市井,但从前编入陆吾司后,也常加入集训,且当中不少人也如顾十二,早年有过各种从军经历,都是适合北上的。此外,还有少数得裴萧元允许的来自长安各卫的自愿随从之人,如刘勃,但不多。三拨加起来,总共将近千人。
留一夜时间,等全部人员来此集合,待完毕,明日一早,便都将随他一道出发北上。
暮色发沉,伴着城中隐隐传出的阵阵暮鼓之声,城外的雪势也越来越大。
朝廷发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远行必须的各种随身物资方已送到。他亲自接收,确认每一样东西,小到火条,皆符合要求,方命人发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来,正走着,顾十二迎面而来,朝他行礼后,面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话要说,便问他何事。
顾十二犹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相好的妇人来了,因此处是屯营,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随意入内,只好站在外面。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从军,便需令行禁止。这点对顾十二这些人而言,尤其强调,到来的第一时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别来了!”顾十二赶忙又解释,“往后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别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没打算回!谁知婆娘不听,竟又找来,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卫兵传话,说什么给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着大雪天,城门也快关,再晚她便进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赶紧赶她走,别再缠我了……”
裴萧元转头朝远处营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着紫色头帕的妇人身影立在外头,怀里仿佛抱着一只包袱,正翘首张望里面。心知肚明,点头:“去吧,明早出发前回来便可。”
顾十二一愣,随即面露感激之色,拜谢过后,匆匆奔往营门,还没出去,就被怒火中烧的妇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骂他叫自己等这许久。
“……你这趟是赶着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没了的消息,老娘我自会换相好,不但要换,还一天一个,个个赛你后生俊俏……”
雪里隐隐传来妇人的说话声。顾十二应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话,一边不住回头张望,一边低声求饶,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屯营大门。
裴萧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内,他关门脱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炉前,烘着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还未曾收走的驸马鱼符。
他将这枚后补的鱼符摸了出来,托在掌心,低下头,看着,神思渐渐转到了今早他混在长安民众当中观礼的情景。
从现身到离开,她始终静静隐在皇帝身后,忠诚而完美地履行着引导的职责。在皇帝所发的如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她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却如启明星辰一般,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离开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辇的时刻,她似稍作过停顿,转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辉。
她……似在寻人,随后才低眉敛目,入车隐身不见。
他继续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鱼符,随后下地,套回大氅,开门朝外走去。
天色愈发昏暗,雪也愈发大了。
他驾着坐骑出了屯营,沿着营外一条静静覆落大雪的杳无人迹的郊野小径,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声发得正最为急切,竟若隐隐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绝不能是寻望自己的。然而,仿佛凭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他应该去寻她的。
他自然不会再存半点和她续缘的念头了。从他决定闯宫问清真相,而不是继续隐忍装作无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彻底失了爱她或是被她爱的资格。
只是,她救下了他的残命,为他挡了皇帝的一剑。临行之前,至少,须亲自道一声谢。
此为人之本分。否则,和畜生何异?
马蹄乱踏,飞激起点点踏碎的琼玉,带着他急急地横穿过一片披着茫茫雪衣的野地,城门在望。
此时,那近尾的催人闭户的暮鼓之声发得愈急,隆隆不断。
一群为利终年奔走,岁末时节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拼命赶到,归拢着自己的车队和骆驼、马匹,一股脑儿地挤在城门外,等待着检查放行。乱哄哄的嘈杂声。道上满是践踏而出的肮脏泥泞。他们一边缩着脖子躲冷,口里不停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一边又为漫长旅途终结,这个傍晚,这座伟大而繁华的城池终于就在脚下了,人人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
马蹄上道,却又被阻在了队伍之末。
他松了马缰,停在道旁,微微仰面,目光越过城门下那一座长长的、光线黯淡的门洞。
门洞之后,是那一条可抵皇宫的笔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无一人,惟余漫天雪在飞。
等待间,他忽然心间迷惘,又生出些摇摆。
迟疑间,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叫之声:“师傅!”
他转面,见是李诲和郭果儿。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似方出城的样子,急急忙忙地催马向他赶来。
裴萧元面上便露出笑容,下马立在路边。两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礼。
裴萧元点了点头,问怎这时候还在这里。
“方才就是要去屯营寻师傅你的!白天我们就来过了,你不在,等不到你,只好凑这时辰,想着师傅你一定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师傅你去哪里?我和郭果儿想给你送行。”李诲神情又是欢喜,又充满遗憾,递上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说里头全是他从太医院里搜刮来的各种药丸,治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金创毒虫火烫的伤药,还有头痛脑热腹泻痢疾的药。
“阿姐看到了,说我是蠢蛋,哪有人送这些的,不吉利。只是我想着……虽然军医也有,但万一有个头痛,那种地方,备些药,总是方便些……”
大约是被李婉婉笑话了,他显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带回去……”
裴萧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过挂在马鞍之上,随即道:“你考虑得很周到。多谢了。”
李诲松了口气,忙又道:“我看见还有一瓶鲸膏,就给拿了过来,润肤最好不过。那太医明明和我阿爷岁数差不都,脸竟光滑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偷偷用了。那里天寒地冻,师傅要是脸面手脚皴裂了,拿去抹擦,最好不过。”
他没说这鲸膏珍贵,那太医起先死活不肯松手,直到他说献给公主,这才作罢。
自然,他更不敢说心里的一个隐忧,那也是姐弟背着人探讨过后的一个共识:师傅手伤了,驸马之位好像也是岌岌可危,甚至名存实亡。此次外出打仗回来,万一师傅原本最引以为傲的脸也没了,只怕姑姑便当真不要他了。
裴萧元一怔,随即笑着应了声好。
李诲再三叮嘱他要用。又叹了口气:“师傅就要去打仗,本来我也极想追随同去。可是莫说阿娘,阿爷也不同意,我是没法了。但郭果儿想去,师傅怎不让他去?我们来也为这事,师傅你带他去吧!”
郭果儿下跪,发声请求。
其实不止郭果儿一个人,今日短短一天时间,各卫里也涌来了无数别的渴盼同去的年轻子弟,皆被他拒了。
出关杀胡,建功立业,从来都是无数在长安长大的少年子弟的幻想,甚至,和这个比起来,连去西南平叛仿佛都黯然失色了。就和白天他身旁那些兴高采烈议论着此次官军何时可以平叛凯旋的普通民众一样,在他们的想象里,关外的战场,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呼饮之间,死生同,是汗马提剑,取公侯。
真正的战场离他们太过遥远。他见过不少以雄健而自负的少年,甚至此前也杀过人,上了真正的战场,却骇得瘫软在地,乃至掉头逃跑。带他们同去,反而是个累赘。
至于面前这少年人,就算他和别人不同,裴萧元也不会带去涉险。出声拒绝。
他语气坚决。对面二人无可奈何,对望一眼,怏怏作罢。
裴萧元看了眼天色,催促二人返回。李诲应下,依依不舍辞别,盼他早些回来。裴萧元一一答应。李诲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迟疑了下,问:“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裴萧元含糊道是约了人,在此等着。
“师傅你就要走了,不去看下我姑姑吗?”李诲吞吞吐吐道,“她不止肩伤,手腕也割伤了,一定很疼……”
裴萧元心咯噔一跳,问是何意。李诲便将此前自己去追她,遭张敦义阻拦,她刀划手腕方得以连夜赶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萧元一呆,许久不答,忽然醒神,只吩咐二人尽快入城。李诲只得怏怏而去。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静静停了片刻,在天黑下来,暮鼓歇止的最后一刻,入了城门。
他独自到了皇宫之外,叫出宫监张顺,叫他代自己去给公主传一句话,请求一见。
他在雪地里等了许久,才见张顺匆匆出来。
她不在紫云宫,不在寝宫,连羽云楼那里,张顺也去找了,同样不见人。
道是傍晚好似从夹城出了宫,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驸马先回?今日大军出征,公主应是事忙……奴替驸马守着,看到公主回,便立刻传话……”
张顺小心地道。
雪夹着寒风,如成团的撕碎的棉絮,纷乱扑打在他面上。
出来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许久,发顶积白,渐渐又融在了他微温的额面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着颈项,流入他衣领的深深之下。
羽云楼的那一夜,虽二人都未曾明说,但在她为他开门的那一刻,彼此其实便已是知晓对方心意了。
他舍她去了。
而她,也不会阻拦,将来也不会再像那夜那样,在他面前流露出无限的小女儿之态,再邀他亲吻,问他喜不喜欢她了。
尊贵如她,今又形同摄政,早晚已是席不暇暖,她何来还能有半点多余的眼光,能投到他的身上。
她不惜割腕回来,又奋不顾身替他挡剑,只是出于她的善。不愿一个曾战死的将军之子,再继续死于她父亲的手。
裴萧元看着自己那丑陋而骇人的断指之处,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必打扰公主了。就这样吧。”
他上马挽缰,轻轻催马,掉头,离开了皇宫。
他一路冒雪,出城回到了屯营,一路再无别事,只在门口被守卫告知,顾十二方才折回来告假了,道是今夜不回,明早五更前必定返回,绝不耽误大事。
裴萧元道了声知道,继续入内,将马交给一名来迎的随从,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到了靴踝的积雪,回到了自己住的营房。
走到门口,在他抬起头时,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伤指的断处,亦是跟着隐隐抽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出来时,天尚未黑,屋中并未亮灯。然而此刻,却有昏黄灯火自门窗之后隐隐透出,看去……充满温暖之感,似有人正待内中等待。
他定了定骤然跳得加速的心,缓缓迈步,终于走到门前,在迟疑间抬臂,正待轻轻推门,只听屋中发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打开,钻出来一只圆溜溜的脑袋。
“果然是郎君回了!”
青头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忙不迭冲出来,去抢那一条还缠在他手掌上的马鞭。
“郎君快进来!外头雪下得好大!”
