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昼到家时,屋里很安静。
阿姨在顶楼监督园艺师修剪花草。
原本这些不该是她来操心的,但她总是放不下心,怕那些园艺师办事不够认真。
“这些花都娇贵,保加利亚专门移植空运来的,要是栽种不仔细的话,死了怎么办。”
她回回都这么说,一副重视的神情。
秦昼懒得管这些,所以从未过问过。他花粉过敏,每逢开花时节,都会离得远远的。
阿姨见到停在院子里的车,知道是秦昼回来了,忙从楼上下来。
“炖了点蜂蜜水,鸡汤正好让阿月补补身子。你有想吃的吗?”
听见阿姨的话,秦昼动作微顿。
他问:“她在家?”
“在家。”阿姨眉头皱着,脸色担忧,“估计是病了,一整天都没从房间出来,去叫她吃饭也说不饿。”
秦昼看向二楼,目光沉沉。
阿姨像是想到什么:“你把蜂蜜水给她端上去吧,昨天醉成那样,头肯定难受。”
秦昼最近应酬不断,酒桌上谈生意,成功率总是更大一些。
他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但人情世故这方面,该给的面子他还是会给。
酒局上下来,身上难免沾些烟酒气。
他脱了外套:“您继续温着,我先洗个澡。”
阿姨点头,“欸”了一声。
蜂蜜水就是得趁热喝,凉了就没有那个效果了。
她重新放进锅里,旋了开关,又加热一遍。
里面加了牛奶和柠檬。
阿姨从前只在家里给她儿子这么煮过,头天喝了酒,次日她就会按照这个方子来。
后来她儿子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煮过了。
喝酒对于秦昼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好像已经有了自愈的能力,不需要各种食补药补就能在短时间内调节好。
最严重的一次是三年前,阿姨半夜醒来,发现他倒在客厅。
身上的西装仍旧穿得妥帖板正,一丝不苟。
意识却早已不清醒了。
阿姨叫来还未离开的司机,让他帮忙把人弄回房间。
满屋子的酒气,浓郁到好像地窖中的干红全部洒了。
阿姨次日早上就给他煮了蜂蜜水还有醒酒汤,原本以为他会在家休息一天。
醉成那样,哪怕一夜过去,体内的酒精也没挥发多少。
可七点未到,他就穿戴齐整出现在客厅。
除了唇色带了点憔悴的白,其他的,与平时无异。
甚至比阿姨起得还要早。
“想吃什么,炖个汤补补?”阿姨关切的问他。
他倒了杯温水:“不用,今天晚饭不用等我。”
一杯水喝完,他将杯子放下,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离开。
阿姨到底是忍不住,叫住他:“今天少喝点。”
他轻笑:“知道了。”
阿姨瞧见他空荡荡的眼底,知道这声“知道了”只是敷衍。
果然,那天晚上,他又是醉醺醺的回来。
不同的是,他手里攥着一张照片。
他坐在客厅里,神智还算清楚,看着那张照片发愣。
哪怕醉酒也不曾弯下去的脊骨,那日竟然微微显得佝偻。
好像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的东西压到喘不过气。
阿姨走近,想劝他今天早点睡。
可是在开口前,她先看清了他手里的照片。
应该是从海报上剪下来的,四周还有细微的毛刺,可是又剪得那样小心。
一身素色长裙的女人,如瀑般的黑发被吹到凌乱,她双眼通红,眼神哀怨,细长的手臂伸出,像是想要努力抓住面前的虚无。
她是虔诚的祷告者,也是卑微的可怜人。
阿姨也是坐地铁时看到,那张海报的全图。
几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贴满了,甚至连中心大楼的巨幕显示屏都轮番滚动她的舞蹈短片。
新闻娱记用浓重的台湾腔播报:“四年前遭遇意外的天才少女周凛月,将于两个月后在青羌体育馆举行她的复出首秀。历时三年前的训练停滞期,以及病痛折磨,不知她还能不能重回巅峰,给广大粉丝一个惊喜,让我们拭目以待!”
那阵子北城多雨,阿姨发现他沉默的时间比从前更多了。
电视永远停留在同一个频道。
那档台湾的晚间综艺节目,会在结束前专门空出几分钟的时间对周凛月的近况做出报道。
她在港台那边好像更为受欢迎。
整场节目采取的模式是两个主持人面对面坐着,用一些插科打诨的方式将一些平平无奇的事情说的生动有趣。
“我记得阿k叔是萝莉控。”
被cue到的男人拼命摆手:“你不要突然一顶帽子盖下来,这种话题还是很严肃的。”
女主持人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比起儿子更想要女儿,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会点点头,我个人是更喜欢女孩的。男孩太调皮了,我家那个成天给我惹事,我觉得我的寿命都因为他减少了十年。”男主持人痛苦拍腿。
女主持人拿着手卡问他:“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周凛月,十年前她还上过我们的节目,你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你说想生一个她这样的女儿,热情到把小姑娘直接给吓结巴了。”
他一脸理所当然:“那肯定啊,那么乖又可爱。她如果是我的女儿,我自愿短寿十年。”
“那你知道她要复出了吗。我们节目组前天还去剧院对她进行过单采。还和十年前一样,一说话就脸红。”
他的神情夸张:“真的吗?怎么没人告诉我,那我现在买票还来不来得及?”
