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月的情绪很不稳定,她一直打冷颤,神情恍惚。
秦昼给心理医生打了电话,让她来家里,为她做了两个小时的心理疏导。
秦昼坐在外面等着。
阿姨不清楚状况,以为她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直问秦昼发生了什么。
秦昼不愿多说,只让她早点休息。
阿姨满脸愁容:“可是......”
他缓声打断:“有我陪着她,您不用担心。”
他的语气低迷,说完这句话后,便重新坐回沙发上。
阿姨看出了他的倦怠,也知道他此刻不想过多与人交流,及时止住了话头。
眼神放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轻声叹息,最后还是转身回了房间。
客厅里,一片寂静。
秦昼不知道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多久,他偶尔也会起身,不安地来回踱步。
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来,怕吵到房内的人。
她现在是精神最衰败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扰到她。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秦昼跌坐回沙发上。
他低下头,双手撑额,手指插入发间。
那种看着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房门打开,一身简便装扮的心理医生从房内出来。
她合上手里的画册,笔放进大衣口袋里。
房门已经被她轻轻带上了。
所以秦昼起身时,没能来得及看见一点里面的景象。
他急切上前,询问医生:“她怎么样?”
“现在已经睡下了。”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是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是被什么刺激到了,这些天家属好好陪着她,最好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送走医生后,秦昼靠墙沉默了会。
为了不影响她休息,客厅里甚至连灯没开。
怕那点微不足道的亮光惊扰到她。
秦昼陷在阴影之中,整个人看着颓败又落寞。
他自我消化了很久,然后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房间内,周凛月已经睡下了。
窗帘应该是故意没拉上,外面的月光渗透进来,柔和的铺满整个房间。
周凛月沐浴在这片柔和下,睡得还算踏实。
秦昼走过去,弯下腰,替她将被子掖好。
也没离开,而是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睡着后,比平时还要听话还要乖。
连呼吸声都是轻的。
偶尔眉头会皱一下,估计是做了噩梦。
她的手在床上胡乱摸索着,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可惜身侧什么都没有,她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秦昼以为她在找抱枕,所以起身拿了一个过来,才刚要放在她身侧,就被她胡乱摸索的那只手,抓住了手腕。
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她抱着他手臂收回怀中,侧着身子,低下头。
甚至还用脸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然后秦昼就不动了。
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物品。
他也逐渐弯下腰来,认认真真的将现在的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被他养出了一点肉,虽然还是一张他单手就能完全覆盖住的小脸,但至少看着更顺眼了。
他其实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总是追求那种骨感美,明明有点肉才更好看。
健健康康的,多好。
秦昼怕弄醒她,伸出的那只手,只敢隔空描绘。
他最怕看到她变瘦。
他其实也经常做梦,梦到一些非常混乱的事情。
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很久了吧,久到他甚至不记得那天到底有没有下雨。
他只是依稀记得,那天医院的走廊很冷,冷的让人发抖。
病房里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求她的爸爸,求她的妈妈,求医生和护士。
她说她不治了,不治了。
太疼了,疼到她想直接从这高楼上跳下去。
尖锐的,凄惨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嘶吼尖叫。
“我求求你们,我不治了。”
“啊——!!!”
