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队又行了数日,在沿途的一座客栈落了脚。
深知未婚妻是个馋嘴儿的,承牧分配好客房后,便吩咐店小二迅速备膳,所点的菜品也多是女儿家爱吃的甜口。
得知承牧在点菜,裴悦芙没像其他待嫁女子那样矜持,而是提着繁缛的长裙走到承牧身边,垫脚想要私语一句,奈何个头有些低,挨不着男子的耳根。
承牧适时地斜倾身,歪头听起她的意见。
“我想吃生煎包。”吃过一次乐熹伯府的生煎,裴悦芙意犹未尽,提起时还舔了舔嘴,差点舔到承牧的耳垂。
承牧侧眸,看向小馋猫一样的未婚妻,冰冷的面容没什么情绪,但对她提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可不是每家饭庄或客栈都会做生煎,这可为难到了店小二,“小店没做过生煎包啊,蒸包子可好?”
裴悦芙显然对蒸包子没什么兴趣,却又不想较真,为难店家,刚要点头说“好”,就听身侧的男子问向店小二:“能借灶台一用吗?”
闻言,店小二和裴悦芙同时看向了承牧。
承牧将袖管里的糖果全部倒给裴悦芙,随后撸起袖子走向灶房,净手后就开始拌馅和面,挺拔魁梧的身躯挤在逼仄的小屋里,显得格格不入,神情却格外认真。
随行婚队的不少侍从纷纷来围观,感慨承将军对未婚妻的用心和宠溺。
裴悦芙站在人墙外,听着“哒哒”的切墩声,嘴角荡起弧度,捧着糖果回到客房,倒头睡在了小榻上。
当生煎的特殊香气飘散入鼻时,裴悦芙很自觉地爬起来,眼看着承牧端着托盘走进来,袖管还挽在手肘的位置。
“你还会做面食呀?”
裴悦芙盯着被摆放在圆桌的生煎,就差咽口水了。虽不知承牧的手艺如何,但观外表,绝对是像模像样的,薄薄的皮上还撒了一层白芝麻。
“很小就混迹街头,什么都要会一些。”
对于往事,承牧说得云淡风轻,可裴悦芙脑补出了他悲惨的少年经历,嗓子忽然发疼,快步走上前,勾住承牧的尾指,使劲儿晃了晃,“以后我都会陪着你,拉钩。”
看她颇具义气的样子,承牧提提嘴角,“快尝尝味道如何吧。”
“......好。”
女子嗓音哽咽,似乎真的与曾经的那个流浪街头的少年共情了。
尝了一口冒热气的多汁生煎,裴悦芙立即竖起大拇指,“不错,你也尝尝。”
可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以至裴悦芙在提议后,不得不厚着脸皮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个生煎递送到了男子唇边。
忐忑地等待着承牧下口,可男子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身量差距甚大,裴悦芙执筷的手有些发酸,却不想被拒绝丢了面子,于是眼一横,略带质疑道:“你不会是下毒了吧,所以不敢吃?”
假凶假凶的模样连小孩子都糊弄不了,可谓拙劣,然而承牧却顺了她的意思,张开嘴咬了一口,还被馅里的汤汁烫到了舌头。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将这份炙烫连同那口生煎一并咽了下去,没有表现出异常,“嗯,没有失手。”
“真的很不错!”
找回了面子,裴悦芙笑着弯曲手肘,却意识到,他只吃了一口,那剩下的一大半改由谁来解决掉?
顿了再顿,她又举起手,喂了过去。
承牧没有为难,在没有吹凉的情况下,吃下了一整个生煎,最后不得不为自己倒杯凉水压下生煎的余温。
自顾自吃起来的裴悦芙发觉了自己的粗心,双腮一鼓,有点不知所措。
承牧饮了几口凉水后,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没事,你先用吧,我去看看车队的马匹。”
目送男子离开后,裴悦芙用左手使劲儿拍了一下右手,较为自责。自己食用生煎时常会吹一吹里面的热气,怎会忘记提醒承牧呢?
不过,承牧也是个木头,都不觉得烫吗?
