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牧回京后,接任了裴衍和肖逢毅的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股肱之臣,位居正二品大员。
然而,这么一位重臣却是孑然一身,一直住在五军都督府中,又没妻儿和妾室,不禁令百官津津乐道。
天子为了笼住他,特赐了一座豪宅。
在承牧搬进去前,朝廷还特意派遣了工部的巧匠对府中的门、厅、堂,再到屋脊、梁栋、斗拱、檐角等进行了改建。
而距离承府两条街的敬成王府已经荒置,敬成王妃被贬为庶民,遣散了府中仆人,带着家人和亲信搬出了王府,暂住在娘家为她寻的偏僻茅舍里。
承牧乔迁那日,连天子都派人送上了贺礼,可府中除了他这个家主,只余寥寥几名仆人,实在空荡的可怜。
前来庆贺乔迁之喜的同僚们争抢着想为承牧做媒,说上一门合适的婚缘。
应酬了一日,承牧独自回到正房内寝,刚要宽衣沐浴,余光扫到檀木桌上彩绘锦盒,不禁顿住了动作,慢慢走过去拿起了它。
里面的点心早在回京的路上就已食用完,除了裴悦芙所说的当地小吃外,还有出自她手的枣泥糕、蟹粉酥和芝麻球。手工算不得精巧,味道也寻常,但还是别有一番滋味。
至于这滋味是什么,承牧难以辨析,总之是很喜欢,比铺子里的小吃要略胜一筹。
想到此,承牧抱臂靠在桌边,忆起那个削背轻盈的女子,陷入了丝丝绕绕的茫然。
在救下她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日,她摒弃了贵女的傲气和骄矜,变得小心翼翼,有时还会说些客气恭维的话,可他并不希望她成为谨小慎微的人,也并不讨厌曾经那个娇蛮的她,反而觉得那个娇蛮的她有些讨喜。
揉了一下因饮酒发胀的额头,承牧换下衣袍,走进了湢浴。
偌大的房舍中,唯有影子在与他为伴。
次日早朝后,承牧偶然得知一位同僚即将赴任锦繁城总兵府的参将,便在下值后将人拉去了自己府上喝酒,临别时,委托同僚将那锦盒送还给裴悦芙。
同僚失笑,“一个木匣,还需送了又还?”
私下里,承牧做事很少与人解释缘由,只郑重道了句:“劳烦了。”
同僚同样未成婚,实在不懂一个锦盒的妙处,等夜以继日行了二十来日抵达乐熹伯府又将锦盒奉上时,发觉那女子唇边泛起浅浅的梨涡,才恍然惊觉其中的玄机。
无外乎,郎有情、妾有意。
就不知两人是否明白过来各自的心意了。
答谢完转送的将领,裴悦芙捧着锦盒跑回客院的西卧,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却发现里面空空,没有任何“回音”。
用失落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简直是失、望、透、顶。
负气地撇下锦盒,气急败坏的小娘子一头扎进被褥中,使劲儿地翻滚起来。
大冰块、臭木头,一个破锦盒有什么好奉还的,莫不是在与她撇清关系?
那还吃了里面的食物?
在心里不停骂着承牧那厮,裴悦芙望着水粉色的承尘,不知在合计什么,随即起身捡起锦盒,在等到伯府中有人要去往皇城办事时,又托人将锦盒送到了承牧手上。
可次日傍晚,那名参将返了回来,说那锦盒里的东西在路途的颠簸中掉落在了自己的行囊中。
那一柄绘有皎月白兔的乌木折扇,极其昂贵,是御赐之物。
裴悦芙:“......”
还能拦住已经奔往皇城的伯府中人吗?
可承牧为何要送自己折扇?是答谢她相赠的食物吗?
