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姐,下班后一起去吃苏州菜。”从市场部调过来的小年轻朝气蓬勃,满当当的工作加塞一天,依然精神饱满。
温芸连连摆手,“你们去。我得回去洗个澡。”
工地泡了一天,脸都成黄土色了,这灰头土脸的形象,实在不适合出入餐厅。
温芸带了件黑色羽绒服,从头罩到脚最简单的款式,随便一裹,开车的时候不会弄脏椅垫。cd放的是jay的歌。今天北京的天气还不错,国贸那块的主干道上,春节气氛浓厚,小红灯笼一串串的,与冬日的阳光相得益彰。
温芸在红绿灯路口,望着窗外发呆很久。
久违的明亮有点晃眼睛,被车流鸣笛声拉回思绪,才发觉眼眶酸得很。
离开福城半个月了吧。
温芸有点恍然,被工作填满,似乎真的可以淡忘时间。
到公寓小区附近,减速带多,车速慢下来。
前面那辆车也不知在磨叽什么,堵着地下入库的栏杆半天不挪动。
温芸按了p档,想驻车等候,视线往车窗外一瞟,就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赵小北背着运动书包,蹲在路边。
“小北。”温芸叫他。
赵小北眼睛登时一亮,起身招手,“小温老师!”
温芸自然要请他吃饭。
赵小北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就是碰巧路过。”
碰不碰巧你自己信就好。
温芸都不用说话,盯他两秒就够了。
淳朴少年不擅长撒谎,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赵小北垂下头,低着眼,忽然就不敢看她了。
“没事,不想吃就不吃,那我们找个地……”地方俩字还没说囫囵,温芸哑声。
赵小北抬起头,一米八的大男孩,眼眶都忍红了。
温芸看着他。
赵小北差点就哭了,小声的,愧疚的,委屈地喊了她一声,“……嫂子。”
温芸别过脸,心想,这会儿怎么不起风了呢。起点风,吹散开她眼眶的酸。好不容易稳住,刚想换上轻松的笑脸。
就听赵小北说了句话——。
温芸脚底打着飘地回到家。
刚才油门都踩得不利索,轻重没了分辨,倒车时对不准,重来好几把。
光线黯淡下来,屋里该开灯的,灰蒙蒙的一片,很突然的光线变化,像极了她此刻的情绪。
温芸盘腿坐在地毯上,终于敢想赵东沿这个人。
太突然了。
真的。
他带来的每一个消息,都是惊天动地的。
第一回表白时,那么鲁莽粗狂,换哪个小姑娘都得吓坏。
得知自己是替代品、备胎时,震惊半秒,然后坦然一笑,仿佛在说,备胎不好,但当你的备胎,这份委屈我愿意。
再次重逢,没有半点长进,嘴硬心软的男人,殊不知,一次次望向她的眼神,早就彻底将本人出卖。
赵东沿很爷们,肺腑真心都是热气腾腾的。
跟每次接吻、行亲密事时一样,既柔软,又沸腾。
想到这,温芸忍不住笑出了声。
五官细微调动,眼泪就再绷不住,在眶子里汹涌地打着转。
什么人啊……过的什么传奇人生啊。
温芸摇摇头,眼泪叭叭的,被暖杏色的地毯吸净,不给伤心留痕迹。
伤心可以不留痕迹,但心疼和爱不行啊。
爱一个人,呼吸的频率、心跳的节奏,通通都是证明。
温芸嘴一撇,眼一闭,将脸埋在双掌之间,任泪无声淌。
赵东沿,你怎么回事。
得罪谁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要受这么凶残的苦。
温芸拿起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长嘟音一声接一声。
但没有被接通。
平心而论,赵东沿这事太难让人消化。
那次之后的第二天,程岭墨很“体贴”地给她发来一张新闻截图。好几年前的事了,黑体标题猎奇——福城一男子被妻子砸头,脑花一地。
新闻写得很详细。
还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民警带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
光看文字描述,惨烈程度已让人极度不适。
温芸那几天都没睡好,一闭眼就是噩梦。
精气神过度耗损,让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去思考。
她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赵东沿。即使知道,这些也不是他的错。
温芸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
诚惶诚恐,毫无头绪。
难的不是对感情的确认,而是对未知生活的迷茫。
温芸在地毯上枯坐几小时,半边身子都麻了,往地上一躺,迷迷糊糊地睡了两小时。窗帘没拉,再睁眼时,阳光刺得她眼球胀痛。
温芸缓了几分钟,才慢吞吞地去洗漱。
今天不用去工地,化好妆,挑了件白色呢子大衣,头发散下来,镜子里的温芸像一株刚采摘的白色玫瑰,一夜露水后,总算恢复了生机。
她拉开门,瞬间愣住。
地上坐着的人没反应过来,顺着门板往后倒。
赵东沿单手撑住地面,抬起头。
他神色疲惫,却仍给了温芸一个笑,“吓着你了吧。”
温芸没说话,定在他头发上,半晌,问:“谁给你剪的?”
“嗯?”赵东沿问:“没剪好?”
温芸抿抿唇,“挺好的。”
不知是不是发型的影响,赵东沿看起来瘦了些。他穿得又少,北京这种天气,一件黑色皮夹克抵得了多少寒气。
“眼熟吗?”赵东沿指了指里边的羊绒衫。
“嗯。”温芸声音低了些,“我买的。”
“很合身。”
话题到此暂停。
安静的晨光里,尘埃漂浮,温芸别开脸,眼睛有点痒。
“吃早餐了没?”赵东沿又问。
“没。”
“一块儿?”
