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最后还是决定去慈恩寺画那追福画。
看宇文峙的样子,此番应当确实是要作画而已,而非别的什么阴险勾当。
此人非善类,但对其亡母好似确实颇多追念,这一点,在当时住在郡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已是有所耳闻。且追福在时人看来,对父母眷属身后而言极其重要的事,料他不至于为了报复而不敬其母。
从前跟随阿公周游,每当盘缠见空,阿公便会停留寻些活计换钱,多是为当地的寺观或富贵人家作画。如这种追福的功德画,她也画过不少。以她的经验,若有助手,三两天就能完成。指定她单人作画,则四五天应也够了。
不如费几天功夫,过去快些画完,事情也就了了。
她径直去往慈恩寺。
此寺位于长安东南,周围居民稀落,多是寺庙和道观,寺院占地极大,依着此方地势最高的一方隆丘而建,寺内林木环绕,积翠滴绿。絮雨到时正是晌午,曜日当空,道上黄尘飞扬,入内却梵音鸟语浓阴匝地,香火更是旺盛,门外拥停着皆来自城北的香车骏马,善男信女,往来不绝。
郡王府的人确如宇文峙所言,已在寺中等候了。便是那日在临皋驿前遇到过的管事,态度倒与宇文峙不同,颇为礼遇,将她领到寺后的功德窟前。
所谓功德窟,其实就是一排开凿在后山山麓下的石室。已故郡王妃的功德室就在当中,纵十来步,横约半,高丈余,但从前应是别家所有,方转郡王府用,三面的山壁和拱顶都已经铲平涂白,抹去了此前旧画的印记。
如今长安许多寺院生财有道,纷纷开辟这种功德窟,供捐奉最多香火钱的供养人用。如慈恩寺这种敕建名寺,信众趋之若鹜,竞相供奉,争多夸耀,故窟位易主,是常有的事。
这管事絮雨从前在王府里也见过,随家主姓。那天城外偶遇,路边人多,他应当没看到她。方才认出是絮雨,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也未提半句旧事。
絮雨问画什么,管事称世子并无指定,叫画师自己看着画。
絮雨环顾四周,心里很快有了构想,开列单子,让准备需要的作画之物,除了各类画笔、颜料,还有照明以及攀高所需的梯架等。管事命随行用纸笔一一记下,最后问还需要什么。
石室打底已经完成,叫她省事不少。如此大小的石室,照时下通行的画法,绘满三面加穹顶,一个人白天加晚上做事,和她起初预估的四五天也差不多。考虑这里往返不便,晚上也要做事,便说要间住地。
管事道:“小郎君放心。这个不用你说,我已叫知客僧备好。”
住地就在附近,是间供施主清心修禅的禅房,被衾俱全,打扫得很是干净。
絮雨回到传舍,简单收拾完东西,正要走,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写了张便条交给舍丞,道若有人找,请代为转交,随即匆匆赶回慈恩寺,当天便开始投入到了作画的事上。并且,进展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
这间石室底面以细纱胶泥和石灰的混合物打底,比列调配适当,上墙后,不但牢固有粘性,不易开裂,也利于作画上色,应当是出自顶尖的熟练技工之手。
不但如此,色料亦一等一的上品。青、绛、黄、皂、紫,此五色为作画基色,每基色下,又分若干细色。
若青绿一项,下便有来自波斯的螺黛、孔雀石青、搀金泥青,昆仑青等,皆又研成大小不同颗粒,可表现浓淡不一色度。其余若朱砂、白铅、云母等诸色料,也无不质纯而细腻,远胜她从前用过的相对粗杂的寻常颜料。
不得不说,此次来此作画,虽然开头并不愉快,但随她全身心投入,很快便心无旁骛,时间过得飞快。
第四天,她已画完全部线描勾勒,开始填色晕染。一早那管事又来一趟,听她说再一二天应当就能结束,应觉意外,看了看壁画,道了句有劳,随即走了。
絮雨作画脾气也是完全传至阿公,上手便废寝忘食不眠不休。这个白天,中间她除短暂进食和休息,一直在画,天黑后燃起火杖又画到大约三更。此时石室顶和主图已填色完毕,她人也又饿又倦,实在画不动了,方甩了笔,揉她不适的脖颈和手臂。
绘墙还好,绘顶是件极耗体力的事。人踩于攀架立在半空,需稳持高高举起的手臂,弯仰的脖颈时间长了,也将变得极是酸痛。
这几天,郡王府那跟来的下人也留在石室外供她差遣。今晚二更左右,絮雨见他犯困,哈欠连天,已叫人先去睡了。此刻她坐到洞壁旁的一张窄床上暂歇,拿起一只白天吃剩的炊饼,就着冷茶,想吃了再回去睡觉。不想实在太累,一坐下,人放松,靠墙便打起了盹。
也不知多久,朦朦胧胧,忽然感到近旁仿佛有人动了一下她,当即惊醒,睁开一双困眼,看到凑来的,竟是宇文峙的脸。
他的面上泛着酒色,像从哪里吃完酒来的,人正站在她的面前,弯着腰,手探向她,拿着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是她没吃完的半只饼。
“你干什么!”
