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当事情超过他们的认知,他们就会绞尽脑汁想理由,天子无故不得废,太后废天子,定然是天子昏聩无能,所以武皇才会废太子。】
【本着这种认知,他们一不小心又把李显黑了一把,把一个平庸皇帝给写成了智障。】
【不过挫宋的话宝宝们听听就好,毕竟是一个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朝代,做什么荒唐事情都不会让人意外。】
天幕之下,兄妹三人齐齐无语。
李显终于回过味。
若不是天家皇室的修养刻到了骨子里,他这会儿简直想破口大骂,“挫宋挫宋,这个宋是挫到土里了!”
“我才不是那种人!”
“我虽不如阿耶圣明,但也不至于说出那种江山拱手相送的话!”
“一个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朝代,养出这种史官丝毫让人不意外。”
韦香儿一言难尽,“既然外战外行,那便是被异族兵临城下,被迫签上一些丧权辱国的条例,这样的朝代,自然看不惯咱们的盛唐。”
“太宗为异族们奉为天可汗,四方来贺,八方来朝。”
“阿耶更是将唐朝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让我们的唐朝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的朝代。”
“咱们的调子起得太高,挫宋追不上,可不就想着埋汰埋汰咱们,来达到抹黑咱们以捧高他们的目的?”
韦香儿心里不屑得很,“抹黑了阿耶还不算,还要来抹黑三郎,把三郎写成这个样子。”
“又不是亡国绝嗣,任由后人抹黑,三郎可是——”
韦香儿的声音戛然而止。
——能被史书这般肆无忌惮污蔑的,只有亡国绝嗣的皇帝,但她与三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三郎已被废黜,发配到房州,三郎养尊处优惯了,怎能吃得下这种苦?
或郁郁而终,或被奸人所害,如此一来,可不就是绝嗣了么?而百年之后的史官们,又如何不能随意编造三郎的荒唐事迹,将三郎彻底钉死在昏君的羞耻柱上?
韦香儿心头一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把李显拉起来,“三郎,我们现在便去找天后,辞去帝位,尊天后为皇。”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与三郎。
“你疯了吗?”
李显惊讶出声。
·
“后世的史官们当真疯得不轻。”
太平公主气结,“三兄乃一国之君,怎容他们这般污蔑?”
上官婉儿不置可否,“被污蔑的一国之君难道还少吗?”
“但那都是亡国之君。”
太平公主道,“亡了国,绝了嗣,自然随便后人编造抹黑。”
话刚出口,她微微一愣。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阿娘称帝之心路人皆知,皇帝与当过皇帝的都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听闻阿娘已将武氏族人召回,打的大抵是让武氏族人对抗李唐宗室的主意。
可是作为皇后太后的娘家流传后世,还是作为新朝天子的宗室,这笔账谁都会算,所以武氏一族定然会对她的两位兄长动手。三兄已被流放,他们稍稍动动手指,便能让三兄客死他乡。
不,她不能见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太平公主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将眼睛睁开。
——她要劝三兄现在便辞去帝位,尊阿娘为皇帝。
唯有如此,三兄一脉才能幸免于难。
“婉儿,我需要你帮我。”
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的手。
上官婉儿轻轻一笑,“放心,我会帮你。”
“只是这件事有咱俩还不够,还要将四郎一同请来。”
只有兄妹三人一同请天后登基为帝,才能绝了那些左右摇摆的朝臣宗室们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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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三兄也太倒霉了。”
李旦对着天幕长长叹气。
不止三兄倒霉,阿耶更倒霉,被后世的史官们写成千年难遇的傀儡木偶。
若是阿耶还在世,定要将那些史官们的先人找出来杀一儆百,省得日后被这般抹黑。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小宫人急促的声音,“四郎,二娘请您速速去宫中议事。”
“议事?”
李旦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议什么事?”