里面挣扎的太厉害,不断有护士进去,
大约是叫声太过凄惨,连隔壁病房的人都被吸引过来。
他们驻足去看,又纷纷摇头,叹息着离开。
造孽啊,这么小的姑娘,偏偏要遭这么大的罪。
热闹的走廊,没有人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个少年,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天了。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眼神黯淡毫无焦距,整个人全无半点生机。
荒草园中最先衰败枯萎的植物。
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个死去很久的尸体。
手臂上全是伤口,新旧交错,正往下流着血。
有路过的护士看见了,说带他去包扎一下。
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无意识一般,手指死死掐着手腕。
那些伤口都是他自己挖出来的。
修剪干净的指甲,却能造成这么深的伤口,足以可见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劲。
面对护士的好意,他摇了摇头。
“不用。”
开口时的声音,沙哑到连护士都吓了一跳。
该怎么去形容呢,声线分明是年轻的,可听上去又好像是一个饱经风霜垂暮的老人。
到了深夜,连续好几晚都守在这里的家人终于在医生的劝说下回家休息。
病房内空无一人。
秦昼放下袖子,遮蔽满是伤口的手臂。
他小心翼翼的推开门,生怕吵醒她。
可打开门后,发现她还醒着,目光放在窗外。
雾霭一般朦胧的夜色。
因为暂时没法进食,连续几天都是输营养液,她现在只有六十斤了。
一米六五的身高,只有六十斤。
她在那身宽大的病号服里,形如枯槁,好似一具套了人皮的骷髅。
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来了。
那样的场景一直停留在秦昼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会梦到,直到现在也会梦到。
有时熬夜工作,小憩间隙也会突然惊醒。
不安驱使着他进到她的房间,看见她完好无缺地躺在床上,他又不舍得离开了。
总会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
好在她睡着后不易被吵醒,秦昼也不做什么,仅仅只是坐在她床边。
有时窗帘开着,他能窥见一地月光,也能窥见躺在月光里的她。
更多的时候,窗帘都是关着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视觉弱下去,听觉和嗅觉就会更加敏感。
他听见黑暗之中,她平缓的呼吸声,以及里空气里浮动的那点,来自于她身上的香味。
早春时节,汇于嫩芽顶端的露水。
那种万物复苏、洗涤一切的清香。
秦昼在她身边获得平静。
他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可能冷静过了头,就成了冷血。
许裕寒总是劝他,周凛月那种娇娇女,从小获得了那么多追捧和赞美,结果婚后在他这儿遇了冷落。
多多少少会觉得委屈。
他说:“你对人家好点。”
对她好点吗。
秦昼也想对她好点,可是怎么做好像都不够。
还不够好,还是不够好。
夜晚的一切都是平和的,甚至连窗外的风,都只是轻轻吹了几下意思意思。
但周凛月还是醒了。
她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秦昼。
他好像在想些什么,陷入沉思。
月光并没有完整的眷顾到他,他的侧脸匿在一片阴影之中,看着晦暗不明。
坐姿也显出几分颓然,身子微弓,手臂随意地撑放在腿上,低着头,睫毛耷拉。
他很少露出现在这样示弱的神情来。
除了偶尔几次在情热之时,他与她交颈厮磨,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请求她:“涨得难受,小月亮可以帮我弄出来吗。”
这种程度的,只能算是不正经的。
周凛月低下头,看见怀里抱着的手臂,她愣了愣。
衬衣已经沾染她的体温。
她松开手,手臂撑着床面坐起身。
陷入沉思中的男人几乎是瞬间回神,他靠近她,用手托住她的背。
她甚至不需要使一丁点力。
待她坐起身后,他在她身后竖放了个枕头,让她靠的更舒服一点。
“不困了?”
周凛月摇摇头,她低头看了眼他腕表上的表盘。
已经是凌晨三点。
她问秦昼:“你没睡?”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我不困。”
周凛月沉默起来。
见她一脸凝重,他轻声笑笑,抬手在她领口滑落的肩上揉了揉:“怎么,开始心疼我了?”
又恢复到他平日里的不正经腔调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的不正经反而更让她心安。
一直如同悬空踩钢索的揣揣不安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觉察自己站在实心的地面上。
秦昼也只是嘴上不正经,没有真的对她做什么。
他笑了笑,问她饿不饿。
周凛月摇头,可能是以为他要走,竟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他低头,眼底是静的,但嘴角弧度仍旧上扬。
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又抬眸去看她。
笑容暧昧不清,又摊手表示爱莫能助:“你才刚恢复一点,医生不建议剧烈运动。”
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剧烈运动指的是什么,周凛月脸一红,含糊不清的说他乱叫。
她声音软软糯糯,发起脾气来低着头,嘴里含着一口气,脸颊两边微微嘟着。
像一只笨头笨脑的仓鼠。
他觉得可爱,伸手捏住她的两腮,微微用力。
“这什么表情,在心里骂我?”
周凛月推开他,钻进被子里:“没有。”
秦昼站起身,看着被子隆起的弧度,眼底佯装的平静终于被那点浅淡的笑给取代。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想闷死自己?”
她终于肯探出一个脑袋来,月光下,她的眼睛也一并散发柔和的光。
“你刚才......”
