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师恩胜父,铭心镂骨,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今不肖如我辜负恩泽,盼师父勿以为念,多加保重。弟子白崖顿首,再顿……”
那第二个“首”字刻到一半,戛然而断。
叶钟离微颤的手抚过这最后一列封尘多年而今终于重见天日的刻字,禁不住再次老泪纵横。
“丫头,你知道吗,当日在我抹完永安殿壁画最后一笔,对着它时,我是何感觉?”
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抬起一张泪面,望向阿公背影。
“白日白日,舒□□晖。数穷则尽,盛满则衰。”只听阿公悠悠道。
“那是我最费心血亦是我最得意的一幅画作,然而,在那一刻,我生出一种预感,我这一副为君王而作的壁画,它或将无法长存。”
“我决意离开长安。我问白崖,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他迟疑了许久,向我下跪,说他还不想走,长安有他没有报的知遇恩。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的心中有了牵挂。”
“变乱过后,圣人临朝,我听到了些关于他和殷王妃的流言。我自不会相信。他固然犯了大错,不该钟情于人妇,但他秉性我再清楚不过,冰心玉壶,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道理,他不会不知,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奈何三人成虎,我便想寻到他,亲自看个究竟。我寻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阿公!”
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出来,跪扑在了叶钟离的面前,伏在他的膝上。
“都怪我。当年若不是我误闯进来打断,阿公你或许当时便已寻到了他……”
一时之间,她泣不成声。
叶钟离微笑摇头,他抬起她脸,为她擦去面上的泪。
“与你无关。阿公到的时候,他已是去了。何况,阿公没寻到他,遇到了你,这何尝不是白崖的心意?是他将阿公引去了那里,阿公方遇到你。一切都是天意。如今终于得了结果,阿公安心了。”
“阿公还想在这里坐坐,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絮雨向着叶钟离身旁那一包遗骨郑重叩首,随即,她从地上爬起。
困扰她的梦境,春月下的液池花林,丽人声声勿归,随风入耳。
原来阿娘她一直就在这里,在她的身边。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足下布满了落花和腐草的松软泥地,朝着她梦中的的那一片境地走去。
春月升在林头之上,液池一陂春水。在杂树高矮相间的岸上,古杏树静静地张着它繁翳的树盖,纯若素纨,粉若云霞,月光透过间隙,在铺满落英的地上,勾勒出了一片浅淡而朦胧的花影。
人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停在花间正享啄着甜郁杏蕊花蜜的春鸠。那春鸠惊鸣一声,仓促松爪,离飞而去,踹得花枝颤抖不停,满枝的寂寞乱花如遭急雨抽打,簌簌脱离枝头,落坠而下。
杨在恩将闲杂之人远远地驱走,又匆忙用帷幕将花林全部圈挡起来。裴萧元亲自带人在树下破土。挖地下去约一臂深时,他感到锄头仿佛碰到什么金属之物,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立刻停下,抛开了锄,命一同挖土的人也丢弃工具,改手挖泥。接着,他蹲下身去,小心地用手拨开了泥土。
借着火杖光照,他看见土下隐隐烁出几点金灿灿的光。
他将那物件从泥里轻轻抽出,在袖上擦抹去上面裹沾的泥土,辨认出来,是一枚女子用作发饰的金钗。他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转头,看见她果然软跪在了一旁,头脸深深埋在一片积满残败落英的污泥之上,两个柔弱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着,却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他心随之抽搐了一下,如遭一根刺鞭猛挞,胸口闷涨难当。他将手中最先起出的金钗放在铺于一旁的素布之上,接着,迅速走到她的身旁,握住她肩,将她一张颜色惨白的脸,从泥地里轻轻地托了起来。
“我先送你回。”他说道。
她猛烈摇头,接着,自顾冲到泥坑旁,跪在乱土堆上,俯身下,和其余人一道,开始用手挖着泥土。
“嫮儿!这里用不到你,你听话,先回去吧。”
他已能预料,片刻过后,入目将会是如何的情状。他怎敢叫她经受那样的景象。他跟上,单膝跪在一旁,低声苦苦地劝。她却恍若未闻,也无半点眼泪,只睁大一双眼,紧抿唇角,直勾勾地盯着土坑,手不停地挖着泥。
一片织着宝象花的残锦一角,突然显露在了一块她刚挖出的泥团里。那原本美丽而光彩的织物,在地下深埋将近二十年,脆若纸张。随着泥块松散,织物随之片片破碎,消失无踪。
她的双手顿了一下,眼角发红,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嫮儿!”
裴萧元的心霎时也跟着跳得厉害,他再次阻止,却被她猛地一把推开。
他从不知她力气竟也会如此之大,遭她急推,不防之下,跌坐在了地上。
“你别来管我!”她厉声道,头也没回,咬紧牙关,低头继续挖泥。
“送她回去!”
此时,一道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裴萧元转面,看见皇帝和赵中芳立在了身后。老宫监那本就佝偻的躯体看起来愈发弯曲,神情充满了悲伤。
一缕薄云如纱,缓缓笼住春月。树林骤然转暗。
昏暗的月影里,皇帝的面容如铸,身影看去,站得异常得直。
“送她回去。”
皇帝再次发声,声若铁流,一字一字地道。
裴萧元猛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她身后抱起人,从皇帝身旁走过。
她像是一头彻底失了理智的受伤的野猫,皮肤冰冷,身体僵直,在他由双臂和胸膛所构的禁锢里拼命地反抗。闷声不响地踢腿,打他,指甲胡乱挠抓他的皮肤。挣扎得太过厉害,他一时竟抱不住,失手滑脱,她摔在了地上。
她一声不吭,一俟得到自由,飞快爬起,掉头就往那花林再次奔去。他从后一步赶上,拦腰抱住,阻挡了她。接着,不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将她一把扛起,放在了肩上,按住她的腰臀,随即继续前行。
她被迫倒挂在了他的后背上,血液倒流,剧烈地冲刷着她的头面,她的双手失了凭托,登时无法发力。她呜咽着,红着眼,牙又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胛,唇齿间渗入甜腥的气味,亦是没有松口。
春夜的后半夜,宫廷里渐渐漫起雾气。
他仿佛无知无觉,任她咬着自己后背,双目望着前方,在宫道两旁那开始笼着淡雾的发着昏光的灯幢引导下,大步前行。
“裴萧元你混账!放我下去!你放我下去!”
不断的剧烈反抗,消耗去了她的体力,在和他的对峙中,她终究还是落败了下去,松了齿,对他的攻击也变得无力起来,渐渐地,又彻底停止挣扎。终于,像条孱弱的吐尽了最后一口丝的玉蚕似的,她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肩上,只剩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哀求之声。
“……你让我下去。求求你了,我要回去,裴萧元……”
听到自己的名用如此破碎而绝望的语调从她口中呼出,他的心几遭剺裂。他愈发加快脚步,将那片花林远远留在身后。
怕惊到小虎儿,他将她送到附近的紫云宫,穿西殿,轻轻放在小隔间的长榻上。
她的脸孔本是惨白的,却因方才一路倒挂,面颊上泛出了一层病态的潮红之色,蓬松柔软的长发沾着泥土和残花,凌乱散在她紧紧闭着双目的面脸之上。
裴萧元亮起银烛,坐她身旁,一点点地为她擦去长发和娇面上的脏污。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仿佛害了病似地,僵硬而冰冷,开始不停地打着摆子,发颤。他再也忍不住,和衣躺了下去,将这一副身子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的皮肤。
“嫮儿,哭出来吧。求你了。哭出来,你会好过些的。”他抚着她冰凉而干涩的眼皮,在她同样冰凉的耳边恳求着,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样。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片刻,突然间,抬手掩面,抽泣出声。
“我本还存着幻想,幻想我的阿娘她还活在世上,只是我不知她人在哪里而已——”
伴着她的呜咽之声,泪如潮水一般,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洇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一直就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这么久了……”
“我的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说不出话,整个人被一阵强烈的悲恸紧紧地攫住,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臂,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独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不停地哭,哭得撞气,哭得到了后来,嗓音嘶哑,眼睛红得如要滴血,那泪却还在流,如液池的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流干的一刻。
“还有我,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发出的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噎声含住,吞入自己的腹。接着,他亲吻她潮湿的面颊,红肿的眼皮,吮干她的泪,又转回到她的唇。在他温柔的亲吻和不停的抚慰中,终于,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
“睡吧。”他在她的耳边柔声地道。
她安静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哭得倦痛的一双眼,在他的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乌蓝色的夜空缓缓明淡了起来,晨月隐没,一颗启明的星辰,升在了东方的天际之上。
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
晨雾一缕缕,一团团,如云浪般,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
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方靠近帷墙,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悉数跪在帐墙之外,以额顿地,无人胆敢动弹抬头,亦无人胆敢发出半点声响。
暗淡的晨曦里,远远地,他看见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树下。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幅覆着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罗纨。罗纨一角的地上,露着一丛鸦黑而松软的长发。
皇帝手中攥着金钗,面深深地埋在那一丛仿佛至今还能嗅到余香的长发里,许久,身影一动未动,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里,残留了一摊猩红的血迹。
露水凝聚在顶上潮湿的古杏树的花叶间,一滴一滴,坠落在了血里,血水缓缓渗入泥地,消失不见。
……
“昔年,太宗出猎,于途中遇见骤雨,身上油衣湿水,苦不堪言,因问身边之人:‘油衣若为得不漏?’,时有谏议大夫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在一条东向西行而来的驿道之上,走来了一辆晨间早早上路的马车。车中一名苍发老者借着车窗里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书卷,望向同车盘膝坐他对面正听他讲着书的少年。
“你可知道,谏议大夫此言何意?”
少年凝神想了一下,答道:“大夫此言隐含讽刺之意。想要完全不漏水的油衣,那便只有屋顶的瓦片了。他是在劝谏太宗,少作畋猎,多留宫室。”
“不错。那你可知,大夫为何如此劝谏?”
少年迟疑了下,小声问道:“我能说不敬之言吗?”见老者笑着点头,便大胆道:“昔年太宗酷爱狩猎,禁苑无法满足,常外出长安,一去便是数百里,动辄数日不归。他是皇帝,狩猎随从自然不少,所过之地的百姓负担凭空加重,地方官吏为迎奉皇帝,更是扰民不止。若逢农忙时节,还要耽误农事,百姓心有怨气而不敢言,故大夫为民发声,作此应对。”
老者点头:“正是此意。前几日教你读的《郁离子》里说,君人者,不以欲妨民。说的也是这个相同的道理。”
“是。我记得。可是,我有些不懂,为何要我读这些书?”少年略带困惑地问道。
老者沉默了一下,转面,望向车窗之外一片正在后退的原野,微笑道:“很快,你便会知晓。”
天大亮,昨夜永安殿废墟里的事不胫而走。晨间,皇帝不用说了,连公主也不见人。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白天过去,到了傍晚,一个令人担忧不已的消息更是传得人尽皆知,百官下值也不肯走,纷纷聚向紫云宫。
等待了许久,直到天擦黑,掌灯时分,宫内才走出一道步伐矫健的身影,跪在地上的百官抬头望去,见是不久之前提前归京的裴萧元。
他停在了百官身前的宫阶之上,肃然道:“尔等速速出宫,不得继续滞留在此。有胆敢不遵者,以犯上论处!”
他话音落下,一部分人便慢慢退到了后面,沉默不言。然而,还是有人站了起来,说道:“听闻陛下今早呕血昏迷,臣等万分忧心,恳请驸马,再代臣等传话,容臣等……”
此人门下侍中张喆,但他话音未落,便被裴萧元截断:“张侍中莫非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是叫你们全部退出!”
他自入朝以来,待人温文谦逊,更不用说如此刻这般,竟当众疾言厉色,落当朝堂堂三品大员的脸。张喆和身旁几人脸色登时微变,似想发作,但看一眼他身后的幽深殿门,又强忍了下去,继续道:“敢问驸马,方才那话,是陛下之言,还是公主之言?”
裴萧元不答。
“锵”的一道刺耳之声,只见他从跟随出来的宫监手中接过一柄剑,随即拔出,横在身前,冷冷地道:“此为陛下御用宝剑,可先斩后奏。我再说最后一遍!尔等胆敢再停留者,便以图谋不轨论罪了,当场斩杀!”
这一柄剑,是皇帝殿内的那一把辟邪宝剑,朝臣谁不认识?又见这裴家子神色森严,目光凌厉,青锋寒光凛冽。
他的周身,杀气逼人。
都知他刚从西北战场归来,杀人于他,恐怕如同斩鸡。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后退,朝宝剑下跪,接着起身,匆匆忙忙地离去。
裴萧元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百官退走,方慢慢将剑插回到鞘。他转过身,再次快步走了进去。
第152章
下半夜,山月空明,高高挂在苍山之顶。
行宫,一处隐秘的庭苑里,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素服,神情悲伤,独向香案,正落寞而坐。案上,用作祭品的鲜果和清酒无不精洁。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里,一束用来祭奠亡人的香炷渐渐焚到了尽头,红点化灰。
香火尽了,他未去,依旧枯坐。
一个老宫媪从他身后的宫廊深处里走了上来。
“太皇太后请殿下入内说话。”老媪说道。
他继续坐定,老媪再三地催。终于,他慢慢起身,走了进去。
一年多年,因废后小柳氏毙命一事,太皇太后惊吓过度,身体始终不宁,后应她自己所言,迁来苍山行宫静养。
她是已故老圣人的生母,当今圣人祖母,又出身大族,论份位之高,无人能敌。圣人这些年虽因修道无法晨昏定省,但孝心不减,太皇太后来此之后,各种奉养如旧,与在长安宫中并无两样。
青年入内,太皇太后正要下榻,显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人,将她搀回安顿坐下,口称不孝,令曾祖母牵挂。
这青年便是李延,方前半夜悄然潜来此处。太皇太后觑见灯影里他那一双泛着残余水光的眼,心疼不已,叹了口气:“你整夜不睡,是在祭奠卫氏?”
“昨日是她生日。曾孙至今难求自保,也只能如此为她焚上几缕清香,略尽几分追悼之意。”他低声解释。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固然重情重义,只那丫头既已殁去,便是无福之人。你却不同,真龙之身,她怎当的起你亲自祭奠?心意到了便是。你若实在不忍,交给别人,何须自己亲力。”
李延恭声应是,坐到榻旁,为她轻轻捶起双腿。太皇太后用慈爱而欣慰的目光端详他,渐渐地,眼眶发红,抬手轻轻抚过李延眉眼,喃喃地道:“真像啊!你和你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的乖曾孙,你当年被迫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这些年在外,吃了许多苦吧?都怪曾祖母无用。好在上天终于开眼,你的机会来了。曾祖母这许多年来忍辱负重,就是怕等不到你回来的一天。没有想到,小柳氏那蠢物,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埋人埋对了地方!”
几天前,在液池深处的一座野林里,找到了当年传言已和人私奔而走的昭德皇后遗骨。皇帝大受刺激,亲自捡骨之时,呕血不已,当场昏死过去。
据买通的一个医官的密报,皇帝灯枯油尽,人始终昏迷不醒,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而以公主为首的一群人,极力掩盖消息,显是在等人马抵京。一旦集合完毕,她是何意图,不言而喻。
“延儿!我的乖曾孙,王彰他们不会叫她阴谋得逞。这回你只管安心等在我这里,再也无须躲藏。很快,明日,最迟,明日的明日,曾祖母便将亲自带你回往长安登上大殿,你名正言顺,是圣朝正统回归,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快了,快了!只是,可惜你的父亲了……”
太皇太后又想到她最爱的长孙,一时伤感无限,落泪不已。
李延眼眶通红,从榻上挪身下去,跪她膝前,泪目道:“曾祖母是曾孙儿的顶天柱,请务必保重身体。”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爱怜地搂住李延,当目光落到他面额中央的那一道伤痕上时,目光霎时又转为狠厉。
“裴二那贼子敢坏你脸面,将你伤成这样!等咱们回了朝,我一个不放过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此时,殿门后传来一道略带惊慌的声音:“公主来了!也不说是何事,看起来怒气冲冲,外面人也不敢阻拦,马上就要来这里了!”
李延转头,见是自己的亲卫首领,李猛跟前的一名副将。
他一怔,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太皇太后皱眉:“她这时候不在长安,来我这里?”随即安慰道:“延儿你不用担心。我是她曾祖母,她再跋扈,又能奈我何?我料她是为她母亲之事来寻我晦气了。你先快藏起来,勿叫她发现了你!”
副将禀毕,迅速和李延来到太皇太后榻后的一面屏风之后。
伴着墙上一道机关所发的轻微的移动声,转眼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皇太后卧靠,作闭目养神之态。
絮雨头戴纱帽,步足如风一般朝里疾行而去,惹得身上环佩急撞,玎珰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公主!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方安顿下去!恳请公主稍候,容老奴先去禀告一番,免得惊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那老媪一路不停地劝阻,她恍若未闻,自顾前行,来到了殿外。
老媪扭头惶急地看了眼殿内,正待再次提声劝阻,一道响亮的“啪”声响起。
跟随絮雨同行的杨在恩上前,扬臂一掌,照那老媪的脸直抽了下去。
“大胆!敢阻公主的路!居心何在?”杨在恩一甩手中拂尘,厉声叱骂。
这老媪是太皇太后心腹,万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对待,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捂住脸,低头不敢再动。
一名宫监推开槅门,絮雨没有半点停顿,迈步入内,径直闯到了太皇太后的卧榻之前,这才停下脚步。
老妇人亦被方才那一记响亮耳光惊得无法再作若无其事样,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不祥之感,慢慢睁目,鼻孔里发出一道哼声:“你来作甚?威风不小,竟敢摆到老身头上?就连你的父亲,他到了我的面前,也照样要下拜,你是要罔顾人伦以下犯上?”
老妇人质问完毕,却见她一动未动,居高俯瞰着自己。覆面的薄纱静静悬垂不动,如毫无波澜的一片水面。
这是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蔑视,便犹如她此刻看的人,是一团生具有七窍的能动的腐朽烂肉而已。
老妇人不由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抬掌重重击了下床沿,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无礼的丫头赶出去!”
外面起了一阵杂沓而纷乱的群履落地声,应有一群人快步来到殿外。
老妇人一手支着身体,另手戳着面前的年轻女郎,朝外拼命探出身体,颤巍巍地喊着宫廷卫官的名字:“快些!将她赶出去!”