【不过李显的待遇显然比李治好很多,只是平庸到智障,李治才是真委屈,圣明天子成傀儡,任谁都得给他鞠上一把同情泪——论抹黑造谣的威力究竟有多可怕。】
【咱们继续说李显。】
【李显被废之后,大唐王朝迎来新的傀儡皇帝——李旦。】
天幕之上,李显狼狈搬出皇城,简陋的马车上,响起女子痛苦的尖叫声。
那是动了胎气的孕妇才会有的哀嚎,李显灰头土脸守在马车外,一边哭,一边向上苍祷告。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上终于响起一声虚弱的婴儿的啼哭声。
李显动作微微一顿,忙不迭掀帘上马车,简陋的马车连多余的被褥都没有,他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把颤着声音啼哭的婴儿裹起来。
“是个女儿。”
李显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给韦香儿擦身上的虚汗,“香儿,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
“可惜我被贬房州,身无他物,连件像样的襁褓都给不了她。”
李显越说越伤心,“叫她裹儿吧1。”
“三郎不必难过。”
韦香儿虚弱笑了笑,“咱们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
·
世界的另一端,李旦登基为帝。
明明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皇位,他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像是生怕自己的哪句话冒犯了一手遮天的天后被废黜一般,他时时留意,步步小心。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没能护住身边人——
“天后召刘皇后与窦德妃。”
小宫人声音尖细。
“圣人,我们去了。”
刘皇后拜别李旦,“我去之后,圣人好自珍重,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窦德妃强忍眼泪,“隆基便拜托三郎了。”
“皇后,德妃!”
李旦艰难抬手。
但傀儡皇帝是没有任何权利的,他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自己的皇后与宠妃,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带走,然后再无下落2。
·
天幕之下,兄妹三人心脏狠狠一跳,随之陷入沉默。
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阿娘,一个再不掩饰自己野心的阿娘,一个会为了皇位扫除一切障碍,哪怕这个障碍是她自己子女的娘。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二娘,这才是真正的天后。”
【而咱们的武皇,也终于迎来自己的时代,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所以阻挡她登基之路的人,都会被她毫不留情清除,无一例外。】
【洪武时期有洪武大逃亡,武皇执政期间也有大逃亡,这个大逃亡比洪武时期的大逃亡更广泛,不仅包括朝臣百官,还包括李唐皇室,甚至皇帝太子都不能避免。】
天幕之下,九州为之震惊。
——他们现在拥立天后为皇帝还来得及吗!
·
此时裴炎府上的朝臣百官,更是坐立不安。
那句大逃亡如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让他们瞬间生出退却之心。
——天后对子女尚能狠下心肠,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
在天后手底下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他们怎会不知道天后的手段?
那是一个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人,根本不会为人所劝,若他们阻拦她登基为帝,他们乃至自己身后的家族都会遭殃。
李唐宗室们为李唐江山抛头颅撒热血,那是应该的,若李唐为武周,哪里还有李唐宗室们的好日子?
但他们不同,无论谁登基为帝,他们都是臣子。
拜李唐是拜,拜武周也是拜,既然都是拜,那又何必纠结拜谁?
再说了,天后掌权是李治支持的,临终的那句军政之事不决问天后,简直是给了天后尚方宝剑,让天后的掌权变得名正言顺。
先帝如此护着天后,甚至不惜坑儿子给天后立威,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为李唐要死要活?
臣子气节什么的,他们做做样子就好了,真要赔上性命与九族,他们才不干。
“啊,丞相,天色已晚,我便不叨扰了。”
“我也是。”
“丞相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替先帝守灵呢。”
众人纷纷请辞。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乌泱泱的人群只剩下三五人,裴炎看着空荡荡的花厅,脸色铁青,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贪生怕死之徒,如何对得起太宗皇帝与先帝!
他可以帮助天后废天子,也可以帮助天后临朝称制,但那是因为先帝的临终嘱托,军政之事问天后,要不然他才不会跟着天后折腾。
但现在完全不同,天后的野心不再是废立天子,而是篡夺李唐万里江山,作为食李唐俸禄的丞相,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李唐江山毁于一旦!
没有犹豫太久,他与留下来的几人商议,“你我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怎能学小人行径,弃李唐与江山社稷于不顾!”
“天后野心昭然若揭,李唐江山危如累卵,如今之计,当联合宫门禁卫,逼宫请天后退位,而后扶持天子,以正大位!”
——之前他曾帮助天后废天子,今夜逼宫,便当他还天子帝位。
“丞相此计甚妙,我等愿意追随丞相,誓死拱卫李唐江山!”
留下的几人慷慨激昂。
裴炎轻捋胡须,“只有我们几人还不够,需得联合其他宗室。”
“朝臣遭戮,宗室被屠,想来他们比我们更着急。”
下一刻,院外响起侍从欣喜声音——
“丞相,诸王公主前来议事!”
“好。”
裴炎心中微喜,“快请他们进来!”
——保家卫国,就在今夜!
