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的黑夜里,孟真敲开了那扇窄小的门,可开门的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瘦小的沙弥,探出头来看她,用当地话问她干什么?


    这一世他不在了吗?


    孟真记得上一世找他做各种活的人都会在半夜来,每次敲门声响起他就会翻身下床麻利地去开门,先收定金再干活。


    孟真看着小沙弥用当地话问:“李丹在吗?”


    这个名字在甸海应该很少重名,因为甸海没有真正的姓,几乎男人都姓吴。


    但他的母亲是被拐来甸海的,他母亲是姓李,他给自己取了名字叫李丹。


    小沙弥也望着她,摇摇头说:“阿弥不在,阿弥今晚出去做法事了。”


    阿弥?这是甸海对神灵的尊称,上一世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沙弥,这一世竟然被奉为神灵了?


    孟真一时之间不确定这个阿弥李丹是不是上一世的李丹了,她又向小沙弥问了做法事的地点,和孟舒云一起赶去这个地方。


    等赶到这个地方后,孟真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地方不正是上一世她遇到李丹的地方吗?


    黑雨中亮着彩色招牌的ktv家旅馆,旅馆旁边是一家诊所,诊所门外亮着红灯的招牌上用当地文字写着——[爱心诊所]。


    而这条小巷前面那条街就是这个小镇最繁华的街,她曾经就在那条街上打着一份洗碗工,也就是在那条街上被划伤了脸。


    雨声中,摇下的车窗外隐约能听见奇特的诵经声。


    孟真盯着爱心诊所的招牌心跳得飞快,上一世她被划伤脸后撑着一口气来到这家诊所,却没有钱被赶出来,就蜷缩在门口的台阶上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李丹从诊所里推门出来,蹲在她身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你不是甸海人?你,也是被拐来的?你姓李吗?”


    她在神志不清之中抓住他的袍子,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


    只记得李丹把她抱了起来,他裸露的胳膊上有很多伤疤,新的旧的,每一条都像蜈蚣。


    车灯穿过黑色的大雨,诊所的门“叮叮当当”被推开了。


    孟真盯着那扇门,看见两个小沙弥先走了出来,撑起一把伞,之后里面走出来的居然是吴威。


    矿山里嚣张的吴威此刻双手合十地亲自推着门,将一个高高的沙弥送了出来,朝他作揖。


    孟真目光笔直落在那个沙弥脸上,高挺的鼻梁,很深的眼眶,一只右眼却戴着黑色的眼罩。


    大雨里隐约传来吴威的声音,雨声太大听不全,只隐约听到他似乎在说:多谢阿弥、逢凶化吉、等顺利一定给阿弥贴金箔……


    她知道甸海这个地方几乎人人都信佛陀,迷信“阿弥”,但不清楚吴威为什么在诊所里请“阿弥”?


    孟真依旧在看着那个沙弥,他变得和上一世那么不一样,明明依旧戴着这样的眼罩,裸露的臂膀上也依旧是伤痕累累,可他垂眼还礼的样子竟真的像个慈悲为怀的阿弥。


    这一世,她没有被拐卖到这里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吗?他不再是那个接黑活,什么都做的无赖了?


    可是……真奇特,他总会出现在她需要的地方。


    上一世她昏迷在诊所外,他出现救了她。


    这一世,做了“阿弥”的他居然依旧出现在诊所外,和她要解决的麻烦吴威在一起。


    仿佛天注定,她们迟早会在这里相遇。


    吴威恭恭敬敬地送他们离开才进了诊所。


    “跟上去。”孟真吩咐司机,慢慢开车跟着前面的三个沙弥。


    车子缓慢前行,车灯始终照亮着几个沙弥。


    撑伞的小沙弥狐疑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与伞下的阿弥说了一句什么。


    阿弥带着他们让到路边,微微伸手做出请先行的手势。


    孟真看见他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佛珠之下的手腕上隐约可以看见一道很新的疤痕。


    “不用停,开过去。”孟真对司机赵照说。


    赵照直接将车子开了过去,心领神会地直接朝着来时的寺庙去,果然听见小姐吩咐:“寺庙等着他。”


    ----


    等三个沙弥回到阿弥庙时,就看见大雨里停着的黑色车子。


    小沙弥一眼就认出了是诊所外一直跟着他们的车子,抬头对阿弥说。


    寺庙里值夜的瘦小沙弥也跑出来说:“阿弥,有人来找过你,说找李丹。”