瞄了一眼半启门缝外的廊道,裴悦芙吃下剩余的生煎,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待承牧回到客栈,刚与同伴们叮嘱完明日一早启程的时辰,就被裴悦芙拉进了她的客房。
桌上摆放着一碗绿豆凉饮,应是小娘子特意为他准备的。承牧摇摇头,“都过劲儿了,没事的。”
“你喝嘛。”
裴悦芙献宝般的捧起瓷碗,一副期待的模样。
虽经历了家族动荡和牢狱之灾,可裴悦芙在长兄和乐熹伯夫妇的关照下,没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也未因世态炎凉被磨平过棱角,故而,或许会在被拒绝后感到失落和怅然。
而承牧同样不愿她产生失落的情绪,更不会拒绝她的好意,对上这么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他接过碗,几口喝下,眉没皱一下,嗝也没打一个,总是一副温淡平静的模样,像是不会有任何情绪似的。
若非在来往的书信中已建立了对他的了解,裴悦芙非要以为他对这门亲事不甚上心,但实际上,裴悦芙比任何外人都知,他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程度。那些含蓄隐晦的爱意,已通过文字传递到了裴悦芙的心里。
夜里,裴悦芙沐浴歇下,刚掖好被子就听见几声诡异的兽鸣。
哆嗦一下,她趿拉上绣鞋跑到墙角,隔着一堵墙叩了几下。
客栈的隔音不是很好,一墙之阻的隔壁能清晰听见叩叩的声响。
承牧坐起身,任被子滑落在腰,快步走到墙前,轻声问道:“害怕了?”
听力灵敏的他怎会没察觉到窗外的兽鸣。
裴悦芙手做喇叭状,贴合在墙面上,“承牧,你陪陪我说说话儿。”
“要我过去吗?”
“不用,就这么说。”
承牧不自觉地笑了笑背靠墙面,目视被月光笼罩的小窗,认真地“嗯”了一声,“聊什么?”
裴悦芙也默契地靠在墙面上,歪头问道:“聊聊你的过去吧。”
在来往的书信里,他从未提及过曾经的自己,这让裴悦芙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对于过往,或悲或喜,每个人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而承牧从不主动与人提起自己灰暗的过往,但即便未婚妻问,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承牧出生在皇城以北的一座小城的猎户家中,奈何父母相继离世,留下九岁的他独自过活,后被城中武馆的馆主相中,收为关门弟子。
怎料,馆主收他为弟子,并非惜才,而是为了他所剩无几的家当。
被赶出师门后,他用从馆主那里学来的武艺,打得馆主头破血流,之后卖掉夺回的家当,只身去往皇城谋生,却因年纪小时常受骗,还遭遇过人贩牙婆,好在武艺傍身,还顺手从牙婆手里解救了几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
那些年里,他做过不计其数的长、短工,也因性子耿直,得罪过不少雇主,挨过骂、吃过亏,就这样一步步艰难地行进着,却依旧不改初心,想要做一个怀有善心的人,不为纨绔子弟卖命,也不为无良商家做事,因着一股子倔劲儿和一身的好功夫。在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广招能人异士的裴劲广赏识,进而结识了裴衍。
正因为裴衍,他打开了心门,抬头瞧见了烨烨璀光。
思及此,他轻轻喟叹,话音一转,道:“你可记得咱们初见的场景?”
裴悦芙还在疼惜他的过往,闻言没有反应过来,发着鼻音“啊”了一声,带着疑惑,随即反应过来,重重点头,“我记得。”
那日是她十岁的生辰,正当被家人和仆人们簇拥着祝福时,忽见长兄带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高高瘦瘦的,带了点沧桑,眉眼却精致如画,与长兄的俊美不同,有着罕见的颓然美。
那日,喜欢热闹的她不顾母亲的叮嘱,偷偷凑了过去,伸出白净的小手,递给少年一块新出炉的点心,还略带傲娇地道:“这是后厨专门为我做的。”
少年没接,第一次拂了她的好意,也第一次知道,瓷娃娃一样的小娘子是会记仇的,在之后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扭头就跑,绝不跟他多费一句口舌。
这么多年过去,小娘子的傲娇未变,承牧也不会让其因为世态炎凉而改变。
“你那时是讨厌我吗?”