噗噗两声。两颗湿漉漉的裹满污血的人头从槅门外被丢了进来。
是负责护卫此宫的两名将领的头。
“太皇太后!不好了!她要公然作乱——”
方才那挨了一巴掌的老媪双眼圆睁,跌跌撞撞地冲入,话才喊到一半,便被追上的士兵一刀砍下人头。
老媪那一个嘴还张着来不及闭合的头,从脖颈上歪落在地,喷溅出了满地的血。
在门外宫女们发出的不要命般的阵阵尖声惊叫里,老妇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从地上的几颗人头上挪开,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女郎。
“你待作甚?”
她咬牙切齿,“你以为如此便能吓到我?老身活到今日,什么事不曾见过?你这野丫头!我不信你真敢对我如何!”
老妇人又顿了一下,语气稍缓。
“老身也听说了液池林子里的事。莫非你怪到了老身的头上?那全是小柳氏那贱妇的罪孽!是她假借我的名义干的好事!我是半分也不知!回长安后,你的父亲半点也不追究,反倒将那贱妇抬举作了皇后,我又能如何……”
“袁值!”
絮雨忽然唤了一声。门外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人,停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老妇,该如何处置?”絮雨问。
袁值一双冷漠的眼在老妇人的身上扫过。
“太皇太后份位贵重,施以人彘甗鼎,未免不敬。奴想起来,从前李延曾驱猛兽攻噬驸马,奴不敢用猛兽,行宫里倒有现成的犬房,不多,养了十几条,不如效仿,将太皇太后也请进去。”
絮雨不置可否。袁值便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卫士入内。
“放肆!你们敢!”太皇太后因狂怒,混身发抖。她抓起倚在一旁的一根拐杖,朝前胡乱猛烈挥打,恶声嘶吼,却被卫士们一把夺走,接着,捺住她,带着便要出去。
在门外宫女们压抑而恐惧的哭泣声里,老妇人从床榻跌落在地。当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女郎,分明冲着自己,来为她的母亲复仇,她死死地攥着一根床的柱脚,不肯撒手,满腔的怨恨,再也抑制不住,狂涌而出。
“你这野丫头!当年怎就叫你逃了过去,没将你也一并弄死!我恨!我的孙儿大郎!他才是真龙天子!而你的父亲!一个掖庭女奴生下来的卑贱皇子,凭什么夺了不属于他的一切?他早该死了!你们一家都应下阿鼻地狱,遭炮烙火焚,永无朝生之日——”
当今圣人生母是个因家族之罪而罚入掖庭的女官,因容貌出众,见宠于老圣人,后来病故,因而圣人早年无母家可凭,在诸皇子中不显。
她的咒骂被一声惨呼声所取代。袁值面无表情地上去,一脚踩在太皇太后那一只死死攥着床脚不放的手上。靴履下响起的轻微的咔咔声,手骨想是被当场踩断了。太皇太后痛得眼睛翻白,一口气闭了过去。
絮雨缓缓掀起面纱,双目环顾四周,道:“延哥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最是疼爱你,殚精竭虑为你作着筹谋,庇护你至今的曾祖母这样了,你竟还能忍住,不出来相见?”
地上那方昏厥过去的老妇人吐出一口气,又醒了过来,突然间,她完全领悟了过来。
她的双眼里放出远胜此前任何时刻的恐惧而绝望的光,嘶声力竭地尖声嚷了起来:“快走!快走!别管我!她是冲着你来的!千万别中她恶毒的计策——”
老妇人直挺挺地从地上爬起,朝面前那坚硬无比的檀木床沿奋力撞了过去。
砰,沉闷一声巨响。
在宫女们再次发出的阵阵尖叫声里,老妇人的头壳迸裂,脑浆喷溅,扑趴在地,四肢抽搐片刻,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慢慢气绝而死。
在密道门后那漆黑的世界里,李延眼眶滴血,睚眦欲裂。他猛起身,待要破门冲出,被身边那副将死死捂住了嘴,一把扑在地上。
“殿下!李将军训的两千甲士就在外面等你!他们都是效忠殿下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耳边响起声音。
那两千甲士藏此,本是为了护送他载着荣耀踏入长安的城门。然而,今夜,梦想或将又一次地破灭。
李延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身边人手中那一杆火杖的光,沿着密道前行。他看着自己被火光投在密道矮墙上的黑影,仓促又光怪,没有方向地胡乱晃动着,那透着几分滑稽的模样,叫他忽然想起少时在长安宫廷乐宴里常见的专门扮丑以逗人发笑的俳优。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热辣的眼泪。
终于,他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在行宫后,那条青龙河的近旁。
他跌跌撞撞,宛如醉酒一般,从这条他的曾祖母为掩人耳目专为他打的密道里钻出后,人几乎无法站稳,被正等在出口处的数人左右搀扶住,方没有跌倒下去。他立定,闭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苍山深处送来的春夜里的凉风,这时,终于感觉到,几名部下那扶着自己臂膀的手掌里,皆各沁着满满的汗水。
“殿下你看。”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紧绷无比。
他茫茫然睁目,望向了溪水的对面。
隔着一片粼粼的波光,一道骑影,静静地停在对岸。
裴萧元坐于马背之上。
他催马,缓缓地趟过潺潺溪流,渐渐行近。
“出山的各个通道皆已布下人马。”
“带着你的人,放下刀剑,免再做无谓的抵抗。”
他环顾了下春夜里宁静的苍山,对着李延说道。
第153章
五更才过,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但因一个人尽皆知的原因,数百大臣打着灯笼早早已骑马这座城的四面八方赶到了待漏院,等着今日可能会有的最新消息。
人虽多,堂中却半点声息也无。只一些份位较低者,时不时偷看一眼坐在前的几位当朝宰臣,他们不是闭目养神静静等待,便神情凝重,如在思索心事,其余人见状,自然更是不肯发声。
韩克让如常那样早早入宫,预备去往金吾仗院安排今日值事。他微微低头,行在宫道之上,显是心事重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见是长公主的丈夫常侍卢景虎来了。
卢景虎到他近前,低声道是有话要叙。见他眺望紫云宫的方向,又道:“放心!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大将军上值。”
都是从前随圣人马上定天下的,这些年为避嫌起见,二人私下虽无过多往来,但交情一直不错。韩克让略一思忖,看天色也早,便点头,随他来到卢景虎在南衙的值房。刚进去,一怔。
禁军大将军卢景臣已在屋中了,看起来,仿佛早早在等自己。
韩克让和卢景臣虽也共事多年,被认为是圣人身边的两大肱骨,但二人实际关系一般。近年更因两边争权,乃至出现过部属当街闹起纠纷的事,更见裂痕。不止如此,一年多前,卢景臣的部下蒋照在西市缉拿顾十二,被韩克让阻拦。过后,卢景臣虽笑说无妨,但双方嫌隙更深,这一点,毫无疑问。
韩克让停在了门口,转面望向卢景虎。卢景虎面露惭色,朝他连连作揖,以示赔罪,随即退出,顺带掩门。
对面,卢景臣已是大步迎上,请他入内叙话。韩克让只得忍下不悦,问是何事。
“有事怎不直说,如此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卢景臣寒暄了两句,收笑道:“韩兄是个直爽人,既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那位的最新情况……”
他指了指瓦顶上方的天,压低声,“韩兄可有确切消息?”
他口中隐晦所谈之人,自然是皇帝了。韩克让不答。卢景臣道:“不止是我们,想来,韩兄你也被拒之门外,见不到圣人之面了。裴二那日仗剑,得势嘴脸,你应也知道。韩兄,难道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将来?”
“你何意?”
卢景臣目光微烁:“这还须我多说?当年北渊之事,我是主张人,你是话事人。圣人在,咱们都能没事。圣人一旦去了,若叫裴二借公主之力上位,别人可以照旧,你我二人,却是谁也逃不掉的。血仇已然铸下,怎可能淡去?往后如何,要仰人鼻息,看他心意。我不信,你从没想过此事。”
韩克让显是被他言中心事,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圣人那日在液池边呕血昏迷之后,便不曾醒来,已完全听凭公主摆布。另外收到消息,公主以八百里加急发送密令,调薛勉、宇文峙那些本下月才抵达的人马急行提前入京,不日便到。她意欲为何?自圣人连失二子,由她辅政,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兰泰这等新人得势。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老东西,自然是要让贤的。为今之计,想要自保,只有一个法子。”
韩克让望去。
卢景臣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韩克让当场变脸:“你好大的胆!你这法子,和作乱有何不同?圣人必有他安排。我照圣人之意行事便是,福祸在天!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我不念旧情!”
他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卢景臣瞬间也是变了脸,冷冷看他:“韩克让,我既将你请来,你以为你还能走得脱?”
“你敢——”
韩克让大怒,正待拔刀,窗外突然飞射来了一支暗弩。泛着黑的弩头,当场中他后背。
弩头显已淬毒。韩克让毫无防备,倒地,挣扎了片刻,便不动了。
卢景虎入内,从韩克让的身上搜翻出来他的令牌,递给卢景臣。卢景臣接过,迅速消失在了门廊之外。
五更二刻的钟漏响起,待漏院内群臣纷纷起身,鱼贯列队入宫,来到了宣政殿。
殿中灯火通明。在殿深的高处,皇帝那一张空座之后,翚扇和金帐如仪而列,群臣各按份位就位。屏息等待片刻之后,只见紫云宫的一名执事从金帐后走出,和前两日一样,立在空座的侧前,向着群臣,用单调而平缓的语调宣道:“今日无议。诸位大臣退散,各行其事。”
殿内朝臣沉默以对,谁也不肯离去。那执事见状,又提高声音重复方才话语,然而还是无人听从。接着,议论之声开始响起。起初,众人还只和站身旁的人低声地发着议论,慢慢地,有人的话声响了起来。担忧、惊疑、不满,各种情绪,布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脸上。
御史大夫郑嵩叫住了执事宫监,问圣人今日龙体如何,又问公主为何也不露面。执事面显为难之色。因他总领御史台,官居三品,又年长德高,遂躬身回礼,说是照圣人旨意传达,随即匆匆离去,留下郑嵩愁眉不展。
大臣积压多时的情绪至此如一锅架在火上的水,彻底沸腾了起来。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谁也没有留意,卢景臣一身铠甲,悄然步入了大殿,手微按剑柄,立在殿门之侧。
接着,侍中张哲忽然出列,神色激动地向着周围说道:“诸位同僚,听我一言!我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今陛下身处危难,无法自主,我等若还为求自保,不敢发声,如何对得住陛下所赐的这一身官袍和鱼符?”
“你此言何意?”周围发问。
“前年宫变,惠怀皇太子也不幸罹难后,陛下龙体日益不宁,此事,在场诸位皆知,无须我多言。公主倚仗宠信,借陛下病衰不能自理,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勾结外臣暗中养势。种种所谓陛下之意,不过是她自己一家之言!及至数日之前,昭德皇后遗骨见世,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悲恸程度可想而知。我等急切盼见陛下之面,不过是出于臣下当有的关切之心,公主却是如何做的?那日裴二在紫云宫外,不许我等停留,我不过是发问一声,他如何对我,诸位有目共睹,跋扈骄横,目中无人!他二人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如此行事?”
随他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讲述,充满嘈杂的大殿寂静了下去。
在此之前,朝堂里慢慢早就有了关于圣人是否要立公主为皇太女的揣测,只是碍于皇帝长久以来的积威,加上战事的压力,并无人胆敢公开议论此事。直到最近几个月,随着捷报传来,群臣松了口气,渐又重新关注起了此事。
但谁也没想到,张哲此刻竟如此公然非难公主和驸马,这是公开作对的姿态表示。在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一方赞同张哲,站出来的,都是些一把胡子、头发花白的有着几分资历的大臣。另一方则据理力争,称公主辅政,是出于皇帝之意,且一直以来,公主治国有方处事公正,有目共睹,斥张哲妖言惑众,别有居心。这些拥戴公主的,多为少壮官员。
还有一些人,闭口不言,只退在一旁默默观望,并不敢参与。
“我敢如此论断,自有证据!”于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之际,张哲又大声喊道。
“陛下早已目盲,不可视物!”
殿内霎时又转为无声,人人目中露出惊诧之色。
一个太医一路弯腰走了进来,擦着额面上的冷汗,向着四周低声证道:“张侍中此言不虚。早在惠怀皇太子遇难之时,陛下便罹患眼疾,至今不愈,一应日常之事,皆需人照应。这几日,因昭德皇后一事,陛下更是一直昏迷不醒……”
“试问,陛下目不能视物,还如何掌控中枢?公主刻意隐瞒此事,不许我等亲近陛下,难道还不能明证,陛下实已早被公主和裴二欺瞒控制。我等是圣朝之臣,陛下之臣,而非公主之臣,更不是他裴萧元之臣!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封公主以摄政之号?不曾!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称裴固和神虎军当年无罪?不曾!既如此,满朝衮衮诸公,为何要受制于此二人,将他二人赝言奉为圭臬,唯唯诺诺,而不解救陛下于危难之间?”
在大臣的一片哗然声里,张哲面红耳赤,慷慨陈词。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片刻后,一人问道:“倘若此事果然是真,我等大臣,该当如何行事?”
张哲神情转为肃然,朝向一道身着紫袍金腰带的影,恭声道:“王宰相在此。论德高望重,满朝恐再无人能与老宰相比肩者。此事,不妨听他之言。”
众人望去。方才始终闭目静立如若老僧入定的王彰缓缓睁开了眼,说道:“既为人臣,当尽臣道。蒙僚臣信赖,我便说上两句。自圣人受制以来,我日夜焦心,到了今日,已是事关圣朝根基安危,故不得不发声。一朝一国,以何为大?”
“回老宰相,自是以国体为大。”张哲应道。
王彰点头:“自惠怀皇太子去后,圣朝国体缺失,根基不宁,这才给了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为今之计,当立刻推举出一位太子,我等再去紫云宫解救陛下,还我圣朝以一片清朗明空,则所有魑魅魉魍自然消散,再无兴风作浪之可能。”
他话音落下,满殿无声。再片刻,又一人试探问:“以王宰之见,太子当立何人?”
“自古,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同理,立太子,乃是出于天下,非立天下而立太子也。我心里有一人,他自小聪慧过人,通晓世务,更曾受过诸多大儒教导,极受明帝宠爱。若以他为太子,何愁圣朝今日不稳将来不绍?”
“请王宰明示。”周围人纷纷道。
“此人便是当今太皇太后之嫡曾孙,明帝之嫡孙。当年他出长安时,年方不过十六,如今正当英壮,我以为,他为太子,再适合不过。”
“李延?”一个名叫赵进的谏议大夫一时失控,惊呼出声。
“陛下怎可能容许他回来继承大统?荒唐!”
他也是方才支持公主和张哲争吵的人,随他一声惊讶质问,大殿里又起了一阵议论声,许多人跟着点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
王彰再次微微阖目,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耳眼。立他近旁的张哲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伴着一阵沉重的步履和极具威慑之力的盔甲刀剑相撞的杂声,殿门外突然现出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杀气腾腾。方才停在百官之后的卢景臣手按刀柄,盯着赵进一步步地走了上来:“赵大夫,你方才讲甚?我不曾听清,你再讲一遍!”
赵进心惊。迟疑不定之时,被身后另个平日和他交好的人一把拽了回去,那人满脸带笑地作揖:“他方才胡言乱语而已,我等自然以王宰相马首是瞻。”
赵进低头不再言语,卢景臣这才止步,眯眼扫过大殿里那一片方才和他一道发声争论的人,冷冷道:“韩克让已伏诛,宫阃内外,皆在我手。有谁还不赞同王宰相的,站出来细说!”
倘若说,方才还有人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一回事的话,此刻,见图穷匕见,无不领悟。
“倘赞成,便往奏章上留名,随王宰一道去往紫云宫向陛下请愿,迎皇太孙回归!”
一人托着一面金平脱盘上殿,盘中盛着一本奏章,另外笔墨、印泥俱全,逐一来到群臣面前。
大臣纵然心中不愿,禁军上殿,刀剑之下,谁又敢抗拒。或抖手,或惶恐,或无奈,逐一执笔,在那摊开的奏章留了自己的名,又捺上手印。不料,那盘子送到一人面前时,只听“咣当”一声,竟被猛地掀翻,落在了地上,墨汁洒染奏章,遍是狼藉。
众人吃惊望去,是方才曾留住执事宫监询问圣人和公主近况的御史大夫郑嵩。
卢景臣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御史台这是作甚?你是不服?”
郑嵩满脸轻蔑,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快步走到王璋面前,指着便骂。
“王璋老贼!我还道你德高明理,是国之宿臣,原来你也满腹祸心,今日原形毕露!你这老贼,安敢如此行事?陛下生死不明,你不思守护,竟意图举兵逼宫?你莫忘了!上一个和你做过相同事的柳策业,他的尸骨还烂在罪土,无人收敛!”
他声若洪钟,震得大殿梁角嗡嗡作响。王彰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为君者,除血脉相承之外,或以功,或以德。那李延除去是明帝之孙的身份,他有何功,又有何德,当得起你如此吹捧?他为一己之私,勾结宇文守仁叛乱,裂土自封,引狼入室,若非公主辅助圣人应对得当,险引发又一场景升之变!不久前的镇国楼之乱,恐怕也是你们所为,为鼓动造势,竟不惜残害无辜妇孺民众!”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如此一个无德无功之人,他何来的脸面,敢以正统而自居?我只看到,逐利无义,寡廉鲜耻!”
这一番痛斥,振聋发聩,满殿悄然无声。
张哲冷笑,出声反驳。
“郑御史,你自以为口含天宪,我只问你,皇太孙若是没有资格,难道公主就有资格吗?就算我等朝臣迫于淫威,今日不敢发声,长安之外,天下各地,那些节度使和方伯,他们肯臣服女主,放过作乱的大好机会?公主若是如愿,岂不正给了他们口实?天下必又腥风血雨!你妄论是非,在此公然污蔑皇太孙,莫非是得了公主和裴萧元许你的利好?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不顾九州鼎沸,要做趋炎附势的罪人!”
呸的一声,一口浓痰飞去,吐在了他的脸上。
郑嵩双目怒睁:“公主辅政,系陛下信托,不得已为之。至于裴二郎君,不说其父忠肝义胆,便是他自己,亦威震夷狄,所立之功,足垂竹帛!倘他二人当真如你所言,欲乱国体,谋自行上位,我郑嵩自插双目,到时第一个反对!便是诛我九族,我亦不会改口!今我身为三品正官,受陛下重用,岂能容你等在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们想要舞弄手段,欺瞒天下,那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
他出自荥阳郑氏,又居官多年,为御史台之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凛然逼人,那张哲纵然巧舌如簧,也是被他震慑,面皮通红,擦拭脸上脏污,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御史言之有理!李延之名,分明还列在朝廷逆乱册上,我等岂能迎他为储君?”