    要跨进阿弥庙的李丹顿了一下脚步,又回头看向大雨里的黑色车子,低头对小沙弥说了一句什么。


    小沙弥就穿过大雨跑到车旁,对着摇下的车窗用当地话说:“阿弥请你们进去。”


    ----


    下了车,孟真一面跟着小沙弥往里走,一面吩咐赵照:“你去打听一下吴威请他去诊所里做什么法。”


    赵照点了一下头,悄声离开。


    黑沉沉的夜色里,孟真和孟舒云被请到了阿弥庙后面的一间房子里,房子里没有供神像,但看起来也不像禅房,倒像个会客厅。


    李丹就在里面,盘腿坐在蒲团上等他们。


    孟真走过去,停在他的几步外,他抬起眼看向了她,他其实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黑锆石一样,可惜只剩下一只。


    他的目光在她与孟舒云身上来回,最后落在孟真身上开口说:“你们不是甸海人,也不是来参观阿弥庙,是来找李丹。”又问:“解决什么麻烦吗?”


    说的是不熟练的普通话。


    孟真心中大约有些明白过来,普通来参观阿弥庙的不会深夜来,更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大概只会叫他“阿弥”?


    找来报他的名字,应该就是找他解决麻烦的,这一世他竟然这么厉害了?在甸海找他就能解决麻烦?


    “李丹能解决所有麻烦吗?”孟舒云顺着他的话问。


    他没回答,而是他身边的小沙弥上前来拿着一个类似功德簿的红色册子给她们看,上面有各种人“贡献”的金额,小沙弥用蹩脚的中文重复:“阿弥,祈福、消灾。”


    孟舒云翻了两页明白了,有许多外来的商人、“游客”,遇上麻烦找旁的没用,但找这个叫李丹的“阿弥”,花些钱就能解决。


    阿弥原来是这个阿弥,白天祈福,晚上消灾。


    大厅门外,赵照已经打听完回来,候在门口。


    孟真看孟舒云在和李丹交谈,转身去了门口,站在走廊里听赵照低低地回复她。


    原来吴威今天请“阿弥”去诊所里,是因为被他拐来的小女孩送到诊所里接生,小女孩却在诊所里自杀了,一尸两命,他觉得见了血是大凶之兆,明天的谈判会不顺。


    所以请了“阿弥”去消血光之灾。


    大雨凄凄的夜色里,孟真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吴威还是一如既往的迷信,上一世她和李丹去矿山偷矿的时候和吴威打过交道,如果没记错他脖子上纹的那一大片就是阿弥像,佛珠从来不离身,害死的人太多了总要信些什么来祈求庇佑。


    赵照声音很低很低:“小姐,要不然还是请老爷子来吧,这个吴威……很麻烦。”


    她当然知道,上一世这个矿山的老板就是拿不出保护费给吴威,被吴威害得跳楼死了,矿山落进吴威手里开出了天价的斜硅镁石,吴威暴富越混越厉害,谁也不敢动他,他还请了一座金阿弥像摆在豪宅里。


    之前章岱问她怎么知道这座矿山有斜硅镁石,因为李丹带她偷过,李丹那时和她说:有了钱就能带她回云京。


    但他们被抓了,神奇的是,李丹不知道和吴威说了什么,吴威就放了他们。


    后来吴威被李丹杀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李丹怎么做到的,那之后李丹就消失了。


    她没多久就被孟家找回了云京。


    潮热的雨夜,孟真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灯光下的李丹,本来在见到他之前她还在担心,这一世的李丹未必能对付得了吴威,现在她一点也不担心了。


    重新跨进厅中,孟舒云在问李丹认不认识吴威。


    孟真直接拿出了吴威的照片,递到李丹的眼前用普通话对他说:“这个人今晚请阿弥去诊所,是不是也让阿弥保佑他明天谈判顺利?”


    李丹看了一眼照片又抬眼看她,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定了好半天,久得孟真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还记得她。


    他开口说:“你们是矿山的外地老板?”恍然一般,他点点头又用当地话说:“你们是想让我帮忙调解谈价格?”


    他小时候跟母亲学过几句普通话,听得懂,但会说的不多。


    孟真笑了,“不是调解。”她在他眼前的另一个蒲团上屈膝跪坐,理着裙子依旧用普通话对他说:“是解决。”


    她抬起眼与他平视,带着笑意说:“用这里的话说,应该是……”她换了当地话:“超度。”


    李丹眼神动了一下,无法从她脸上挪开,他在哪里见过这张漂亮的、狠辣的脸?