被这种疑惑的心思困扰着,她每日倚在窗边,望着承牧离去的方向,希冀着承牧的回应。
暮色四合,她骑着小白马追出十里,根本没有见到赶路者的影踪,不免垂头丧气地回到伯府,暗想承牧一定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对她的印象再差上几分。
夏至时分,伯府的人来到皇城,在闲暇之余扣响了承府的大门,将锦盒递给了承府的管家。
承牧回府时,听管家说起锦繁城来人的事,没太在意,却在听见来人转赠了一个锦盒时,停下了脚步。
将锦盒带回房中,他先掂了掂重量,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可锦盒空空,连封信函都没有。
不解于裴悦芙的做法,他特意寻到转赠锦盒的老者,在打听无果后,有些坐不住了。完全猜不到裴悦芙的意思。
辗转数日后,他又托那人将锦盒带回了乐熹伯府。若非事忙,他必定会亲自前往一趟,以询问裴悦芙的意思,奈何分/身乏术,只能静待回音。
二十来日后,望眼欲穿的裴悦芙终于等回了老者,当拿到锦盒时,她深深呼吸,也默契地掂了掂重量,在意识到锦盒很可能是空的时,气鼓了腮帮,但还是揣着一丝侥幸,打开了锦盒。
里面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两个字:何意?
裴悦芙又气又喜,但至少,承牧在揣测她的心思,而非置之不理。
乐熹伯夫妇定期就会派人前往皇城,为长子送些东西,故而,在大暑前后,她又托人将锦盒送去了皇城。
承牧收到时,又一次掂了掂,虽与空的盒子重量差不多,但能笃定,盒子并非空的。
与料想的一般,里面装着另一张纸条:那你先回答我,为何要送我折扇?
裴悦芙没提这是一场误会,以反问的方式,想要占据相对有利的一方,将问题抛给承牧。
倘若他无意,多半不会再回应了。
处暑时节,裴悦芙收到承牧的回应,简单的几个字,却令小娘子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红了双眼。
“想送你。”
不是投桃报李,就说明承牧明白了她的心意。
那一晚,裴悦芙没有睡好,翌日顶着黑眼圈跑到杨氏面前,怯羞又无畏地讲出了自己的意愿。
她不想相看,也不想定亲,想要留下半年的时长给承牧,若他迟迟不来提亲,她再另嫁他人。
杨氏犹豫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泼冷水,但也没有给予鼓励。
承牧已扶摇直上,跻身在重臣之列,真的会抗拒一切诱/惑,以最至诚的心对待女儿吗?
心里满是沧桑的杨氏选择了默默观望,而观望的时长,就是女儿所定的半年之内。
缘分难求,也强求不得,她只盼望女儿今后的人生,能顺遂喜乐。
再一次收到锦盒时,承牧本以为里面会装着纸条,却不想竟是裴悦芙写的一封长信。
信中,裴悦芙没有问他是否有提亲的打算,也没有提起自己与母亲定下的半年期限,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日常琐事,从栽树到浇花,从烧菜到采茶,没一件要紧事,可这些对目前的她而言,又都是要紧事。在落魄时,得一手艺谋生,最是要紧。
承牧沐浴出来,披着玄黑外衣倚在床边,又将裴悦芙的信从头至尾读了三遍,素来冰凉的面庞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在感情上,他一向心静如水,可此刻他清楚,那个在逆境中也能保持明媚的女子,在他的心湖荡起了涟漪。
深夜,他坐在烛台前,执笔写下一封回信,破天荒地也交代起自己日常的琐事。
一个沉默寡言、人狠话少的男子,不知不觉写下了足足十页纸,却仍意犹未尽。在信的末尾,他犹豫顿笔,不知该不该立即表明自己的心意,很怕唐突对方,却又觉得模棱两可最是伤人。
权衡之下,他做出一个决定,并于次日早朝后,分别去了一趟御书房和吏部。
当裴悦芙收到回信,已是半月之后的事,可交给她信函的人并非伯府派去皇城为宋慕辰送东西的仆人,而是伯府的门侍,信也比上一次快了十来日送交到她完信,裴悦芙很想同身边人分享,可名不正言不顺,她还是没有抹开脸。
承牧在信中没有提及自己的心意,只叮嘱她入秋添衣,勿着凉。
两人从暮春纠缠到初秋,一直没有说开,可这种朦胧的感觉,没有云里雾里的不踏实,反而令裴悦芙愈发坚定了对承牧的情谊,她早已心悦他,而庆幸的是,他也如此,这便是韶华年纪最好的“风月”了吧。
将信函平铺在胸口,小娘子连做梦都是嘴角带笑的,而就在她晨曦醒来准备回信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唧唧啾啾的鸟叫。
疑惑地推开窗,在被曦光刺目的同时,她隐约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强壮挺拔,岿然如松。
是承牧!