絮雨未免受到些惊吓,一跃而起。
宇文峙若拿到烫手山芋般立刻将炊饼甩到地上,直起身不屑道:“能干什么?我是看你睡着了还当宝贝似的捏着,好笑至极,替你拿掉而已!”
絮雨慢慢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转身开始收拾工案上的画具,此时又听身后宇文峙道:“此处不是有人听候差遣的吗?人呢?半夜三更,怎就你一个在此睡着了?”
絮雨听出他话声里的不快,想到此人向来草菅人命歹毒无比,那下人这几日从早到晚一直都在,也就今晚早些去睡了,怕他又发起疯,转身道:“我打发他先走了,刚走没一会儿。我也要去睡了。这么晚,世子你来此作甚?”
宇文峙今夜赴宴归来,想起白天管事说这边的画快画完了,心念转动,仗着几分酒意,转马便来,因拿有路证,虽遇到过几拨巡夜的金吾卫,也是未受阻碍,径直到了此处。
絮雨问完,他不应,拔下一杆火杖,举在手里,凑到室壁前开始看画。
絮雨不催了,任他转完一圈,见他最后指着那面今晚刚填完色的主画问:“此为我母亲?”
絮雨用优婆夷的形象来表现郡王妃。
佛经中,优婆夷指在家修行的信女,她们行善积德,生前拥有福报,圆寂后脱离六道轮回之苦,继续享受人间烟火供养。
画面之中,郡王妃正是如此一位享受着福报的优婆夷。她头戴花冠,宝象慈严,华服着身,身配璎珞,绣带飞扬,坐于一辆由天马所拉的仙车之中,正飞向极乐世界。在她的周围,众多不同姿态的飞天迎接,瑞兽驾着祥云环绕,它们是孔雀,凤凰,神鹿。而在石室的穹顶,她配绘忍冬垂幔和千佛,用以指代优婆夷正奔赴的另一世界。
整座石室,呈现出的画面精美,瑰丽,热烈,又充满神圣庄严。
絮雨将画的内容解释给他听。他听完起初不言,定定望着面前这一副绘得令人不由憧憬的美丽无比的画,半晌,忽然若自画中醒来,哼了一声:“行善便能拥得福报?你说得倒是好听!”
絮雨不解望去。
他转头看她:“我母亲倒确实像你说得那般,生前乐施好善,但她得到什么?受我父王冷落!他宠姬无数,我母亲归乡独居,他也不管!这便罢了,你知她是如何死的?”
絮雨只知郡王妃去世得早,至于如何去世,她并不知晓。
这种涉及别人家事的,她也无意探听。但不待她应,他已是切齿道:“就是那一年,我的父王去迎奉那个西逃……”他一顿,“应当说是西幸!”
他用充满了轻蔑的语气说出这二字。
“他去迎奉老皇帝,把人马都带走,他仇家勾结西蕃人打了过来。原本我母亲也会无事,有我母家家将死守关隘,城池一时也是破不掉的。是城外那些猪狗不如的贱民,他们为了保自己的命,领着我宇文家的仇人从小路翻山到来,杀进了城!”
大约是酒意上来了,絮雨看到他的双眼发红,在火杖光的映照下,烁动着怨恨的光。
“她生平不曾害过一个人!连一只飞蛾都不曾烧杀过!”