赵进等人无不受到郑嵩感染,激愤之下,纷纷冲来,挡在郑嵩之前。
王璋抬起眼皮,冷冷望向卢景臣。
卢景臣命人将郑嵩带出。禁军上去,将赵进等人强行按在地上,随即推搡郑嵩出来。
卢景臣拔出腰刀,冷哼了一声:“郑御史,你既要做公主的臣,我便成全你。”他举起雪亮刀刃,朝着御史当胸刺去。
眼见大殿便要上演喋血一幕,朝臣纷纷转面闭目,不敢多看。忽然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走之声,蒋照冲进来喊道:“大将军!不好了!陛下不在紫云宫!公主和裴萧元也都不见人影!”
卢景臣脸色大变,一时也顾不得郑嵩了,返身一把揪住蒋照的襟领:“你说什么?”
“卑职方奉命围了紫云宫,发现防守空虚,竟没有人!陛下不在宫内!公主和裴萧元也不见了人!”蒋照惶然滑跪在了地上,再次喊道。
大殿内登时起了骚动。赵进等人趁机脱身,冲上去将郑嵩拖了回来。
圣朝崇武,士人追求的,是出征可为将帅,入朝可为宰相,官员除了能文善墨,大多也骑射兼修。方才只是迫于淫威,此刻见状,纷纷抢夺起近旁那些禁军的兵器,竟群殴了起来。
王彰立定在原地,眼皮不停地跳,已是没了方才那沉稳的神态。
周遭乱纷纷之际,他突然似被尖针刺了一下,抬目,双眼定在了前方那一面静静垂在皇帝空座后的彩绣金帐之上。
这面金帐,平日一直悬垂。皇帝倘若上朝,便有人打开,皇帝将从金帐后的门内现身。
他死死地盯着,不由自主,一步步地朝前走去,登上丹阶,来到金帐前,抬起微微抖动的手,慢慢地,掀起了帐缘。
一道削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金帐之后。那人高高坐于金辇之上,一身龙袍,双肩微耸,姿如虎踞龙盘。他却又微微地低着额,闭目,神色平静,便仿佛此刻丹阶之下,那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似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他正入定冥想。
“陛下!”
丹阶之下,第一个看见金帐门后情景的大臣失声大叫,随即下意识地扑跪在了地上。
一声过后,所有人转目。
霎时,满殿陷入死寂。
立在辇后的老宫监赵中芳走上,将金帐打开。
皇帝一手扶辇,直颈抬头,如若醒来,缓缓张开了双目。
殿外破晓。
在陡然变亮映入大殿的晨曦和条条巨烛混出的一片明光里,那一双眼,鹰瞵鹗视,陡然间,放射出了叫人惧骇的光。
皇帝举目,阴沉沉地扫过他座下的大殿,以及,满殿这黑压压的,或忠诚于他,或正背叛他的所有文臣和悍将。
“朕想起,朕已许久不曾来此上朝了。想来看看,朕跟前还剩的最后几个老伙计,如今都在做甚。”
皇帝声音平淡,响在死寂一片的殿内,却是久久不散。
“陛下!”郑嵩扑上去,跪在了丹阶之下。皇帝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御史热泪盈眶,忽然嚎啕大哭,又狂喜叩首。
王彰双目发直,步足不停后退,一直后退,靴履踩到了阶边,亦毫无觉察,一个失足,人从阶上翻滚而下。
皇帝天威森严。当原本深信的已濒临死亡的目盲之人,此刻这般出现在了大殿的金帐之后,威慑是何等巨重。
赵进等人跟上郑嵩纷纷下跪,高呼万岁。闯入殿内的禁军士兵皆为卢景臣亲信,此刻或丢弃武器下跪不动,或拥着卢景臣朝外奔逃。议好了随王彰发难的十来名官员此刻则脸色惨白,双腿抖如筛糠。
又一阵杂乱的群履声由远及近传来,韩克让带着大队的羽林健儿到来,将卢景臣团团围在了中间。
“卢大将军,我一早便和你说过,圣人必有他的安排。”
卢景虎与长公主分居多年,夫妇之间颇多恨恶,积怨不浅,全是因了一双儿女,加上长公主身份使然,勉强维持至今。卢景臣得李延许下极大富贵,起不轨之心,为对付向来警惕的韩克让,邀卢景虎加入谋事,以同是当年谋事人的缘由游说,又许诺事成,杀泼妇替他出气。然而卢景虎虽与长公主不睦,却不至恨此地步,近来更因女儿一事,夫妇关系较之从前,已是缓和了不少,更无意作乱。他又深知族兄弟的性情,既已叫自己知道了,若不答应,必招致祸患,便假意投靠,这才有了今早一幕,韩克让将计就计,提前内穿软甲,此刻出其不意,杀了回来。
王彰卢景虎张哲等数十人悉数被擒,皆缚跪于殿外。厮杀声平息,大殿内剩余的大臣终于彻底定下下心神,各自整理一番仪容过后,再次列队,朝着皇帝行大礼。
“宣东都留守裴冀上殿——”
赵中芳面向群臣,双目望着殿门的方向,高声宣道。
当这个在宣政殿内消失近二十年的名字于此刻再次响起,群臣禁不住再度惊异,纷纷跟着,转头望去。
殿外,在一片渐白的晨曦里,在宫监的引导下,一道青灰色的苍劲身影,渐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风尘仆仆,似才行远路抵达,连衣裳都未更换,便入了宫门,沿着花砖缝隙间还在流动着血的宽阔而笔直的宫道,走了过来。
渐渐行到近前,那些跪在殿外阶下的囚徒认出他,哀哭声一片。有喊裴公救命的,有诉自己是受胁迫,不得已而从之者。他略驻足,目光从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上掠过,最后,与抬头惊诧望来的王璋对望了片刻,随后,王彰神情转为惨淡,哈哈笑了起来。
“十年华胥梦一场,百载世事一虚空。二十年前,我看着你出长安,那时以为,各自余生一眼已是看到了底。没有想到,今日再见,会是如此情景。我终究还是自视过高,忘记陛下手握天剑,如雷如电。连你,二十年黄埃萧索,如今竟也甘心归来,受他驱策……”
王彰猛从地上挣扎起身,扑向近旁看押的一个羽林儿,脖颈笔直插入那羽林儿手握的刀,刀锋穿透咽喉,他扑地而亡。面前那宫道的花砖之上,渐又漫起一片血迹。
裴冀收目,缓缓转身,将哭号之声留在了身后,继续前行。
他登上宫阶,在左右数百双眼目的屏息注视中,行到了大殿的中央,向着金帐后的皇帝下拜,行礼。
赵中芳宣读两道圣旨。
第一道,即日起,擢升裴冀为中台令,加封太傅,位居宰相之首。
第二道,新安王李诲出身皇室,质厚资秀,可当皇太孙之位,以继承大统,守国经邦,代天牧民。
这一道诏令,将在献俘礼上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一应参与今日变乱者,悉数死罪,于献俘礼日随死囚一并斩首,以正国法。
在朝臣惊呆,又醒神过后所发的排山倒海般的山呼万岁声中,宫监抬起金辇,皇帝退朝离去。
第154章
金帐落下,内外两方的世界隔绝开来,皇帝便慢慢歪倚在了辇靠上,那一双方才如射曜电的眼目也瞬间黯淡,不复有光。
他微阖眼皮,状若假寐,听凭宫监抬辇,行在清早的宫道之上。
响在黎明时分的刀剑相交之声已然远去,宫阃中的血气也渐渐消散。
晓色烟白,旷静无人的宫道深处,又起一二声春鸠的脆鸣。在微凉的穿过宫苑的晨风里,露水于宫道旁植的木桂的青郁枝叶上滚动。辇从枝下抬过,一滴落在了皇帝的额头之上。
跟在旁的赵中芳立刻取了素巾,探手过去,轻巧地揩去水迹。辇中人一动未动,如在晨风里睡去。揩毕,赵中芳望向抬辇人,二人会意,加快步伐。
“叶钟离呢?”
忽然,皇帝眼皮牵了一下,低声地问。
那夜过后,天明时分,叶钟离便携丁白崖遗骨去了。
“老奴苦留无果,和驸马送他出的宫。陛下当时尚未醒来,故不曾告知……”
赵中芳小心地应。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听着来某个方向的遥远的声音。
自眼患青障,太医调治也是无用后,皇帝的双耳比起从前,倒愈发聪敏。无事时,他常一个人坐对小窗,没有风的午后,窗前树枝落下几片凋叶,往往也能数得清。
“朕想过去坐坐。”皇帝道。
坐辇转向,从永安殿的废墟前经过,一路逶迤,来到了液池的深处,停在那一株老杏树的前方。
晨风掠枝,一树繁花,簌簌坠飘,如落下了一场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树前坐了良久,从深怀里摸出了一样裹在罗帕里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许久,慢慢递了过来。
“留给他吧。”皇帝低声说道。
赵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几分惊讶。犹疑间,手抬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接过。
“陛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哭甚?”皇帝转面,两道目光准确地停在了老宫监的脸上。
“老奴……老奴没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说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宫监抬袖飞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过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又一阵风过,大片的娇花不胜风力,狂飞下了枝头。
春将尽了。
一朵轻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荡荡地飘来,无声无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只手动了一下,接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鲜润的、还充盈着饱满汁液的花蕊里,他如嗅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熟悉的残香。
“阿景。阿景。”
向着指端落花,皇帝轻轻叫出了一个名字。
“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我给过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说道。
……
一缕鱼白的晓色,破开黯淡苍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无比的身影。
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彻林野,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发的信号。万千尚在宿眠里的山鸟受惊,离开巢穴冲上天空,绕着山头,满天哑哑乱飞。接应他的亲信们将他护在中间,沿着青龙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裴萧元并未追赶,他停在马背之上,看着李延在众人护持下冲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桥,接着,一群人又停在了桥上。
对面,一队人马已是列在桥下,弓弩满张,蓄势待发。
“殿下莫慌!我们还有几千人!他们马上便来这里接应殿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等都是受过太子恩惠的人,我们护着殿下,殿下一定能杀出去的!”
亲信们在他耳边发着铿锵的誓言,又拥着他退下桥,转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绕长安东去,支水流入苍山,与春潮一道,汇作了这一条挡了李延去路的青龙河。
水流打着李延的腿脚,湿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着,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过腰胸,他一个踉跄,被卷入旋涡当中。他被陡然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得身形摇摆,如一晃荡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涌来,漫过他的脖颈和脸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尝出了一丝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里,他领着一众羽林健儿在长满青青碧草的渭河边载酒纵马。群马欢腾,羽林郎们挽弓扬鞭,纵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泪,猛地止了步伐。任凭身边人再如何呼唤,推搡,也是不动。
“走罢!你们自己走罢!不必管我!”他嘶声道。
“殿下!”
在身后之人发出的道道恳求声中,他转了身。
水里的人上岸。
伴着哗哗不绝的水声,背后响起刀剑厮杀和弓矢飞嘶的声音。人陆续死去,尸首漂在水里,血一团团地涌,染红了河面。
他仿佛无知无觉,一步步地涉水上岸,湿漉漉走了回去,一直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
“是阿妹吗?”他的目光落在裴萧元的身后。
那里停了一辆碧油车,车帘静静悬垂,闭住了车厢的门。
“阿妹!”他扬声,朝车厢嘶声喊了一句。
“这就离开长安,不要回来!”
“我是为了你好。”
“我曾答应茵娘,不伤害你。你我今日敌对,纵然你如此对我,我也不能背弃我曾对她许过的诺言。”
他的脸孔潮湿而苍白,说完这句话,浮出了一丝凄怆而歪扭的笑意。
“阿妹,阿兄只求你一件事,请将我尸骨,也丢在她葬身的那片泥潭里,再在那里,代我为她焚上一炷香。这一辈子,她是我最对不起的人。活着,我护不住她的周全,无法和她一起,如今死去,总算能够和她同眠了。”
那车帘依旧纹丝不动,车内亦无人回声。
这时,袁值匆匆赶来,对裴萧元道:“方才手下人来报,李延全部人马被控,但没找到李猛,他不知下落,据那些人所言,他们也没看到过李猛,此行他应当未随李延同行。另外,驸马要找的东西,也是无人知晓。”
柳策业谋划作乱之时,那造出过火雷的道士陈虚鹤逃得快,并未立刻归案。当时,只以为他造了十来枚火雷,都被裴萧元收了。道士是个隐患,自然不会放过,袁值随后一直派人缉拿。年初,终于得到线索,将藏匿在终南深山里的老道给抓住了。老道为了保命,供出一件事,他实际共造了三十多枚火雷。只是第一批造出的十八枚竟莫名失窃。他当时害怕多事,隐瞒了下来,并未如实告知柳策业等人。
得知这个消息,再结合大彻城突围那夜的情景,自然不难联想。所以今日,找到失窃的火雷,也是当务之急。
裴萧元神色凝重,转向李延:“李猛去了哪里?是不是他偷了火雷?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
李延抬手,抚了下自己脸上的剑疤,望着他,似笑非笑:“裴二,你要杀便杀。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
忽然此时,那碧油车上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掠动之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的缝隙里探出,接着,帘后弯腰出来一名女子。
袁值看见,下意识便走了上去,伸手待要相扶。
她未接手,自己踩着车下摆的一张杌子,走了下来。
如月的面,远山眉,烟蹙目,纨衣如雪。她看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然而,李延怎可能认不出来。
“茵娘?!”
李延脱口而出,双目圆睁。
他的面上,更是显出了极其惊异、不敢置信般的表情。
“你竟还活着?你当日没有死在那沼地里?”
风卷动卫茵娘的裙裾。她向着惊呆的李延慢慢走来。
“是的,我没有死。那日你走后,在我将死之时,是裴郎君将我拉了出来,救了我的命。”
李延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恨我,是不是?”半晌,他喃喃地道。
“所以,自那之后,你便再也不曾给我递过半点消息了,我以为,你早已……”
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面上的哀伤之情消失了,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
“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你从前曾看到过我和曾祖母的人往来。是你告诉了他们,你害了我,是不是?”
“收手吧,殿下!”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我求殿下收手,说出你和李猛将军的图谋,勿再执迷下去,害人害己!”
卫茵娘泪流满面,朝他跪了下去。
李延看着她,眼中缓缓也流下了眼泪。
“茵娘,从我被迫离开长安,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的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收手二字了。要么拿回本是我的一切,要么,就只有死——”
“茵娘,我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的。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天意。你起来,过来这里,陪我。咱们小时候在东宫里的时候,约好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我不曾忘记,你必也不会忘记。”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感情。
“来呀!你来!我就在这里,你来陪我。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也不用分开了。”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卫茵娘抬起头。如受到了召唤,她从地上爬起,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地,朝着她的爱郎走去。
“卫娘子!”袁值在她身后大喊。卫茵娘恍若未闻。她流着泪,朝前又迈出了一步。
“阿姐!回来!他不值得你如此!”
絮雨从车厢中飞快出来,追了上去,焦急地喊。
裴萧元疾步而上,待要将她拦回,卫茵娘却已扑到李延的面前。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在李延惊异的目光中,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殿下!你说出来,我如你所想,咱们今日一起死,来生还做夫妻。你若不说,我便独死。你夺我匕首也是无用。我将发下毒誓,生生世世,和你永不再见!”
“阿姐!”絮雨流泪,哽咽着,再次喊道。
李延定定地望着她,面庞微微抽搐,慢慢地,他将目光转向了絮雨。
“阿妹!”他唤道。
“你的父亲,当年夺走我父亲的皇位,他遭报应,断子绝孙,如今便费劲心机,不顾天下讻讻,也要扶你做女主,好将他抢的东西延续下去,这便罢了。如今,你竟也把茵娘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他的眼眶含血,目光狂乱,神情惨淡无比。
“她不是茵娘!我的茵娘,她当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沼泥地里!”
他咬牙切齿,用厌憎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卫茵娘,狠狠一把将她推开。
卫茵娘扑跌在地,手中匕首掉了出去。
“殿下!”她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抱住了李延的的一只靴,哀哀恳求。
他看也不看一眼。
“阿妹!”
他自顾转面过来,再次唤了声絮雨,目光凝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极是诡异的笑容。
接着,他抬起臂,指着长安的方向。
“阿妹,你等着瞧吧!”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我不是输家。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在一阵仰天大笑声中,他拔剑,将凌厉的三尺青锋,朝着自己的咽喉,狠狠地砍了过去。
“殿下——”
伴着卫茵娘发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唤声,李延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头颅。那头从他的断颈上跌下。在满天喷涌,又纷纷落下的血雨里,头掉在脚边。接着,朝后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絮雨冲了上去,用发抖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在血泊里爬过去要拿匕首的卫茵娘。
裴萧元将匕首一脚踢开。卫茵娘昏厥。他转头,命人将卫茵娘送人行宫,接着,将浑身亦淋满血,冰凉发抖着的絮雨抱起,送入宫中放在榻上,扯来一张盖被将她包住取暖,再为她擦去面上的血。
絮雨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脸靠在他的怀里,一动未动。片刻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袁值寻了过来,问李猛一事。
“我没事。”絮雨睁眼,“你去安排事情。搜捕李猛要紧。”
他顿了一下,将她轻轻放在枕上,叮嘱宫女照应,这才走了出去。
絮雨再次闭目。她的眼前浮现着卫茵娘那一张绝望而悲伤的脸。她的眼角湿润了。她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暂不去想这些。此刻,面前还有一个隐患。
作为老圣人那一朝的曾经的猛将,李猛的冷酷和凶残也是少有人能及,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以奴推测,他极有可能,是要在献俘礼的那日动手。”
“你言之有理。献俘礼日,参与者除满朝文武,还有许多藩王、使者,人员众多,须严防他当日利用火雷制造混乱,乃至图谋刺杀陛下。我和此人打过数次交道。他对景升太子父子二人极其忠诚,身手过人,又狡诈无比。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
“驸马所虑不无道理。离献俘日只有半个多月了,众多藩王使者已陆续抵达长安。时日无多,具体如何行动,还请驸马排定……”
殿外,裴萧元和袁值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突然,隐隐地,在她的脑海里,似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道灵光极其重要,和此刻面临的这个巨大的危险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怜惜,她必须要想出来。然而,那灵光却又如走兔,一刹那便消失,无影无踪。
絮雨双眉紧皱,搜肠刮肚,奋力地思索着方才那一道在她脑海里稍纵即逝的聪念。热汗迸出,布在了她的额前。
“……是。那奴婢将这边事交代一下,先回长安了。”
“可以,你先回。我稍晚些,便与公主一道回……”
外面的声音再次入耳。絮雨依然毫无头绪。她焦躁地转过头,当视线掠过殿中那一片垂在榻前的帷帐之时,突然,脑海里跳出了另外一个与此类似,然而,却又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场景。
那是一座宏伟巨极的大殿,夕阳从半开的殿门里斜射而入,照出了殿内,从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将幕后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围巨大的帐幕。
她的心猛然跳得剧烈,一时几乎无法呼吸,掀开盖被,人便从床榻上翻身而下,飞奔而出,和正返身入内的裴萧元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了?”