裴萧元没动,在门外默默立了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青头将他马鞭挂起,又来替他脱除外衣,摸到他潮湿的内衣领缘,嚷道:“哎呀!竟然濡湿衣裳!这么冷的天!郎君快去换吧!我替你取干净衣裳。”说着匆匆去解包袱。
裴萧元只觉又倦又累,此刻不止是手疼,连脑袋都开始抽痛。忍着烦躁,问他怎会来此。
“我自然是要跟郎君同去的!郎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贺阿姆还叫我给郎君带了几件冬衣来。”
裴萧元不再说话了,闭唇走到炉边坐下,除着沾满雪泥的沉重的靴。青头捧来衣裳。裴萧元换衣,青头便拿了他靴,走到门口,蹲在地上,一边拍去靴靿上的雪泥,一边道:“公主傍晚竟然回了趟家,不止如此,你猜还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转头看着主人,见他果然停了正掩着衣襟的手,扭脸在看着自己,得意起来,这才道:“公主还留下吃了顿饭,叫我们都和以前一样,该如何如何,只管替郎君守好家,等郎君打完仗立功回来。她还说,她若是有空,以后也会再来,这才走了!大家终于安心了!”
裴萧元定住了。
“还有!”
青头又道,“公主临走前,还叫我和郎君说一声,叫你今夜得空,便去渭河边,你从前祭祀过大将军和崔娘子的地方。有人要替你送行。”
“这到底是谁……大冷的夜,要到那地方去……”他嘀咕着。
裴萧元一动不动。
“郎君抬脚!”青头弄干净靴,拿回来蹲下去,要替他穿回去。
裴萧元突然反应过来,夺过,自己套上,接着,直挺挺撅身站起,飞快掩衣,着装毕,他一把摘下马鞭,开门便朝外大步而去。
第136章
他骑马出了屯营,沿着城墙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冒着风雪,一口气赶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缓东流,宽广的水面之上,飘落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他下马,狂奔着,冲到了他曾数次到来过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并不见人,却多了一只祭龛。龛中整齐地摆着香炉和祭果祭酒,几炷清香正在炉中静静燃着,散升起袅袅的几缕香烟。
香火已是燃过半了。
那种本不可能、却陡然变作是真的感觉,霎时愈发强烈。
裴萧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里。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极力睁目,正要寻望周围,忽然,身影迟疑了一下,在停了几息之后,他突然回过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之外,一片水边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静静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望着对面的静流渭水。
她从头到脚,被披裹在一袭厚厚的缘镶白裘红色连帽披风里。
那红,是五月间石榴怒放的红,即便在如此浓重的夜色里,亦是焮赩耀目。一阵大风裹着雪片朝她扑去,卷得披风角舞,望去,如一团灼灼跳跃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皑皑的雪地,再一路烧来,霎时烧红了定立在水边的年轻郎君的一双眼目。
裴萧元忘了一切。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转过来那一张被护在了雪帽下的娇美面颜。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仿佛朝着他浅浅一笑,接着,起身上了岸,在纷纷洒洒的大雪之中,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来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含笑点头致意。
他不答。
她继续道:“明日你便北上。说起来,我为裴家妇,也有段时日了,却一次也不曾祭过舅姑大人。我听青头说,你会来此祭大将军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贸然前来。倘若有所冒犯,或是为你所不喜,还望见谅。我实是诚心一片。”
裴萧元终于惊觉过来,仓促摇头:“公主言重了——”
他听到一道嘶哑的极是难听的嗓音自自己喉间发出,停住,稳了稳神,才又开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动,只会欣喜,何来冒犯之说。”
絮雨点头:“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转向祭龛,取了祭酒,来到水边,缓缓酌于水面,又虔诚敬拜了片刻,走了回来,看了眼已积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层细雪,道:“这里无遮无挡,你随我来。”
她说完,从他身旁走过。裴萧元默默迈步跟随他前方一道红影。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岸边的雪地,走出去几十步,一缕细细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边林陂之下,一座残破离亭,挂着几盏照明的琉璃宫灯,绽着花萼的梅枝静静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只暖炉烧得通红,中央摆着一张小案,两边各设一垫。
杨在恩带着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来了,行了一礼,领人无声无息地退开,消失不见。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风襟摆,抖去上面沾落的雪,接着,脱帽,转头,邀望他一眼。
裴萧元随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张垫上,含笑示意对面,请他入座。待他也坐定,两人相对,她伸手,从小火炉旁提起一只银壶,一边为他斟着不知是何的温茶,一边随口似地问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萧元下意识地握了握袖下的伤手,待要否认,见她抬眉瞥了过来,一顿,低声道:“只喝了几口。”
“手很痛吗?让我瞧瞧。”她轻声说。
他只觉后背暗暗卷过一阵火烤似的涨热,仿佛在她面前如赤身般无所遁形。带着几分暗惭,立刻摇头:“不痛。”
她也未坚持要看,为他斟茶完毕,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为花椒茶。”她说道。
接着,她解释:“从前我跟着阿公住在庐州之时,邻人每逢岁末,会在山中采集花椒,做岁夕饮用的花椒酒,道是饮了,来年便可祛灾辟邪。你明日北上,为国而战,恰又逢岁末,我无以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为君送行。”
“愿郎君此行,无往不利,早日平安归来。”
她说完,举盏朝他致了一礼,接着,自己先饮了下去。
她今夜梳了高髻,无多余装饰,只在乌黑如若鸦羽的发髻两边,各插一只破云弯月玉梳。亭顶的琉璃风灯轻摇,映着亮堂堂的炉火和她身上的榴红衣,在她莹洁亦胜过月的一张面庞上,投下了一层烁动着的珠光和霞影。
裴萧元凝望着她,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多谢公主。此去我必竭尽全力。”
当放下茶盏,再次抬眼,他已恢复自己向来的沉稳之态。她却微垂螓首,双目落在了面前的茶盏之上,仿佛怀着心事。
“你……伤如何了?”
他等了片刻,终于,当忍不住问出这一句话时,那在他心中已压坠许久的负疚和随之而来的懊悔也满涌而出。
“我听说……你还伤了自己手腕?”
他究竟是何等狠心之人,在这一刻,竟还能忍着,不去拿她手腕亲自察看,他在心里茫茫然想道。
她沉默着。
风时不时吹进来几片雪花,沾落在她鬓上,又融化,消失不见。却有一片分外坚持,始终紧紧贴吻着她的发丝,不肯离开。
又一片,悠悠飘落。
原不是雪,是亭角上的萼梅瓣落。
“全都是我的过错。”他凝视着,压抑着胸间闷涨的钝痛之感,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倘若我那夜没有入宫,你便不会因我而一再受伤。我该死。此生无论如何弥补,恐怕都将无法回报公主了。”
她依然沉默着。
一阵寒风忽然从她身后的河面上卷来,挟裹着大片的雪,猛地扑入离亭,吹得她发上的两片梅瓣随着雪片消失,她人更是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风雪吹倒在地。
裴萧元一下站了起来,掀起自己大氅,俯身向她,挡在了她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掩在了自己的氅下。
“我送公主回吧!”
他决定就此终结了。
能如此意外见上一面,喝过她的饯行茶,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絮雨却没有起身,只抬起面脸,看着他问道:“那夜,如果你知道我会因你而受伤,你还会去吗?”
裴萧元一怔,随即断然摇头。
絮雨一笑,轻声又道:“那么过后呢?在你已经知晓我阿耶是北渊之战的主使人后,你还会因为我,一直都那样忍下去吗?”
裴萧元低头,看着被庇护在自己大氅里的她,不答。
风消失了。
“请郎君归坐。”絮雨说道。
裴萧元收回自己的大氅,慢慢退坐了回去。
“方才你说你错了。你并没有错。真相残酷,但必须直面。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清楚地知道。此前有些事,我也一直在逃避。”她悠悠地道。
“便好像方才你说,你若知道我会受伤,可以为我忍下那一次。甚至,你能够忍一辈子。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这件事,你非但没有半点错,错的,反而是我。你无须有半点自责。”
见他神情微动,似要开口,絮雨摇头:“我之所言,完全出于肺腑。”
“倘若说,迄今为止,活到如今,何事是我做过最为后悔的,那便是我叫你做了我的驸马。”
裴萧元的眉微微动了一下。
“自然了,错不在你,完全在我。”絮雨续道。
“你不必有半点自责,该自责和后悔的人,应当是我。”
“嫮儿!”
裴萧元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接着,他挺身前倾,双手按压在了案面之上,朝她靠了些过来。
他望着她,眉峰紧皱,目光中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仿佛是第一次,在两人亲密之外的时刻,听到他如此叫自己。
絮雨微微一笑,掌心朝天,以讨要的姿势,向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你的鱼符,可还带在身边?”