他伴着朝霞和晨露前来了......
不可置信地捂住嘴,裴悦芙愣愣看着出现在窗边的冷峻男子,许久也没吐出一句话。
还是承牧先开的口,以低沉的嗓音问道:“我出现在这里,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
反应过来的小娘子立即低头查看自己的仪容,确认没有不妥后,稍稍舒口气,随之产生了浓浓的不自在感,伴着害羞和激动。
承牧忽略了身后偷偷投来目光的三位长辈,如实道:“昨晚赶到的。为了见你,把话讲清楚。”
所以,信是他让门侍转交给她的。
昨儿在收到信时由于太激动,没太在意这个细节,此刻想来,微微暗恼自己太过粗心大意。
“哦、哦......那你找我有何事呢?”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但承牧没有拆穿她刻意营造的疏离和见外,挑眉道:“谈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四个字传入耳中时,裴悦芙没有再装傻,只转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随后转回身面对道:“嗯,那要好好谈谈,细细地聊才是。”
“好。”
月亮门外,在听见那四个字时,杨氏欣慰地吐口浊气,与乐熹伯夫妇一一点头,带着喜悦和肯定。
另一边。
从父亲的绣坊帮完忙,周芝语随兄长周清旭乘马车回到皇城自家的宅子,弯腰抱起迎面跑来的阿湛。
如今,她双目彻底恢复,周遭再也不会蒙上一层灰雾,也再没了暴雪将至的忐忑感。
阿湛已经到了上私塾的年纪,且课业学得很好,时常受到夫子的称赞。在对儿子的辅助上,周芝语几乎没费过任何心力。
“阿湛今日与同窗们相处得如何?”
自小心性老成的孩子,或许不会像同龄人一样活泼好动,周芝语担心儿子不合群。
阿湛笑嘻嘻地搂住娘亲的脖子,“挺好的,娘亲不必挂心。”
总是这般,儿子非但不是她的负担,反而像个小暖炉,时不时熨帖着她。对此,周芝语哭笑不得,与儿子亲昵地贴了贴脸。
阿湛今日的心情看起来格外的好,连眼中都是蕴藏笑意的,令兄妹二人有些不解。
周清旭敲了敲外甥的脑袋,“遇见什么好事了?快跟舅舅说说。”
阿湛拉住舅舅的手蹦跳起来,超出了平常的沉稳,“舅舅、娘亲,唐叔叔来府中做客了!”
话落间,一道和悦的嗓音传至耳畔,温和清朗,甚是熟悉!周芝语错愕转眸,见一袭湖蓝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稳步走来。
唐先生……
周芝语下意识迈开步子,越过兄长和儿子,来到对她而言,最是惦念的男子面前。
分别数月,他清瘦了不少,肤色也稍稍有些晒黑,想是游历,风吹日晒所致。
“先生近来可好?”