裴萧元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滚圆,神情如遇见了恶鬼一般,不禁吃了一惊。
“周鹤!”
她惊骇地喊了出来,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臂。
“崇天殿!危险或在崇天殿!”
第155章
絮雨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虑。
李延早已不是她幼时的那个延哥哥了。从他死前的那一番话,以及竟一剑断颈的决绝程度来看,不难而知,倚靠王家的最后一搏倘也事败,他想要的复仇,恐绝不仅仅只是常人以为的行刺皇帝如此简单。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
“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献俘礼日,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万邦藩王使官,天下名士,所有人都将齐聚在那一座此前为彰显皇帝功绩而建的崇天殿里。到了那日,标志性的天人京洛长卷再次揭开面纱,如几十年前老圣人朝曾经有过的那一幕复现。
那将会是何等荣耀的重大时刻。
于一个并非以寻常途径登基的帝王而言,这个场合,将会成为他功业圆满的佐证和象征。在他身后,史书也必会记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她无从得知,李延到底想要谋划怎样的行动,但有什么,比在这种辉煌时刻降下毁灭,更能给敌人以最致命的报复?那样的报复之下,哪怕皇帝侥幸逃脱,不曾死去,他的余生,恐也将是在无尽的耻辱里渡过。
张挂帷帐保护画作,隔绝纷扰,乃至这就是作画者的癖好。这些理由,都能解释得通周鹤的行为,所以当日她也只觉意外而已,并未多想。
但他的这种行为,确实突兀,不同寻常。
换个角度,在这一张将大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之后,倘若有人想动手脚,是否也会是绝佳的机会?
崇天殿自画作完成后,至今空置,日常只有一些洒扫宫人留驻,并且,除晨昏固定的时刻,他们也不得随意进入大殿。
迄今为止,只有周鹤可以不受限制,能够以检修保护壁画的理由,在任何时刻出入崇天殿。
此刻,当再回想当时他心事重重坐地发呆,以及随后请求荐考的情景,总觉异常。只是当时,她将周鹤的种种反常,都理解成因为万寿庆典的推迟,给他带去的莫大沮丧和失望。
如果,是他真有异心……
絮雨不寒而栗。
“你还记得吗?不久前他在镇国楼里作画,因了画梯不牢,摔伤手臂。此刻再想,未免有些巧合了。”
“但愿是我多心。”
她解释了一遍,喃喃地说道。
夕阳如一支蘸满金泥的画笔,将巍峨的崇天殿,涂抹了一层暗金色的光。几个昏鸦如常那样绕着高耸的殿脊鸱尾飞翔,突然,数百羽林儿出现、登上高台所发的步履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裴萧元走上宫阶,来到殿外,推开面前两扇沉重的殿门,走进了高旷而深阔的殿堂。
他入内,便命人推开所有殿门与通窗,束起帷幔。夕光从四面照入大殿,刹时映亮了宫墙上的壁画。在朦胧的满殿金光里,山势崔嵬,城郭横卧,城池巍丽,天风吹拂,众神明仙衣飘荡,栩栩如生。
裴萧元再次申明禁火,随即,羽林郎们分头开始搜索。大殿和左右配殿、阁间,中层、顶层,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可能藏有外来之物或是人的地方,皆各搜遍。
数名领队陆续回报,没有异常。
裴萧元停在殿内,环顾四周。
“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他问。
“禀驸马,看见看不见的地方,都已是找过。应当没有遗漏。”
裴萧元展眼,目光在殿堂四周又游走了一遍,看了眼外面渐渐转为昏暗的天光,正要吩咐收队,待明日天光好时,继续再来仔细搜索一番,忽然,他停了下来。
众人等了片刻,见他已是垂目,看着前方殿柱脚下的一片地面。循他目光望去,那里却又空无一物。众人不解,又不敢发声惊扰。
他慢慢地抬起眼,目光比来一个暗示。
这些人都是从前在他手下听用过的。陆吾司实际取消后,原人手入宫补为羽林,相互早有配合经验。见状,虽还不明所以,但知他必是有所发现,便都装作若无其事,又继续起方才行动,再次在各处重新翻找起来。
裴萧元再次瞥了眼殿柱脚。
在光洁的地面之上,借着外面透入的一缕残照,他方看见了一点反射的小小的水光。
他的头顶,是中空而高耸的主殿顶。
他没有抬头,只抄起弓箭,随即,如此刻他周围那些正在各处搜索的羽林郎一样,迈步,沿着一道建在配殿里的楼梯上行而去。
方才入内开始搜查,他便登上过顶层的边阁楼,隔空看过大殿正中的顶梁。当时,他并未发现异样。
今日天晴,大殿的地上,却有一点水光。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一点水光,应是来自头顶。
他再次登上了最高层的边阁,停在一道连廊的栏杆后,视线又一次地掠过了前方与他齐平的殿顶。
崇天殿是不加天花板的明造,除去大殿角柱,殿顶由另外十根数人合围的金漆蟠龙中柱支起,上架一层层的纵横井字横梁,再由许多插金梁和无数的瓜柱,共同构建出殿顶的空间,从而支撑起这一座连上地基总高超过二百五十尺的宏伟宫殿。全部的梁木和立柱,皆雕花彩绘,富丽堂皇。
正中,一根粗胜人腰,上面绘有精美云气卷草纹的横梁,便是支撑并连架起上方全部梁柱和殿顶的主大梁。
距地面太高,日又将落,殿顶光线昏暗无比。一眼望去,除了道道纵横相间的梁与柱,空空荡荡。
他的目光,投在了那一点水光对上去的位置。
那里,和他相隔十数丈,是一道大柱和插金梁所构成的一个三角狭窄空间。此际从他的立足之地望去,昏黑一片,不见任何异样。
他盯着。
一人此刻正将身体缩成最小,藏匿在这个逼仄的黑暗角落里。
一滴汗,再次缓缓地凝在了他的眉上。
这一滴,流进了眼中。
他的眼露出了一缕浓重的绝望之色。不是因他在这一刻走到穷途末路,而是遗恨。玉既碎,瓦岂能全。他只恨不能再多得些天。倘若能够等到献俘礼的那日,他便能叫聚在这座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随来自皇太孙的最后一击,深埋废墟,同归于尽。
他咬紧牙关,突然摘下身上所背的弓,搭起箭,从藏身之处探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对面之人连射了三箭。
是裴萧元似曾相识的手法。他拔刀砍开偷袭的箭,避过,那人站了起来,沿着脚下的插金梁,矮身维持平衡,便朝大梁奔去。
此时下方和周围的羽林们也行动了起来。有的迅速往上冲,有的在大殿下,朝着头顶的梁上之人发箭。箭嗖嗖而上,却因距离过远,抵达殿顶之时,力道已是大减,无不被那人避过,转眼,那人上了大梁,健步如飞,又拔出插在腰带的火杖,取火折一晃,点了起来。
火光里现出了一张脸。
正是李猛。
借这一团陡然发出的光,裴萧元也发现了异样。
隐隐地,他看到大梁正中和支撑殿顶的一根主脊瓜柱的相交位置上,被凿挖出了一道深槽,在凹槽里,似填装有东西。
不止这一处,在大柱和梁架卯榫相交的承力位置,也都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因距离有些远,光线又暗,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发现。
一刹那,裴萧元领悟了过来。
尽管所见吻合猜想,然而,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时,他依然还是被这个早在一年多年前便埋设下来的阴谋震动了。
无法想象,倘若叫李延的谋算得逞,到时,此处将会发生何等惨烈的局面。他的眼里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惊骇之色。他迅速张起弓箭,瞄准李猛,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箭无虚发,这段距离,也是弓箭最具威力的射程。
箭深深钉入李猛举着火杖的臂,碎骨穿皮而出。然而,在如此凌厉的攻击下,火杖竟也没有从他手中掉落。
在大梁上晃了几下身体,抵消这一箭的冲击后,他又站稳了脚,接着,另一只手接过火杖,再狠狠一把拔出了臂上那一杆还连着血肉的箭,任伤臂汩汩流血,人继续朝大梁正中的位置奔去。
此时,已冲到附近的羽林们也纷纷再次放箭。
乱箭齐飞,转眼,李猛身上又插了七八支箭。他终于受阻,停了下来。
“嗖”的一声,又一支箭射去,插入李猛的膝盖。晃着身体,他砰地跪在了大梁之上,接着,趴下去,沿着梁柱,竟继续又朝前方那道凹槽爬去。
裴萧元迅速攀上廊道栏杆,立足其上,朝前纵身一跃,人凌空飞起,越过了廊道和梁架之间的一段空隙,双臂一把抱住距离最近的一段枋梁,一个翻身,人攀上了梁架。接着,他在纵横相连的井梁之上又是数个凌空跳跃,从一道梁落到另一道上,最后一个跳跃过后,双足落在了大梁之上,转身,向前冲去。
火光映着李猛那一张不知是因痛楚还是仇恨而变得扭曲的脸。他艰难地继续朝前爬行了数尺,当看到裴萧元已上大梁,盯着他踩着大梁正疾行而来的身影,咬牙切齿:“便宜了狗皇帝!”
“也罢!当日在大彻城,叫你侥幸从我手下逃走了,今日你自己撞来,那就让狗皇帝亲眼看一看,你是如何埋在废墟下,和这座他为吹嘘自己功劳造的大殿一起,为皇太孙殿下殉葬!”
他停了下来,从身上拽下一只皮嚢,用牙咬掉口塞,将囊中液体泼洒在大梁上。液体流入凹槽。火油的刺鼻气味弥散开来。
接着,他挥臂,在羽林们发出的怒骂声中,将火杖抛向凹槽。
纵然已是发足狂奔,距离还是太远。
火杖即将落下,而此时,裴萧元距它却还有七八步远。眼看着无论如何也是追赶不上了,他并未停步,一边继续发足狂奔,一边迅速脱下了外衣,攥在手中,猛挥臂,甩出衣物。衣裳呼的一下展开,裹住了火杖。
他再一挥,火杖便飞了出去。片刻后,砰一声,掉落在地。在大殿四角发出的回音声里,火头熄灭。
险情解除。
羽林郎们醒神,松气之余,纷纷欢呼了起来。
李猛面上方显出来的几分得意之色登时凝固,转瞬间,神情又变得狰狞无比。
周围那些羽林郎们的欢呼之声还没落下,他大吼一声,已是重伤的人,竟从梁上一跃而起,如恶虎一般扑向了裴萧元,抱住他的腰身。
“一起死吧!”
李猛咆哮一声,在羽林们叫着驸马的焦惶喊声里,拖着裴萧元,两人一道翻下了大梁。
“裴萧元!”
絮雨方闻讯赶到,冲入了大殿,当仰头看到这一幕,浑身冰冷,失声大叫。
李猛抱着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这一撅,爆发全部的力气,裴萧元倒栽葱地被他拖下了大梁,于千钧一发之际,双腿猛然倒勾,一下挂在了梁上,生生止住坠势。
李猛此时已是状如疯虎,人吊在半空,一面死死抱住裴萧元的腰不放,一面在空中猛力挣扭,试图将他再一道甩下去。
裴萧元凭借强悍的腰膂之力,稳住倒挂的身体,握起双拳,重重击向李猛两个太阳穴,拇指顺势插入他眼。
惨叫声中,李猛眼里涌出污血,双手滑脱,从大梁的高度笔直坠落,脑浆迸裂,当场暴毙。
去了李猛的重压,裴萧元控制住身体,在空中摆荡了数下,伸臂一把抓住大梁,翻身而上,立稳了足。
絮雨方才那一口梗在胸口的气,终于透了出来。
殿中的羽林们看见她,纷纷下跪。她闭目,定了定神,待方才骇得发软、此刻仍在抖着的双腿终于恢复了气力,睁眸,提起裙裾,从那一具摔得已是骨碎皮烂完全变形的尸体旁走过,登上楼梯,朝上疾步而去。
裴萧元方才全神贯注地对付李猛,外界杂声摒除在了耳外,并不知她的到来。此刻化险为夷,从殿梁上回到廊道之上,正和周围人说着话,吩咐此处后事的处置,忽然听见下方传来有人唤公主的声音。他急忙吩咐完,匆匆下去。转过一道角梯,眼帘里扑入她的身影。她也抬头,看见他,猝然停步。
一口气从大殿爬到了这一层,她在喘气,胸脯起伏,额前也沁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白天他先行快马从苍山赶回处理此事,所幸有惊无险,终于在献俘礼的日子到来之前,将李延王彰以及李猛这一些人全部清除干净了。
朝堂从不会有真正的一团和气,更没有人能保证,许多年后,世情将会如何,但至少,接下来可预见的不会短的时间里,从上到下,朝堂将不会再有大变,那些如今还不知蛰伏在何处的野心家们,也不可能再成气候,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裴萧元和她对望了片刻,面露笑容,正要步下楼梯迎她,突然,见她抬起脚步,咚咚咚地朝着自己冲来,接着,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他起初不明所以,只感觉到她紧紧贴在他胸膛前的柔软胸脯下,一颗心噗噗地跳,跳得极是厉害。很快,他猜她应是看到了方才他和李猛在殿顶屋梁之上搏斗的一幕,吓到了,便轻声安慰:“我没事,你莫担心。”可是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始终那样将脸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他的腰,不肯放开。
裴萧元只好停在楼梯上。
他身后和她的身后,那些待要下或是上的羽林们被堵了道,发现公主如此抱着驸马不放,何敢多看,纷纷转过脸去,却又不约而同偷偷再投目过来,时不时地瞄上几眼。
裴萧元微微尴尬,却又生出了愉快,乃至如同隐隐自得的一种情感。他有心提醒她,有人在看着他们,然而心里却又分明是不舍得打断的。正犹豫,忽然见她睁开眼,松了自己,改而抓住他手,带着,转身便下楼而去。羽林儿们急忙躲开,在角落里挤成了一堆,为二人让出道。便如此,裴萧元被她拉着,在许多双眼目的围观下,下了楼梯,走出大殿。
天彻底地暗了下去。点点宫灯的影,如水面上的星子,浮动跳跃在宫苑连绵的连廊和复道之上。他跟着她走出了这座宫殿,转到后苑那一片当日承平和宇文峙曾为她恶斗过的紫楸林里。
他不知她将他带来这里到底意欲为何,环顾了下左右,附近除了他和她,静悄悄,再不见半条人影。
“嫮儿……”他停了步,叫她一声,忽然她回头,将他拽入了一丛浓密的枝叶里,接着,将他压在了树干之上。
裴萧元的心跳了一下。
“嫮儿……”
她一言不发,扑了上来,再次紧紧抱住他,双臂绕住了他的脖颈,强行按下他的头,叫他的脸低下来朝向她,接着,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嘴。
他怎经得起她如此的热切亲吻。不过一个瞬间,待反应过来她正在对他做着甚事,浑身便有热雾随着血气弥漫而上,朦胧了他的眼。这里不比方才众目睽睽。她的随从们都聪明地停在了后面。周围昏黑无光,除去静谧的簇簇枝木,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胸下激跳,展臂,待要将她反抱地拢在怀里,在夜色里尽情和她亲热,忽然,她却又停下,一把推开了他。
“你为何要冒如此的险?”
她质问起他,声音微微发抖,显是还没从片刻前的惊魂中完全安下心来。
裴萧元一怔,立刻解释:“早上你的猜测没错。一年多前李延在离开长安去往西南起战前,应便已做好了日后事败的准备,策划了这个计谋。他本意应是想在庆典日发难,叫包括陛下在内的全部人都葬身在此,好在提早发现,但李猛凶悍,本又不打算活的,我若不那样阻止,崇天殿恐怕便将毁在他的手里——”
“莫说一座崇天殿,便是十座,一百座,毁了又能怎样?天塌不下来!”
絮雨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困在大彻城时,我是如何过来的?”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哽咽了。
第156章
强烈的后怕之感,仿佛将她又带回到了那个梦醒的深夜。
她趴在冰冷的窗上,闭着眼,正大口大口地喘息,整个人陷入惊惧当中无法自拔,一道含含糊糊的咿咿呀呀之声传入耳里。
是小虎儿醒来寻不到她而发的声。
小家伙闭着眼,如常那样拱动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想往她的怀里钻,却拱了个空。委屈的呜呜咽咽的啼音,终于将她从充斥着血和火的夜梦中抽离了出来。
有了小虎儿后,只要夜间能得空,哪怕白天再累,她也总由自己带着一起睡觉。许多个因为思虑、惶恐,或记挂和思念谁人而倍感孤独无法入眠之时,
只要看到这个小人儿,将他抱在怀中,她的心便能慢慢安定下来,耐心地等待天亮,准备去迎接新的不知又将会是如何的一天。
“那个时候,我总和自己说,倘若你真的回不来,也是无妨,我有小虎儿了,我把他好好带大,等他长大,我便可以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英雄,值得他最大的骄傲和敬重——”
“可是我心里知道,倘若可以,我若是可以做一个任性人,天下于我,又有何干?我宁愿你寸功也无,只要你能够
好好地回来!”
“大彻城也就罢了,咱们都是别无选择,可是崇天殿,它没有你重要!裴二,你给我听着,倘若还有下次,你再敢这样,我,我——"
她想起片刻前那叫她恐惧得几乎魂飞魄散的一幕,声音颤抖,顿了一下。
“我绝饶不了你!”她恶狠狠地说道。
“我记住了。”
在沉默了片刻过后,他轻声地应道。
“你到底记住了什么?”絮雨再次哽声,“我要你说一遍!说给我听!”
