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口站了好久,难以形容这一刻汹涌而来的心境。
这是一幅一米六乘以一米二的画,她画时都拆成了无数张,亲手画完再拼起来尚且不能够,而他甚至没看过这幅图,初期要做多少无用功?
他的时间,从七年前开始,明明、明明就这么宝贵。
察觉到风向,江溯这才从满地碎片中抬起头来。
他的疲态并不明显,认真起来时眼底还有少年的光。
江溯看她一会儿,问:“有没有错的?”
她摇摇头,说:“你没睡觉吗?”
“你不用拼的,”她说,“如果你想要,我到时候可以给你再画一幅——”
“但都不是这一幅了,”他说,“你的遗憾,就是这一幅。”
小腿很沉,她迈步走过去,身后的管衡叹了口气,将门关上。
整幅画被他拼得很好,哪怕管衡说,他最讨厌拼图。
衔接处甚至都没有纸边的裂缝,他在贴上去时应该都做了修剪。
只剩最后一小部分了。
她俯身,轻声说:“你睡会儿吧。”
“没事。”他说,“拼完正好去画展。”
她愣了下:“我的吗?可是那你又没时间睡觉了。”
“你第一次开展,我当然要去。”他笑笑说,“没事,我最高记录是四天睡三个小时,这已经够了。”
……
从来知道他工作强度高,却也不知道会这么高。
“那你睡会。”她语气第一次变得强硬,“剩下的我来拼。”
对视半晌,江溯在她眼神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起身说好,“女朋友的话还是得听。”
他走到卧室门口,然后回头看她。
她问:“怎么了?”
“拼完了来陪我睡么?”
“那等会拼吧,”她也起身,“不剩多少了。”
她去监督他睡觉,怕他又忙起别的,半小时后看他呼吸均匀,这才忍不住伸手,拨了拨他额边的碎发。
他很轻地发出道气音,揽着她腰的手臂收紧,声音含混:“你心疼我?”
她声音微不可闻,呼吸就洒在他颈窝里,洇开一片湿意。
她抬手环住他肩颈,坦然认账:“嗯,我心疼你。”
十七岁那年的秘密揭开,他似乎终于打开高中的那扇窗,触到全部的她。
那是即使前两个月最亲密时,也未曾向他展露的她。
他醒时是在晚上八点,她接到电话一通电话,环贸今晚开张,画展同步开启。
二人换了衣服准备出发,车开到环贸需得刷卡进入的隐私停车场时,他想起些什么:“两个月前开业,本来我是要来的。”
她说:“但那天为你而来的人太多,管理局怕出事故,暂时取消了。”
他微顿:“你也知道?”
她轻轻靠向车窗:“那天你走的时候,坐的是我打的顺风车。”
短暂安静。
江溯视线一停:“那当时为什么没有叫住我?”
“反正,”她笑笑,“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啊。”
她只是如此一提,却让他沉默许久。
直到下车后坐上电梯,他才说:“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她轻声,“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责怪自己。”
二人牵手走进商场,今晚没有江溯会来的消息,人只是恰到好处的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三到七楼的餐厅,但画展也同样热闹。
走着走着,她便松开他的手,去跟观众讲画,整个展厅被布置得漂亮干净,都是大幅的画作,旁边还有她创作时的一些随笔记。
原来不少电影海报都是出自她手,她最爱画的是海浪,以及所有以绿为主色调的景。
他逛过一圈,她大概是又忙画展别的事情,早已经不见踪影,大家都围在热闹长廊,或拍照或留言打卡。
角落处无人,却有门。
他走过去,推了两下没能推动,发现一旁嵌着道密码锁。
方才很多人试过了,都没有打开,于是以为是杂物间之类,就没人再来。
他抬起手,停顿半晌,输入她的生日。
——0801。
最后确认的按钮按下,门锁弹开。
里面被布置过。
是崭新的,堆放着展示台和沙发软椅,开了盏很小的落地灯,营造出恰到好处的明暗,和门外的光亮是两种世界,这更像个暗房。
他将门关上。
展示台里不是画,是一封信。
他低头。
展台旁筛落粼粼的光。
无需展开,低头是信全貌,他能准确辨认出,是她现在的字迹。
“十七岁的沈听夏,你好呀,见字如面。
我是二十四岁的你。”
“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场画展,没想到吧,你还是留在了江城。
这个你来第一天,就被热到失眠的城市。
但是你在这里奋斗过,遇到过喜欢的人,流过很多很多的眼泪,摔倒过,又站起来。
我想告诉你,了不起的不是二十四岁的你,是十七岁的你自己。
你不是一无是处,胆小、怯懦、自卑,你同样勇敢、纯粹、珍贵,独一无二。
你可能想过很多次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成为大画家,是不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有没有变得漂亮,会不会有很多的钱,和很多的爱。
在你的幻想里,有很多我还需要时间去完成,但是你一定猜不到的是,我也做到了很多,曾经你想都不敢想的事啦。
还记得初中时候买的那些画集和杂志吗,有一天你的画竟然也被收录在那里;还记得你经常逛的书店,翻的那些书架和被塑封的本子吗,有一天你的名字竟然也出现在附中门口的书店里;还记得你喜欢的画手和漫画老师吗,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和他们放在一起。
你路过电影院的时候会看到自己画的海报。
你走进学校时会在表彰墙上看到优秀校友里有自己的照片。
