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那边厢,曹宦急得上蹿下跳。
这二位,今日随便哪个若真在这里出事,倒霉的应当就是他了。
“蠢物!还不快上!分开他们!”
正嘶声力竭地催人分架,忽然望见对面石堆之后走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大喜过望,也无暇去想他怎的突然会从这石堆后出来,冲上去便作揖:“裴司丞你可来了!快!快帮我把他二人分开!”
这曹宦颇得袁值重用,是司宫台下有头有脸的大宦官,平常爱在百官面前摆架子,此刻见到裴萧元,却如遇救星,连连拱手。
裴萧元大步上前,自近旁一宫卫身上连鞘抄来腰刀,欺身靠近还在狠斗着的两个人,刀鞘顶入中间,振臂发力,一下便将二人挑开。
承平仰面朝天摔了出去,宇文峙扑倒在地。两人此刻皆面容染血,官袍破裂,各自喘息不已,盯着彼此的眼神,却依旧若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压住!压住!”曹宦见状立刻指挥人再上。众人这回分作两堆,一拥而上,压胳膊的压胳膊,摁腿的摁腿,终于将人各自牢牢制住。
“放开他们!”裴萧元喝了一声。
众宫监宫卫一怔,看一眼曹宦,又望向裴萧元,见这位入京才一个多月的金吾卫司丞面含愠怒,目色若刀剑般湛利,不由慢慢撒开了手。
承平一得自由,自地上一跃而起:“君严兄!这狗奴子——”
“住口!”裴萧元截住他话。
承平一怔。
“你二人,立时出宫!”
他目光扫过承平和宇文峙,道。
“要厮杀,去外面拿刀剑杀个痛快。此处再敢滞留一刻,休怪我不给二位面子,立将你二人以应出宫殿辄留、滋扰犯上之罪投金吾监,按律处置!”
他神色微怒,语带威严,话音落下,一片寂静,那本要上前开口说话的曹宦迟疑了下,也停住,看着王子和郡王府世子。
护卫宫廷秩序本也是他职责之一,真若如此处置,也在职权之中。
承平沉默了下去。
宇文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盯裴萧元一眼,目光又阴沉地掠过在他身后不远之外的那堆乱石,一言不发,掸了掸沾身的几片草叶,转身去了。
宇文峙去后,承平寻望周围,犹疑不决,再次望向裴萧元,似想再说什么,却再次被打断。
“世子走了,王子殿下还想留下作甚?”裴萧元冷冷道。
承平咬了咬牙,不再说话,转头而去。
等这二人背影消失,裴萧元转向曹宦,再次开口,语气已是如常:“曹内侍,方才那样处置,你看如何?若有悖处,内侍回去通报袁执事,尽管重办。”
这曹宦想起此前听来的消息,裴萧元入京的当晚,王子在春风楼为他设宴接风,结果遇到平西郡王世子,险些刀剑交加,当场斗殴。
双方恩怨由来,他自是清楚。看今天这场架,便是前次那一场的延续了。这种事,说句大不敬的,看在这二人背后的老子的面上,今日便是圣人来了,恐怕也不会当真治罪,何况是自己?
这摊子事,他是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忙道:“裴司丞说什么呢!方才发生何事?什么事都没有!我看就是王子殿下与世子切磋武功而已,只是地方选得不妥。好在他二人都知错了,再好不过!”说完扭头转向自己带来的人,眼睛一瞪:“有没有事?”
“无事!”
众宫监宫卫异口同声。
曹宦嘿嘿一笑,向裴萧元拱了拱手:“司丞若无别事,我先走了,前头事情还有一大堆在等着!”
裴萧元含笑颔首,目送这宦官领了人原路回去,所有人不见,他面上笑容的消失,转身快步回到石堆之后。
絮雨还坐在地上。
她方才蜷于此,屏息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见乱局解决,人也走光,终于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思及方才那一场变故,仍是不明所以。忽然看到他身影转回,回神扶住身畔的石面,慢慢起身。裴萧元见状探臂朝向她,若要搭手搀扶,手快碰到她臂,一顿,又收了回去。
“你还能走吗?”
他问,转头看了下四围。
“若不能,我叫个宫监搀你。”
她足踝应当扭得不轻。方才已经坐了一会儿,痛感非但没有消减,此刻反而变得如同针刺一般。
“能走。”絮雨很快站直,双足落地,向他笑道。
“方才多谢你了!你有事尽管去,不必管我。我在近旁有间休息的屋,不远,我先回去整理下。”
她返身向着来的方向去,并未回头,却能感觉得到,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便尽量忽略一侧足踝落地行步之时带来的疼痛之感,没事一样,终于咬着牙,坚持平稳地走回到了那屋的门前。
正待推门入内,忽然身后传来脚步之声。转头看到他大步上来了。
他还没走,叫她停。
她依言,略不解地看着他,见他到了近前,竟俯身下来,探手到她伤了的那一侧足踝上,隔着层软布靴面,压了压。
随他指压试探,瞬间一阵疼痛入骨的感觉传来,她忍不住蹙眉,轻轻嘶了一声。
他抬头看她一眼,复低头,隔靴握住她的一只伤脚,试着轻柔旋动,随即放落在地。
“肿成这样了。至于吗?”