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那两汪在暗夜中烁动着的水光。那是她含了泪的一双眼。
“我裴萧元发誓,今日始,一定保重自己。我要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守护你,还有咱们的小虎儿。”
他慢慢地说道。
絮雨呜咽了一声,再次扑向他,抱住他,胡乱亲吻,乃至啃咬起他。起初裴萧元只背贴着树,一动不动,任她如此对待自己,好叫她发泄积压在她心里的情绪。可是当她唇齿下移,开始吸咬他的喉结,弄得他又痛又痒,这还不够,来自她的惩罚,又一路蔓延到了他的咽喉,胸膛,他被她弄得衣襟也开始敞乱开来。幸而,浓密的紫楸枝叶遮挡了月光,也将他二人完全地藏匿了起来。他浑身起了战栗,将唇贴到她的耳畔,用压抑而紧绷的声音哄她,试图阻止。
“娉儿……好了吗?林外怕是有人……咱们……咱们先回吧……”
她一定是故意的。为了惩罚他。言未竟,昏暗中,一只柔软的手,竟大胆地褰拨开他袍角,欺入,握了上来。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改发出一道无法自控的低低“嘶——”声,低头看着她,忍着来自她的惩和罚,片刻后,咬着后槽牙,将她一下抱起,反了个身,一掌护住她背,随即将她重压在了树上。
青木抵不住冲击,树冠一阵抖动,枝叶乱颤,簌簌声里,一朵睡眼惺快的娇花自枝头惊落,掉在树下一抹掩在春衫下的雪胸间,他低了头,一口将花连同薄襟遮护下的盈肌咬衔在了口齿之中。
不知是花,还是来自她的体肤,幽幽的暗香沁入了口鼻,他深醉在了这个暮春的夜色里,将她方才对自己做过的事,悉数回在了她的身上。她双足悬空,登时没了片刻前的凶悍,只能将她双臂挂在他的颈上,双腿勾着他腰,免得滑落下去。再片刻,她便歪了脑袋,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幽阈的青林深处里,飘出了一缕细微的咻咻的喘息之声。
裴萧元血脉债张,再也抑制不住,将她一把再次抱起,快步走出林苑,穿过连廊,来到附近那一间她初入宫时曾用作住处的屋前。
宫殿未开,匠作皆去,留驻的少量宫人也不住在这里,四下无人。他将她带入其中,掩了门,两人便倒在了屋中的床榻之上,四臂相缠,紧紧搂在了一起。
小窗漏入一缕微弱的月影残光。床榻甚是狭窄。长久没有住人,空气里有淡淡的尘螭味。简陋的黑屋,却叫裴萧元疑心他几登上天堂。她摸到了他昔日发狠断指的那一只手,在他又一次下意识想抽避之时,竟固执不放,拽来,带着它抚她姣面和柔软的唇瓣,将它紧紧地压在她的胸脯之上,叫它为所欲为,如何对她都可,只是不许它再离开。
裴萧元未得到过她如今夜这般的示爱。他红了眼角,只觉甘愿俯首,为她献上他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一阵激狂情潮迅速卷来,将二人一道吞没,浪去,她显然并未尽兴,他更是,很快,又纠缠在了一起。
裴萧元自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然而,在他的心底下,却又好似并未真正得到来自她的饱实的投喂。这和她体肤相交的美妙时刻,本当尽情享受的他,竟自己又找起了不自在,慢慢地,腰背停下,不再出力。
她起初依旧闭目,等了片刻,一根纤指勾起,在年轻男子那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腰眼上打着旋地瘙了几下,示意继续。他却还是不动。她误以为他乏了,将他推倒,自己翻身起来,抬起一条雪股,跨过他腹,待自己来,却被他一声不吭地按了下去,两人又作回了方才的姿势,她在下,他在上。
她挣扎了几下,起不来,便疑心他是另外想在她身上试什么新的乐趣,却耻于开口要求,忍不住轻笑出声,半是逗弄,半是鼓励这个至今在她面前仿佛还是有些拘谨的人:“你想如何,你倒是说呀!”
他是如此地喜爱着她,为她着迷。
自第一眼看到她,她便击中了他的心。
裴萧元一阵冲动,俯身和她贴耳。
“娉儿,你何时开始,也喜欢我了吗?”
“我早就喜欢你了,裴郎君难道不知?”
她笑吟吟,应得竟如此快。他一怔,疑心她在敷衍。
“当日你要我做你驸马的时候,分明……”
他不由又一次忆起婚夜,闷闷地闭了口。
“分明如何?”她竟好像还在逗弄他。
他不答,紧抿起了唇角。
窄仄的床,叫他无法尽情腾挪。他一个翻身下地,单膝半跪在了榻沿,握住她的双股,将她一把拖来,带着讨好她的卖力,又几分报复似的闷气,以战场之上的常胜将军所擅的直摧敌帐的猛烈方式去对待她,以此,作为对她漫不经心的回应。
她被他这可称为鲁莽的举动吓了一下,轻轻惊呼一声,被迫弓身承接。
“我早也喜欢你了。”
“是真的……郎君你信我……”
没片刻,在欢愉又似痛楚的低低泣声里,两只雪臂攀上了他汗津津的肩背。她告饶般,含含糊糊地重复起了她方才的话。话声未完,便又破碎,随远处隐隐响起的几道宫漏声,消散在了青空下的夜幕里。
银河耿耿,微云暗度。
当星坠河转,漏声渐迟,裴萧元和她并头交颈地卧在一起,彼此的肌肤紧紧相贴,心咚咚地跳,如两只餐鼓,相互激烈地碰撞。
一切皆平息了下去,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睁目,借着那自小窗里透入的微光,见她仍一动不动,静静依伏在他
的怀中,他便又将唇贴到了她的耳边。
“那你何时起喜欢我的?”他又追问。
絮雨从不知他也缠人至此地步,一句话,竟一再地追着她问个不停,没完没了。比小虎儿还要烦人。
她叹了口气,睁眼转面,一臂勾住他的颈,亲昵地啄吻了下他的唇角。
“很早起。”
她耐心地应。嗓音还带着几分不曾完全恢复过来的沙哑。
他沉默了一下。或是得了她无限的纵容,他竟像个吃不够糖的孩童,还是不知满足。想再问,问个清清楚楚,到底是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刻,为着何事,他入了她的心里。
这时,连廊的方向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有人来此寻她,被守在那里的杨在恩阻了下去。
她也听到了,仿佛有些不愿,却终于还是在他怀中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脸朝外,发声问道:“何事?”
从公主拉着驸马众目睽睽地走出崇天殿后,杨在恩便领人一直跟随在后。
方才更是将其余人全部屏退得更远,剩他自己一个人停在附近听用。此时,他听到那屋里传出公主的问话声,忙走到近前,隔门通报。
藏在崇天殿殿顶的异物已连夜全部被排,大匠也来作了初步地检查,说尽快加以修补,应当不会影响即将到来的庆典。
另外,周鹤也已被搜捕到了。大约自知逃不掉了,倒也没有走远,竟潜入学士院的藏书阁里。羽林们现身时,他还在点灯看书,也不见有多少恐惧,仿佛早已做好这一刻的准备,当场便痛快地供出了他从前如何利用作壁画的机会张挂帐幕遮人耳目,于深夜时分数次带李猛潜入崇天殿的事。
“据他自己交待,当时是太皇太后施压,又许以富贵。他也不知李猛潜入到底做了何事,因李猛不许他在场,但也承认,他知必是不利于朝廷的阴谋诡事。他称自己辜负了公主对他的信任,罪该万死。只是临死之前,有一事,乞求公主应允。”
“他还有何事?”
“说是临死之前,想再去看一看他画在崇天殿内的那一幅壁画。”
絮雨沉默了片刻,道:“准吧!”
“是。”
杨在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裴萧元见她不再说话,试探着,从后搂了搂她,随即道:“我们也回吧?我想去看下小虎儿。好又几天没见着,怕他忘了我。”
絮雨知他在哄自己,便丢开因周鹤之事而带来的几分感慨,点了点头。
裴萧元也不再多话,笑着亲了亲她,随即起身,着衣毕,为她也一件件地穿回衣裳,最后蹲在她的足前,为她套上了罗袜,再穿好鞋。
两人整理完毕,走了出去,并肩,向着她的寝宫慢慢走去。
这个时辰,宫中宁静无比,宫道之上,空荡无人,耳畔,只有两人踏在宫道花砖之上所发的轻微的步履之声。
“我能看出一个人画技的高低,却看不准一个人的心。”
她终究还是有几分伤感,半路之上,忽然低声说道。
“是我大意了,亲手埋了如此大的一个隐患。倘若真叫李延他们谋算得逞,在献俘礼日肇事,我……”
“和你无关!不是你的错。”裴萧元截断了她的自责,接着牵住她手,用力地握了握。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古之圣贤便有此喟叹。别多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得他安慰,絮雨心中终于慢慢舒缓了下来,只觉有他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越不过去的难。
她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又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脚步又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裴萧元觉察,转面望向她。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她沉吟了下,转头,眺望了眼远处乌沉沉夜色下崇天殿的影,道:“我想回去看看。”
“我陪你!”裴萧元道。
他陪她掉头,匆匆再往崇天殿去。行至一半,忽然,看见崇天殿的方向,隐隐竟似起了一片红光。
两人相对望了一眼,面色各是微变,急忙加快脚步奔去。
这时,迎面只见一个宫监狂奔而来,看见二人,大声喊道:“公主!驸马!不好了!周鹤他疯了!他竟然放火,要烧掉壁画!”
第157章
当絮雨赶回到崇天殿,殿内火势已是起来了,浓烟正在不停地从殿门里往外冒。曹宦指挥着宫监运水扑火,今夜宿卫皇宫的许多宫卫也陆续赶来,加入扑救行列。只是水源有限,殿内处处油漆彩画,帐幔张悬,加上殿基高耸招风,起火后,非但控制不住,反有越来越大之势。烟浓得人也无法顺利入内泼水了。曹宦又骇又急,看见一个宫监抱着水桶不敢靠近,跳脚大骂,上去踹了一脚,自己抱水领头待要冲近,才到殿槛,被一阵突然冒出的炽热烟火逼得后退,头发和眉毛转眼燎焦。正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身上的火星子,发现絮雨到来,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跪在地。今夜那带着周鹤来此的领队更是惶恐不已,也奔了过来,跪地请罪。
周鹤入殿后,起初对着壁画立了许久,并无半点异样,随后他说看不清楚,请求将火杖靠得近些。附近一名举火者便照他所求走了过去,怎知他身上衣物夹层里提前填抹厚厚荧粉,这是一种用来作画以获得黑暗中显形功效的特殊料粉,但因极容易着火,甚至保管不当便会自行起火,故画院用得不多,平日也由专人保管,没想到竟被他利用身份窃出。他看去毫无异样,火杖近,缠贴而上,一下便引燃了荧粉,带着火,又冲向近旁的道道帷幔。
他身戴枷锁,又是个画官,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谁料想他会做出如此的事,荧粉扑上帷幔,当时殿内只有两三人,在制住了裹在火里发疯般狂奔的周鹤后,其中一张帐幔上的火苗上卷过快,迅速往上蔓延,终还是扑救不及,导致蔓延开来。
周鹤还没有死。他浑身焦黑,倒在地上,人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因为巨大的痛苦,正在不停地抽搐。
“周鹤,相识之后,我自问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要如此做?”絮雨注视着地上的人,问道。
他慢慢睁开眼,当看清是谁人后,嘶声大笑,只是喉咙已被烟火熏坏,声音听去,极是怪异。
“公主,你是在指责我背叛你了吗?”他自喉咙下吃力地发着声音。
“我五岁起随先父学画,启蒙读书,思慕往先诸多圣贤,虽不才,也知投死为国、天下己任之理。景升变乱,我当时年幼,随家父颠沛流离,几次死里逃生,目睹民生之苦,亲历世情之艰,更是立下有朝一日报效朝廷、展我夙愿之志。然而我的出身,决定了我的前途。我被迫听从父命,也走上了画道。做一个宫廷画师,这本是我这一辈子能看的见的全部前程了。”
“然而,在变乱结束,我父亲因丁白崖而无辜蒙受牵连之后,我便彻底明白了过来。宫廷画师算个什么东西?就算能做成叶钟离第二,官居翰林,又能如何?杂官!永远只是一个流外杂官,凭几分奇技淫巧娱人罢了,连和正官们一道立在一起上朝的资格也无,更遑论议政,一展抱负。”
他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竟然自己咬着牙,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十几年啊,我在长安这个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做着卑贱的画匠,不放过任何一个结交人的机会,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够考中进士,以此入朝,实现我的抱负。这些苦楚,公主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耗费莫大的心血,为朝廷画出了这一幅壁画。它画得不好吗?当日我求公主,许我一个参考的机会。我没有请求公主荐官!只是一个参考的机会,这难道也过分吗?对公主你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张口一句话而已!可是,你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我!公主,你当真有心提携我?”
絮雨吃惊,终于领悟了过来。
“科举有制,考试在即,以我身份,我怎能凭空直接荐你参考?况且,我当日固然没有答应,但改荐你入了国子监。只要你的文章能入宗师之眼,何愁不能将来参考?”
“将来?”
周鹤冷笑。
“我空有满腹才学,写的文章,谁看了不称赞好,考了多年,却始终名落孙山。世溷浊而嫉贤兮!和当年的丁白崖一样,心存魏阙,却都因为没有背景,文章便是作得再好,又如何能入那些宗师的眼?更何况,公主你知郑嵩,他也是国子监的宗师之一,就是他,评我文章繁浮,一言断了我的考途!如今公主你却叫我再去他的手下和那些学子竞考?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絮雨看着歪歪扭扭立在自己面前的周鹤,慢慢摇头,“所以,太皇太后当日许你以官,你便答应了下来?”
周鹤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神情,“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的!当时我虽已照吩咐,张挂起了遮帐,但那日,公主,你若是答应了我,我便会改主意的!是你自己不给我机会!是公主你逼我的!”
絮雨不答,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崇天殿。
崇天殿主体多为木构,火势既起,怎可能轻易扑灭。眼见烟火已上卷到了中层,人无法入内,此殿是保不住了,裴萧元和今夜的宿卫将军一道指挥人将全部救火人分作数队,各负责接力运水、沙土,或专门扑打,截断火场,避免火势继续蔓延烧到附近相连的殿楼。起初乱哄哄的场面归于条理,所与人都在紧张忙碌地各司其职。
“所以,你今夜做如此激烈的举动,不惜自残,又是为了何故?”
周鹤扭颈,看着身后那已完全笼罩在了滚滚烟火里的殿门,怪笑。
“公主,你以为,你当日赐我一个来此作画的机会,便是莫大恩赐,我当感激涕零?你错了!我早就恨透我这画师的身份!这个天下没有公平!我凭什么,只能做一个画直?李延事既败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没了,世上还留这一幅画做甚?不如烧个干干净净,去我身上一切耻辱印记,下辈子,我再不碰画笔一下!”
“你这疯子!狂徒!罪该万死!在公主面前,竟还敢如此口吐妄言——”
曹宦在旁厉声怒叱,叱声越大,周鹤笑声越大,癫狂的影,映着他身后的熊熊烈火,诡异至极。
“周鹤,你自诩怀才不遇,你可有想过,山外有山,你屡考不中,不得赏识,有无可能,就是因你文章才干,本就没有你自以为的好?”
絮雨忽然说道。
周鹤一怔,顿时止笑。
“想跻身仕途,做人上人,并没有错。世情固然溷浊,天下无真正公平可言。但可笑如你,口口声声,称要报效朝廷,心系天下,实则,你不过就是一个利欲熏心之徒,你有何脸面,敢以丁白崖自比?”
她再望向那已完全被烟火吞没的壁画的方向。
“此画也是叶公心愿所寄。烧了也罢,出自你手,是对他和天人京洛图的羞辱。”
周鹤面露不知是痛苦还是羞惭的怪异神色,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忽然全身发抖,又扑跌在了地上。
因伤势过重,当夜,周鹤便在□□和呼号声中,死在了牢中。崇天殿里的这场火也烧了一夜,天明方熄。唯一的庆幸,便是昨夜现场组织得当,火势不曾失控,附近的羽云楼等,除留了些烟熏过后的痕迹,皆各完好。
天亮,宫门在隆隆的街鼓声里照常开启。众多官员闻讯赶来,远远地聚在用拒马隔开的殿前广场里。当亲眼看到这一座雄伟巍峨的宫殿一夜之间变作残架,焦黑的废墟之上,只剩缓缓升腾的余烟,无不扼腕叹息。
崇天大殿名是为庆圣人万寿而建,实却是比照从前的永安殿所立。
从不曾有人明说,然而,人人心知肚明,殿中,那一幅天人京洛图,是这座大殿的核心,是当今圣人文治武功的一个象征符号。
谁会想到,通天大殿,传奇之画,竟如此毁于一个小小画师之手,何其讽刺!
烧在皇宫里的这一场熊熊夜火,也惊动了整个长安。
第二天,崇天殿昨夜意外走水,内中壁画也随之毁于一旦的消息不胫而走。居在鸿胪寺会馆中,正翘首等待庆典到来的各国王使闻讯,无不大失所望。坊间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为了迎接将士凯旋,长安各家各户近来都在准备灯笼和彩布,预备到了那日,门前张灯,窗檐系彩,共贺盛典。朝廷也于数日前发文,到时全城宵禁解除三日,百姓可通宵狂欢,以弥补去年和今年因战事取消的元宵灯节。消息传开,满城欢呼,那些正当年华的少年男女,无论朱门贵族,还是蓬门小户,无不呼朋唤友,早早便约好结伴游玩。到时长安将会如何热闹,可想而知。眼看喜庆的浓厚气氛一日胜过一日,突然发生这种意外,便如头顶忽然笼上一层阴影,难免叫人联系起许多年前永安殿的过往。虽然无人胆敢明言,然而街头巷尾,众人谈及此事,总是叹息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次要。
因为这个意外,最头痛的,还要数礼部。
将士正在凯旋途中,离长安越来越近,不日便将抵达。庆典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皇宫丹凤门和钟鼓楼前,预定的献俘礼结束后,按照计划,皇帝将在崇天殿赐宴、奖赏功臣勋将,以及,又新添一项极为重要的流程,昭告天下,宣李诲为皇太孙。
如此重要的场合,丝毫不亚于献俘。崇天殿一夜之间突然化作废墟,该安排到哪里,才最为合适?