裴萧元起初仿佛一怔,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他沉默着,不答,身体一动不动。
“倘若在,便还给我吧。”
絮雨说道。半晌,见他恍若未闻,只那样看着自己,便也如他那样直起身,朝他也倾身靠了过去,等臂可以够到了,她的手便缓缓探到他腰间蹀躞带的位置,寻到了一只小皮袋,摸索着,掏了进去。
指尖触到一面冰冷的硬物。她顿了一下,拿住了,待要抽出,忽然,手背一凉,一只大手压了下来,五指攥拢,登时将她的手连同指尖之物紧紧包住,一下便阻了她的抽离。
在絮雨的记忆里,他的掌心一向是干爽而温暖的。然而此刻,这只攥握着她的大手,触感却是如此的冰冷。粗糙而冰冷。
她试了下,想抽离,无论如何也抽不出,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嫮儿,对不起……”
中间隔着一张小案而已,二人皆是微微倾身朝向对方,她一手又被他如此握住了,两张脸面便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起。
距离是如此之近,在他又涩声唤她,哑声说对不起之时,絮雨那敏感的耳垂,甚至能清晰地感到他扑面而来的气息不稳的阵阵热气,竟给她一种即将就要亲吻上来、耳鬓厮磨的错觉。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试图抽回手的举动,任由他握着。接着,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和他便如此四目相交地对望了片刻,她的唇边忽然浮出一缕笑意。
“裴二,”她亦改口,不再唤他是郎了。
“你曾说,你第一眼便喜欢我,我是你心上的人,对我而言,这便够了。真的。”她轻声说道。
“你已有了心结,你我都清楚这一点。事已至此,即便这次你又对我心软,继续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将不复是你第一眼便喜欢的那个人。我不愿等到那一天,遭你真正厌弃乃至恨恶。更不愿你对我的喜爱,变成加在你自己身上的牢笼。”
“我对不住你。倚仗你对我的好,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要你做了我的驸马。我当初的目的也达到了。哪怕你已知道真相如此不堪,你依然不曾生出半点叛朝之心,甚至,面对你恨了将近二十年的最大的仇人,你也隐忍,继续向他跪拜,口称圣人。而我,父亲是恶首,我却不会和他决裂,依然站他身边,因我是他的女儿——”
“还记得新婚之夜,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不会勉强你。”
裴萧元的眼角抽了一下。
“裴二,我第一次在甘凉郡守府里见到你,你表面看起来是谦逊而平和的,但我知道,你实际是个骄傲的人,我甚至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缈峰的影,孤高而坚定。如今却因为我,叫你陷入了如此的境地。”
“所以,”她凝视着对面这一张英俊至极的裴家郎君的面容。
“倘若你自己还是没想好该当如何,那就由我来帮你决定——”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她一个发力,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包握中强行挣脱出来,连同那一枚鱼符,一道抽出。
裴萧元的手颓然地僵住了。
絮雨将鱼符捏在掌心里,用力收紧。
大雪在亭外纷纷地落,炉火徐徐地吐着微热的气。两人便如此相对着,许久,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疾驰之声,打破了这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金乌骓沿着河畔,冲破雪阵,正向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絮雨转面看了一眼,顺势站了起来。
“你的马来了。我也该走了。”
她含笑道,自己整理好披风。
“之前天龙厩的人告诉我,它自己回来了,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它不知道你不要它了,更不知道你被关在牢里,应是一直在等你再去接它,我便将它接到身边,养了几天……”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稳,一顿,立刻止住,接着,她将帽戴了回去,将自己的一张脸完全地藏在了帽中,随即转身下亭,走到了停在河畔的骏马之旁。
金乌骓亲昵地朝她贴来,伸出温热的舌,温柔地舔去她方终于背对着垂落、沾在了面颊上的两串眼泪。
絮雨被它舔得感到一阵发痒。她一边躲,一边笑着伸手,抱住它的头,柔声道:
“好好听话,保重自己,早日凯旋。”
她说完,松了马,迈步,在雪地里匆匆朝前走去。
几名隐在暗处的宫监立刻抬着一顶暖辇走来接她。她低头上去了,消失不见。杨在恩和另一队宫卫紧紧跟随在旁。走出去一段路了,忽然不知何故,那暖辇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杨在恩的身影又渐渐变大,他走了回来,朝着仍停在离亭下的裴萧元恭敬地行了一礼。
“公主可是还有别的吩咐?”他哑着声,低低地问道。
“公主命奴来告诉裴郎君一声,她已怀有身孕——”
裴萧元的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猛地抬眼。
“公主说,请裴郎君放心,更无须有任何顾虑,她会好好生养。此事告诉郎君,是因公主觉着不该隐瞒,也无必要。”
“公主还说,将来无论怎样,倘若郎君希望,则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可以让孩儿姓裴,以此姓而骄傲,并且,拜祭裴家先祖。”
杨在恩说完,朝着裴萧元再次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第137章
漆黑如墨的渭水之上,雪片如玉龙鳞甲漫天飞扬。白皑皑的积雪地里,红衣胜火,那背影渐渐远去。
他倏然领悟,冲出离亭,冒雪追了上去。
她的身影分明就在前方,然而却又那样虚幻和缥缈,无论他如何追赶,总是无法触及。
她若即若离,如雪中一枝怒放在五月间的丹榴,鲜明耀目,却又不是真实存在。
她分明徐徐行在雪夜的渭水之湄,却又宛如游在洛涘,衣袂翻飞,倩影宛如神女,可望,却永远而不可近。
“嫮儿,嫮儿——”
终于,在彻底明白,他或将无法如此便追逐而上之后,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那道身影高声呼唤,声音穿过茫茫的大雪,回荡在寂静的雪夜渭水之畔。
在他充满焦急和惶恐的道道呼唤声中,她终于应声,停步在了雪中,缓缓转过一张娇面,静静地望着他正追赶的身影。
她永远都是如此解语,不会叫他落空,哪怕是这一刻。怀着无限感激和冲动,这一次,他终于追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炽热而凌乱的亲吻,不断地落在她眉额间的久远旧疤上,雪凉的眼皮和面颊上,最后,辗转到了两片如春日樱桃花的唇瓣之上。
“嫮儿。嫮儿。”
若已失去她很久很久了,久到世间几度历变沧海和桑田,当再次将她拥抱,他忽然记起幼时随母亲去往长安第一敕建名寺大慈恩寺听法时的一幕。当日长安万人涌向寺院,便连山门之外,亦是密布着前来听法的民众。法师端坐须弥座上,讲佛陀宣法,天花乱坠。幼时的他懵懵懂懂,何曾知法师宣讲为何,惟对这段印象深刻,竟记到今日。此一刻,他只觉自己如入那菩提伽耶山中,无数的华盖、璎珞、宝珠、宝瓶、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天界之花如天雨般纷纷自空中坠落。
除去极大的激动和欢喜,他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如此,一遍遍地轻轻呼唤她的名。
她的一双明眸久久地凝睇于他。
“裴郎君,分明方才已经说好了的。你却为何又来追我?”
忽然,她轻声问他。
他一怔。
她的问声分明轻柔,却不啻一道狮子佛吼,当头棒喝。
伴着心头随之而出的一阵茫然空白之感,一瞬里,方才所有的激动和欢愉退去。
为了她,还是为她方告诉他的那个于他而言不啻是巨大震动的或应称作是喜讯的消息?
她将他的迷惘模样收入眼中,不过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再次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驻足,更是不曾回首。
榴影消失。
漫天花雨,亦泡影般幻灭不见。
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茫茫大雪。
原来只是一场梦幻。
他裴萧元又何来的底气,胆敢那样一直追到迫她为他停步。
那一夜,在宦官告事完毕,匆匆离去之后,他确曾追了上去。然而,追出去,靴履又如被厚厚积雪所缠,步伐越来越是沉重。
终于,他还是颓然停在了她留的一串足印之后,目望着她乘的那一顶暖辇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定定凝望夜雪里远去的人,他不由又记起了另外一道榴影。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遇到的她。在春日甘凉的郡守府里,当她施施然地向停在庭院当中的他行来,那一片石榴红裙,便在他的眼里印下了无法淡去的一抹印痕。
他的母亲本就是个极美的女子,堪称绝色,又去得早,在他的印象当中,便更美得如若不是凡尘之人。有了那样一位母亲的比照,世上别的任何女子,纵然再是美貌,在他眼里,亦无不黯然失色。
在他二十多年的经历里,她是第一个有光印入他目底的女子。甚至,一夜过后,那一缕余光还淡淡照在他本静如止水的心里,未曾散去,乃至令他暗中回味,微妙地影响了次日他一整天的心情。
自然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也是个美人。触动他的,或还有她眉宇间萦生的某一种气韵,仿佛冥冥中向他宣示,她是上天为他而造的一个最为契合他的女子。
那一夜的后来,亭外纷纷的雪,飘落的萼梅,熄灭的炉,冷却的花椒茶,成为了他最后的印象。
他在渭河畔的这座离亭下独坐许久,直到伤手处传来阵阵温热之感。
是金乌骓踏雪而来,将头探入亭下,舔舐他,不停用头去拱蹭他。他被一片暖意唤醒。在那一刻,他又记起了她临走前抱着它的头和它说的那几句话,顿悟。
他慢慢眼角发红,目眶湿润。
她转头那一瞬所落的泪,他怎没看见。
人不如马。
金乌骓尚能温柔为她舔去泪水。
年轻男子的眼皮微微翕动。他缓缓张开了眼。
他仍卧在一顶帐篷之中,自梦中的梦中,醒了过来。
这一场连下多日的暴风雪虽已停歇,但天寒地冻,积雪没胫,最厚处深达数尺,大半房屋也被大雪压塌。如此一顶毡帐,自是难以彻底抵御严寒,但无论如何,总比露天要好。仅存的房子都让给受伤之人了,他恐金乌骓在外冻伤,过夜也将其牵入帐中,用自己衣裳盖覆马背,以助其取暖。方才是他浸入梦眠太深,无法自拔,金乌骓或是担忧他死,竟将他舔醒。