他垂眸,安静等待她的控诉。
周凛月抿了抿唇,小声埋怨着:“你刚才又打......我屁股了。”
她似乎挺不服气,以前只有犯了错才会被他压着打屁股。
现在的她是鲜活的,有喜怒哀乐,有娇嗔愠怒,也会脸红害羞。
秦昼掀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有模有样的对着她的屁股道了个歉。
然后问她:“消气了吗?”
她像看变态一样看他,缩到了床脚,与他拉开最远的距离。
但跑的再远也是徒劳,最后还是被捞回怀中。
他正经起来,手臂越过她的肩去捉她的手,指腹贴在手腕上一路往下摸。
“珀湖边上的温泉酒店竣工了,还没开业,后天我带你过去。”
周凛月被他这么抱着,靠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没由来的踏实与安心。
所以她没有躲避他的触碰与抚摸。
“不是还没开业吗,为什么带我过去。”她不解地回头。
他寻了间隙就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淡淡笑意从胸腔震出:“过去当净化器,帮忙吸吸甲醛。”
她一愣,面露苦色。
然后秦昼就笑了。
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那种笑。
他捏她的脸,将她搂在怀里。
沾了点笑意的低沉语调:“你怎么这么可爱。”
周凛月不确定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
但还是不受控的红了脸。
那个夜晚很平静,虽然秦昼仍旧会说一些不太正经的话,将她弄得面红耳赤。
但他什么也没做。
周凛月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秦昼将被子扯过来给她盖上,手上的动作却因为下移的目光而顿住。
他松开手,将她的手臂轻轻翻转。
小臂内侧仍旧有道一指长的伤疤,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当初露骨般的恐怖了。
甚至随着岁月逐渐淡化。
但它仍旧存在,像是开启某段记忆的钥匙。
那个夜晚,在所有人离开后,秦昼终于踏进了那间病房。
他的记忆里,医院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房子。
什么都是白的,什么都是干净的。
可是现在,医院让他恐惧,让他手脚发麻。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身上会插满这么多根管子,它们像是一根根绳索。
她被束缚着,以一种极其狼狈的样子,躺在那张病床上苟延残喘。
再也没了往日的耀眼。
全身打满了石膏,唯一能动的,除了那双眼睛,还有瘦如枯槁的两根手指。
新闻里报道了当时的惨状,雨夜,那辆车对她造成二次碾压,血水将整个路面都给染红。
她是凭借最后的知觉爬向路边的。
听说她的手都磨烂了。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当时她该有多疼。
秦昼低下头,去给她掖被子。
他一言不发,从后面看,除了身形有些佝偻之外,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他还是那个倨傲清冷、睥睨万物的天之骄子。
周凛月抬眸,看到了他,
她牵动全身的力气,用勉强可以活动的两根手指,轻轻勾住他放在被面的那只手。
“不……疼。”
她的声音,粗粝的可怕,喉咙里也插了管子,每一句话都说的含糊。
她应该很疼,疼到说话都开始颤抖,却还是安慰他:“不……不要哭。”
她想抬起手,想为他擦去眼泪,可全身都像是被反复剥离又缝合,那种寻不见踪迹的疼传遍她的全身。
哪怕只是活动两根手指,都让她的血氧迅速降低。
即使戴着氧气面罩,呼吸也格外困难。她胸口起伏剧烈,迫切想要汲取氧气。
还是拼尽全力,虚弱念出他的名字。
时刻樱红的唇,此刻干裂惨白,毫无血色,甚至翻卷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死皮。
“秦……昼。”
她想说,不要哭,秦昼,不要哭,我不疼。
可她疼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太疼了。她想被他抱着,被他抱着好好哄一哄。
秦昼弯下腰,在那一瞬被抽去所有脊梁。
他蹲下,握住她的手,握紧了,头靠在床边。
肩膀剧烈的颤抖,悲怆的哭声是从胸口压抑着传出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当时不在她身边,为什么他要和她谈恋爱,为什么他这么无能,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
周凛月又昏死过去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假象。病房内安静到只能听见仪器运作的声音,还有少年努力压制的哭声。
他从未有过像今天的无助,彻底被悲痛掩埋,寻不到一点理智。
他满身光环、天之骄子、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可是现在,他一无是处到,只会人类最原始的,表达悲痛的方式。
那就是哭。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被撞的不是他,偏偏是周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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