你后来不会一直低着头走路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没你想的那样不值一提。
当然,这样艰辛的工作要完成,你牺牲了很多的玩乐时间、付出了很多的睡眠和心血,也顺利在这七年没谈上一场恋爱。
不过你觉得,为热爱,一切值得。
附中你最爱的那家小象餐厅倒闭啦,换成了烧鹅饭,不过炸鸡店仍然健在,从韩文歌换成了中文插曲,你比高中的时候长高了五厘米,是不是很开心?附中的校服还是没改版,我这次去,还是高二的学生穿着我们那套青绿色的校服。
江城的地铁线开到了十一号线,江城大学的樱花每一年还在开,热干面涨到了六块钱,牛肉面也迈步十五块巨额大关。
气象站搬到了山上,每一个夏天都越来越热。
你和你十七岁喜欢的人在一起啦。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他告白的那天正在下雨,回去之后,我,我们一起都失眠了,我知道你也是,因为我怕草率开场,是对你那年付出的不够尊重。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毁掉你珍惜以待的数年心血。
不过你的眼光真的很好,他没有辜负你的喜欢。
你遇到了会在每一个储物盒里准备玫瑰的人,即使时间宝贵也会把所有私人时间都浪费在你身上的人,会不吝啬地赞美、肯定、支持你的人。
他真的好喜欢你,是你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人,也从来不会问你爱我吗这种问题的人。
你看,我到现在也没变成超级大美人,也没瘦成只剩骨头的衣服架子,也不是站在人群中全世界都会为我回头,但是没关系呀,有人爱你,所以他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生。
不是大美人也没关系的,有一点肉也没关系的,你不知道吧,后来我瘦了一些,但不会到病态的程度。我很爱现在的你,我渐渐明白人生很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有人告诉你,你要成为怎样又高又瘦的、没有一丝赘肉的、漂亮精致到头发丝都不能有缺漏的人,我想告诉你,你只用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要爱人生、爱世界、爱每一个不够完美的人,我想告诉你,你第一个要爱的,是你自己。
所有人都有她存在的意义,世界上需要遮天蔽日的树荫,也需要任何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夹缝里的野草,你不会再被任何的审美裹挟,你喜欢怎样,你就去做怎样,总有人爱这样的你。
说到这里,快要写不完了。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没有人爱你。
但你不是不值得。
因为我现在学会了,爱那时候的你。
写个结尾吧。
祝你前途灿烂,光明似锦。
沈听夏
2022.11.19”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侧还摆着快用完的水性笔和没来得及做完的试卷,有英语常用单词本,错题集,巴掌大的重要考点默背手册。
他意识到,这个暗房,其实是跨越数年,她还给自己少女时代的答卷。
一侧放了个留言板,其实她期待有读懂的人能进来。
但板面很小,证明她知道,能找到的人会很少。
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阅,试图将那年的她多了解一些,最终在留言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打电话给管衡。
“帮我带个东西,到环贸画展这里。”
*
她忙完画展突发事件,将急性阑尾炎的观众送到医院后,回去已经很晚。
江溯已经不在了。
幸好。她松一口气,她还怕他被人认出来。
知道他还有推不掉的工作,她没擅自打扰,毕竟第一次办画展,面临的意外状况和各种事件会很多,等她折腾完,已经是凌晨了。
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过暗房,但把手上没什么过多触摸的痕迹,她想想也是,谁会知道布展人的生日,这太细节了。
然而不抱希望地推开,留言板上却多出一个名字。
她愣住,上前几步,都是她前一晚亲手布置,很轻易地便发现,角落处多了本东西。
是她前些时送给江溯的日记本。
说是日记本,其实里面都是明信片,她那时候想用这样的形式告诉他自己的暗恋,但最终还是亲口说明。
她还以为江溯是打不开还给她,但旁侧一按,输好密码的锁顷刻弹开,她正要关上,忽然发现什么,猛然一怔。
——她是很少看过去随笔的人。
毕竟那年也才十七,青涩幼稚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有,虽然赤诚,可现在看来,难免觉得笨拙。
所以得知江溯并没看过,她后来想想觉得也是好事,毕竟以他看过的那些告白和阅历来说,这样的东西给他,太不精致。
可是此刻,那些拿不出手的青涩的叹息,全都被他隔着一张张写下回信,他甚至没有直接写在明信片上,而是细心地、并不破坏她原本的记录,写在透明塑封袋的背面。
前后纵深间隔,回应的宿命感更浓。
她心如鼓擂。
被稚嫩的笔迹带回那一年的回忆里。
仿佛时空交错。
……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洗衣粉味道?