他再无半分睡意,定了定神,翻身而起,亲热抚了几下马颈,以示抚慰,接着,他起身出帐,借着帐外反射的雪光,朝着不远外墙头上那一道守夜士兵的黑影走去,吩咐下去休息,由他代替守夜。
士兵是个投奔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当地混血孤儿,曾为贵族放羊为生,因太过饥饿,偷吃了几口犬食而被吊起来,待要砍断手脚,剥皮示众之时,恰裴萧元军队到来,将其解救。奴儿幼时起便一心向往长安。他十五六岁,和裴萧元正式从军时的年纪差不多,此刻,露在兽皮包裹外的一双眉睫结满厚厚的冰霜,当看到裴萧元到来,手忙脚乱,更是受宠若惊,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走,直到裴萧元再次发声命他下去,方感激拜谢,带了几分雀跃地下了墙头。
裴萧元望着少年背影,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只有初次从军的少年人,方有如此初生牛犊般的无畏无惧,哪怕是已陷入如此一个艰难的境地。
这是乾德十八年的十一月初了,距离他离开长安北上,已过去了十个多月。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名为大彻城。
这一片地,连同西面千里之外的光明城,早在汉时,便曾归入朝廷辖制,教化余风,至今未绝。后王朝频繁变更,失去羁縻。至圣朝立业,百余年间,亦是几度得失,并未真正完全夺回控制。几年前西蕃一战过后,又基于各种考虑,朝廷也并未将这两地强行收归,是以至今仍属西蕃之地。
裴萧元是在一个多月前,依照计划,领兵来到这里的。
这一场战事,分三个方向,几乎是同时进行。
剑南方向,九月叛乱基本平息。宇文峙和黎大禄在当中起了关键作用,协助朝廷军队反杀。李延皇旗方张,便被迫退出剑南,继而助力何利陀扩张。
何利陀凭借高原得天独厚的优势,再次集全国之兵,号称三十万,加上剑南逃入的叛军残余,在李延的指点下,全力北上,攻打河西,意图夺取对这一带的控制,扼圣朝西出之路——这也是李延许给何利陀的礼物。倘若事成,河西之西,从凉州起、甘州、肃州、瓜州,以及羁縻的全部西域小国,悉数赠予。
而这仅仅只是河西之南的压力。在河西之北,阿史那阿狻儿也成功压服其余酋部,受共同拥戴,已领兵南下。据守这一带的令狐恭受到南北夹击,压力极大。
而裴萧元此前驻在原州一带,抵挡西蕃军队另一个方向的进攻。经过多次拉锯,他已稳稳筑牢这道防线,随后,与令狐恭商议,他定下了一个大胆的策略,决定领兵出关,涉险深入高原,夺取并控制大彻城。
大彻名为城,实际地方不大,一个四方城堡而已,但地理却极重要,扼两道山梁通道,是西蕃主力攻打河西的粮草运输枢纽。控制此地,便可截断西蕃粮草之道。没有供应,西蕃大军即便已抵达预定作战位置,短时间内想发起全面进攻,也是痴心妄想,如此,便可缓解令狐恭在河西的压力,只需暂时专心对付北面的阿史那便可。
便如此,两个月前,裴萧元率领两万人马,从当年神虎军曾浴血守卫过的北渊出关,一路排险,进入高原,凭他此前作战的经验,抵达此地。
大彻城如此重要,自是重兵防守,却不期裴萧元军队杀到。经过一番血战,他如期夺下,断了西蕃军的粮草道。
按照接下来的计划,待辎重、后续补给和另外一支人马从原州出发抵达这里之后,供应补足,留部分守住此地,他将领兵继续北上,赶赴河西,与令狐恭汇合,从而决战。不料,天算不如人算。
就在上月,十月的时令,此地天降大雪,暴雪肆虐了将近七天七夜,原州送补给的那条道路,据说发生雪崩,彻底阻塞,断绝了人员抵达的通道。
而与此同时,在背后之人的指点下,何利陀为夺回大彻城,将原本计划发往河西的五万人马也调来此地。围城已将近一个月了。
不过,好在消息也已及时送抵朝廷。
朝廷封宇文峙袭接王位,加封武平大将军号,从剑南松州出兵,配合奔赴过去的贺都,即刻发兵,攻打西蕃中都。
中都正是西蕃此次北上用兵的指挥中枢之城,此举目的,自是围魏救赵,令西蕃军顾此失彼。要护中都,便必须回撤兵力。
然而,裴萧元在此守城已有将近一个月。
剑南那边,不知何故,迄今为止,却是迟迟没有任何的动静。
第138章
一具棺木横卧在郡王府的大堂之中,内中躺着的,是原西平郡王宇文守仁的遗体。
兵败后,他不愿随李延入西蕃避祸,更恨儿子与黎大禄倒戈,愤怒欲狂,当时一路西退,带着还没散的最后一批残兵败将,占据有着剑南门户之称的松城,意欲在那里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不料被当地人活捉,意欲献给朝廷平叛大军总管薛勉。宇文守仁不愿受辱,遂自刎而死。薛勉闻讯,命人不许侮辱遗体,以棺椁收敛,随即送回到了郡王府,还给宇文峙。
宇文峙额系孝带,木然跪在棺木之前。棺头前的一排冷烛火光跳跃,许久过去,他的背影却仍一动不动。
他的悲恸和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军情实在紧迫,多耽搁一时,大彻城的危险便多一分。
那奉命送棺回来,亦带着朝廷命令的使者在外已等半天,眼见天黑了下来,却还是没有应答,终于按捺不住,入内小心地劝:“请郡王节哀顺变。老郡王身后之名,朝廷那里,等到平乱过后,照着郡王功勋,自会加以斟酌妥善安排,这一点,郡王不必顾虑。如今贺都已至松州一带,就等郡王行动,一并发兵西蕃中都。只要松州出兵,再打着贺都的旗号,那何利陀忌惮后方不稳,有所顾忌,必会就近回兵,如此,则大彻城危机可缓,裴将军也可顺利脱困,北上与令狐总管汇合。”
他说完,又半晌,只见宇文峙的背影终于动了一下,缓缓转面道:“来人,带贵使下去,好好休息。”
他话音落下,堂外便奔入十来名甲衣卫兵,立刻将使者围住,“请”他下去。
“郡王这是何意?”使者怎不知这是何意,未免大惊。
“剑南兵力本就有限,又刚经历一番内乱,上下渴盼休养,朝廷之急,我记下了。待整休完毕,我自然发兵中都!”宇文峙双眼血红,冷冷道了一句,随即拂了拂手。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兵立便将使者架住带出。
“郡王!西平郡王!这可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从——”
那使者被人推着被迫朝外而去,一把攥住了大门,死命抵着不退,口中高声喊道。
他不说还好,提到公主,只见宇文峙的眼肌微微抽了一下,面上笼着一层阴沉之色,遽然厉声喝道:“带下去!关起来!”
黎大禄便在近旁,没料外甥突然有如此举动,既意外,又吃惊。
使者被强行拖走,呼号之声渐渐消失。他急忙上去道:“你这是何意?此为朝廷之命!当初也不知怎的,你父图谋被朝廷知晓,你被囚在长安,他却不顾你死活,受人蛊惑,趁圣人丧子之机,以为朝廷内虚,便贸然举兵。原本照那些长安大臣的提议,你是要被拿去祭旗的。我向公主发誓,效忠朝廷,公主信我,二话不说,直接便将你放回来了!难道你也想叛出朝廷?”
剑南倚仗地势之险,外来难攻,自古便是一块适合称王的地方。朝廷此次用兵,若非有黎大禄反戈相助,料也不至于能如此顺利便击败准备多年的宇文守仁。宇文峙若真有如此打算,黎大禄也不会过于惊讶。毕竟,父子裂痕已生,心若狠一些,趁此机会,借朝廷之力弑父,再自己取而代之,仿佛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转念一想,黎大禄又觉不像。外甥被软禁长达数月,回来后,黎大禄便觉他终日阴沉着面,性情愈发暴戾,不但对别人,对他自己也是一样,逢战全然不要命,多次竟未着盔甲,肉身冲锋在前。如此打仗,虽能激励士气,令麾下士兵拥戴效忠,然而黎大禄总觉他有如此行为,不像是在刻意收拢人心,倒更像是浑然不在意他自己的性命和安危。
今日又见他如此行事,黎大禄怎不愈发惊疑。故如此发问。
宇文峙却是一言不发,掉头便去。
因他在战中狠勇异常,又身份使然,加上母家厚泽,长安回来不久,便迅速得到了大批当地少壮将士的拥戴。外甥如此模样,黎大禄一时摸不透他在想甚,也不敢贸然和他作对,正想着如何偷偷通知薛勉商议对策,不料堂外又冲进来一拨人,如法炮制,将他也押住,关了起来。
黎大禄被外甥囚禁,半步路也走不出去,他是焦心如焚,徒呼奈何,另一边,西南平叛军总管薛勉,很快也收到宇文峙按兵不动的消息。
不但如此,他又被告知,宇文峙竟派遣重兵,封锁松城。
这是边陲重镇,自古以来用兵之地,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蕃都,松城被封,意味着军队直通西蕃中都的捷径被拦。
以他多年从军的资历,倘若这还看不出宇文峙的意图,那便真是白活了。显然,宇文峙这是父子决裂,他借朝廷之兵夺权之后,翻脸便又走上了其父的老路,意图自立为王,脱出朝廷辖制。
裴萧元领兵深入高原,遭遇意外,和两万将士一道,如陷孤岛,情势已是危若累卵。这边竟又生出如此变故。
他此番能得公主信任,获如此机会,他自然一心效命。
不但如此,对宇文这种野心勃勃的叛臣之家,原本便不能完全信任。这一点,他一开始便有防备。此前,大局虽然定下,他也不敢立刻将主力撤远,依然还在附近距离三两天内的地方,宁可空吃粮饷,也要先观察局势,随后再作决定。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立刻召聚散各处军队,以最快速度集结,兵临城下,决意拿下宇文峙,继而强行打通松州之道。
不过三两天,他便率先领着一支军队抵达。城门紧闭,城墙头上,弓弩手严阵以待。
那宇文峙不管薛勉如何在城门下大骂他是疯子,做事不可理喻,地狱无门强要闯,竟也始终沉得住气,不予理睬,不曾露过半面。当天,薛勉试了几次攻城,皆被箭阵逼回。
主力尚未到达,眼见天色渐暗,薛勉忍怒,只能等待次日,不期黄昏,长安赶到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兰泰。
他风尘仆仆,显是日夜兼程行路所致,到来之后,也不说休息,立刻便告知薛勉,他是受公主差遣而来,要见宇文峙一面,叫他传递消息。
薛勉十分惊讶。从长安到这里,路途迢迢,又多险道。有时一天也只能走几十里路。没一两个月,根本不可能抵达。而显然,兰泰此行,是为宇文峙而来。只是有几分奇,公主是如何早早便知宇文峙会有如此失心疯般的举动,竟提早派人代她前来见面。
他知这位探花郎在朝中颇得公主信任,虽年纪轻轻,却常受召参与小朝会的议事,并撰各种朝策和文书,且因画的缘故,与公主的私交仿佛也是不错。恰好,兰泰此前和宇文峙又有过同在十六卫中担任皇家卫官的经历。派他来,确实是妥当的人选。
薛勉急忙派人到城下通报,特意点明,系公主所派。
果然,宇文峙这回没再充耳不闻,很快便开出一道小城门。兰泰坦然入内,在郡王府的大堂之中,见到了宇文峙的面。
宇文峙高坐在郡王位上,丝毫也无客套,径直便问他来此何为。
兰泰行礼,口称郡王,开口,微笑道:“你如今此举,莫非是因朝廷将你囚禁许久,又欲杀你祭旗,故而心中怨气难平,意图报复?”
第139章
宇文峙冷冷地道:“这便是公主将你千里送来我这里要说的话?”
他的面庞泛着醺色,双眼发红,身上带着浓重酒气,显是饮了不少的酒,带着醉意来见他的。
兰泰笑着摆了摆手:“许久未见,没有想到,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你今为郡王,我为公主使。方才我是忽然想起从前大射礼的情景,一时有所感触,你我之间一句笑谈而已。公主怎可能和我说这话?”