“早卖空了,不过节目组帮我们谋了个福利,采访她的时候成功套路到了两张内场票。”
“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
.......
电视里传来明显后期加上去的笑声,叠在一起,异常嘈杂。
这是最低劣,也是最省事的办法。
秦昼每次都是一言不发的看完。
那段时间他的工作真的非常忙,回到家就是睡觉,饭也不吃。
洗完澡后嘱咐阿姨一句,不用喊他吃饭,五点了叫醒他。
阿姨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了。
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得了空都在闭目养神。
有时十分钟的路程,从公司到酒局。
他也能睡着。
阿姨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也苦口婆心的劝过。
他按了按眉心,忍下疲乏:“我没事,您早点休息,不用管我。”
满月那天,是周凛月首次演出的日子。
阿姨在家没有等到他,十二点半的时候,他难得没有沾上半点酒气的回来。
整个人却比喝醉了还要憔悴,双眼无神地坐在沙发上。
阿姨替他把外套抻平挂好:“饭菜都还热着,我去给你盛。”
他过了很久,才有回应。
摇摇头。
他什么话都没说。那是他最沉默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沙发上,从天黑坐到天亮。
他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大脑被复杂的情愫侵蚀,坚硬生冷的铁,也变得锈迹斑斑。
脆弱到伸手一掰,就是大片铁锈剥落。
阿姨看着他的眼神逐渐黯淡。
他不是会诉苦的性子,她看着他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
没有谁的人生是生来光鲜亮丽的,他的出类拔萃,他的头角峥嵘。
在所有人看来,好像轻松到,他抬抬手就能碰到。
可他也为此付出过很大的努力。
他只是不爱与人去讲这些,傲慢还是冷漠,更多的,还是超过同龄人的成熟与理智。
秦昼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和他们,放在同一高度。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呢。
阿姨于心不忍,想劝他去休息一下。
可是他看了眼腕表的时间,站起身。
洗漱完之后,他穿上外套:“我今天有应酬,会很晚回来,您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阿姨沉默,面带担忧。
他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那天他又醉醺醺的回来,外套早就不知道扔去哪了,眉头罕见地皱起。
大约实在难受。
司机扶着他回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
阿姨倒了杯温水出来,看见他躺在沙发上,也看见了他手里的照片。
是门票附赠的宣传册子。
少女对着镜头比耶,笑容有点羞意,但那双眼睛清透漂亮。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很多年前,秦昼无数次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家中。
家里的照片越来越多,有时是海报上剪下来的,有时是报纸娱乐版面,有时则是杂志里的采访。
随着照片的不断增加,他应酬的频率也变得更加频繁。
他好像很急切,急切的想要获得成功。
月亮盈了又缺,缺了又盈。
阿姨看着厨房里那杯蜂蜜水,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
待秦昼洗完澡出来,刚好温热,最适宜的温度。
阿姨另外又做了些糕点,让他一并拿上去:“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别闹出胃病了。”
秦昼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来到二楼的房前,他轻叩了几下门,缓声道:“吃点东西再睡。”
里面没动静,但他知道她是醒着的。
沉默了会,他不紧不慢的开口:“我这儿有钥匙,你再不开门,我就直接进了。”
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于是秦昼也没有继续与她多说,干脆利落都地将门锁扭开。
屋内没开灯,那点儿腥腻的气息早被淡化,熏香还燃着,一天过去,也才烧了一半。
怕她想起昨天那一幕来,屋子里但凡染上点痕迹的东西都被换了。
只是昨夜实在太过激烈了些,全部换一遍,几乎什么也不剩。
显得格外空旷。
床上隆起一座小山,刚换的被子有股阳光的气息,清冽干净。
她整个人套头蒙进去,活像一只鹌鹑。
秦昼把被子掀开,将人从里面捞出来:“一天没吃饭,你是想饿死自己?”
周凛月一听到他的话,脸上的情绪格外复杂,局促混着羞愧,让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又要扯过被子将自己迎头蒙上。
秦昼轻声哄着她:“我什么都不记得,昨天我也喝多了。”
她不信,委屈地瘪了瘪嘴:“你要是不记得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什么......”
小家伙真是越来越难糊弄了。
“只记得一点点。”他以退为进的主动妥协,“我们从椅子到了床上。”
她又要哭了:“你刚刚还说你不记得了。”
“细节不记得了。”他拿来外套给她穿上,嘴里责怪起自己,怎么喝醉后这么禽兽。
见她没动,他干脆直接上手,抬起她的手臂套进袖子里,然后去套另一只:“委屈我们小月亮了,下次我少喝点。”
她半信半疑:“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他努力回想,叹了口气,好像是在为此感到遗憾。
“对啊,我居然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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