是夜,宗室们齐齐汇聚在裴炎府邸。
是夜,宿卫之中有人调班换岗,悄无声息。
是夜,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这一切。
是夜,山雨欲来风满楼。
·
“四兄到了,我便不与三兄嫂嫂兜圈子了。”
太平开门见山,“嫂嫂,皇位虽好,但也得有命来坐。”
她太清楚三兄与韦香儿之间是谁在拿主意,直接对韦香儿道,“若想保存嫂嫂一脉,为今之计,是辞去帝位,请阿娘登基。”
韦香儿眼皮微抬。
——她这个小姑子,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二娘,怎么你也这么说?”
李显双手捂脸,六神无主。
太平最见不得李显这种窝囊模样,“难道三兄还想与阿娘争皇位?”
“三兄是争得过?还是斗得过?”
“三兄连一个侍中一个小小的五品官都封不得,拿什么与阿娘去争!”
“所以二娘的意思便是将李唐江山拱手相送?”
韦香儿虽然也有这个意思,正准备劝李显放弃皇位,可她劝是一回事,太平训斥孩童似的训斥自己夫君,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三郎再如何,那也是太平的兄长,是九州天下的君主。
三郎做得不对,自有言官来规劝,而不是任由太平来斥责!
而她劝李显是自愿放弃,是通透豁达,天后念着他们夫妻俩的识趣儿,百年之后还会把江山还到他们手里,这样一来,他们仍是九州之主,只不过是晚了几年罢了。
可太平一旦插手,他们便得承太平的情,天后更会喜欢自己的小棉袄,天后当得了皇帝,贴心的女儿为何当不了?假以时日天后驾鹤西去,未必不会留下立太平的遗诏。
韦香儿断然不愿意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二娘好生大度,不是自己的皇位,自然能送得这般痛快。”
“若是二娘在这个位置,二娘难道也能这痛快?”
“天幕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让二娘断送李唐万里江山?”
“嫂嫂伶牙俐齿,我如何说得过嫂嫂?”
太平素来看不惯韦香儿的钻营,韦香儿不识好人心,她连脸面情都懒得装,“但我与三兄到底是一母同胞,我不忍看三兄为了皇位便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什么死不死的,二娘当真是心念圣人,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眼见俩人越吵越激烈,上官婉儿忙打断太平,把太平近乎僭越的话转为太平对李显的关心。
“皇后的担心婉儿明白。”
她在天后身边待了太久,韦后的心思她一眼便能看出来,既然看出来,自然知晓如何去安抚,“皇后大可放心,您所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有天幕预警,又有天后的铁腕镇压,天后的登基之路会顺畅无比。”
上官婉儿一针见血点破韦后的担忧,“但朝臣们之所以臣服天后,并非真心归顺武周,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天后已老,折腾不了几年,他们阳奉阴违几年又何妨?”
“而天后又是圣人的母亲,百年之后,天后总要将万里江山托付圣人。”
上官婉儿声音不急不缓,“到那时,李唐复辟指日可待。”
“既然能兵不刃血复辟,他们又何必与天后闹到血流成河的那一幕?”
“所以只要圣人皇后联合四郎二娘请立天后为帝,他们便会顺水推舟,认天后为武周之主。”
上官婉儿缓缓抬眉,视线落在韦香儿脸上,“但他们的底线是只能有一个女帝,不会容忍其他女子再度登基。”
视线相接,上官婉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尽管她没有把话说完,韦香儿已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不必这个时候便忌惮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断无上位的可能,无论朝臣还是宗室,他们都不会支持太平公主效仿天后。
而太平公主,也效仿不了天后。
天后是李唐的儿媳妇,是圣人的母亲,天然有临朝称制的资本,但太平公主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太平公主是外嫁女。
韦香儿心脏狠狠一跳。
她明明该庆幸,庆幸太平公主没有资格与她竞争,但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天后爱重太平公主更甚三郎四郎,可尽管如此,她在托付江山的时候却永远不会考虑太平公主。
如今的天后如此,那么未来的她呢?
再怎么喜欢女儿,也得把江山万里交到儿子手中?
韦香儿有些喘不过气。
她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多谢婉儿提醒,我知道了。”
“既如此,我们明日便召集文武百官,请奏天后为帝。”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是小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丞相安敢——”
小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裴炎的朗声高呼,“清君侧,正君位,大唐江山岂容外人染指!”
“河东裴炎,大唐丞相,恭请天后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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