自从那日遥遥一别,没胆量说上一句话,周芝语对唐九榆的愧疚和不愿承认的思念,长久地萦绕心头,已渐渐成疾。
在这西风淅淅的秋日,两人对视在廊中,都有着对彼此的思念。
唐九榆还是那副温雅的模样,肩头背着个药箱,像是来送药的。
对视了良久,他笑着答道:“近来挺好的,现在跟着江湖郎中学医,力求医术精进,治病救人,也算行善积德。”
周芝语欣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学医,也没必要在做客时背着药箱吧。
默然了片刻,周芝语意识到,他之所以学医,是在不知她已康复的情况下,想要为她治疗眼疾吧。
说不感动是假,周芝语微微低头,心绪很乱。
“先生,我能视物了,没有半点扭曲模糊。”
唐九榆轻轻的“嗯”了一声,想要寻到裴衍等人,诚心送上谢礼。可在恩情面前,酬谢之礼未免太俗,而且裴衍等人也未必需要,只能暂时将恩情牢牢记着,他日报答。
虽不是周芝语的什么人,可唐九榆还是想要感激他们那些跋山涉水诚心求药的人。
见两人聊得投入,周清旭抱起阿湛,背着妹妹,朝唐九榆嘎巴起嘴儿,旋即悄然退离。
唐九榆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可察觉到四下无人的周芝语,又向后退了半步,垂目问道:“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他是带着草药来为她看诊的,只是不需要了。
唐九榆随便寻了个理由搪塞,没打算给她施加人情的负担。
看她低眸的模样,他抬起手想要像曾经那样,偶尔揉揉她的头,然而,伸出去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顿在了半空。
暗自摇摇头,他垂下宽大衣袂,客气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周芝语松口气的同时,又生出浓浓的不舍。她攥紧袖口,点了点头。
等唐九榆离开,周芝语站在廊中久久没有迈开步子。
夜色渐沉,星月阑珊,她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寥源源袭来,正当她打算收敛起心情回房时,廊道尽头再次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诧异地抬眸时,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唐九榆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却不想再行错过,毕竟,卫岐已经逝去,真相已经大白,周芝语该肆意洒落一些。
一段刻骨铭心的悲鸣感情在被牢记时,也该慢慢试着释然,这样才能重新站在光里啊!
“芝语,我知道你迈不过心坎,但人该向前看。我会等你,等你愿意敞开心门。”
他抬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柔地抓了抓。
周芝语讷讷摇头,回避之意明显。
“别否定与我曾经的一朝一夕好吗?”唐九榆上前一步,用力扣住她的肩,“你的心门太紧,我撬不开,所以愿意等你自行打开。芝语,给我一个等你的机会行吗?多久都可以。”
墨空落下小雨,于灯前汇成丝丝细线,由风吹落在廊下人的肩头。唐九榆扣着周芝语的肩转了半圈,用宽厚的背为她挡住了凉风斜雨。
凝着男子坚定的双眸,周芝语的心门有了开启之势,她微合眼帘,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
但唐九榆知道,他又有了近水楼台的优势。
以周芝语的性子,没有拒绝,或许就是接受的开始。
凡事往好了想,一直是唐九榆的解忧之道。
枫叶再次染红时,杨氏和徐夫人手挽手漫步在枫叶林中。
徐夫人握住闺友的手,“一桩心愿了却,姐姐终于能舒舒坦坦地过日子了。”
“是啊,多谢有你相伴。”
徐夫人嗔道:“跟我见外什么?”
杨氏淡淡笑开,想要等女儿出嫁,就与闺友辞别,去寻儿子和儿媳,或者自己开间铺子,做些小本生意。但女儿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她不想说扫兴的话。
姐妹二人继续沿着满是落叶的林子走着,说说笑笑,闲话家常,可就在杨氏抬手想要接住脱落枝头的枫叶时,视野中突然出现两道身影。
一道清隽如玉,一道纤柔如月。
远远望去,郎才女貌,很是惹眼。
耳边在传来徐夫人的一声惊呼后,杨氏加快步子,提裙小跑,用力地抱住了儿子和儿媳。
湛湛长空下,萧瑟深秋里,他们紧紧相拥,使牵挂和担忧化为了潺潺暖流,环绕周遭,令萧疏之景变得浮翠流丹,处处和暖。
裴衍拍了拍母亲的背,语气依旧温和,亦如曾经。
“孩儿来接娘亲和小芙回家,回咱们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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