地点的选择,其实也不算最难,如宫中长乐殿、明光殿等,场地不小,皆可容纳,重新预备,虽仓促了些,但只要人手足够,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先不说长乐殿、明光殿等地方有无适合作画的位置,即便有,半个月内可能完成?记得当年叶钟离作那一幅壁画,也费时月余。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人,寻到刚回朝的宰相裴冀,认为最稳妥的法子,是在几个备用的选择里尽快定下新的庆典场合,以便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至于那一幅壁画,虽然众人一致认定,最合理的处置就是舍弃,但这种话,却不是他们敢说的。
今日一早,便有传言自宫中流出,皇帝对昨夜崇天殿连同壁画被焚一事反应平淡,听到回报,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句“烧便烧了,天意使然”,此外别无多话。但鉴于皇帝性情古怪,临朝至今二十载,敢说自己不会误听他话的大臣,恐怕没有几个。
他越是反应平淡,大臣反而越是猜疑。毕竟,壁画对当日场合的重要不言而喻,那是他功业的象征,就此缺失,他心里真正如何做想,谁也不敢确定。
这绝非可有可无的小事,尤其,又撞上了李延和王家一案,更需慎重,一个不好,恐触逆鳞。
“故我等不敢妄做决定,只选了几个可用的场地,请老宰相过目,看哪里最为适合。另外,壁画之事,也想请教老宰相,不知公主是否另有决断?”
裴冀看着官员呈上的备选宫殿名录,正听着他们述说各殿的情况,忽然,外面传来通报声,道驸马来了。
众人忙暂停,起身相迎。
裴萧元走了进来,朝座上的裴冀行了一礼,再与礼部众大臣略略寒暄过后,道:“公主已有定夺,场地改镇国楼。”
众人面露讶色。裴冀若有所思。
“另外,关于壁画,”裴萧元顿了一下,望向众人。
“公主说,壁画不可或缺。她领直院画师负责此事。”
“她叫我转告诸位,尽管放心,庆典到来之前,画一定能够完成。”
公主将亲自在镇国楼重作天人京洛图的消息,再次传开。
画作在镇国楼内,没有了宫墙的阻挡,便意味着往后,寻常的长安百姓,也将能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幅传奇的名画。
它最早出自传言已乘龙升天作了仙的的叶钟离之手,惊世绝艳,然而,在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般的匆匆背影后,便与它曾见证的立于巅峰的伟大长安一道,消失在了金戈马蹄的践踏和滚滚的战火之中。
而今,二十年后,一波三折,昔日的绝世名画,最终竟以这样一个方式归来,谁又能够料想?
接连多日,坊间茶舍酒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无人不盼画作能成,万众翘首期待,此前因了崇天殿起火一事带来的阴影,更是一扫而空。
崇天殿大火过后的第二天,絮雨将小虎儿交托给贺氏和裴萧元,自己便来到了镇国楼,开始闭门作画。
镇国楼造式和宫楼相同,壁画体量几与原作无二。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全部画作的。按照她的计划,她将负责勾线,完成后,由宋伯康王春雷林明远等人一道共同参与上色。
时间太过仓促,经手的人也多,出来的最终画作,或将远不及二十年前阿公的原作,更遑论超越。
但,她必须要去做这一件事。
留给她的时间极是紧迫了。短短七八天内,她必须完成全部的勾线。这是一幅壁画最核心的骨架,也是最难的地方。从构思布局开始,到细节的落实,每一条随风而动的衣褶,每一道山川峰石的褶皱,都必须画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
镇国楼里,她以极大的激情作画,不分日夜,完全地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饿了,便吃几口婢女送来放在一旁早已冷去的食物,倦了,便在近旁设的一处临时休息地合眼片刻,从梦中惊醒,爬起来,抓起画笔继续再画。即便是在短暂的梦境里,她也是化作飞天,翔游在画卷之中,彻底和它化为了一体。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半点犹豫。
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她预想中的这一幅画,便必须出现在即将到来的庆典里。
不是为了替她的父亲歌功颂德。他功业如何,是否当得起中兴君主之名,不在这一幅画,悠悠千年,后人自有评说。
便如她的阿耶得知崇天殿失火后,说的那句话一样,天意使然。她想为这个庆典做一件事。
她想要用这一幅曾见证过圣朝巅峰荣耀的画,去迎接凯旋的将士。让他们每一个人,在走进开远门的那一刻,便都能看到长安和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每一寸圣朝的土地,壮丽如斯,永受天神之祝福。
他们和这一次,以及从前再也回不来的每一个人的血,都不曾白白地流。
朝代会兴亡,君主会更替,人更有寿极。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的名字,也注定无人知晓。
但,昊天之下,山会铭记。
长安,也会铭记。
在几乎接连画了五天之后,第六个深夜,絮雨太过疲倦,一直抬举着的手臂酸得如要折断,眼皮不住沉坠,人立在为方便高处作画而搭的架上,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之感袭来。
她知自己必须要休息了。
她下了架,叮嘱杨在恩,到五更,她若自己没醒,叫醒她,随即入了休息室,和衣躺下,头才沾枕,便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不知时辰。五更的晨鼓响起,也没有惊动她。
当一觉睡饱,她茫然睁眼,发现外面天已大亮。
明媚的一道春日朝阳,从卷帘漏出的缝隙里照入。她猛地惊坐起来,翻身下榻,开门看见守在门外的杨在恩,禁不住大怒,叱道:“不是叫你五更叫我吗?为何不从?”
她从未对身边的人发过如此的怒。这一次,实在控制不住。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太紧了,紧到每一个时辰,都有预定的画面必须完成,只能提早,不能拖延。
“公主息怒。”
杨在恩受叱,非但没有惊慌,面上反而露出不同寻常的一丝喜色,躬身向她赔罪后,轻声道:“公主你去瞧瞧,谁来了。是他老人家不让我叫公主的。”
絮雨一呆,忽然反应过来,狂喜,拔腿便往大殿奔去,冲到了殿门前,停下脚步。
高高的画架之上,立着一道她熟悉的老者的背影。他手执画笔,微微仰头,接续着她昨夜停下的画面,正在聚精会神地勾画着线条。
“丫头,睡醒了?”
叶钟离转脸,手中依旧端笔,朝絮雨微笑点头。
“阿公出长安不远,在路上听说了崇天殿的事,想着你或需要帮忙,便回来了,好给你打个下手。”
“阿公!”
因了极大的激动和欣喜,絮雨眼前模糊了。
她哽咽出声,随即又飞快抹泪,不再说话,入内,从工案上拿起了另一支画笔,攀上画架,来到了叶钟离的身边,加入一道作画。
叶钟离是今晨五更入的长安。
据说,那位已消失了二十年多年的老神仙叶钟离竟突然现身,和公主一道,为镇国楼作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这新的消息一经传开,长安坊间彻底为之沸腾。若不是镇国楼的周围暂设保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怕半城的人都要涌来围观。虽暂还不能目睹壁画真颜,但对即将到来的庆典,长安民众变得愈发期待。
外面,那全部的喧腾和热闹,都被挡在了镇国楼的大门之外。
絮雨一心扑在壁画之上,和阿公一道,师徒二人合力,进展也意外得顺利。
终于,最后的一刻到来了。
前夜,壁画将成,只剩最后两笔。
在阿公带着鼓励的目光注视中,絮雨提起画笔,蘸料,为壁画中央的昊天大帝点染目睛。
完毕,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阿公双手负后,立在她的身后,正在静望。
阿公看的,不是这一幅历尽劫波、在多年之后,由师徒二人合力重又获得生命的壁画。
他目光所望,分明是她。
阿公一句话也无,然而,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阿公的眼里,闪烁着无比骄傲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那个城破的时刻,他在春深的细雨里为她取名,抱起她离开烟火长安的那一幕。
她撂了笔,转身扑到阿公怀里,抱住他日益衰瘦的身躯,想到分离又将到来,伤感无限,不禁垂泪。
叶钟离安慰着她,见她久久不肯抬头,便道:“丫头,你画的这一幅,可比当年阿公自己画的不知要好上多少。阿公沾了你的光,到时候,咱们让天下人都看得掉出眼珠子来!”
絮雨抬起了头,“阿公,你取笑我!都是你的功劳!”
叶钟离笑着摇头,接着,抬手为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叹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阿公都要替裴家儿发愁了。我瞧他不大会说话的样子,这日后早晚,他可如何哄你才好——”
“阿公!”
絮雨终于破涕而笑,不依地嚷了一声,这时,她看到在殿门之外的夜影暗角里,正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赵中芳略吃力地跨过门槛,走到了叶钟离的面前,恭敬地行过一礼,道:“陛下有一物,命我转交叶公。派去追的人没见到叶公,未料是叶公回来了。”
他从身后一名宫监手上托的盘中小心地捧了一样用素巾包裹的物件,呈到了叶钟离的面前。
看得出来,叶钟离应有几分费解。迟疑了下,接过,打开素巾,慢慢露出来一支女子用的金簪。簪身洗尽曾裹它的污泥,在明灯的映照下,静静地烁着如新的金光。
絮雨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出来,难过之余,不由也觉几分意外。
这一根曾戴在阿娘发间,也染过阿娘血的簪,在出土后,便一直藏在阿耶的身上,片刻也不曾离身。
她不知是何时,又是何等的情境之下,阿耶竟肯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他对丁白崖当年舍命保护过她阿娘的致谢吗?
还是丁白崖比他,更有资格得到它的陪伴?
她的眼,不觉又开始发热。
“此为昭德皇后遗物。”
赵中芳低声说完,向叶钟离再次躬身,行过一礼,便后退,转身,慢慢出殿。
叶钟离将簪子裹回原状,来到了随身所负的行囊前,小心地将它和遗骨放在了一起,重新扎上包裹后,他默默地望了片刻,轻轻拍了下它,便仿佛是在和他曾经的爱徒说了句什么话。
他的神情复杂,似欣慰,又似带了几分释然。
“丫头,我本欲往东都,不想裴冀却来了这里。他说有好酒,约我同饮。阿公耐不住酒虫勾引,趁月色正好,这就去讨酒喝了。走之前,须再趁机笑话他一回,这把年纪,竟又重入庙堂。垅亩之人的福,终究不是他能享的。”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
片刻后,他抬头,笑着说道。
絮雨走出了镇国楼。
裴萧元立在镇国楼外的高阶之下,正在等待着她。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到她的面了。从她入镇国楼作画的第一天起,她闭关不出,也不许他去探望打扰。他只好从命。知她今夜结束,早早便来这里等待了。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着,又将她轻轻揽入怀里,抱了抱,这才放开,端详起她。
裴萧元太想她了。
这半个月,于她,大约是乌飞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时辰。但于他,却是度日如年,漫长无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短短十来天,她便瘦了不少,脸愈小,显得双眼愈大,我见犹怜。
“很累吧?马车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觉。”
絮雨起初没有开口,任他牵了手,将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带着,安静地行了几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带我走走。我不累。”
她说的是真的。
献俘礼在即,壁画完成。
身边的男子,年轻而英俊,是她心中的情郎,儿子的父亲。
这个宁静无比的暮春深夜里,月影朦胧,如梦一般,笼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一切都是恰好。
她不觉得累。
她想走走,在这个晚上,随便哪里都行,只要和身边的人一起。
裴萧元停了步,看她一眼,目光微动了下,便召来近旁的一名随从,低低吩咐了几声,那人迅速离去。他再屈指,压在唇上,打了声唿哨。
月光下,一匹油光闪亮的黑色骏马昂首扬蹄,向着二人跑来。马蹄轻踏地面,发出嘚嘚的清响之声。
是已痊愈的金乌骓。
他将絮雨抱上它的背,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和她同骑。
马鞭轻抽了下金乌骓。它迈蹄,向着不远之外的开远门行去。
***
火油有bug,改方案二用磷,总之这个火非得烧不可→_→
宋代和尚文莹记载过一幅画牛:白昼牛在栏外吃草,黑夜牛在栏内躺卧,人都不明其理,啧啧称奇。画家就是利用磷夜晚闪光的特性作画,从而使画面在白昼与黑夜显出不同的图景。
第158章
一团夜风随着缓缓开启的城门涌入。闭栏了多日的马儿自风里嗅到郊野的鲜郁春草气息,欢嘶不已,经过长长门洞,出城而去。
絮雨半睁半闭着眼眸,身子松软,完全地靠在了身后之人那足以容纳她的怀抱中,任他带着,安闲地踏入了这个宁静的长安郊野夜里。
必是今夜月光太过梦幻,令她神思散漫,身仿佛与魂一道,依然还悠悠地浮在画的世界里。若不是腰间还有他坚实的臂膀搂箍着,她想她大约是要漂起来了。
裴萧元没有扰她半分,出城后,只悄然驭紧马缰,约束金乌太过欢腾的蹄步,以免惊到他怀中看起来正沉醉在她自己世界里的她。很快,金乌似悟到男主人的心意,蹄步依然轻快,却变得舒缓了起来。它不紧不慢地驮着男女主人,经过城北屯营,时而穿过开满各色杂花的野地,时而走上两边密布着榆柳的茂林郊道。渐渐地,马蹄带起的泥点松软了起来,风中的草香变得愈发丰盈,耳里传入哗哗的水声。金乌停了下来,打了个响鼻。絮雨应声四顾,看到前方大河横卧。不知不觉,竟到了渭水岸前,近畔,便是渭桥和那一座别亭。
为庆贺即将到来的献俘凯旋,两岸亮起一盏盏的灯笼。火光一路延伸,达数里之长,将渭水妆点得犹如一条火龙,蜿蜒东去。
此情此景,叫人如置梦中。然而,此地对二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还道是因他信马由缰,金乌被肥美水草吸引,带着他们一路胡乱撞来了此地。
她是无妨,却恐他败兴。
她醒了神,伸出手,抓起松松挂落下来的马缰,待驱马调转方向离去,不料身后探来一臂,不如何用力,但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举动。
她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月光倾泻而下,落入了河面,和两岸的千灯之火静静交映。
他的一双眼里,似也入了几分月火,烁动着数点隐约的光。
“累吗?”他问,声音温柔。
她下意识地摇头。他便一笑,自马背落地,接着,向她伸来了手。
絮雨一怔。
原来不是金乌误入旧地。
虽有几分困惑,不知他为何要带她来到这里,但他心无芥蒂,她自然更是无妨。
她欣然下马,和他并肩,漫步在了灯月交辉的河畔。
“前些日我事忙,小虎儿可乖乖听话?夜间睡觉可有哭闹?”
“他很乖。夜醒也是无妨。反正我也睡不着。叫阿姆喂他吃些东西,我再陪他玩,玩到他困,他自己便会睡。”
儿子困得眼皮不停打架,做父亲的还是不让他睡,继续逗弄,直到他脑袋一歪,人还坐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口里滴着涎水。
絮雨听着他的描述,想象着这此前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笑得俯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停步在了河边,托住她,看着她笑得站不住脚的模样,继续道:“我推他,他也醒不来。力气稍重些,他在榻上滚了几圈,险些滚出去。幸好我接住了他,否则,他便要脸贴地摔下去了。”
絮雨一愣,登时笑不出来了。她直起身,变了脸,狠狠捶他胸膛,咚咚作响:“裴萧元!你自己睡不着,就拿小虎儿玩!若他摔着了,我饶不了你!”
他受着她的捶打,哈哈大笑起来。极少见他笑得如此开怀,笑声惊动了藏在附近一丛芦草里夜眠的红头鹊。灯影里,只见它急急地分草而出,展翅逃向对岸。
絮雨盯他一眼,想到儿子,忽然归心似箭,不理他了,“我要回了!”
她收手,转身便走,手却被他从后捉住了。
“别走!”他跟上,顺势探臂从后揽住了她。
“白天我和他玩了一天,今夜便是打雷,他也不会醒了。况且,阿姆带着他呢!”
絮雨继续不为所动。忽然,感到他贴唇在了她的耳畔,一道耳语之声响起:“你只想他,就不想想我,问一声,我为何睡不着吗?”
耳朵被他弄得发痒,絮雨的心也跟着微微打了个颤,不由停了下来。
“为何?”她偏过脸,若无其事地应。
“你不在,我总是睡不着觉。”
身后之人慢吞吞地道。
“我不信。”
絮雨口里依旧如此道,身子却变得诚实无比,顺服地贴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里,任他握她双肩,将她转了个身,朝向了他。
“是真的。你闭关的这段时日,每天晚上,等小虎儿睡着,我便出来,到镇国楼外隔窗看一会儿你。看完了你,我再回去。”
“嫮儿,我很想你。”他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笑了起来,抱住她。两人静静相拥,在岸边立了片刻。
“今夜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吗?”她的脸靠在他的怀里,闭目问。
他起初不答,片刻后,忽然抬臂,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瞧!”
絮雨睁眸,抬起头,顺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深蓝色的夜空之下,慢慢显出了一个黑点。起初絮雨看不清是什么,渐渐地,那黑点靠近,越来越大。
渭河两岸,灯火映照,是一只飞翔的鹰隼。
“青隼!”她终于认出来了,便是那只白头青隼。
“它怎会在此?”她惊喜不已。
青隼越飞越近,最后,盘旋在二人头顶附近的上空。
“咦!”
