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讶然:“你哭什么?”
“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小人,小人实在感动万分。方才见到陛下慈颜,又不禁想起裴公……”
青头越想,越觉裴公好。想以前,就算自己犯个错,裴公最多教训两句,也就过去了。若非长安实在好,他还没待够,还真不如连夜滚去东都伺候裴公好。
皇帝哑然失笑,放下手中的书,观察了下青头。
“关中男子多宽额,肉鼻,体匀长,甘凉则长面细高鼻,多肤黑体壮。朕瞧你模样,有些像是甘凉本地人?你是裴冀去了甘凉才去他家做事的?”
青头不住地点头,发自内心地惊叹:“陛下英明!竟连这都看得出来!”
皇帝抚须一笑:“朕看人无数,自然略有心得。你跟朕说说,你是如何入的裴家?”
青头赶忙应话,说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有天在道上赶羊,遇到个骑骡子的文士,问他威远城怎么走,他也不怕雪天路远,一路将人领去,走了半天才到,到了,方知是新来的郡守。郡守看他小小年纪外出放羊,大冬天衣衫褴褛,脚上只一双破鞋,发问,知他打小没娘,跟着烂赌鬼的爹爷过活,谁知他有天醉酒掉河,也淹死了,剩他只能帮人放羊,好换一口饭吃。又因呆头呆脑,常被人欺负,连名字也没有,郡守可怜他,就将他收养过来。因遇到之时,恰十二月,十二月合起来为青,故给他起名裴青,小名便叫青头。
皇帝叹息,喃喃说声但愿天下无孤子,随即叫他吃案上牙盘里的果子。
青头听说过长安富贵人家在夏暑天里能吃到用冰湃过的鲜果,一口下去,冰凉爽腹,溽热顿消,但跟着郎君,自然是没这口福的。听到皇帝的话,看一眼,暗暗吞口唾沫,然而想到方才郎君投来的目光,摇头:“多谢陛下赏赐,小人不吃。”
“为何?”
“小人吃相粗陋,怕冒犯陛下。”
皇帝大笑:“朕就喜欢你没那些规矩。放心吃吧!”
青头还是缩手缩脚,这时看到叶小娘子泡完茶,倒一盏奉给皇帝,接着,亲手剥了几颗葡萄,将晶莹的肉果送到他面前,含笑道:“吃吧,不用担心你家主人。你若怕他说你,别告诉他就行了。”
她都这么发话,青头放下心,哎了一声,趴地上朝皇帝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吃了一颗叶小娘子给他剥了皮的冰葡萄。一口下去,果然唇齿津凉,好似更甜。
皇帝又问裴冀在那边的日常。
青头渐渐放开,不停地说着裴冀如何如何清廉,如何如何关爱治下百姓,如何如何受到民众爱戴,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皇帝听完,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家裴郎君呢?他平日爱做甚?”
絮雨望一眼皇帝。只见他神色如常,微笑地看着青头。
青头道:“裴郎君和裴公不同。他平常不爱说话,常常外出,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看不见人。不过,裴郎君人也很好,什么事都自己做,一点儿也没有郎君的架子。从前他读书,常常叫我一起学。就是我自己不想学,看见书就想睡觉。”
虽然青头最近对主人很是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维护好郎君。
皇帝笑着摇头:“一读书就想睡觉,确实辜负了你家郎君对你的好。”
“是啊,郎君没办法,后来才不管我了。”青头挠了挠头,想起来好像也有些懊悔。
“那你知他都去哪里吗?平常和什么人往来多?”皇帝继续和小厮闲谈。
青头费力思考:“郎君去哪里?有时是裴公差遣公事,若非公事,小人便也不知,郎君好像从来不会说。至于往来多的人,小人只知何都尉。”
“何都尉何人?”皇帝感兴趣地追问。
“便是郎君父亲,从前神虎军裴大将军的旧部,何晋何都尉!听说是当年打过北渊之战的勇士!”谈到这个,青头不自觉也挺起了胸膛。
“何晋……”皇帝仿佛想起什么,低低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对!虽然他如今官位不高,但在威远郡,提到他的名字,军中上下,没有不敬重的!”
皇帝慢慢点头,“你家郎君与这位何都尉常一起外出吗?”
青头正要回答皇帝的问话,忽然叶小娘子插话:“陛下!”
“好出发了!再不走,等今夜到了那边,都不知要几时了!”
