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末,凉秋的脚步却丝毫不见踪影。整个燕大,被笼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下。
肉眼可见的暑气,徐徐向上蒸腾,扭曲水泥地面折射的光线。
高温渗入肺腑,将酷夏带来的昏沉感,从里往外刷开。
计算机系的大二学生正停下训练休息。
这场本该在大一入学前进行的军训,由于校区所在地突然爆发疫情、被列入中高风险区管控,当时被取消。
然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上学期末,辅导员通知暑假提前两周返校,与下一届新生一起进行军训。
邱岳半个身子露在太阳下,眯着眼睛往外探,坚持不懈地看向隔壁艺术系学生。
他们分成几个方阵,正来回练正步走。
他边看边道:“听说艺术系系花是个可爱甜美的小o,长的那叫一个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是今年校花的有力争夺者……”
“但这看过去,怎么一片花花绿绿的,全都长一个样儿?”
邱岳推了推一旁的人:“老四,你看看他们中间,哪个最漂亮?”
旁边的人曲起被推搡的左腿,轻啧一声,漫不经心地朝邱岳所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发现,视线里,全是邱岳不算宽厚的肩背。
“看不到,你挡住了。”
“我去,你坐起来看会死?”
邱岳不满地嘟囔一声,偏过身来,看向躺在地上、全身都处在庇荫中的好友。
这人面容俊秀,眼睛半阖。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前。
他神色散漫,胸前的扣子解了几颗。
领口胡乱地歪着,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的皮肤是常年呆在室内的苍白。
非常像一条躺平的咸鱼。
帅脸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找系花干什么?想谈恋爱,还给自己增加难度?”
作为一个母胎单身近二十年的beta青年,邱岳从入学开始,就在寝室内宣称,要在燕大找到美好的初恋。
不过迄今为止,他大一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要不发现别人已经有对象,要不就是对方是alpha或者omega,声称对beta实在没兴趣。
“我问个问题,你怎么还人身攻击呢!”邱岳瞪大眼睛。
“找系花就是为了谈恋爱吗?庸俗!我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说着,邱岳脑子里突然打了个岔。
一般什么系花系草、校花校草之类的,都不缺对象。
邱岳努力结束单身生涯的时候,自然想过,向眼前这个货真价实的计算机系系草学习点恋爱经验。
结果,人家只说了一句:“单了十九年,哪来的经验?”
寝室另外三人皆大惊,怀疑他只是不想透露情史。
但一年之后,三人都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比起谈恋爱,他以后抱着电脑到死的可能性还大点。
思绪回笼,邱岳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尖锐急促的集合哨声。
他顾不上扯皮,急急起身,就要朝集合处跑去,却发现身旁的人一动不动。
邱岳扭头催促道:“集合了,老四!”
此时,李乘月视线内,头顶蓝天布满圈圈白光,如同闪烁着白色小方块的电视机雪花屏。
他用力眨眼,却只能看到眼前的邱岳晃成一道轮廓模糊的剪影,完全看不清面容。
李乘月深吸一口气,把手盖到额头上。
他清晰地感受到粘腻的冷汗,以及不自觉颤抖的手掌。
李乘月尝试支撑身体坐起来,但使不上一点力气。
刚立起一点,又软软地倒了回去。
咸鱼翻身,失败。
不等邱岳说什么,这条咸鱼悠悠道:“低血糖犯了,你帮我给教官说一声,说我躺着休息会儿。”
“啊?!”邱岳惊叫。
“你不会又又又——又没吃早餐吧?哪怕你起得晚,今早开营仪式上,你不会趁机吃点?”
“到食堂的时候,剩的都是不想吃的,没买。”咸鱼说。
邱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行,你牛。”
一年来,寝室内的人基本熟知了彼此的生活习惯。李乘月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他们见多也劝过,后来就随他去了。
邱岳蹲下来,注视李乘月血色淡薄的嘴唇,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猛地一拍大腿:“这么严重,躺这怎么行?来来来,我陪你去校医院!”
李乘月不在意地摆摆手:“又不是一次两次,躺会就好了。”
邱岳朝他挤眼睛:“不行,低血糖多严重!你都病得起不来了!”
李乘月:“……”
邱岳:“肯定得去校医院!我陪你去!”
李乘月动了动没有血色的薄唇,挤出一个无言的表情:“行,懂了。”
——————
跟教官和辅导员说了一声,邱岳欢天喜地拉着李乘月上校医院。
借着这次“陪护”,邱岳在校医院耗了半个小时,收到归队的催促才回去。
而李乘月找到了一个可以更舒服躺着的地方,自然也懒得挪窝。
他慢慢地喝口服糖水,随手刷着手机,等待空乏虚弱之感消失。
突然,手机上方弹出一条消息。
邱岳:“做好心理准备。”
燕大军训时不让学生用手机,邱岳估计是找机会偷摸发给他的,发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什么意思?
李乘月盯着这没头没脑的信息,思考了一会,没有丝毫头绪,便先放到一边。
又躺了大半个小时,李乘月估摸着剩下的时间,足够回去摸一摸军训的尾巴、装作完成一上午充实的军训了,便从校医院后门出来,慢悠悠往回走。
这条小道,路旁每隔两三米便是一棵老银杏。
高而密的树冠,拦下大部分炽灼的阳光。密密的蝉鸣,在头顶起起伏伏。
李乘月对这个偷得大半空闲的上午,感受还不错。
要不,之后都不吃早餐,犯病逃军训?
李乘月扯了扯领口,不着边际地想。
倏然,在嘲哳刺耳的蝉鸣声中,他听到了一声不远处传来的惊恐尖叫。
“啊——!”