“就那样没了。我的母亲就那样没了。”
最后他用冰寒的语气说出这一句话,表情却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里,人命轻贱如若蝼蚁?”絮雨轻问。
宇文峙再次哼了声,走去,将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杀几人又如何?”
他反问一句,再次望着洞壁上的画。
“什么行善积德,六道轮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话!你瞧这世上,哪个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终?又哪个人因积德而立下功业?我所见的,不过是一群围着肉骨争抢的狗彘罢了!只不过,贱民们争的是如何饱得口腹——”
他狠狠一脚将掉地上的饼踢开,饼屑飞溅。
“上位之人,抢的是生杀予夺,唯我独尊!”
他说完半晌,却不闻絮雨应答,扭头瞥她:“你怎不说话?”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但比起来,还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对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这不能成你愤世恨人的借口。”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语。
“宇文世子,当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图报向我报讯,我大约也是活不到今日这一刻的。你说是不是?”
宇文峙一顿,看她一眼,面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说话,转身整理工案。
他看着她背影。
絮雨理完,转回来。
“世子,不早了,我也乏了,明日还要作画,我去歇了,世子请自便。”
她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忽然听他在后说道:“你和那姓裴的是何关系?”
絮雨脚步倏然停顿,回过头,见他表情不复片刻前那般愤懑,转成一副高深模样,双目紧紧盯着她。
“你何意?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絮雨深心里立刻竖起戒备,面上若无其事地应。
宇文峙走向她。
“是吗?难道你们不曾有过婚约,关系匪浅?”
他停在她的面前,玩味般慢慢地道。
……
一个白天,承平都在左卫将府值事,傍晚才返进奏院。他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随行,心事重重向里走去。
婢女们守他许久,无不笑脸来迎。
将府供应的餐饭他是吃不惯的,此刻必定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她们早命庖妇备了一头他喜食的乳羔,此时正架在炭火上细细地烤炙着,皮脆里嫩,金黄色的羊油滋滋往外冒,肉上插着一柄小银刀。
平常这个时刻,他更衣后,坐在食案之前,用刀割下肉条,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里蘸。那碟中盛着混合的豆豉、椒盐、葱白和酱芥,香气扑鼻,肉裹沾满汁料,连同一块刚出炉的饱浸了羊油的热软饼,叫人不禁食指大动。在他饱啖美味的羊肉卷饼之后,也会有人捧出一盘昨夜起便盛在冰鉴里的晶莹樱桃,让他能用这清凉而甜软的果子清口。吃饱之后,天也黑了,他将枕在一名最受他宠的面目姣好的婢女的大腿股上,在她手中那熏满沉香的罗扇摇出的阵阵香风中入眠,渡过一个逍遥的酣梦长夜。
但是此刻却和往常不同。他赶走所有婢女,并不许来扰。躁郁地扯下他其实从未戴习惯的圣朝男子的幞头,解了腰带,在她们不安的注目中径直回往寝堂,躺了下去。在闭目片刻之后,他又睁眼,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
他大步走了出来,正要呼人为他更衣备马,他要再次外出,顿住。
裴萧元立在堂中,正与婢女们轻声说着话,忽然看到他现身,望了过来,含笑点头。
“阿狻儿,我想着你到底能生我几日的气。这回竟超过三天了。你既不来我那里,那便我来找你。”他笑着说道,指了指带来的两瓮酒。
“此为桂花醑,是你最喜的长安酒。正好方才她们说有烤乳羊,何不就酒,请我也饱餐一顿?”