裴悦芙摇头,捏着袖口推开门,径自来到隔壁的房门前,叩响了门扉。
门扉被拉开的一瞬,裴芙悦郑重地解释道:“我没讨厌过你,我是惧怕你。”
在裴衍身边历练多年的承牧,在褪去青涩后,有着万夫不可挡的骁勇,不仅令比武的对手望而生畏,也令一向娇蛮的裴悦芙感到陌生和胆颤。
话落,并未使承牧觉得轻松,反而泛起苦涩,“那,如今呢?”
裴悦芙使劲儿推开挡在门口的他,气势汹汹地挤了进去,反脚带上门,叉腰道:“我若还惧怕你,会同你......互许心意?”
这算当面表白吗?承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是从......”
那次救她,她才有所改观的吧。
可承牧不想提及那段对她而言可怕的经历,便转移话题,道:“你离得太近了。”
裴悦芙还雄赳赳地叉着腰,在被提醒后,方觉羞赧,但夜深人静最易放大人的情愫,她咽咽嗓子,既主动又怯怯地问道:“承牧,你能抱抱我吗?”
自从被救起,她就迫切地渴望被他抱进怀里,有着浓浓的踏实感。
听过她的话,承牧定眸凝视着矮了自己许多的女子,在黯淡的光线中慢慢抬起手,环住了女子的肩,轻轻带进怀里。
这个拥抱,如纸张纯白,没有旖旎,不染欲念。
裴悦芙发现,承牧不仅是大冰块,还不解风情,可就是这样无关风月的拥抱,才会让她更为自在,也更容易接纳和信任这个男子。
“承牧。”
“嗯?”
男子的声音在不自觉中变得温柔悦耳,令裴悦芙觉得耳朵痒痒的。
在承牧的胸膛上蹭了蹭耳朵,裴悦芙闷声道:“你可以再抱紧一些。”
冷峻的男子红了面庞。
女子的身段柔韧软柔,比抱着被子还要舒服,承牧试着一点点收紧手臂,将女子勒在怀中,却不敢太用力,担心没掌握好分寸勒伤女子,毕竟自己的力气一向很大,徒手可掰断刀剑。
倏然,一声兽鸣响彻在郊野之上,清晰入耳,裴悦芙吓得一激灵,紧紧搂住承牧的腰。
承牧哪哪都硬,环在他的腰上,像是环住了坚硬的钢,硌到了双臂,可裴悦芙还是倔强地不愿松开,化作夜里的鸟儿,栖息在了“钢质枝头”上。
从未惧怕过什么的男子还是细腻地捕捉到了女子的恐惧,犹豫着抬起右手,落在了她的发顶,小心翼翼地抓揉起来。
柔顺的发丝穿插在指间,仿若触碰在丝绸上。
“小芙,别怕。”
生疏的安慰吐出唇齿时,承牧任命地闭上眼,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里了。
裴悦芙闷闷地应了一声,抬手抓住了他揉在她发顶的大手,强行地十指相扣,自幼害怕野兽的她,用自己的方式纾解着恐惧。
细腻的肌肤在月光和灯火的交织映照下,呈现出雪白几近透亮的色泽,与男子古铜的肤色差别甚大,宛如夜里的一抹皎白月光,倾洒环绕在了古松旁。
承牧低头看着明显的皮肤色差,不知想到了什么,俊面更为烧烫,可他始终规规矩矩的,守礼又温柔。
这晚,两人相拥到后半夜,直到裴悦芙再也顶不住歪头睡去,承牧才松开彼此交握的手,打横将之抱起,走去了隔壁房间。
倚在客房外守夜的店小二没有瞧见承牧从女子的房中走出来,暗自啧啧两声,心道最容易引燃了。
可令店小二没想到的是,承牧此刻正独自躺在自己的客房中准备入睡。
适才将裴悦芙送回房后,为了给房门上栓,他弃门选窗,凭借矫健的身手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喘都未喘一下,气息平稳地不像个寻常人。
次日一早,当承牧从房中走出去时,捕捉到了店小二诧异的目光。
“怎么?”