宇文峙慢慢斜靠在了背后一只细软隐囊上,侧目望来,发红的眼里依旧满是冷漠:“公主打发你来何事?”
兰泰不再玩笑,转为正色,解下身上一直负着的信筒,打开,取出内中一卷似是书画的卷轴,双手恭敬地托着,放到了近畔的案上。
“这便是我此行来的目的。受公主之托,将画转给郡王。此画是由公主亲自所绘,叫我交到郡王手中。”
宇文峙的目光落到这一卷静搁在案头的画轴上,盯了片刻,他抬目,唇角微微扯了一下,“我何德何能,敢受公主如此之恩。”他看起来连打开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兰泰自顾道:“两个多月前,有天杨公公忽然过来,道公主召见,领我过去。当时公主应是临盆在即了,已多日不大露面,我不知公主此时召我会是何事,匆忙跟随杨公公过去。郡王你可知道,公主人在哪里?”
宇文峙仍是沉着面,一声不应。兰泰便也止言。静默了片刻,宇文峙动了动肩膀,终还是先开了口,只是面色变得愈发沉冷:“你有事便说。若是无事,我便送客。如今这里也是不好留你。”
兰泰望他一眼,继续说道:“公主竟在慈恩寺后山脚下的一间追福室里,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到时,她正在室中对着壁画临摹作画。当时天已凉秋,她身着大氅,衣物完全掩了身子,但还是瞧得出来,身子沉重,行动很是不便。谁人能够令她在这种时候还亲自来此作画,我很是惊讶。”
“我到之时,公主的摹画已临近完成。她应当画了许久,我见她面带倦容,也不敢随意打扰,便在一旁观她作画。案上有只指高的小玉瓶,如女子闺中用来盛装胭脂香粉所用,置在此处,想必装的是色料了。公主画完,只剩优婆夷的双目还待点染,我见她打开瓶盖,挑了些粉末出来,与颜料调和,以此用来点睛。我从没见过此物,忍不住便问了一声。”
随他讲述,宇文峙面容上的戾冷之气不觉微微消淡下去,当听到这里,他的目光暗动,仿佛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原本已极是久远、连他自己或也早已忘记的事,眼中露出了一丝迷惘和惊疑的神色。
兰泰继续说道:“公主告诉我,此物壁鱼。我方顿悟。”
“世子不是画画之人,想必不知壁鱼是为何物。那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天下画工皆传,叶钟离画笔下的人物出神入化,目睛能随人而动,是仰仗此物之功。因而有段时日,人人争求壁鱼,致令此物千金难得。”
“话虽如此,我却不信邪门。叶画如神,自然是因画者画技出神入化,和区区书虫又有何干。我没想到公主竟会相信。仗着此前和公主因画而略有结交,忍不住冒犯,提了一句。你知公主如何答我?”
不待宇文峙发声,他自己接着说道:“公主为优婆夷点睛,说此物之功,确是世人缪传,但能花费数年集如此一瓶用作赠礼,送礼之人的用心,弥足珍贵。壁鱼固然无传言之功,但也非一文不值,用在画中,可稳固色料,令其常葆鲜艳,画作不易褪色。她之前因机缘巧合,曾在草丛里捡回过一瓶遭人丢弃的壁鱼,一直收藏,这回用在画中,再好不过。”
宇文峙一时呆了。
“公主作画毕,待画干透后,收起交我,命我来此,将画转予世子,并转告,自剑南平乱以来,举国上下为之鼓舞,相信这个消息,对如今还在北边作战的将士而言,也足以振奋人心。世子在当中功不可没,朝廷自会论功嘉奖,但在朝廷之外,公主也想另外有所表示,思来想去,知世子是孝子,便将世子从前在此为已故王妃作的追福壁画以原貌临在画纸之上,以此赠予世子。画虽平平无奇,却是她的一番心意。”
宇文峙愣定了许久,突然,自座上翻滚而下,迈着还未酒醒的步伐,踉跄来到案前,一把抄起卷轴,打开。
眼前赫然显出一副熟悉的画面,正是她从前为他母亲所画的那一幅优婆夷飞升极乐世界图。
她将那追福室中的壁画,以原样缩小,复刻在了这一面绢纸之上。
他看着,目光最后落到了画中优婆夷的一双眼睛之上,久久不动。
兰泰望他背影,等待了片刻,从身上又取出一封信,说道:“这是公主命我转你之信。”
他上去,将信搁在画旁。
宇文峙慢慢拿起。
“世子见字如面。”絮雨说道。
“兰泰受我委派,将画送赠世子。犹记捷报传来,满朝皆为庆贺之声。于国于民,此事自为率土之庆,我却独独不能向世子道贺,此画,也非我为贺世子立功而作。父子白刃,世上最大之悲惨,也莫过于此,于人子而言,有何值得庆贺之处?唯一之庆幸,便是错不在世子。故借此画,代我,代剑南之民、天下之民,敬谢世子大义,望世子保重己身,勿为此而过于悲恸。”
“然而,世子若能读信,则也意味世子已是重蹈老郡王之覆辙。此实为我不愿见之最坏可能。无意过多揣测世子所思所想,更不敢对人妄加论断,但容我大胆猜测,倘若世子当真已是铸错,究其起因,除去至今未能得报的长兄之仇,或也在我,无凭无据,不叫世子西归,名为待事,实与囚徒无二。”
“对老郡王的认知,最早,当起于数年之前我随阿公入剑南的经历。离开路上,阿公曾对我感叹,郡王非画道中人,早年在长安,未见他对阿公有过任何结交之意,泛泛数面而已,多年之后,竟如此礼贤下士,乃至强留。事若反常,必有缘故,而上位者延揽名士,多意欲何为?又有此行深入剑南的亲身见闻,阿公当时虽未言明,却颇见隐忧。及至郡王派人代世子求亲,我忆阿公之言,难免愈发起疑。故大射礼后不久,我便借故将你扣下,并告知陛下,遣人刺探,果然发现老郡王有私交李延之举。可惜剑南偏远,令尊经营多年,想要撼动,谈何容易,终还是无可避免,有此一场祸乱。”
“世子被囚期间,我听闻世子萎靡不振,终日醉酒度日。也曾数次传话,欲面见世子,奈何世子屡次拒面,无奈转而设法联络到了黎将军。我知世子满心傲气,倘当真视被囚一事为奇耻大辱,怨愤难解,也是人之常情。于私,此事我虽倍感遗憾,但亦是无妨,如此行事,我自有考虑,问心无愧。但于公,我仍有最后一言,望世子辨清利害,勿因一时难平之怨,行差踏错,重蹈老郡王之覆辙。”
“世子当初在追福画前,曾与我谈及令堂。世子当日之痛,我未曾忘,也望你自己如今勿忘母殇。长兄之仇,或可记在旁人头上,但夺杀世子母亲的仇敌,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这场国战之敌,孰轻孰重,料世子自能明辨。”
“但愿你我下次见面之时,世子不是献俘礼上等待被诛的叛逆之一,而是有所作为,日后可造福一方的西平郡王。”
“最后一言,无论世子作何抉择,已故王妃在长安的追福室,只要我在一日,必将予以保留,以此,作为对世子当初于大射礼上自伤的回报。”
宇文峙背影僵硬,始终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信纸,若已入定。
“宇文兄!”
兰泰此时忽然发声,以从前在长安时的旧称呼他。
“公主交画给我之时,特意吩咐,在我抵达之后,你若无事,便只需转画,代她向你表达心意,无须给信。当时我还有几分不信,以为是她过虑。我万万没有想到!”
“公主当时便已预知你日后的叛举。你在她的面前,有何心思,她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你却半点也不懂她,连我都不如,你又何来资格,配和裴二竞夺?”
宇文峙霎时目露凶光,猛地抬头转过面来。
兰泰哂然一笑:“怎的,你是被我说中,也想杀我不成?我知你和裴二有杀兄旧仇,中间又夹杂夺爱之恨。你我都是当日求婚之人,心中想的那点东西,也需遮掩?我与公主并无私交,但这将近一年里,有幸时常陪侍左右,对公主,除她当初打动我的美貌风度和因画而来的亲近感外,更也多出几分认知。你若以为,你如今此举便能报复,那你便错了。”
“我是接画次日动身出的京,得知公主在前夜回宫后,便诞下婴孩。那段时日,你这边西南虽有捷报,北面情势却愈发胶着,朝廷里,自也有不安分之人,她承受何等力压,可想而知。但在当日见我之时,除去几分倦态,我瞧不出她有半点异样,依旧言笑晏晏,不见半分沮丧之态。”
“此次你抗命,拒绝发兵配合,裴二倘真因此死了,又能如何?你那长兄能够归来,你因此得快慰,继而得到公主?”
“至于公主,我相信她固然盼望裴二平安,但他若当真就此战死,悲伤之余,她应也能坦然接受。裴二履职而已,换作是公主,倘有必要,她也绝对是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性命的寿昌公主。”
“宇文兄,你若真要作叛臣,则只有一战。公主派我前来,你若无事,我是公主送画使,你一意孤行,我便是朝廷督战使。薛勉知个中利害,明日待兵马全部到来,必会不惜代价,与你决一死战。你不去,就算最后剩他一人,他也会代替你去和贺都汇合,攻打中都,以解大彻之围,如此而已!”