    他蹙了蹙眉说:“找错人了,我不做这些。”


    “那就换一种说法。”孟真瞧着这张真像小阿弥的脸说:“我们想请阿弥来为矿山祈福,庇佑矿山从今以后逢凶化吉,费用是收购矿山价格的三分之二。”


    她用指尖在他膝盖前的地上写了个数字,八千万。


    那么多的零。


    李丹眼神里的光跳了一下。


    孟真望着望着就笑了,哪怕这一世他披上了“阿弥”的套子,他也还是那个为钱什么都可以做的李丹,她无比确定他们依旧是同类。


    他开始用地方话和她交谈,问她居然愿意出这个价格,为什么不直接给吴威?他很清楚,吴威要收矿山的费用就是这个价格。


    孟真理了理头发说:“钱我多的是,但我的钱只能我给,别人不能抢。”她望着李丹:“我的钱只给我想给的人。”


    李丹黑色的眼睛里映照着她洁白无瑕的脸,这张脸像是小火苗,在他身体里流窜,他下意识抓了抓腕上的菩提珠,想起杀死父亲那一刻喷涌在他脸上、眼睛里的血。


    那时他身体里也像火苗在流窜,他战栗地兴奋着、这种兴奋在后来的许多夜晚让他害怕,怕自己着迷。


    他该拒绝。


    可是她在眼前笑着说:“阿弥的母亲姓李,也是云京人吧,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的家人吗?”


    李丹握着珠子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怎么知道?


    孟真望着他,她太清楚他的软肋了,“考虑好再答复我。”她把自己的名片放在他的膝盖前,又将另外两张照片扣着一起放下,“还有这两个人。”


    她手指离开那两张照片,合十在胸口无比虔诚地说:“阿弥度一度他们吧。”


    李丹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她的眼、她殷红的唇和她脖子上悬挂的翡翠佛,他被什么蛊惑着一样下意识伸出手去勾她的翡翠佛。


    一把枪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他抬起眼看见她身后站着的高大男人,那似乎是她的哥哥,脸色苍白,没有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他,好像他敢再伸手就射|穿他。


    李丹低下眼,看着她用不熟练的普通话慢慢说:“很名贵。”


    孟真笑着站了起来,握住了哥哥的手,你瞧,这一世他先注意到的还是很贵。


    ----


    回去的路上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孟真以为孟舒云会问,问她怎么会这里的话?问她怎么会认识李丹?


    他应该有很多很多疑虑,可是他一直没有开口问。


    还是她先忍不住说:“哥哥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舒云似乎在出神,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她的黑发,胸口贴着冷冰冰的枪,这种感觉奇异的熟悉,好像……


    “嗯?”他侧过头去看她,她身后的窗外就是大雨,他很清楚章岱问她为什么知道这个矿山时她就在撒谎,她像是在这个地方隐藏了很多秘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我不想逼你对我撒谎。”


    他甚至不清楚孟真另外给李丹的两张照片是谁,他只知道是两个当地人,一对夫妻。


    ----


    章岱那边一晚上没睡好,担心孟真兄妹俩,快天亮之前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突然听见街道上传来警车声,把她惊醒得彻底睡不着了。


    起床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街道上全是开出去的警车,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妈妈?”书禾也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这是警车声?”


    章岱过去亲了女儿额头一下,让她躺回去继续睡,轻轻说:“你再睡会儿,妈妈去看看真真她们回来了没有。”


    她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她披了衣服才推门出去,就看见了上楼来的孟舒云。


    “你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立刻上前问:“外面是出事了吗?真真呢?”


    孟舒云对她笑了一下:“您别担心,我们早就回来了。”他指了指挨着她们房间的卧房:“真真应该还在睡,她昨天太累了,让她多睡一会儿。”


    章岱看着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外面的警车声一样。


    背后的卧房里传来了孟真的声音,她好像在打电话,说什么:“开出来了?多少?”


    孟真拉开了门,披头散发还拿着手机,却神采奕奕的对她说:“章阿姨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的宝石?”


    那双眼睛比宝石还亮。


    章岱简直要惊叹,孟真这小丫头到底有多少用不完的精力?多大的胆子呐,真该她赚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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