“没、没事,爷要晨练吗?”店小二挠头傻乐,很是不解承牧是何时回的房间。
时辰尚早,天色仅蒙蒙亮,灶房刚燃起炊烟,这个时辰晨起的客人,多半是为了晨练。
“嗯。”承牧身姿笔挺地步下二楼木梯,来到客栈的后院槐树下,打起了一套拳法。
有懂行的其他客人在窗前窥见这一场景时,不约而同地笃定,院子里的男子拳法了得,绝对是个顶尖的高手。
同样倚在窗前的裴悦芙眨了眨眼,心想等成亲后可以偶尔跟着承牧练武,也能强身健体。
早膳过后,一行人在鸟语花香中继续赶路,按着路程,他们还要行上半个来月。
皇城,周府。
趁着晨早潮湿,周芝语拿起瓷瓶,打算收集一些晨露以作沏茶之用。
今日荀假,阿湛不必去往私塾,于是随母亲一同走在周府附近的一座竹林中,洁白的衣摆擦过鞋面,沾染了迸溅其上的泥渍,可阿湛没有在意,依旧蹦蹦跳跳地跟在母亲身后,踩着她留在泥土上的脚印。
小小的少年终于有了这个年岁该有的活泼和灵动。
在一棵很高的珠子前,周芝语刚要抱起阿湛,由他来收集竹叶上的露水,却被一抹白衣身影抢了先,抢先举起了小小的少年。
“阿湛,帮你娘收露水。”
低头瞧了一眼突然出现的唐九榆,阿湛眸子一亮,朝娘亲伸出手,“娘,瓶子。”
这段时日,在自己的默许下,这男子总是时不时出现在他们母子身边,周芝语已见怪不怪,还示意唐九榆让阿湛坐在他的后颈上,也能省些力气。
唐九榆照做,双手扶着阿湛跨坐的小腿,耐心等待着。
偷偷打量着身侧的男子,周芝语的心再次动摇了。他是救她出泥潭的恩人,是为她遮风避雨的善人,是陪她走过失明病症的友人,也是照亮她数百个日夜的星辰,这样的他,怎能不令她产生依赖。
身边不止一个人劝说过她,希望她放下前尘,珍惜眼前人,或许几个月前,她还会纠结,可如今只剩释然。卫岐的死如一根无形的针刺在她的血肉里,可随着裴劲广被处决,这根无形的针也渐渐消融,不再能刺得她痛不欲生。
午夜梦回时,她反复地提醒着自己,该向前看了。
带着对往事的释怀,她再次看向扛着儿子收集露水的男子时,面上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等唐九榆将阿湛稳稳放下,又将瓷瓶递来时,她语调不明地问道:“唐先生可喜欢饮茶?”
共同相处了三年多,她怎会不知他喜不喜饮茶?唐九榆故作颓败地摇摇头,弯腰替阿湛拍去衣摆和鞋面上的泥渍,“喜欢,娘子要请我喝吗?”
“若是想呢?”
拍拂的动作一顿,唐九榆怔愣片刻直起腰,在阿湛热切的期盼下,淡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周芝语拉起儿子走出竹林,窈窕的身姿融入晨早的春风中,清雅而秀丽,半晌,她停下转头,微扬柳眉道:“唐先生还不跟上?”
阿湛也于晨风中回眸,兴致勃勃地朝着男子勾手,“唐叔叔快跟上!”
唐九榆抿抿唇,忍着激动和欢喜,阔步走上前,与母子二人并排走在还不算十分热闹的街道上,慢慢牵起了阿湛的另一只手。
周芝语瞥了一眼,“唐先生喜欢喝什么茶?”
“娘子沏的,都好。”
嘴角不可抑止地微翘,周芝语长长地舒口气,忽觉日光和暖,别样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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