李乘月眉毛一挑,看向前方拐口处的一条小巷。
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最近几周,学校趁暑假,翻修附近一处路面。
这片区域较为偏僻,平时很少有学生老师经过。并且,离这最近的其他校门又太远。
校方临时打开了这里常年锁住的一处老铁门,方便施工人员进出。
但这也意味着,可能会有一些图谋不轨的人,借机混入校内。
暑假里,安保轮值本就比正常开学时松懈一些……
没有丝毫迟疑,李乘月拔腿朝那个方向冲去。
“啊——!有人吗?!有没有人?!救命——!”
一个身穿白t短裤、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正被眼前人,一步步逼入死胡同。
她仓皇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小巷两旁和后方爬满青苔的破旧红砖。
而前方,被步步逼近的中年男人全部堵死。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
破烂的蓝布上有散乱的白色粉末块,袖口沾着深色油渍,衣领大半被压在衣服里。
本该合身的工作服,却被穿成套着一只肥猪的蓝色破袋。
男人露出一口黄牙,浓浓的烟味随着肥厚双唇的一张一合逼到女生脸上。
“跑啊,继续跑啊!”
“小三八,力气还不小!”男人的肚子隐隐发出刺痛感,疼得他太阳穴直跳。
“我他妈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男人怒火中烧。
燕大开了这处后门后,他借着进出干活的机会,记下平日里安保巡逻的时间,在这蹲了好几天。
今天,终于等到一个身材正点的丫头片子抄近路。
他凑近摸了几把,没想到遇到个性子烈的,当即狠狠给了他一下,拔腿就跑。
干过这么多次这档子事,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他动手。
以前遇到的,哪个不是被他恐吓了几句,就吓得腿都迈不动,回去之后嘴都封严了?
“大不了我到所里蹲几天,你——”男人面色阴沉,眼里却闪着猥獕的光。
“以后传出去,你就是个不干净的东西!”
他干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有认识的人,知道界限在哪。
只要控制得好,顶多被关几天、罚点钱。
男人朝少女纤细的身躯,探出粗短的大手。
“呸!什么燕大学生,穿成这样不就是给别人碰?”
“我还没尝过燕大的妞,不知道跟别的比起来,味儿是不是不一样——”
男人的话没说完,跟他探出的手一样,在中途止住。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瘦削的手,猝然拉住男人的小臂。
那只手臂只有男人的一半粗,却蕴含了与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
男人用力挣了挣,却跟被铁钳钳住似的,动弹不得。
什么时候——?!
中年男人一惊,偏头看去。
身旁蓦地出现一个,高他整整一个头的青年。
那人垂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蔑视与不屑。
他吐出一个字:“滚。”
男人未看清青年的动作,便感觉右手被甩开,脸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狠狠跌倒在地。
李乘月给了男人一拳,将惊魂未定的女生拉到背后,问道:“手机里有安保部电话吗?打电话叫人,把这垃圾拖走。”
男人被打的眼冒金星,感觉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从鼻间流了出来。
他被彻底激怒,从地上爬起来,把衣服往旁边一撩,竟露出一截成人手臂粗长的橡胶棍!
男人两眼发红,抽出棍子,朝他们扑来:“哪来一个多管闲事的,我他妈打死你!”
没料到男人竟有武器,白t女生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惊叫出声:“啊——!”
李乘月脸色没变。
他右手往后一推,将女生送离这片区域,同时在黑色长棍冲到跟前时,猝地向后弯腰——
长棍从他鼻前划过,带起的劲风撩动额前的碎发。
下一刻,李乘月一手固定住橡胶棍,另一拳狠狠击中男人腹部!
一拳到肉,男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叫声,直直跪了下去。
白t女的尖叫声断在喉咙里。
说不定,和我刚刚打的是同一个地方。她默默想。
李乘月绕开烂泥般的中年男人,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有安保处的电话吗?”
他手机上没存,如果这个女生也没有,只能联系辅导员或者就近到校医院找人了。
“哦……哦!”白t女大梦初醒般道,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我、我手机里好像有存,我找找……”
女生的手一直在抖,脑子也有点不灵光。
她划开通讯录,没找到,再点开备忘录翻看。
李乘月站在旁边,单手插兜,也不催促。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瘫在地上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目光怨毒,再次抄起橡胶辊,跌跌撞撞冲过去。
李乘月听到声音转身时,男人已经来到眼前。
距离太近,李乘月只来得及侧身挡在女生面前,架起手臂——
骨肉和橡胶棍正面相撞,发出一道沉闷的撞击声。
李乘月发出一声闷哼,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庞又白了一分。
身后女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同学——”
尖锐的疼痛,从手臂上叫嚣着传来。
李乘月脸色一暗,黑眸中燃起火气。
正当防卫的限度是多少,把他揍到起不来可以吗?
李乘月心想。
“咻——”
一道破风声蓦地传来。
“砰——”
这是酒瓶砸到男人头上的声音。
“哗啦——”
这是酒瓶弹飞出去,撞碎在墙上的声音。
随着一声轻响,橡胶棍落到地上。
男人白眼一翻,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这次,是真的晕了。
李乘月两人齐齐转头,看到巷口处,不知道何时多了两个人。
这个时间点,太阳正悬到最高处,地上的光斑亮得晃眼。
四散的灼热光线,模糊投向远处的视线。
热气霭霭,空气稠腻。
一个高挑的人,身穿蓝白相间的军训迷彩服,落在光圈下,烁亮惹眼。
他没收回的右手上,半截袖子卷到小臂以上。
“知了——知了——”
被忽略许久的尖锐蝉鸣,如同卡顿磁带,失声后艰涩地响起,缓慢回到李乘月耳中。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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