“嗯。”温芸说:“我请你。”
平淡又生疏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薄薄摊开。一前一后进电梯,出楼梯间。温芸看向赵东沿的背影,高大挺拔依旧,皮夹克做旧,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苍凉落寞感。
“这里的牛肉粉没有白芮家的好吃。”温芸说。
“你吃牛肉,粉吃不完给我。”赵东沿拿了双公筷,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片都夹给了她。
一定是牛肉上火,香味已经冲得温芸嗓子发紧。
“你多久来的?”她问。
“昨晚上。”
“怎么不敲门?”
“凌晨三点多,你应该在休息。”
所以宁愿坐在门口一整晚,也不想吵着她。
温芸剥开筷子的包装纸,一根一根挑着米粉,被热气熏着嗓子,说几句话都艰难。
再艰难,也还是想问:“你怎么突然来北京了?”
赵东沿说:“你给我打电话了,当时有点事,没接到。”
“你可以回拨给我。”
“是可以。”赵东沿笑了下,“但我怕你有重要的话对我说,我就直接过来了。”
温芸卷起几根米粉,若无其事地往嘴里送。
“只是重要的话吗?”她低语,“有没有可能是我,很想,很想很想见你呢。”
许久,一张纸巾递到面前。
赵东沿低声,“温芸,你别哭。”
“你别说话。”温芸音调变了,她现在听不得这样的语气。
“是我对不住你。”赵东沿自行认错,“我是一个自私的混蛋。自私地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
温芸绷不住了,放下筷子,一只手盖住脸。
她很安静,并没有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情绪起伏。
但赵东沿还是看到了。
看到了顺着她指缝,缓慢淌出的两行泪。
这两行泪,像在作证他的自评。
看,你让她这么伤心,你果真是个混蛋。
这段感情的大限将至,赵东沿还是想给她一个清晰的交待。
他妈妈确实是精神病患者。
父亲的确是被妈妈砸死的。
那只红色的老式热水瓶,当时还装满了刚烧开的热水,砸在后脑上,血流一地,被开水浇灌,组织都被烫熟了。人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给儿子做了一半的弹弓,眼睛都闭不紧。
周母发疯,又把目标瞄准在一旁哭叫的赵小北。
小北的哭声惊动邻居,不然弟弟也没了命。
“所以小北从小到大都不喝热水,再冷的天都只喝冰的。”赵东沿顿了下,“我也一样。”
温芸默了默,问:“知道有精神疾病,为什么还要生你们?”
“我爸不知道。”
“什么?”
“当初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告诉他,我妈有病这个实情。”赵东沿说:“那会她表现得也还正常,除了内向,不太和人说话。”
或者说,赵母“正常”过很多年,“正常”结婚生子,也能照顾家庭。赵东沿十岁后,她才渐渐发生改变。比如,会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说话,会照着镜子忽然笑起来。
赵父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失控,尖叫,歇斯底里的病态第一次呈现。
也是这时,赵父才知道,妻子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再次发病,可能是器官的病变,或者是停用药物。
赵东沿那会还小,不明白,怎么母亲变得如此可怖。
之后的艰辛不用详述,一个被欺瞒的老实男人,无力承受一切,最终惨死于伴侣手中。因是在发病期间杀人,赵母并未负刑事责任,而是被送进指定医疗点,封闭性治疗。
因果就是如此,寥寥几句,简短交待完毕。
赵东沿那时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少年,就被推到命运的最尖锐处摩擦。
第一次面对分崩离析,竟如此彻底决绝。
说完了。
赵东沿看着温芸,平静的语气,平静的眼神,似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温芸不看他,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面汤。
她放下碗,拿纸巾拭了拭嘴角,仍然不看他,“赵东沿,你希望我说什么?”
赵东沿:“精神分裂症有遗传,我和小北都有可能,现在看不出什么,三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后,医学都不敢保证。”
父亲的惨死之状,是他梦魇多年的恶源。
倘若有一天,自己成为刽子手。
赵东沿连“温芸”两个字,都不敢去想。
温芸点了点头,对他刚才的话表示认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东沿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这么淡定的吗小温老师,还有要讲的,那就是,跟了我这个大神经病,以后还得生个小神经病出来……多扯淡啊。”
温芸眼睫动了动,几秒后,她平静道,“嗯,你说得对。”
赵东沿笑意凝固在嘴角,眼神像剧场落幕的最后一束追光。
温芸拿好包,站起身,“那我就祝你,早日康复,平平安安。”
“……温芸”
“赵东沿,再见。”
—
穿刺手术在周五的下午,不是什么创伤性的大手术,只是确定两个月前,脑袋上突然长出的这个小肿块是什么性质。ct显示左小脑脑池区有阴影,恰好在肿块位置。
县城医院不给做,怕做不好,省会的大医院预约了半个月才排上。
“紧张吗沿哥?”邬源问。
“紧不紧张不都得扎这一针吗?”赵东沿说:“不让你俩来,非要来,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芮姐要来的,我当她司机而已。”话是这么说,邬源忙上忙下,紧张极了。
医助在门口喊:“赵东沿家属,过来签一下同意书。”
“操,怎么还签这个!”
白芮假装淡定,“走个流程而已,大惊小怪的,我来。”
邬源拦住,“你来什么来,你跟他又没关系。医生,我签。”
“你跟他又有关系了?!”白芮双手叉腰,仗义得很,“一边去,姐姐的字比你好看!”
赵东沿拨开两人,“又不是什么好事,服了你俩,都别抢,我自己签。”
话刚落音——
“医生。”
熟悉的,不可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温芸走过来,走到所有人的前面。
她自己带了笔,旋开笔帽。低头的时候,长发一缕遮住侧颜,声音平静说:“我来签。”
……
“我是患者家属,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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