虽然知道叶小娘子极得圣人恩宠,但她这样打断皇帝的话,青头还是惊呆。皇帝转面望她,她亦丝毫不避让皇帝陛下的注目,二人便如此对望,若含几分隐隐对峙的意味。
帐内一时沉寂,老宫监束手垂目,至于其余宫监宫娥,更是屏气敛息,没半点动静。
此时青头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心下变得忐忑,总疑心又是自己哪里的话说错了,才会引发如此情状,然而死活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他不禁也惶恐起来,连果子吃着都没味了,慌忙撒开,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万幸,片刻后,耳中听到皇帝淡淡道:“也好。该上路了。”青头再抬头,见皇帝好像又无事了,转向自己,和蔼地吩咐人,把果子全放在食盒里,叫他带着路上吃,又问青头乘的什么车,听到是最末的大骡车,正要说什么话,叶小娘子忽然又说,剩下路程她自己坐车便是,正好可以带青头。
皇帝再看她,眯了眯眼,好再没说别的了,只吩咐赵中芳安排。赵中芳应是,随即出去,传达皇帝起驾的命令。
上命迅速传遍前后,仪仗与警跸护卫很快就位。皇帝在韩克让等人迎奉下再次登上车舆。青头紧紧抱着装果子的食篮,随叶小娘子在周围无数目光、以及郎君的注视下,爬上另外一辆马车,是跟在皇帝銮驾后面的。
竟然是他乘车,郎君骑马在旁,替他守道。
青头一时晕乎乎忘乎所以,直到上了车,又行出去一段路,慢慢冷静下来,忆起方才那叫他深感不安的一幕,悄悄问身边叶小娘子,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她打开车帘一角,望了出去。
穿过一片招展的旌旗和刀戟森严的整齐的马队,她仿佛望向远处郎君骑马的身影,片刻后,垂帘转面说道:“无妨。和你无关。”
虽然叶小娘子是出言安慰了,然而青头的直觉,令他还是无法彻底安心下来。
这夜,天黑之后,在路上行了整整一日,銮驾抵达苍山。
在老圣人一朝,圣驾年年来此避暑,因而行宫不但修得极是完备,论奢丽的程度,更是远超皇城宫殿。行宫以清荣宫为中心,周围凭山势,高低错落,或连绵不绝,或自成一体,另外建有大小不下数十间的其余宫室和各种飞楼。
早年长安陷落,此处自然也曾被占,但叛军只顾贪图享乐,这里并未遭受什么损毁。如今为了迎接圣人到来,这边早早做好一应准备,洒扫除尘,里外焕然一新。
当夜,皇帝入住此间主宫清荣宫,太子、太子妃、康王、宁王、长公主等,携新安王李诲、虞城丹阳二郡主等人,居濯秀、妙福、瀛洲等几所次宫,沐浴皇恩的大臣、命妇和藩王使节等,则分居裁春、青锦、瑞玉等等宫室。再剩余人,也按各自的份位和品阶,纷纷入住不同居所。
这一晚只顾安顿,行宫附近的山麓上下,灯火亮得如同白昼,在各宫苑的外面以及连接诸多宫室的道路之间,只见执事宫监和各家奴仆忙着搬运物件的身影往来纷纷,络绎不绝,直到半夜,喧嚣仍是没有完全停止。
青头到了后,自是跟着主人住。
裴萧元随韩克让,为方便随驾,与其余金吾卫之人一道居在清荣宫后面一片不远的阔舍当中。他有独屋。青头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毕,铺了床,去供膳所胡乱吃些东西果腹,终于守到主人回来更衣。帮他卸去甲衣,更换成平常穿的武官便服,又殷勤递上腰带。等主人着装完毕,一把抓起横刀,仿佛就要走了,赶忙端出那一盘他藏的葡萄,献上。
“这些都是陛下赏我的。还有这几颗,是叶小娘子亲手为我剥的。我舍不得吃,就吃了两颗,剩下全都带回来,用冰鉴冰着。郎君你吃!”
为了能叫郎君也尝到冰葡萄的味道,他还厚着脸皮管那老宫监借冰鉴,老宫监听到他说想留给裴郎君吃,二话没说便借了。此刻他眼巴巴地望着主人,期盼能讨他欢心。
裴萧元的目光落到盘中那几颗晶莹水润的去了皮的葡萄,看了一会儿,慢慢抬眼,终于开口,道:“我方用过饭,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的语气,是多日来不曾有的温和。
“我还要去巡夜。你早些睡吧,不用等我。”
他又吩咐一声,随即朝外走去。
青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热,再也憋不住了,顶着要再次被骂的风险,喊了声郎君,放下葡萄,追上去怯怯问:“郎君你就不问我,白天陛下都问了我什么话?”
裴萧元停步问:“什么话?”
青头觑着他的面色,将皇帝的问和自己的答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忽然那个时候,叶小娘子出声打断了陛下的话,说要走了。陛下好像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怪罪,竟真不再问我什么,起身走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怕是我又说错什么。后来我问叶小娘子,她说无事。但我还是不放心,就想问问郎君……”
青头说完,提心吊胆看着,见他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她说得没错,无事,你不必担心。”
至此,青头终于彻底放下心,长长舒了口气。
“没说错就好,没说错就好!”他拍了拍自己胸脯。
“陛下真的是好人啊!”
“还有,郎君你也早些回来休息!我已帮你铺好床了!”
裴萧元看一眼小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走出后,与迎面行来的刘勃等人相遇,说了几句今夜安排,随即分开,身影消失在清荣宫后那一条被苍郁树木所覆的山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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