“画已送到。我告辞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记起一事,转头又道:“对了,一早我在城外问路,在路边偶遇一位年迈行者,攀谈几句,似是你的旧识,知我要去见你,叫我转你一话,他是从前曾扶正过你母亲佛塔的匠人,他在塔里等你,你若愿意,可去一见。”
兰泰朝着宇文峙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宇文峙纵马狂奔在城外的野道之上。那塔在夜色里,渐渐显出它朦胧的影。
因了战事,这座原本长年通宵燃灯为夜行之人指明方向的塔里,已是许久不见光了,看守人也不知踪影。但在今夜,位于底层的几只塔眼里,重又透出几点朦胧昏光,在起伏漆黑的野地里,看起来分外显眼。
宇文峙到得塔前,飞身下马,一把推开虚掩的两扇塔门,冲了进去。
一名老者背对塔门,双手背后,微微仰面,正静静观看着塔墙上的壁画。他须发苍苍,身上是缀着补丁的灰衣,一双布鞋,墙角的地上,放着一只行囊,一顶斗笠,一杆如剑的藤杖,另外还有一只酒葫芦。几样随身之物,布满了磨损的痕迹。除去这些,再无长物。
宇文峙猛地刹住脚步,压住砰砰心跳,盯着面前这老行者的背影。对方听到动静,转面,两道温和又隐含苍劲力道的目光便朝他射来,在他脸上停了一停,接着,只听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比从前在此遇见,果然是高了许多。已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这苍老之声一经入耳,宇文峙霎时便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看到郡王,老朽便又想起我的小雨儿了。记得这片壁画,便是她的手笔。”
老行者又看了一眼昏暗光火下的塔中壁画,说道。
“此前我为别的事体,被迫和她分开,如今事情依旧无果,听闻她也在长安了。久未见面,不知她近况如何,甚是想念。眼看近来此地兵乱总算止了,老朽本想趁着还走得动路,去长安看看她,也免得她记挂我,不料,听闻小郡王又和朝廷起了纷争。想着从前曾和郡王你也有过几面之缘,便不自量力,将你请来此处。”
老行者的目光含了几分带着淡淡慈和的笑意,落在了对面宇文峙的脸上。
那是一种炤炤洞达守拙归朴,能包容万物般的慈和。
“郡王若是因为与她起了什么纷争,或是她如何对不住你了,你也可和我说。待我入京见到她面,我便试试,替郡王和她说说?”老行者缓缓地道。
宇文峙再也不顾什么自尊或是体面,上前扑跪到了老者面前,伸手抱住他膝。
“我心里不服!是她对我太过狠心了!”
他仰满望着面前老者,双眼通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待再诉说,或因情绪过于激动,竟说不出话,只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行者不由微微摇头,取来了他的酒葫芦,拔了塞子,递上。
“此处打仗,酒也不容易得。还有半壶好酒,老朽舍不得喝,不想这几日又咳了起来,想着小雨儿要是知道,怕又睡不好觉,便不叫她操心了,忍着不喝。你若不嫌,喝几口吧。”
宇文峙感激地一把接过,坐到地上,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缓了缓,叫了声“阿公”。
“阿公你可听说过大射礼?我为赢得大射礼,日夜准备,前一夜,她竟来找我,要我次日主动放弃!她凭什么剥夺我的机会?明明是皇帝对所有人下的诏令!谁都可以参加,我赢了资格!她却不许我去!我万分不愿,又不敢不听她话,那一夜我难受到了天亮,又得知我父王要我求娶她的目的,原来竟是要为谋反做准备。如此也好……”
他点了点头,又喝一口。
“我不愿服从我父亲的意思,正好也成全她,我便砍了自己手臂——”
他一把撩起当日砍伤的臂膀,叫老行者看至今还留着的刀疤。在老行者发出的表示惊诧和同情的轻嘶声中,他的眼眶变得愈发红了。
“阿公你看见了吧,我没有骗你!我痛得半条命也没了,她却不过只叫人给我送来伤药,竟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没几天,她又把我囚禁了起来!我一步也出不了进奏院的大门,每日能看见的,便是头顶飞过的鸿雁……”
那葫芦中的酒颇烈,他渐醉起来,说到这里,也不知想起何事,脸上又浮出一缕歪歪扭扭的冷笑。
“她对我可真体贴!怕我一个人寂寞,还特意留下几名婢女,要她们好好侍奉我……”
老行者仔细倾听,此时叹了口气,颔首:“她如此果然不对。将你当做何等男子了?”
宇文峙哽咽了一下。
“我终日醉酒,不省人事,她或是忙完了她的事,或是想到我对她还有用处,终于又发起善心,记起我还活着,要来看我。我生气不见她,她竟真的再也不露面了……”
宇文峙将酒全部喝完,衣袖抹了下眼。
“她不管我的死活,父王还有别的儿子,显也是不要我了。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为痛苦的日子,每天于我都是煎熬,我何等盼望她能再来看我,那怕只是安慰我一句也好。总算到了最后,我等到了她,原来她是拿我和我舅父做了交易,放我回去,要我舅父投向朝廷……”
宇文峙再也忍不住,借着醉意,抱住了近旁老行者的衣袖,如伤心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是她拿来用的工具……”
老行者不断摇头叹气,轻轻拍他后背。宇文峙哭了片刻,突然又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这么喜欢她,她对我要是有对别人一半,不不,哪怕只是一分的好,我便是为她送命,也是心甘情愿!如今那个姓裴的有难了,她一定很急,要我去救。为了哄我,早早就给我画了画,说她收了从前我送给她的壁鱼,还解释她不去看我的原因。我才不信!她对我哪里有那么好!全是她为了哄我骗我的!她又聪明又狠心,知道怎么拿捏我!我真恨自己无用,我就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听她的话。狗屁的天下和大义!我只要自己快活,称心如意便好!我真恨不得和我父王一样,造了这个反,杀进长安,杀进皇宫——”
他忽然顿住,停了下来。
老行者看着面前这目光迷离显已醉酒口无遮拦的宇文峙:“杀进皇宫,然后呢?夺她,强行要她变成你的人?”
宇文峙呆呆看着老行者,慢慢地,仿佛一只瘪了气的河豚,委顿下去。
“她会视我为洪水猛兽,一定会杀了我……”他喃喃地道。
“少年人,你没糊涂到底,却又糊涂无比!”
在宇文峙迷惘的注视中,老行者说道:“你恨我那孙女无情,但她若处处如你所愿,对你心软留情,又能如何?是多给你一些希望,叫你心里觉得,总有一天,你能如愿得到她的青眼?”
老行者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阿公告诉你,阿公的小雨儿,是世上最好看也最好的女娃,从小便是如此,长大了,你喜欢她,别人喜欢她,世上很多男儿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
老行者的语气带着隐隐的骄傲。
“但她可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别看她表面安安静静,她最有主见,连阿公的话,她都不一定听。她这么对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若当真爱她,便当敬她,如此强行要她对你如何如何,一旦不能如愿,便任着性子,拿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如此大事,想强迫她给你一个回应——”
老行者再次摇头叹气。
“也无须阿公多说了,你如此恨她,提起来咬牙切齿,回来后,并无绳索加身,你却没有听从郡王之言,而是做了正确的事,可见,何为对,何为错,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过不去的,只是心中的那一关而已。”
“山高水阔,风涌云狂,惟跳出三尺之地,居高方能望如此之远。少年人可以不做英雄事,但切莫自己将路走死。与其置气铸错,何妨做该做之事,如此,他日再见,也好叫她刮目相看?”
宇文峙呆呆不动。
“这样吧。”老行者沉吟了一下,“阿公送你一件小礼,算做今日再见的纪念。”
“阿公告诉你,这可是裴家那位郎君也没有的,天下独你有所,莫叫人知道了。”
“何……何物?”
宇文峙心微微一跳,一阵激动,此时又觉醉意铺天而来,却强撑着,不肯闭目。
“你且睡吧,待醒来,便知晓了。”老行者笑道,说罢起身,咳嗽几声,向着他那搁在地上的行囊走去。
宇文峙不愿就此睡去,却又抵不住醉意,终于昏睡过去。待他一觉醒来,发现塔中已现天光,一夜过去,天快要亮。
他抱着发痛的脑壳,从地上坐起,一件盖在身上的旧衣滑落。他茫然片刻,忽然记起昨夜全部之事,骤然清醒过来,急忙寻找老行者。
尚显黯淡的晨光从塔眼里照入,塔内空空,只他一人而已。若非壁下几支残烛和身上盖的衣物,他几以为,昨夜和她阿公偶遇,是场梦幻。
他猛从地上跳起,奔出塔门寻望,只见晨光熹微,而四野茫茫,哪里还有昨夜那老者的身影?
宇文峙在野地定立良久,直到东方大白,将要日出,忽然思想起昨夜自己醉酒昏睡前的一幕,迈步返身入内。在走到塔门口时,他的步足定住。
一道初升的朝阳,忽然跳入他一侧的一口塔眼里,光瞬间投在对面的一堵塔墙之上。
他记得那里原是一片空墙,然而此刻,忽然多出一面新画。
他慢慢向着那画走去。画的中央是一划流水,那水浩浩汤汤,曲折如带,两岸烟树岚云,如梦似幻。在流水的洄旋处,江渚的尽头,一位美丽胜过天人的女子自水面上如芙蕖般缓缓升现。她天衣披身,仙带飞扬,正足踏云水,缓缓飞飘而去。在她飞动之时,裙裳带动一簇簇的水雾,如云般在她身边流动回绕,争相簇拥吻她裙裾。
她即将远去,却正微微回首,面含笑意,一双似曾相似的明眸,望向画面的另个方向。那地不见人影,惟江边一丛烟树而已。然而观画人却仿佛一眼能够看到,就在这里,还有一位依依不舍的道别之人。
塔外朝阳越来越是明灿,终于将这一幅画完全照亮,光彩夺目,几摄人魂魄,跟随入画。
画无落款,题跋是几行小字。
“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仿顾长康古画,作曹子建之洛神赋,赠予小友。”
宇文峙痴痴望了许久,最后,情不自禁,他整个人慢慢跪倒在了墙前,如膜拜,将脸深深埋在地上,久久,一动不动。
“郡王!郡王!”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之声。黎大禄带着人终于寻来这里,冲入,看到这一幕,吃惊不已。
宇文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背对着身后众人,立了片刻,转头道:“舅父你照朝廷之令,带人马去攻中都!”
他说完,推开众人,走出塔门离去。
“你要去哪里?”