他的语气轻淡,但她怎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咬了咬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进去吧,等我片刻。勿再随意走动,免得加重伤情。”
他吩咐了一声,转身去了。
絮雨只好扶着墙,自己单脚跳着进去,坐等他回。
他没叫她久等,很快返回,带来一盒伤药,说方才从太医署取的,不知效果如何,叫她先擦伤踝,等回去了,他会叫人给她另外送药。
絮雨接过,低头脱下靴,除袜,露出一只白皙的裸足。他略背身,目望门角。
脚踝不看不知,一看吓了一跳。
才短短这么些功夫,已是肿胖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她抹了药,照他指点,手掌按揉片刻,穿回鞋袜。
他回身,说方才已去宋伯康那里给她告了假。
她抬头看向他。
“放心,不是我自己去的!”他语气平平地补了一句。
“此间有个名张顺的宫监,他替你说的,等下也会送你出宫。日后你在这里若是有事,吩咐此人便是。”
那天晚上要和对方划清界限的言语犹如在耳,今日便遇上这样的意外。
此刻除了道谢,絮雨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更是讪讪,感到很没意思。
“多谢你了……”她喃喃道。
他没说话,走了出去。
片刻后,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灰衣宫监,中等身材,宽额阔颌,一脸和气,丢在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长相。
他看起来是个低阶的内监官,对絮雨极是恭敬,先解释了一番,说去寻宋伯康的时候,称与她从前在宫外有旧,方才遇她走路不小心扭伤脚,不能立刻上工。叫她心里有个数,下回若遇宋伯康问,不至于兜不上话。因如今离正式动笔还早,时间不算紧,宋伯康让她好好休息,等到痊愈再来做事也是无妨。
絮雨被他扶着慢慢走了出去,外面停着一匹马。她上马,经指点,从近旁一扇临时开的专供工匠运送泥瓦石料等物的便门出了宫。
路不远,她回到还在住的那间传舍,人没下马,耳中便听得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雀跃般扑来:“小郎君!是我!”
青头欢天喜冲了上来,看起来好像早在这里等着,伸手扶絮雨下马,又一路搀送进去,取出只青瓷小瓶,说是郎君从前得自西蕃的伤药,治跌打外伤,效果奇佳,又将用法说给絮雨。
絮雨接过,笑着道谢。
“我跟郎君如今住得离你不远,只隔着一条街。厨娘晚些会来,给小娘——”
他啪地抽了下自己的脸。
“——给小郎君你送饭食。”
絮雨忙道:“真的不敢再劳烦了!”
“是她自己定要来的!和郎君没半点干系!”
青头替主人撇清关系。
“她做的饭食比传舍的可口。再说你腿脚扭了,行动不便,她来服侍,也是方便。”
絮雨沉默了。
在宫中已那样麻烦过他了,此刻如何,其实也无大的区别了。
再推三阻四,倒显自己惺惺作态。
“对了,小郎君你怎会来长安?”
青头早就想来这里瞧瞧,只是之前得过主人严令,不许靠近,故始终未能如愿。今日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落,竟然让他送药来此,正中下怀,一溜烟跑来,此刻见到了人,怎还忍得住那一颗已压抑多日的好奇心。
絮雨含糊应了两句,只说是想来长安寻上进的机会。
“小郎君你知不知道郎君是如何找到你的?”不待絮雨答,他自己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当日你走之后,郡守好一番怪罪郎君。他和王子寻遍周围,连你人影都无。收到告身后,不顾路远,特意又先去你庐州旧居寻你,我是随了王子先入的京。”
此事絮雨分毫不知,一怔,迟疑发问:“他还去庐州找过我?”
青头“啪”一下,又打了下自己的嘴。
“我这该死的嘴!不说了!不叫我说的!”
絮雨若在恍神,并没留意他的举动。
青头在旁憋了片刻,看她也没追问,自己话说一半,却难受得要命,忍了一会儿,实是忍不住,深心里更替主人惋惜,找得这么辛苦,为何不让小娘子知道?
说一个字是说,说全部也是说,并无大的区别。
心一宽,点头:“是,是!就是为了寻你,郎君最后一日才到的长安,我看他人都黑瘦了不少,可见路上有多辛苦。贺阿姆若是瞧见,必要心疼死了!可不止如此!后来那天我在西市无意遇到你,没叫住,回来和郎君说了,他才知道你也在,找你找得更是苦!”
青头一口气把主人如何出城去找送水老翁,如何一轮一轮找她,找遍全城,最后查到漏登的那间旅店,才终于找到的经过说了一遍。
“郎君当日真是无心之过,诚心至此,小郎君你千万莫怪!”
终于把想说的都给说了出来,青头如卸下肩担,人顿时爽利不少。
絮雨沉默了良久,道:“我没有怪他。”
心满意足的青头回了,当晚那来暂时服侍的妇人也走了,又剩絮雨一人。应是足踝依然胀痛的缘故,睡到半夜,她再次自那反复的梦境中醒来,冷汗涔涔。
闭着眼,心头一时乱纷纷涌入无数的杂念:永安殿的熊熊烈火、不知下落的阿公、变作了簪星观的旧居、昔日的阿姐与赵伴当,还有阿耶,如今这个潜居道宫、她至今连窥见一面也不得的圣人,他还是她从前的那个阿耶吗……
往常夜深之时,当这一切若因某个机缘交织而盘踞在她脑海,她便会若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的汪洋,漂浮、恐慌、又无法自拔。
但这一夜,在梦醒后,那些盘旋在她心头的诸多杂念渐渐消散。
她在静夜里睁眼,转过脸,借着窗外漫入的皎皎的长安月色,望着案上那只立着的模模糊糊的小瓷瓶影,若药敷伤踝得到的清凉慰感,心若也缓缓地安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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