她仰着头,发现青隼一只脚爪上仿佛还带着东西,“它抓着什么?”她嚷道,兴奋不已。
裴萧元笑而不语,端抬起一臂。
青隼清鸣一声,以一个完美的角度掠过河面,俯冲而下,稳稳地抓停在了他的臂上。
青隼脚爪上系着一只锦函,函身以五色线三道缠绕。裴萧元解下,摸了摸青隼,随即放走。
伴着又一道清鸣,它振翅而去。
在絮雨惊奇的注目之中,裴萧元将锦函递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打开。”
絮雨起初没动,只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只含笑望她。她咬了咬唇,终于,抬起手,解开五色线,慢慢地开了锦函。
在一簇庄重而灿烂的纁红锦缎底里,静静卧着一只发钗,钗头以无数条细如蚕线般的金丝,结作数颗金色的星。持函之手微动,群星便随之轻颤,烁动着点点闪耀不定的金光。
簪头盘丝的这种手法,并不常见,并且,她总觉似曾相识。
她看了片刻,忽然,记了起来,心咚地一跳,一下抬起头,望向了他。
“嫮儿,你也想起来了吗?”裴萧元道。
“我第一次在甘凉见你时,你的头上戴着我阿娘初嫁时的一支发簪,你走路时,簪头上的蝶便好似要飞起来。那是我父亲送她的。”
“你闭关的这些天,我除了陪咱们的小虎儿,另也做了一件事。”
“当年替我父亲打了那支发簪的西市匠人已不在了,他儿子还在,子承父业,也是银匠,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做不了活,更争不过那些竞相售卖西域宝石的胡商们,早搬出西市不再开炉。我找到了他,对他说,我是住在城南的裴家二郎,欲以首饰赠心爱之人,以求她垂怜许婚。只是她眼光奇高,寻常五色宝石,难入她眼。他怜我一片诚心,破例收我做了徒弟。我花了七天时间,打了这支簪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的那一抹伤痕之上。
“听闻你小时曾号簪星,是长安有名的小贵女。可笑我那时懵懵懂懂,整天不是埋头书房,读书写字,就是习武射箭,一心只想长大之后如何杀敌立功平天下,做一个绝世的大英雄……”
他大约觉自己小时想法可笑,摇了摇头,接道,“因而同在长安,竟不知你面。想必那时,你极是可爱。”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
“因而我照你从前名号,打了这支簪子,送给你,算是了我一个心愿。”
絮雨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做这样的事。
她定定地看着函中发簪。簪头群星点颤,星辉般耀闪灿烂,美丽无比。
“嫮儿,”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还欠你一件事。”
他停了下来。
她抬目,和他四目相交。他那一双平日几乎很难看出多少情绪的深邃的眼里,此刻却是亮晶晶的,这令他看起来,瞬间仿佛也变作了一个少年郎。
“嫮儿,我还不曾向你求过亲。第一次的婚约,是我伯父和你阿公定的。第二次,委屈了你。”
“淑女难得,何况如你,该当男子求之。从前是在这里,你收走了本已赠我的东西。这次回来,我便一直在想,等寻到机会,我一定要回到此地,亲口向你求亲,补我从前欠你的,好叫你做回我的妻。”
“我未料,今夜便是我最好的机会。”
絮雨忽觉阿公今夜那一句调侃她的话,说得丝毫也没有错。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哭。她的眼睛里,总是轻而易举地盈满泪花。
她含着泪,见他凝望自己,后退一步,接着,双臂平举胸前,向她郑重行过一礼,道:
“吾名萧元,祖出河东裴家,行二,字君严,年已成立。知李氏有女,小字嫮儿,神肌玉骨,花魂冰心,吾倾慕良深,寤寐求之。”
春深月明,千灯照夜。
他抬一臂,指足下那日夜奔流,永不停息的渭水。
“此川可证,萧元今以白头相约,求汝为我爱妻,共缔姻缘。此言既发,永矢弗谖。纵然有朝一日,参商相见,北斗南回,我心亦是不转,永固不移!”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沉着而有力,一字一句,和着身畔渭水的哗哗水声,传入了絮雨的耳。
热泪快要抑制不住,在她眼中打转。
“嫮儿,你可愿意,做我裴萧元的妻?”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问道。
在她看到那锦函上缠的三道五色丝绳之时,心里便有些疑惑起来。这是时下男女缔结姻缘之时盛放婚书的结绳之法,取三生五福之意。
她吸了吸鼻,命他为自己戴上他送她的发簪,在他端详自己之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勾起她的下巴,低下头,一颗一颗地亲去她面颊上的眼泪,就在他要吻上她的唇时,她忽然偏过脸,避开他的唇,哽咽着,含含糊糊地道:“郎君,我心里也有一话。你回来后,纵然你我再如何肌肤相亲,我亦不敢多问。为何你改了心意,忽然对我如此好?难道是因大彻围城,你向死而生……”
她停住。
他也沉默了下去。
她等了片刻,忽然懊悔,忙捉住他的手,笑道:“罢了,你当我没问。今夜我已极是欢喜,真的!”
他摇头,脱了自己外衣,铺在岸边一块平石之上,按她坐了下去。
她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悄悄看着他立在身旁的影。
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河面,掠动着一盏盏的灯笼,浮晃的灯火色里,他面向渭水岸北而立,眺望前方。那里过去,远方的远方,便是河西,便是北渊。
“嫮儿,”他忽然开口。
“在我知晓北渊之战的真相后,我所有的痛苦根源,皆来自一个认知,那便是我不能再爱你了。纵然我明知你是无辜,但倘若我继续爱你,那便是对我父亲,对我所知的道义的背叛。可是,你偏偏又是如此可爱。”
他转过身,端正地跪坐在她腿前的茵地之上,微微仰面,凝视着她。
“你是我第一眼便钟情的人。知你越多,越见你是如何可爱。那个时候,我甚至会想,假使你能稍微不那么可爱一点,或许我的痛苦,便不会那么多……”
他摇了摇头,自嘲,“我何其愚昧,自欺欺人!”
“确实如你所想。围城的那一夜,我放开了许多从前我无法开悟的事。出城前的最后一刻,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即将面临的战事,而是你,嫮儿。我心里最舍不下的,也是你。我问自己,我的父亲和我的阿娘,他们在天有灵,会因我钟情于你,忘不掉你,而对我失望吗?”
“我又问自己,倘我就此死去,将来你想起我,最后的印象,只剩下因我带给你的痛苦。我真的没有遗憾吗?故我在鱼符上给你留书。嫮儿,我就是这么自私,人死,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永远都会想念你……”
泪珠又一颗颗地从絮雨的眼中滚落。
她伸臂,勾住了还跪坐在她脚前的男子的颈项,和他额抵着额,微微哽咽。
“可是你回来后,为什么又不肯立刻进城来寻我?我以为……我以为,你又因我阿耶从前做下的事,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我侥幸活了下来。便如你所言,向死而生。战事一结束,我迫不及待提前回来,我想叫你知道,我非故我,然而那个回来的晚上,我忽然又惶恐了。你是公主,何其尊贵,我担忧你已不肯原谅我,倘若那样的话……”
“那样,你便怎样?”她问。
“我便永远做你的刀,保护你和小虎儿。”他低低地道。
她沉默了一下,捧住他英俊的脸,一面胡乱亲吻,一面喘息着道:“你不是问我,我到底何时起也喜欢了你吗?我自己也不知。我只知道,很早开始,或是看到你为了寻我,竟到了庐州,或是在我落水之时,你担忧我的生死,日以继夜寻找。自识得你,太多太多的事,不知何时起,我已为你心折。”
“我还有一个秘密,我的阿耶也不知。苍山之时,我强迫你做了我的驸马。新婚之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朝廷,为了我的阿耶,在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那是真话,却不是完全的真话。”
她和他不停地耳鬓厮磨着,“那个时候,在我的心里,亦暗怀希望。我希望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如此,我便可以就此得你做我郎君……”
她的言语,消失在了一个长长的,浓烈的亲吻里。
三天前方回到长安的青头,今夜在睡梦里,突然接到来自主人的指令,爬起来便去办事,终于赶到指定地点,完成重任之后,长长松了口气,随即蹲在公主瞧不见的暗处,背对男女主人,眼观鼻,鼻观心,许久过去,实在忍不住,偷偷回头,远远地,见男主人已召回金乌,和公主同骑,竟忘了他,自顾要回城去了。
“郎君!公主!等等我!”
青头一蹦而起,冲了出来,大声嚷着,追了上去。
第159章
典礼的日子,如期到来。
平旦,在长安响彻全城的隆隆街鼓声里,千门万户,次第开启。
吉时,城中响起凯旋乐。从开远门到皇宫的足可并排容纳几十匹马并头同行的衢街两旁,集满了自发聚自四面八方的民众。
参与今日献俘礼的归来将士,皆为功身。他们身披雪亮铠甲,胯骑高头战马,列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专为他们大开的开远门,从矗立在旁的镇国楼前走过,在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宫行去。
皇帝身着十二章衮服,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的帝王之冕,华盖警跸,端坐在外朝正中的高耸城楼之上,天威逼人。在他足下前方的广场里,数百文武朝官肃然列队分立,诸卫部列,黄麾仪仗。
队伍行至皇宫正大门,门后,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御道,直通城楼,金吾持戟,分立两侧。行在最前的千人继续走上御道,人马雄赳,马蹄踏地,声震地皮。
抵达下马桥的位置,此战的行军大总管令狐恭下了坐骑。他率着身后裴萧元、薛勉、贺都、宇文峙等十二个各方的主将,大步走到了城楼之前,向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行过跪礼,高声禀报此战战果。
何晋、陈绍、刘勃、顾十二等人,也因奋勇杀敌,军功超群,得在今日队伍前列。如何晋陈绍刘勃等人也就罢了,从前都是各有经历,但今日如此场合,于顾十二这些出身市井的将士来说,却是前所未有。此刻,虽然人人看去表情肃重,威风凛凛,实则内心已是激动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
“……臣令狐恭,奉陛下之命,征逆讨贼。仰赖天威,三军齐心,奋勇杀贼,威灵震敌。今幸不辱命,一举克定,擒获贼酋逆首,悉数献于天京……”
令狐恭洪亮的声音在广场中响荡,也送到了位于城楼后方的一间值房里。
絮雨伴着李诲,二人静静同坐,听着正来自外面的声音。
李诲今日也着衮冕衮服。他头上的衮冕,饰以九旒,衮服也是九章。除九之数,其余皆与皇帝无二。
待令狐恭献俘完毕,刑部尚书代皇帝宣读罪状,令将今日所献之俘与此前谋乱事败的王璋一众党羽斩首,并告太庙,随后,便是今日另项极为重要的内容:封李诲为皇太孙,昭告公布,令万民知悉。
随着预定流程一项一项地过,少年那原本极力镇定着的神情,渐渐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皇帝诏:朕承天明命,君临八极,率土之内,皆我赤子,凡非十恶,宜许自新。今却有反逆叛酋,相交勾结,跳梁丑类,狂僭侵暴,敢令朔漠不宁,黔黎蒙难……”
刑部尚书抑扬顿挫宣读圣旨的声音,跟着传送而至。
“我国我朝,仁恩浩荡,普天之下,咸使宁安,凡弃恶思顺者,无不恩抚。不从告谕,敢怀凶心,必义武奋扬,芟夷丑类……”
伴随着众多待斩酋俘和罪身之人被押送而出,广场里起了道道震耳欲聋的杀威之声。
“姑姑,我……真的行吗……”
在尚书的宣旨声中,李诲突然转头,望向了身边正伴他而坐的絮雨。
他的双手紧紧交握,笔直放在膝上,身体僵直。
“我……我还是担心,怕我做不好……”
他含了几分羞愧,低声说道,衮冕前的几道珠旒随他方才猛烈转头的动作交缠,挂在了冕盖之上。
去年春开始,朝廷作战,他则被悄然送去东都,除读书习法,更随裴冀一道,巡行偏村陋巷,亲历四时农桑。
“圣贤道理,你比姑姑知道的必定多得多。”絮雨说道,“姑姑也不知如何教你。”
“你能告诉姑姑,去年一年,你最大感悟为何?”
李诲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姑姑,我能说吗?”
“但讲无妨。”
“从前我极向往景升盛世,我以为,在那一场变乱之前,四海升平,人人皆是安居乐业,天下更是无饥。去年一年,我跟太傅走遍乡野,我方知晓,何为民生多艰!更叫我吃惊的,是我不止一次亲耳听到白发老农说,如今他们的光景,比起二十年前已是好过许多了。景升朝最后那些年,徭赋不断,差科繁重,他们一年四时不得休息。难有丰收,也只得粥菜勉强果腹,若逢荒年,卖田卖子者,比比皆是,乃至背井离乡,有家无归。而我去的地方,还是东都附近。想我国家之大,在那些偏远之地——”
他因了激动,停了下来。
絮雨点头。
“是,这些,早年姑姑在外之时,也有亲历。所以,裴太傅可有说,为君者,当如何应对?”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李诲慢慢说道。
“公主!”
这时,值房门外,传来郭果儿恭敬的请唤之声。
“皇太孙当出。裴太傅亲迎。”
絮雨起身,抬起手,将李诲衮冕前的旒珠整理了一番,令其整齐垂落,随即笑道:“去吧。只要你不忘你此刻的感悟,则我圣朝所有将士,无论今日在的,还是已不在的,他们的牺牲,便有所值。”
李诲咬牙,慢慢,却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裴冀带着礼官,正等候在外。
絮雨送李诲到了门口。他行了几步,忽然,又再次转身,向她恭敬下拜,行完一礼,终于,他起身,朝着裴冀等人走去。
“……昔哲王受图,上圣垂范。以贤而立,则王季兴周,以贵而升,则明帝定汉。今有新安王诲,猗兰毓祉,至性仁孝,承华虚位,率土系心……宜立诲为皇太孙,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
礼部尚书读完立皇太孙诏,将诏书送下城楼。李诲下跪,双手高高举起接过,向着皇帝行叩拜大礼。
接着,文武百官、禁卫仪军,以及,参与献俘的全部凯旋将士,从令狐恭、裴萧元始,随李诲一道,向着皇帝的方向行礼。
呼声从广场起,扩出皇宫城墙。丹凤门外的将士跟着下跪山呼。声浪又一波波地蔓延出去,临街百姓纷纷跟从,加入了山呼的行列。
皇帝缓缓从城楼御座之上起身,立他身后一隅的絮雨悄然上来,扶住了他。待去,忽然她又转头,看了眼城楼下方。
广场之上,正万人齐拜,形同蚁聚。然而,在密密麻麻人群里,她依然还是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一道身影,昭昭朗朗,风猷如松。
他与身旁所有人一样,本正俯首行礼,在她回首之时,如心有感应,慢慢抬头,举目望来。
万众之中,二人四目遥遥相接。
“你在看甚?”皇帝跟她停了下来,等了片刻,忽然发问。
“看我裴郎。”她低声应。
皇帝一直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在身后冲入云霄般的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她扶着皇帝,下了城楼。
同日,庆功盛典在新落成的镇国楼里举行。
皇帝未再露面。一切典仪,由皇太孙李诲代行。
镇国楼前,文武百官悉数列位,西蕃、渤海、林邑、真腊、曹国、安国……众多的夷王国使和天下名士逾千人,各按其位,屏息立于楼前,等待吉时的到来。
“当——”“当——”
在镇国楼顶忽然发出的洪钟声里,殿门缓缓开启。众人相继入内。当那一幅传言中的壁画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画中,那一个由天神和人间共同构成的世界压顶而来。它巍然俯临万物,如真,又如虚幻。在场之人,无不被其无与伦比的气势所震,只觉目眩神迷,心潮澎湃,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心甘情愿地景仰,向这座日日夜夜受着众神眷顾的伟大皇城,献上他们心甘情愿的环拱和崇拜。
在一阵屏息般的寂静过后,当中,一个不知是谁的白发名士忽然失声痛哭:“就是它啊!青山不烂,长安犹在!没有想到,此生我竟还能亲眼看它复现!我今死亦甘心!”
泣声里,他扑地向画而跪。众人跟随,向着名画之下前方正中那一个空虚的高位,齐齐下拜。
悠扬的雅乐声中,皇太孙李诲在宰相太傅裴冀的陪同下现身。他领众向那虚位再次行礼过后,入了设在旁的次位。
礼官开始宣告封赐。
令狐恭屯边多年,本就劳苦,此次战功显著,加光禄大夫,授兵部尚书之职,自今日起,入朝奉职。
宋国公薛勉以功加封辅国大将军。
宇文峙世居藩服,思禀正朔,正式受封西平郡王,蜀州刺史,左武卫大将军。
贺都册西蕃王,威卫大将军。
兰泰因协助平定西南叛乱有功,加忠武将军号。
其余,除去那些获得赏金的不计其数的普通士兵,数以百计之人,因各自显功,也得以在今获得入内受封的殊荣,或为官,或赐爵,不一而足。
这一场在镇国楼举行的庆典,每宣一项,便有礼官及时传报给在外的凯旋将士,以此夸耀功劳。在开远门的附近,自然也聚满无数见缝插针的长安民众。当许多来自西市的人听到顾十二因功得封六品昭武校尉,任金吾执官,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人人兴高采烈,与有荣焉。
这一场庆典,一直举行到了黄昏。
全部有功之人,皆受封赏。
在最后的宫筵开始之前,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还有一道重要诏令要颁。
这是一道特殊的,迟了二十年的诏令。
今日,在这个场合颁布,应是皇帝最好的机会了。
当初因何,烈士蒙冤,人人心照不宣。只要如今,列出一个可告天下的堂皇理由,朝廷还烈士以当有的英名,那么,在皇帝身后,史官的笔下,他将不仅有扫除丧乱、重固山河的武功,更具反躬自省、过而改之的圣人之德,足以登明君之列。
镇国楼中,史官端坐一旁,提笔蘸墨,凝神聆听,正待继续录写最后一道诏令,不料,礼部尚书手中已是无诏,望向座上皇太孙,请他宣事。
李诲迟疑了下,看向裴冀。
裴冀神色平静,向他微微颔首。
李诲一顿,压下心中疑惑,宣布开筵。
盛典中最重要的此项如此终结,是许多人始料未及的。
百官当中,一些亲历两朝之事的老臣,如郑嵩等人,无不面露失望之色。
不止如此,随着此战的胜利和裴萧元名声广传,边军之中,他广受拥戴,在长安,封尘了多年的神虎军旧事,近来也重新成为了坊间议论的话题。
酒楼茶舍,说到神虎大将军和八百英烈当年死战北渊的壮举,无人不是感慨,谈及崔娘子带孤子为丈夫旧部请命,更是唏嘘不已。听闻果园坊里住着神虎军的家眷和后人,许多热心民众纷纷赶去探望,送钱送物。不少歌咏壮士的边塞雄诗甚至流入了平康坊,成为最受客人欢迎的时兴新曲,歌娘竞相谱曲弹唱,花街柳巷,竟也终日发出铮铮有如剑鸣的铿锵琴音。
镇国楼外,凯旋的将士面面相觑。何晋陈绍顾十二等许多人,虽自己因了此战,得以加官进禄,但没有想到,皇帝竟至今仍不肯为当年的神虎军平反,谁有心情去笑。
那些今日特意换了新衣,纷纷赶来此地的果园坊人,等不到盼望的消息,默默垂头离去。周围民众让道,同情相送。
君威岂容玷。
圣人为了他的颜面,终究是不肯在天下人面前承认,当年,他犯下了过错。
对此,除去一声叹息,还能如何?