黎大禄从惊诧中回神,追上去问道。
“我另有去处。”
他应了一声,头也未回,大步而去。
第140章
清晨,一只青隼高高飞在天空,小如黑点的翔影越过了覆满积雪的雪峰和峡谷,又飞过一片密布着白色牦尾军旗和军帐的平地,最后飞入围城,在上空盘旋片刻,朝着一处位于高地的箭楼猛地俯冲而下。
青头接住青隼,解下缚在鹰爪上的一只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里头的一张小纸条,噔噔噔地飞快冲下楼去,奔向附近的一顶毡帐。
帐外,七八个来自原州的主要将领,后来带着另支神虎军旧部前来汇合的何晋以及陈绍、顾十二等人都在。众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无人说话,气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过来,正在等待主将现身。看到青头从箭楼方向冲来,知又有了消息,离他最近的陈绍立刻快步迎上。
青头忙将自己刚收到的纸条递上。
消息是围城前便在外的专用来搜集消息的斥候传来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报,证实了此前根据登高瞭望观察到的敌营动静而做出的推测。他们迫切想要夺回大彻城打通粮道,在多次攻城无果,被阻挡将近两个月后,南向已有了从中都继续调拨人马前来支援的动静,预计几天内将会抵达。
等到围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时,等待城内守军的,必将又是一场艰难的血战。
而朝廷后方的用兵,却还是没有迹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青头握拳,冲着众人高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帐门之上。
被围在此快两个月了。虽然没再遇到如此前那样的暴风雪,但天气越来越冷,昨天又飘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头上的积雪再高一层。在明年开春雪化之前,东面原州方向是不可能来人和补给了。而城中物资的现状,却越来越是严峻。
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转目的,城中口粮和马料储备不多,消耗到现在,早已开始短缺。士兵每天只能得一只饼。这是如此严寒天气之下尚能勉强维持体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粮。而这样的口粮,也只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严寒天气也是守军的大敌。每天都有人被冻死。就在方才刚又上报,昨夜又冻毙了几十人。
在场的这些将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们能够再次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新一场的疯狂进攻,当最后的粮食耗尽,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将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着一阵靴声,和裴萧元在帐中议事的原州刺史董公复出现在了帐门后。
众人立刻围上。
“董刺史,刚收到消息,外面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望不上,我们不能再这样坐等!”
“对!趁着主力还在,不如冲杀出去!”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何晋和陈绍等人在旁沉默着,并未发声,来自原州的将领则纷纷激动表态。
事实上,并不止他们如此做想,随着口粮日益短缺,每天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绝大部分士兵渐渐也开始焦躁起来,渴望脱困的情绪,正在蔓延。
与其被困饿死,不如奋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计划?”
董公复神色沉重,并未回答,只转头,朝里望了一眼,随即道:“进吧。”
众人迫不及待涌入帐内。
裴萧元坐在一张简案之后。他未着甲胄,一袭他常穿的浅青常服,案头灯炬映照,显出他一张平静的面容。
众人全部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入座,随即望向董公复。
董公复道:“诸位请战之意,与裴都督不谋而合,都督亦是如此决定,必须要在敌军增兵到来之前结束此战。将你们叫来,便是告知此事。”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表态赞同,又问具体计划。
“倘若全部人马一道冲杀出去,有几分突围可能?”董公复问。
“我军人马万余,敌军数倍,且兵强马壮,全部突围……不大可能,最后能有一二成杀出,便就不错了……”
一名原州将领思忖过后,谨慎地应。
“不过,就算全部战死,也胜过饿死在此的耻辱!”他立刻又道,神色激动。其余人纷纷附和。
“大彻城呢?该当如何?”董公复又问。
他话音落下,帐内登时陷入死静。
他们此行深入敌境的目的,便是控制住这座犹如关卡的大彻城,断绝西蕃北上的粮草之道。
如今以绝大部分人战死的代价,令小部分人解围冲杀出去,一二成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计划去往河西与令狐恭大军汇合,本是绝境里反杀的奇迹。
但,这将也意味着他们苦守至今的关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务彻底失败,继而影响的,便是河西接下来的整个作战计划。
如此耻辱,甚或胜过坐地困死。
在一阵死寂过后,一人忽然说道:“我愿领部下继续留守此地,守到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发话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晋。
他话音落下,陈绍顾十二刘勃等人也纷纷跟着起身,向着座上的裴萧元表态:“我等皆愿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杀出城的原州将领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下,慢慢闭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复也不再说话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静观众人争辩的年轻的主将。
裴萧元示意何晋等人坐下,终于开口。
“死守到最后一人,为不得已而为之。我与董刺史商议了一个计划,以最小的代价,叫尽可能多的将士突围,与此同时,彻底断掉这条粮道。”
他的话音落下,帐中起了一阵骚动。不止原州众人,何晋陈绍等亦是面露讶色,相互对望了几眼。
倘若计划真成,主力保住,等到西蕃军被迫绕行,再开辟出新的粮道,恐怕至少也是一二个月后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计划?”顾十二按捺不住高声追问。
裴萧元拿起案头的剑,走到了众人中间,拔剑,用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副地形简图。
“大彻城名为城,实夹在山围之中如同关卡,且只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马,夜半突入敌营,叫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全力突围,将他们尽量多的人马引入此地——”
他的剑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划出两座山峰,最后,重重一顿,插在了两山中间的位置上。
“此处是两山之间的一段峡谷,距大彻城四五里远,是从中都抵达大彻城的必经之道。倘若这个时候,两山山头积雪崩塌,这种地形之下,全部人,无一例外,必将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并且,此道也将彻底堵死,再无后顾之忧。”
他抬眼,望向吃惊的众人。
“雪崩声势巨怖,若阵阵天雷,可达数里之远。西蕃人称之为神明之怒,向来心怀恐惧,剩下的人马必心神不宁无心作战,此时便是城中其余主力趁乱杀出去的时机,搏出一条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线,去和令狐大将军汇合。”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脱困之策。”
在又一阵沉寂过后,终于,一名原州将官迟疑地发声:“裴都督的计策极好。只是……只是这神明之怒……该如何恰就在那时引发?”
他的疑虑,自然也是在场其余人的想法,纷纷看他。
“几年前我在此地参战,见过数次所谓的神明之怒,规模有大有小,仔细留意过后,发觉声可引之。我在出京时,携来十几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称之为蒺藜雷的火器,脱自道人炼丹烧炉之时的意外所得,引爆之后,威力不小,战场上固然不算实用,就算能在对面之敌刀枪送到之前将其引爆,最多也就伤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几枚,在雪峰谷地下一起引爆,所发的声势,足以引发一场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
他用平静的声音解释道,此时帐内众人无不惊呆。片刻后,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愿做那先遣之人!这么好的东西,老子从前没见识过!就由我去点,死便死了,临死开个眼,我心满意足!”
发话的是列在座末的顾十二。他倏地跳了起来,攘臂高呼。
方才众人从这段平静却又散发瘆人的死亡气息的讲述里回神过后,不约而同,便都想到了这一个问题。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无回的。就算没死在途中,地势也将决定,他们将死于这一场由自己亲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身雪海之底,绝无逃脱可能。
此刻顾十二的一句话犹如惊醒梦中人,立刻,陈绍跟着起身。接着,刘勃发声。原州那七八位将领相互对望了几眼,慢慢地,也都相继站了起来。
“一切听凭裴都督调度!”众人纷纷如此说道。
裴萧元面带微笑:“此事极是重要,只能成,不能失手。如何杀出重围,如何引更多西蕃军葬身雪下,都需仔细斟酌安排。并非是我不信任你们,而是只有我亲自领队,叫他们看到,才能叫他们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兽之斗全力一搏。故先头人马,将由我亲自带队——”
“裴郎君!”陈绍大吃一惊,脱口呼了一声,迈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职人微言轻,亦无多少军功,但对天发誓,只要都督将此事交我,我必完成!”
“我也是!都督你万万不可!”顾十二刘勃等人也跟着下跪阻止。
“你们谁去,到时看运气。”裴萧元道,“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与刺史已是议定。”
他淡淡说道。
董公复此时终于也忍不住了,排开众人,跪在最前。
“驸马!你不能去!我愿替驸马效力!”
裴萧元从案后走来,将董公复从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过伤,腿脚想来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轻视,而是万一有个闪失,计划不成,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将领起先还带犹疑,疑心他在作态,是要逼他们这些非嫡系将领出头,此刻再无半分怀疑,知他当真是要领队出城,率先承死,无不暗生惭愧,跟着纷纷力阻。
“不必说了!已经议定之事,不会再改。”
裴萧元走去,将方才那一把还立在地上的剑拔起,插入剑鞘。
他背对着众人,说道。
帐内又一阵静默。此时,始终不曾作声的何晋忽然上前。
“请裴都督携上卑职。当年未能与大将军同行,是卑职此生最大之遗憾。这一回,请都督赐我弥补之机。”
他向着身前这道年轻的背影恭敬下拜,郑重叩首。
裴萧元转头,看了他片刻,走来将人扶起。
“准。”
他慢慢握紧了何晋的臂,缓缓点头,说道。
出城便定在当天半夜,消息发出,群情激涌,无数人自愿跟从都督同行,最后从一群作战最为勇猛的勇士当中捉阄择出八百死士,这八百人准备完毕,饱餐过后,全部休息,以养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动。其余人员则照计划做着辅攻和最后冲杀出城的准备,喂马,擦兵器,集中剩余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动,以备今夜最后一搏。
异常紧张而忙碌的一个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临。
围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气沉沉,不见半点灯火,只城头的暗处,时不时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经过。从外面看去,无任何异样。
裴萧元一个人伫立在漆黑无光的箭楼上。
在黑夜的暗影里,他面向着远方,双目凝视着北渊的方向,心潮起伏,难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只他自己知晓。
他又转目,眺望向另一个更远的他不可能望见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伫立许久,终于,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刚硬的心将生出龟裂,他或将再也无法决然跨上马背去做他当做的事。
固然在他决定夜闯禁殿的一刻,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准备。不是今夜,也将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关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终止在了渭水的那一个雪夜里。他当真没有遗憾吗。
那伤指之处,似又无声地暗暗抽痛了起来。
然而,他又似在这一刻获得了新的乃至是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因着那方向,有她和她算着日子方诞降不久的还不知是小儿或是娇女的小生命。无论远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间可怜可爱的亲亲卿卿,是转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无妨。他们存在,他便如身覆战甲,只会变得比从前愈加无所畏惧,去守护安宁。
他不再看,转身,迈步下了箭楼,回到他的帐中。
已是出发在即。青头默默帮他一件件地穿着甲胄,不时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扑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了起来:“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给别人便好。不管别的,想想公主!还有——”
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泪和鼻涕,“郎君还不知道是小郎君还是小公主呐!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吗?公主一定已经捎信过来了!只是被阻在了原州来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声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头看着主人。
帐中燃着一杆火杖,火光熊熊,显他面容微微苍白。他一言不发,任小厮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领襟,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袋,取出内中一只焐得比他手掌还要热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状残缺,似曾经历过暴力的摧残。他低头,默默望了片刻,将刻有姓名官职的符面翻转,拔出锋利匕首,于背面,一道道地錾刻了数言,完毕,拇指轻柔摩挲数遍,随即重放入袋,自青头还抱着他的两条胳膊里强行拔出腿,掀开帐帘,弯腰,走了出去。
金乌骓已在帐外的雪地里静静等他。它如天马奔腾,曾驮他无数次蹈锋饮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这里,忠诚地迎接着它的主人,等待着新的使命。
裴萧元将掌中之物放入马身挂的一只革袋之中,仔细结牢袋口,摸了摸它温驯靠来的头,接着,吩咐跟出的青头:“它交给你了。待大队出城,你便骑它。”
马儿仿佛感悟到了某种气息,再靠向他,张嘴咬他袖。他顺势抱了它颈,发冷的面脸贴靠到那雪夜里她曾贴靠过的马首上,闭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随即撒开。
“你将它送到公主身边罢!”