——什么样的都可以。
——如果我再漂亮一些,是不是也有勇气,留在那里等你?
——已经很漂亮了。
——你帮我开了一瓶北冰洋。
——以后打不开也可以叫我。
——大概总是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人吧。
——追累了就休息,等七年之后江溯来追你。
——你声音很好听。
——想亲你。
——你身上有树叶的香气。所以我喜欢上下雨。
——也会有人因为你的名字喜欢上夏天。
——你以后是不是想做艺人?这是你的梦想吗?
——不一定要做艺人,但梦想是登高。最高处。
……
——我始终会成为喜欢你的千万分之一。
——但你是千万分之一里,我唯一会喜欢的人。
——或许人还是要现实一点。
——浪漫一点也没关系。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是家里面很吵吗?
——很吵。
——卜睿诚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会喜欢她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不会。喜欢你。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少年游》影名的灵感来源,我也很喜欢这句诗。
——你觉得那个校服,是不是还是画得有点生硬?
——不会,挺好看。穿了三年,不是你的画我还没有发现,衣领下面有个校徽。
——要告别了。不必记得我。
——不会忘记的。
……
——江溯,生日快乐。我喜欢你。
——江溯收到了。那天的生日其实不快乐。我爱你。
她心脏瘫软,像是开了罐气泡,密密麻麻地填满胸腔。
右侧的留言板里是他名字的落款,但他落的并不是艺人江溯的签名,而是如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地,轻微但工整的姓名连笔,仿佛十七岁那年,写在卷面上的名字。
他说:
已经做得很好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不喜欢夏天。
——江溯。
*
她到家时江溯并不在,困累席卷而来,她洗了个澡,倒头睡下。
江溯回来时正是凌晨三点。
校长还给他送了个附中的宣传手册,他放在玄关处。
察觉到客厅开了盏小台灯,而房间门虚掩,知道她睡下了,他没打扰,就站在客厅处给卜睿诚发消息。
【你记不记得高二你把水管弄爆炸的事情。】
卜睿诚是个夜猫子,五分钟后回:【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哪些?】
【你记得的,每一句话,每个细节,都告诉我。】
卜睿诚:【这年岁太久远了,你让我想想。】
【那天好像是轮到我们班大扫除,要浇草坪和树,你洗到一半被老师叫走了,我就拿着玩,想把瓷砖上的灰冲干净,结果一下没控制住力道,把旁边女生喷了。】
【妈的,我想起来了,我好对不起她们,草。】
【然后你还骂我有病!!!】
江溯:【?】
卜睿诚:【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吗,因为他妈的那天你骂我!然后还说我要被处分!我吓死了好吗,三天没睡好。】
【还有呢。】
【没有了啊,我一开水没多久你就过来了,把水关了,水管收走,然后我们去英语办公室,那天那个竞赛出成绩,你记得吗,我把e写成了a……】
关于那天的拼凑终于渐渐清晰,填补进空白的记忆,他隐约记起一些,是那日天空烧成一片的火烧云,和他因为办公室空调太低而随手拿着的外套。
他抛给她,无所谓她会不会归还,很快离开。
他仍陷在那日的回忆里,冲了个澡,眼睛有些疲累,拆出个眼罩戴了会儿,这才进房间。
他动作很轻,但没一会儿,她还是醒了,迷迷糊糊问:“你去哪了?活动不是十点就结束了吗?”
“没去活动,”他说,“这几天的活动都推了,陪你。”
她恍惚地睁开眼。
江溯:“去了趟学校,调了之前的监控看看。”
她唔了声,还有些没回神:“什么监控?”
“给你校服的那天。”
她愣住,一瞬间清醒。
“那不是七年多前了吗?”
“嗯,所以调了很久,又不知道是哪个时间段,一直在找,”他解释,“所以现在才回来。”
她启了启唇想说话,但半晌,发出个空音。
他说:“那天很热,洗手间弯出来的那个空地上,卜睿诚拿水管浇了你,我正好回来,给你校服,然后骂了他一顿,是不是?”
……
沉入睡眠而趋于平稳的心跳,在这一刻重新加速跳动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记起这一天,他太忙了,无论是剧本还是圈内人际关系,这七年来他的工作、结识的人,可能是许多人这辈子的容量,人的记忆是有限的,所以她理解,他大概真的很难记起关于高中的一切。
可是。
她讷讷:“不记得了也很正常,其实你不用非得去找的——”
他垂眼,笃定说。
“但我不想只有你一个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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