夜幕再次降临。
白天这令人失望的段落,并没有影响接下来这长安夜的喜庆。
今日起,长安解除宵禁。民众将有三天的狂欢时间。满城张灯结彩,坊门相互开放,东西两市和附近的繁华地段,人头涌动,到处都是挑着担子售卖各种玩意儿的货郎和举家夜游之人,欢声笑语,盈满街道。
絮雨和裴萧元回到了许久不住的永宁宅,用过饭,放早就按捺不住的青头和一众男仆婢女们自由外出游玩,两人哪里也未去,闭门后,她在房中就着银灯整理信笺,裴萧元则仰面躺在床榻之上,逗着小虎儿玩。
堆积的信笺,大多是长安众多的命妇们应着时节发来的普通问安函而已,无须回复。只一封,是李婉婉的信,除应时问安,祝她春日好之外,提了句卢文君。
经过太医精心治疗,如今她终于慢慢恢复了些记忆,想起自己身份,也记起父母和亲友,唯独那个狼心胡儿,竟忘得干干净净,是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长公主彻底松了口气,欢喜不已。
大约是又添一岁,少女也多了心事。李婉婉感叹,说自己极为羡慕文君,每日笑声不绝,竟比从前还要无忧无虑。又问絮雨,何日有空,趁着春日留尾,想与文君约她游玩一番。
絮雨看完她信,提笔回复,时不时看一眼近旁的父子。
小虎儿每天都在噌噌地长,力气也越发大了。他的手指抓着裴萧元左右手的两根中指,任裴萧元如何举臂,也牢牢攥紧,将自己挂在了空中,两条腿蹬来蹬去,咯咯地笑。
裴萧元越举越高,最后,竟还令小虎儿荡来荡去,如玩秋千。小虎儿的小腿蹬得越发厉害,笑声也越大。
絮雨今夜本就有些分神,此刻看不下去,怕万一小虎儿抓不稳掉落摔疼,搁笔走去。裴萧元一笑,在她要开口阻止前,反手将儿子的小拳头抓在了手心里,稳稳放在床的内侧,让他自己爬着玩。
接着,他另臂探来,抓住了停在床前的她的手,轻轻一拽,她便躺落在了他的身旁。
“放心,我有数。小虎儿力气很大,抓了我指,想拿出也难。”他闲谈地道,微笑地看着在他里侧爬来爬去的儿子。小虎儿口里咿声不绝,显然,是想继续和父亲玩方才那种危险的游戏。
絮雨慢慢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郎君……”
终于,她唤他。
关于朝廷何日才为神虎军正名一事,除了早前那一句会给一个交待之外,皇帝再无多半句的话了。
但絮雨很早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她知道,对此,裴萧元如今想来应也是了然于心的。
已经太久了。今日他或不会为此,再动更多的怨怒之心。
但在她的心中,始终还是深为歉疚。
“今日……”
她方起了头,他转脸朝她,吻住了她的口,不叫她再说下去。
“和你无关。嫮儿,你不用觉得歉疚。”
吻她片刻,他松开她的口,安慰地道。
絮雨眼睫微抖,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伯父今日寻我,说了些话。他大约怕我想不通。其实他便是不说,我也早猜到了……”
他顿了一下。
“嫮儿,你的阿耶,他当真是个狠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都下去得手,不管别人如何怨恨,也不管身后之名……”
絮雨沉默了。
他转头,看了眼身旁不停发着噪闹声的儿子。
方才为阻止他乱爬打扰到自己和她亲吻,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掌压在了儿子的背上。
小虎儿被父亲的大手牢牢钉在床上,脸面朝下,小乌龟似的,正奋力地拱翘头颈,手脚并用,不停挣扎,想翻身坐起。奈何后背大山压顶,他如何能脱得开,憋得小脸通红,气恼得就要哭出来了。
“别想这些了。今夜青头他们都出去玩了。你想不想去?莫若咱们也带小虎儿,一道出去走走?”
絮雨嗯了声。他一笑,松开苦苦挣扎的儿子,一臂抱起,另臂将她带起,自己也翻身坐起。
正待收拾了一道出门去,这时,听到门外传来杨在恩的通报之声。
“公主,驸马,陛下方传话过来,叫你二人入宫去。”
两人对望一眼,却听杨在恩又道:
“陛下还吩咐,将小郎君也一同带去。”
第160章
皇帝不止体衰,双目亦不可视物,此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也无须再加以隐瞒。献俘礼结束,由公主搀他去了,似镇国楼那样的场合,自然不便露面。但感念君臣多年之谊,典礼结束,他还是应求,从许多渴盼得到觐见机会的夷王使官、朝堂老臣、来自地方的刺史方伯以及当世名士里,择了些年长德高之人,赐予面见之荣,君臣叙话,共贺嘉礼。
皇太孙虽器怀韶敏,雅质惠和,今日初次在重大场合露面,表现便可圈可点,然而,终究是个少年,从前更无资历,怎比皇帝积威。想皇帝临朝二十年,终于有如此一个足以媲美当年永安殿盛况的竞夸功业的场合,对此他应已等待多年,末了,却竟无法亲赴,怎不叫人唏嘘?
见臣下时,皇帝又表露出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轻松,谈笑风声,忆荏苒君臣共事岁月。退下时,许多人感慨良多,乃至当场涕泪交加,再三恳请皇帝保重龙体,以造福黔黎。
待全部人退去,夜色已沉。皇帝最后,单独召见了两个人。一位郑嵩,另位袁值。
今日朝廷大加封赐,除镇国楼里封的那一批和战事有直接关系的有功之人,另还封了一些人,如郑嵩、如至今仍因养伤尚未归京的崔道嗣等。袁值也在当中。
皇帝方见完郑嵩。这老御史出来时,紧兜衣袖,目中依稀仍蕴泪光。
袁值得授秦州节度使之职,择日便将出京外任。
那地虽远离中原,地处幽荒,却地跨秦成诸州,历来是国家重要的畜牧之地,为朝廷饲牧战马。
以他身份,最后得此去处,未尝不是最好归宿。他趴跪在皇帝的面前,也不知皇帝对他说了几句甚话,他久久不起,只不停地叩首。皇帝半卧半坐,闭目,拂了拂手。他拭泪,又叩首一回,方轻轻起身,退了出来,又向着赵中芳深深行礼,神色恭敬。
“往后你身负重任。此去,谨记陛下之言,效死忠上,无怠无荒,固保宗基!”
老宫监一改往日苍老之态,目光锐利,神情异常肃穆。
“儿子谨记在心!将来倘若侥幸有后,必也世代传命,永不敢忘。如有违今日之誓,则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袁值一字一字地应道。
此时宫漏之声传来。
老宫监侧耳听完,道:“公主和驸马应已到了。你再拜一拜,拜完了,你便去吧。”
“是。”
袁值不等人现身,先便提起袍摆,双膝落地。
絮雨和裴萧元抱着小虎儿入紫云宫,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到了近前,不由停步。
袁值道:“奴奉陛下之命,将往秦州,继续效命朝廷。此去,必不忘恩遇,谨记陛下之言,无怠事务。往后山高水长,奴恭祝公主驸马白头偕老,瓜瓞绵绵,小郎君无忧无灾,长命百岁!”
毕,他郑重叩首,行大礼。
裴萧元一顿,起初略不解,待说话,迟疑了下,又看向身旁的她。
她未发声,只静静地看着跪地在行礼的袁值。
袁值礼毕,便不再停留,起身,低头而去。
裴萧元转过头,正看着袁值离去的影,这时,听到殿内传来一道声音:“是嫮儿来了吗?”
赵中芳应是,看向二人。
裴萧元收神,随絮雨一道抱着儿子入内。
皇帝已褪去白天的衮冕衮服,此刻只着常服,看去便和寻常人家的长者无二。他盘膝坐在坐榻之上,哑宫监垂着头,悄然立在一角,看到絮雨和裴萧元入,行礼过后,匆匆走了出去。
“小虎儿呢!带来了吗?”
不待裴萧元行礼,皇帝便面露笑容,摸着坐榻,要自己起身。
小虎儿方才在马车里已是睡着,此刻被父亲抱着入宫,路上又醒,认出皇帝,立刻朝他伸手,口里发出欢喜的咿咿呀呀之声。
皇帝听见,喜笑颜开地转过脸:“小虎儿是要我抱吗?”
裴萧元没有反应。
絮雨看他一眼,将儿子从他臂里接过,抱着,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接过,在女儿的助力下,靠坐下去,抱着小虎儿和他玩了片刻,笑着和女儿道:“阿耶听裴冀讲,他一不小心,胡子被小虎儿揪断了两根。他却高兴得很,竟在阿耶面前说小虎儿和他亲,怕是意在炫耀,岂不知阿耶的胡子,早不知已被拽过多少回了。可笑可笑!”
被小虎儿抓过胡须的人,可不止皇帝和裴冀,还有一位,便是阿公。只是皇帝不知,此刻竟和裴冀比较起了这个。
真真是好强到老,连此,也要比个高低厚薄。
絮雨微笑不语,看着皇帝抱着儿子又逗弄了片刻,知儿子好动,也越来越重了,怕皇帝乏累,伸手,欲抱回来,口中道:“小虎儿能得阿耶你们的钟爱,是他的福气。”
皇帝却没有立刻放回给她,问道:“裴冀给他起名了吗?”
“伯父说,名‘弗谖’,如何?”
“弗谖,弗谖……”
皇帝沉默了片刻,喃喃念了两声,抬起手,抚摸了下小虎儿圆溜溜的脑袋。
“好啊,叫这个名好。勿忘过往,永铭在心。”
小虎儿以为皇帝是在和他玩,咯笑一声,猛地发力,直起他那两条日益有力的小短腿,纵跳个不停。
皇帝双手托着小虎儿的两腋,任他跳来跳去,开怀大笑,笑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长钥,递上。
这钥长几乎如筷,看起来像是铸铁所制,乌沉沉的,也不知配的是哪里的锁,看起来丝毫不显眼,并且,重量不轻。
小虎儿以为是新玩具,眼睛一亮,一把抓了,小手随即牢牢攥住,舞来舞去,竟不掉落。
絮雨不解,望向皇帝,只听他道:“阿耶给小虎儿备了点东西。此事是你那赵伴当经手的,日后他会和你说。”
絮雨仍是不解,望向跟了进来的赵中芳。他的眼角微微发红,露笑,点了点头。
絮雨不再多问。皇帝爱怜不舍地亲了亲小虎儿,示意她来接。她接过儿子,哄他撒手,好收起这铁棍,万一划伤人。皇帝也从榻上下了地,赵中芳上来,为他穿靴,又加了件外衣。
皇帝立稳足,缓缓转向裴萧元的方向,对着进来后便始终未发一声的人道:“朕想出去走走,你陪朕来。”
絮雨抬头悄悄望去。见裴萧元终于迈步,待上去搀扶,皇帝却又将手搭在了老宫监的手上,随即,朝外走去。
裴萧元一顿,行在后,跟了上去。
夜色浓沉。裴萧元随皇帝走完了寂静而狭长的夹城道,出来,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皇帝上车,坐稳之后,马车便沿着大街,向南而去。
已近亥时,但在靠近皇宫的城北中心地带,今夜灯火耀灿,街道之上,随处依然都是夜游之人,喧声笑语不绝。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行过街,渐渐,繁华不见,灯火阑珊。再行经一段两旁遍布着荒田的道路,终于,抵达了一个荒僻的地方。
裴萧元引着皇帝,向那一片辉煌灯火照不到的居所行去。伴着几声随风传来的儿童嬉闹之声,前方渐又显出了一团团灯的光晕。
十来名总角小童今夜本想去往城北闹市游玩,却因路远天黑,被大人阻止,此时便不睡觉,手里挑着自己糊的兔子灯南瓜灯花瓣灯,正在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转圈追逐笑闹。
皇帝停在荒埂之畔,静静听了片刻。小童们忽然发现人来,奔近,认出裴萧元,欢喜不已,纷纷下跪磕头,又盯着他身边的皇帝看,不敢出声。
随后的宫监给小童发放糖糕。裴萧元继续领着皇帝前行,入内,行到了那一座寂静的供屋槛前。
供案上点着一盏清油灯,昏昏昧昧,显出附近一片高高低低的牌位的影。
皇帝撒开了裴萧元扶持自己的手,自己抬步,摸索前行,终于,行到了供案之前。
他面向供案而立,如此立了良久,忽然,缓缓下跪,叩首,额头落地。
他便如此俯伏于地,身影纹丝不动,宛如化作石像。许久过去了,终于,他自己扶供案,吃力地爬了起来。此时,在裴萧元的身后,供屋之外,已是聚满了人。
当中许多,是白天曾赶去镇国楼的人。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夜半突然跟随裴家郎君现身于此的不速之人,神情惊疑不定。
皇帝转身,自己朝外,慢慢走去。当中一名白发老军死死盯他,看了片刻,突然,他吃惊地喊出了声。
“圣人!是圣人!”
老军猛地扑跪在了地上,转头朝着身后之人喊道:“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随这老军呼声落下,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男女老幼纷纷下跪。霎时,大片的人,跪满了门槛外的院落。
“陛下!陛下!大将军和他的儿郎们,究竟何日,才能等到那一天哪!”
老军额头砰砰地用力撞着门槛,不顾皮开肉绽,老泪纵横地泣。
皇帝停步在了槛后,立片刻,他继续迈步,摸索着,一言不发地前行,渐渐地,将两旁所有的人,和那些哭泣和恳求的声音,尽数留在了身后。
马车掉头,返往城北。
“抬朕上去。朕想到上面,瞧瞧长安。”
当马车再次停下,停在镇国楼前时,皇帝发话。
老宫监指挥几名体格健壮的宫监,迅速抬来了一架预先备好的坐辇。皇帝坐上去了,被抬着,一口气送到了镇国楼的顶上。
镇国楼尚未向民间开放。此刻周围寂静无声,惟它独自高耸在开远门的近旁,黑夜里,从远处看去,仿佛一柄插在了城墙旁的长剑,楼顶那一顶钟亭,便是剑尖,笔直冲天。
老宫监望了眼皇帝,眼中掠过一缕悲伤似的光。他领人全部退了下去,令顶上只剩皇帝和裴萧元二人。
皇帝停在那一口大钟之前。亮在钟亭之顶的灯火勾勒出了皇帝的身影,佝偻而僵硬。裴萧元这才觉察,他似正在忍受某种来自身体里的痛苦。就在他待开口询问时,却见皇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站直身,环顾四方。
今夜,在他的脚下,一座座纵横排列的坊城,被灯火相互联结了起来,流光溢彩,辉煌灿烂,直叫人疑是天河倒挂,满天的星子,流淌在了长安的大街和小巷。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一切却又好似全部收入了他的眼里。他向着灯火繁城立了片刻,忽然道:“朕平生极少佩服人,唯独你的父亲,他是个例外。”
“朕说此话,绝无意为自己开脱,但当年,在做那决定时,朕确实不曾料想,他会主动出关狙击,以身挡敌,竟致战死。”
裴萧元神情微微绷紧,没有接话。
“朕有时候会想,”皇帝继续道,“当年,倘若你的父亲已经知道,那一场北渊之战,其实是阴谋引致,他将会做如何抉择……”
皇帝停了片刻。
“朕可以肯定,他必定抉择如故。敌已至,纵然明知踏入阴谋,他也不会弃北渊不顾。”
“也只有你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的儿郎。”
“朕羡慕他。”皇帝慢慢转面,向着身旁的裴萧元说道。
站得近,借顶上的灯火之色,裴萧元此时看得愈发清楚了,皇帝的脸容上,呈出了如大咳后的病态般的红色。
“陛下倘若乏累,臣送陛下回宫歇息。”他如此说道,却依旧是恭谨而略疏远的语气。
皇帝似不曾入耳,继续道:“朕不如他,朕更欠了他八百条好汉的命。但这个天下——”
皇帝突然语气一转,“除了你的父亲,朕敢说,再无人有资格,可来审判朕的是非。”
“景升丧乱,豺狼腥膻,山河半壁倾塌,天下黔黎蒙难,呼号无措。是朕平定乱阶,避免衣冠沦没,异族入主的局面——”
皇帝情绪似渐渐激动,突然喘息起来。
“朕登基后,人丁锐减,内有前朝所留积弊,外有强敌虎视,朕忍辱负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后,方有了如今局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笔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发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速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冲上去,抖着手,为皇帝擦拭血丝,又抓住了皇帝那滚烫的手,眼泪滚了出来。
皇帝慢慢睁目:“莫难过。阿耶早就盼着这一日了,嫮儿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还愿不愿见阿耶,阿耶总是要去寻她的。”
絮雨汹涌流泪。
“莫哭。”皇帝轻轻为她擦泪,望一眼那道正冲向太医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过来。
“记得裴家儿从前在苍山背过一次阿耶,阿耶感觉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只是不好说出口。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阿耶很是欢喜。”
皇帝微笑着,轻声说道。
正史载,献俘礼当日深夜,皇帝在接见完群臣后,油尽灯枯,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驾崩于紫云宫西殿。
而野史和民间皆说,皇帝实是因临朝后期沉迷修道,为求长生,误服过量丹丸,方暴毙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驸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将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后,含笑溘然而去。
而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国庆结束之后公布于世的。
“铛——”
“铛——”
“铛——”
大丧的钟声,从皇宫的深处里传出,惊动长安数百寺院,东西南北,纷纷跟随。
在满城到处撞动的大丧之音里,郑嵩在家中书房里惊起。百官匆匆忙忙,赶往皇宫。裴冀带着皇太孙李诲,跪在梓宫之前。
钟声传到鸿胪寺附馆和众多的进奏院。那些尚未离开长安的藩夷使者们披头跣足,不能自止。
钟声传到西市。执勤的顾十二和众卫士下马,扑跪当街,痛哭流涕。
钟声传到簪星观。观门口的香客止步,惊惶议论。对面,那正在殷勤招揽客人的卖花娘止了卖声,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开得娇艳的桃杏花。
钟声传到永平坊。一边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儿,一边在骂人偷懒的高大娘猝然闭口,快步走到家门口,眺望皇宫方向,片刻后,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门前彩灯,改挂白色灯笼。
钟声也传出了城。沿以长安为中心而辐射开的驿道上的无数驿站,遍传各地。半个月后,将响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负行囊的老者听到,停了骡,转头遥望了片刻,于道旁下拜,向着长安的方向,行了一个叩首之礼,随即,他起身,带着行囊,继续上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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