他吩咐完,不再回头,将身后那跪地呜呜咽咽的小厮丢下,从近旁另名侍从的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去,催马便朝城门而去。
相思始知丝不绝。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暂别而已。终有一天,某一个春日里,他还会和她相遇。她笼着石榴红裙,姗姗向他行来,而他,是一眼心便暗跳的那个郎君。
但愿那时,她不会怪他唐突。
仿佛是宿命,也或是冥冥里的附体,今夜,他们便是许多年前的那八百之士。八百之士,从未真正死去。所有人皆已整装完毕,赳桓立在城门之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将再次出城而去。
董公复带着剩下全部将士列队,肃立于道路两旁。坐骑踏着道上的泥泞和积雪,穿行其间,将士们无声地连片下跪,向着他和城门后的人行军中之礼。
“开门!”
裴萧元喝了一声。
火杖倏然大片燃起,城门渐渐开启。忽然,顾十二从道旁的列队里冲了出来,再次请求加入。
他未能中阄,跪在马前阻道。士兵拉动城门。
“何处杀敌不一样?”他淡淡道。
“长安有人等。你若再幸运一些,将来能回,去看一看她,不好吗?”
裴萧元目望前方那随城门开启而缓缓映入眼帘的一片黑夜雪光,抽出腰刀,旋即驱马从顾十二的身旁掠过,出城而去。
三更的宫漏在宁静的宫楼之间响起。
絮雨从一片遍布着火光和厮杀声的惊梦中睁眼,冷汗涔涔,湿透后背,心更是跳得如同浑身肤下血管将要爆裂。不顾地砖寒凉,她掀开被下榻赤足冲到寝殿的一面西窗之前,掀开卷帘,一把推开窗牖。
来自西北的冬夜朔风越过宫墙,送来此地,如一头已在她窗外暗伏许久的凶兽,猛地涌入绮窗,吹得她长发和身后卷帘狂飞。
在遥远之地的某个人或也曾呼吸过的这片夜风里,她仿佛嗅到了烈火燃烧鲜血的气味,感觉到了那压抑而热烈的激荡心跳。种种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瞬间淹没。
无数的火箭从大彻城的方向飞射而来,光焰道道划过夜空,照得附近连片雪峰忽明忽暗烁玉闪银。西蕃人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在穹顶的火箭阵下,一骑快马如流星般朝营地的大门笔直驰来。刀寒与火光交相辉映,将突骑之人照得耀亮。他披着锦襜战甲,年轻的面容坚毅如石,指未染血,目已肃杀。
曾陨落的战神的儿子,今夜化作战神,再度归临。他将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不带任何腾挪和转闪,从开端便是搏杀。裴萧元一刀砍倒一个迎面举枪来挡的西蕃门将,伴着一道扬起的滚烫血花,没有半分停顿,继又砍开营门,直突而入。
在他的身后,若挟旌旗万夫之势,一众骑影涌如怒潮紧紧追随,群马蹄声四动,霎时,彻底踏碎这个宁静的雪寒之夜。
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步骤在进行。猝不及防的西蕃大营乱成一锅粥。他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出城前来袭营,也不知身为最高指挥的裴萧元不惜以身犯险的目的到底为何,直到看到他率着那骑队突破大半个营房,朝外径直杀去,方反应过来,以为他要弃城和那些剩余的守军,欲突袭先行脱困,顿时,呐喊声四起,反应了过来的西蕃人纷纷骑上马背。
在背后如乱雨般射来的箭阵里,裴萧元冲杀出了西蕃入的营房,继续驰在预定的道路之上,他与尚未被冲散,始终还紧紧相随的剩余部下进入峡谷,终于,来到最窄之处。
他弃了马,攀援着登上附近一处可立脚的山岩,望了下去。
在他的后方,无数的火把,如蚂蚁列阵,正从大彻城的方向朝着此地追赶而来。
何晋和十来名各持蒺藜雷的士兵已聚在附近,分为两队,择定位置,在左右两道雪峰之下等待,时刻准备动手。
“郎君,可以了吗?”何晋望着身后越来来近的西蕃人,饶是他早已身经百战,此时也是微微心浮,有些沉不住气。
裴萧元双目反射雪光,神彻如电。他已隐隐能见追在最前的那一群人的脸容了。
“等等。”他面色若水,沉声说道。
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还早,可以等到再近一些,叫更多的人涌入这片即将发生神怒奇迹的中心地带,则大彻城里剩下的人更容易脱困。
忽然他目光一定,射向一道躲在士兵身后的影,当确定没有看错,顿时怒不可遏,自岩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没等他发声,那人便从后面爬了出来,连声求饶,竟是青头。
“出发前我是如何和你说的?你在找死?”
裴萧元举起手中的弓把,重重便要砸向他的脑门,厉声叱骂。
这是青头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主人。
郎君从来是个没脾气的。从前无论自己做错何事,捅出怎样的大篓子,他最多也就皱眉叱骂两声,或是自己生起闷气,要赶他走,如此而已。
他慌忙抱住自己脑袋:“是……是金乌骓带我来的,我管不住它。”
“马呢?”裴萧元忍怒,望了眼四周。
“不……不知道,我给放了——”
何晋怒抬一脚,朝青头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夯头!快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
青头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时反而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嚷道:“我说实话吧!是我自己来的!郎君你要是没了,我什么脸回去见郡守和公主?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有天在街上,被个相命的扯住,说是半仙,看我命里带福,非要给我看相,说我必能活到九十九!我……我就来了!我能活到九十九!有我在,郎君你今夜一定能逢凶化吉,死不了的!”
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何晋一怔过后,看了眼裴萧元。
“滚一边去!”他复道,这回声音比起片刻之前,稍轻了些。
“哎!”
青头赶忙捂着自己只剩了一半的屁股,一瘸一拐,又缩到了角落里。
人已到此,逃与不逃,实已无多大的区别了。
又一阵乱箭啪啪射来,喧嚣声阵阵。
西蕃人又近十数丈。
裴萧元不再分心,紧紧盯着对面追兵,片刻后,道:“预备。”
何晋示意士兵准备。
这十来人在出城前皆受过训,听到命令,立刻点起火杖,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点燃,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犹豫。
带着近乎平静的悲壮,也无人说话,全部的目光,皆望向了那一道身影,等待他最后的一道命令。
青头脸色惨白,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闭着目,嘴里喃喃也不知在念叨着甚。
与此同时,对面一个原本追在最前的西蕃将官打扮的人仿佛觉察到了异样,迟疑了下,不再像其余人那样继续追赶,敏捷地攀跃上近旁一处高地,向着这边仔细察看。当看清一名士兵手中仔细托着的那黑色圆物,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刹那间,他仿佛悟到什么,双目圆睁,望向对面那道身影,面露不敢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猛转头,用西蕃语冲着附近和他身后那无数还在狂热朝前追赶的西蕃士兵厉声高呼:“撤退!撤退!他要引发神明之怒!神明之怒就要到来了!传下去!撤退!全部撤退!”
火把照出他脸。此人正是协助西蕃军队作战的李猛。
他附近的一群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明白他的所指,个个更是极度恐骇。
“神明之怒!”“神明之怒!”
在阵阵充满恐惧的惊呼声中,越来越多的西蕃士兵掉头逃跑,他们相互践踏,慌不择路,四散而去,只想拼命逃离这个下一刻或便将降临天神之怒继而将人彻底埋葬的地方。
此时,尖利的鸣镝之声,忽然又从远处数里之外的西蕃大营中猛地冲天而起,接连三道,声音方才消散。
这是西蕃军中军情有变,欲紧急撤军的信号。如何晋这种曾和西蕃多次作战过的老兵,无不知晓。
一个骑马的西蕃信兵此时也从大营的方向赶到,冲着李猛高声吼道:“李将军!不好了!方收到中都的飞鸽传书!贺都借到李家人马,正朝中都杀去。主帅叫你快回,商议对策!”
那声音被嘈杂吞没,但隐约还是能够听到。
何晋等人无不被这一幕惊呆,生出如在梦中之感。
“他们跑了!他们跑了!”
正抱头等死的青头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说!我是个大福星!今日亏的我来了!圣人都夸过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给公主的捷报里,一定要记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当胸飞来。
何晋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
这变故实是巨大,如从黑暗地狱,刹那转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萧元,亦是一时无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难以相信。他向着头顶的天穹微微仰面,闭了闭目,静立片刻,倏然睁眼,双目已是恢复神光,猛地抬弓,朝着李猛射出一箭。
李猛亦是罕见的猛将,身手非一般人能比,仓促跃下高地,躲过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闪电般射来。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个正掉头逃跑的西蕃士兵,挡在身前,接着,纵身跳上一匹无主战马,俯身趴在马背之上,回头恨恨盯了裴萧元一眼,疾驰而去。
一个月后,原州道恢复畅通,关于这一场战事的报告,也终于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军慌乱撤退之际,大彻城里的将士和城外联合追击,天明收兵,缴获了大量西蕃军营里来不及带走的辎重和口粮。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随后,仍由其余人继续守牢此城,裴萧元则领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照着原来的计划,向着河西赶赴而去。
算着时日,他应当已经抵达。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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