承平愣怔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咚的一声,又一拳重重击在裴萧元的胸前。
“谁说我生气!方才正想去你那里!”他亲手抱起酒,扭头呼喝下人备席。
婢女们赶忙在后院碧池畔的一座露天水阁上架起火杖,铺一领地簟,摆上食案,又将烤乳羊抬出,二人便脱靴,随意席地盘膝而坐,就着流浆泛艳的桂花醑,一刀刀割食羊肉。
他二人饭量皆是不小,又都空腹,若风卷残云,将一头乳羊一扫而空。洗手后,用一方素罗帕巾擦干,婢女送上碟丁香浸的贡自岭南的橄榄果。
裴萧元拈起一枚含口,随意搭起一臂,伸直双腿,惬意半躺半靠在身后的一架凭几上。
对面承平此刻意犹未尽,仍在一杯杯地饮着酒。
“阿狻儿,那日是我不好,叫你——”裴萧元望着他开口。
“你没有不好!”承平打断他话。
“是我不好!分明你叮嘱了勿去扰她,我忍不住又回去找!险些给她惹祸。原本我该再等等,等她出宫。”
渐渐月上中天。
承平已是醉态可掬,却仿佛还不尽兴,将手中的葡萄纹银酒杯抛开,抱起整只酒瓮,仰头就着瓮口,咕咚咕咚将剩的酒悉数喝下,猛地振臂,他手中的空瓮便飞了出去,在夜空中幻出一道弧形的影,最后咚一声,坠沉在了远处那漂着芙蕖碧叶的池面中央,近畔水下吐泡的几只肥头锦鲤受惊,猛地弓身跃起,鱼尾击打水面,发出啪啪的响亮之声。
“痛快!好酒!许久没如此畅快了!”
承平哈哈大笑,从地簟上站了起来,身体又摇摇晃晃,再次趺坐到地。
“我告诉你,我回去找她,是想向她解释清楚,那日在郡守府她听到的自我口中出来的混话,全是我之过错,和你无半分干系。我却没想到宇文家的小畜生竟也跟来了。你知他开口第一句说的是甚话?”
他面容通红,此刻连坐也坐不住了,身躯歪向一侧。
“他竟说孤男寡女!”
他打了个酒嗝。
裴萧元目光微动,自凭几上收臂,缓缓坐直了身体。
“应当是他偷听到了我和她说的话,知道了她是女子的事!当时我便想杀了他,一时怒气冲心,也就没顾那么多……你莫怪我……”
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过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们再不是昔日少年,当担当承事……但我就这性子……谁对我好,我可以剥皮剔骨回报……谁是我仇敌,我必挖心摧肝,拿来佐酒……”
他闭着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着,慢慢不动,彻底睡了过去。
裴萧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来远处侍立着的婢女,命为承平盖衾,随即自地簟起身,穿靴离去。
这夜他骑马回往住所,路上只觉神思浮动,心绪不宁。
青头送药回来的当日便坦白了在她面前曾说他如何苦寻她的事。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耻,当时便厉叱小厮,再不允他走动。中间也曾想寻她解释一番,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脚伤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画,第一天他也知晓了,为作画方便,她已连着数日寝在寺中。
对于宇文家的儿子指定要她作画的举动,他也觉蹊跷,曾派亲信过去察看,报说确实是在作画,并无别事,慢慢也就作罢了。
或许是那世子机缘巧合知她画技出众,点名要她做事,也未尝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话,令他陡然惊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证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过的话,她来长安第一天,在开远门外险被人骑马冲撞,那人正是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二人是旧日相识也就罢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怀叵测,万一对她不利。
思索间,不觉到了住处。
青头这厮知自己那日逞一时口快触怒了他,害怕会被送走,这些天畏畏缩缩,此刻还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等着。忽然看到他骑马归来,急忙起身上去牵马,安顿了马,回来看见主人还站在院中,若怀有心事,讨好地上去,问要不要洗漱休息。
确是不早了。难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来,该去睡了。
他回神,继续往里去。
青头亦步亦趋,嘴里说着自己的好:“郎君,我近来学的胡人话越来越多,听起来再不是叽里咕噜了。日后说不定能帮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万不要将我送走。他在心里念道。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也懒怠去学,但于语言确实颇有天分。从前在甘凉时就学了些简单的话,最近和家中胡妇早晚比划鸡同鸭讲,进步飞速。
他自夸完,见主人还是没半点表示,一边觑他面色,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道:“听阿姆讲,那日她回来,叶小郎君画了两幅画,问郎君你几时归。知你回得晚,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裴萧元停步,转面望向青头。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说?”
青头说出自己的推断,紧接着飞快地摆了摆手,“只是我自己胡乱猜想的!要是错了,郎君你可别再骂我。”
裴萧元立着,片刻后,蓦地转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里?”
裴萧元未应,自己牵马出院,翻身登上马背,足跟催马,一头便入了夜茫茫的长安大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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