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毬场上激情澎湃的时候, 阿四灵敏地观察到角落有人先后离场了,神色匆匆。
起初,她没在意。毕竟人有三急, 宴会上总有人要去更衣, 她懂的。
直到华服女子走到门边,宫人垂首见礼喊:“临月郡主万福。”
阿四当即一个激灵, 好熟悉的名字。
是在哪里听过?东宫的宜春北苑阁楼阿姊们的谈论中, 似乎是玉照县主那不知好歹、满心满眼男人的老母亲?
她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现在跟出去肯定有好戏看。
经过三年相处, 阿四已经学会如何用表象欺骗大人,她先是乖乖窝在皇帝怀里, 这种宴会皇帝不可能一直抱着她。等了一会儿, 果然皇帝为让孩子们玩得尽兴提早退场了, 台上氛围瞬间放松。
孟乳母上前将阿四抱回座位,阿四眼角余光看见,原本与临月郡主临坐的男人也起身出去了, 心中顿时急切许多。她耐下心勉强喝完甜汤,然后和孟乳母说:“我想如厕。”
作为宫中小霸王,阿四完全没有要小声的意识, 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需求,外人听了付之一笑, 也绝无人胆敢嘲笑她。于是,阿四就这样顺利地从殿前高台离开,进入清思殿诸多的房间之一。
阿四用惯的马桶正在屏风后,她习惯独自如厕, 宫人准备温热的水和软巾在屏风外等候。事毕,她拉住乳母的手说不想回去, 想逛一逛清思殿玩儿。
孟乳母当然说要亲自陪伴,阿四当然要拒绝,世上有几件事能逃脱乳母的法眼?必须支开人。她就像平时那样撒娇:“孟妈妈,我想和垂珠、绣虎在清思殿捉迷藏。”
“不想要我陪吗?”孟乳母故作伤心。
阿四笑嘻嘻:“孟妈妈每次都知道我在哪儿,都是让着我玩儿的,还是和垂珠、绣虎玩儿有意思。”
“好吧,可不要跑得太远,只能在清思殿中。”对于垂珠和绣虎孟乳母是放心的,满宫人阿四都混了脸熟,至于外来者撞见小公主,孟乳母也不认为自家聪明孩子会吃亏。
但孟乳母是个细心人,离开阿四身边就去找清思殿的内官谈天打发时间,顺便拜托对方关照阿四,掌握阿四大致的动向。
阿四等孟乳母的衣角消失在转角,把垂珠和绣虎关在屋里数到一百,马上转头向传来声响的方向跑,依靠绝佳的听觉和直觉,迅速在数十件屋子里寻找到了最奇怪的一间——里面分明有外客,屋门外却没有人留守。反倒是远一步的廊外有侍女守候,就很可疑。
凭她多年观察经验,这没有问题的话,她的名儿反过来写!
阿四小身子躲在圆柱后,偷偷摸摸张望片刻,心生一计。她向另一头跑去,她记得临近的屋舍二楼与这间二楼有连廊,多绕一步自然就绕开了通风报信的侍女,鬼鬼祟祟地从半掩着的门扉间挤进去。
她本来是做好了一旦被发现,就闹大动静的准备。奈何里头两个人正怒火冲天地争执,针尖对锋芒地厉声吼叫,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钻进来的小孩子。
应该是临月郡主的女人背对阿四坐着,陌生的中年男人捋须急促地来回走,口中不住地低声呵骂着什么,听起来更像是两个名字,或许其中一个还是临月郡主的名字。
临月郡主一味地低头啜泣,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我不过是犯了这一回错,玉照屋里养的多,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就让他进了我的院子。崔郎你莫生气,再没有下一回了。”脸埋进袖子,很有羞愧样。
嚯,阿四后知后觉,自己貌似窜进人家务事中了,还是女儿的面首进了母亲房的风流韵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罪过罪过,她即刻就走。
就在阿四打算原路悄悄出去时,被叫做崔郎的中年男人听了临月郡主的解释,犹如火上浇油,面容扭曲,干瘦的手背可见青筋鼓起,额角一跳一跳的,忍到了极致甩手一巴掌。“啪”,临月郡主头一偏,懵然回头,脸颊赫然红印。
只是这样,崔郎犹不收手,推倒了手边所有的木架、花瓶,杂乱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
阿四等了等,没等到临月郡主还手。虽然没打在她身上,她也不心疼临月郡主,但莫名感到耻辱。她老姬家居然还有这样的窝囊废?
她沉默地转回身,气沉丹田准备大叫一声,引来外力报复。
更快一步的是听到动静的侍女,她走近门边通报:“郡主,四公主的宫人寻不到她,正带着三公主往……”
阿四默默地和侍女对上眼,侍女闭嘴了,面露绝望。
男人的动作还在继续,他指着临月郡主,呼吸粗壮,面色可怕:“□□,若非……若非……”
侍女闭了闭眼,考虑起通过四公主卖了崔家人、摘出临月郡主的法子,但以她对临月郡主的了解,怕是舍不得崔家郎君。最终,天人交战数回的侍女,顶着阿四纯澈的目光艰难开口:“四公主万福。”
“嗯……我家嘛,想来就来了。”反正撞见了,阿四也没必要藏掖,坦然地从帷幕后走出,察看临月郡主的情况。
临月郡主捂着脸,还知道在孩子面前羞惭:“四娘怎么到这儿来玩了?”
“我捉迷藏呀。”阿四说着鄙夷地看了一眼临月郡主的怂样,她来大周快三年了,就没见过这样软骨头的女人。
哪儿有猫儿不偷腥的?
管不好家中夫郎,真丢脸!
崔氏男人目露阴鸷,阴沉沉的视线紧盯这边不放。阿四以为在看自己,丝毫不慌。她已经深刻地明白大周的生存哲理了,只要皇帝在位一天,根本不会有人敢动她。
阿四左右挪了两步,细看地上摔碎的瓷器和落了一地的瓜果,抬起头要谴责这个下贱的、败坏老姬家声名的男人,却发现他盯的是侍女。
是了,一个废物点心,怎么敢怨恨、伤害皇帝的孩子,必然要找一个办事不力的替罪羊来装载恨意。偏生临月郡主又没个清醒的脑子,这侍女日后怕是生死难料。
侍女明显意识到这一点,飞快取出铅粉遮盖临月郡主面颊的红痕,提醒道:“郡主,外面三公主正带人来找四公主,怕是很快就进来了。”
崔氏男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临月郡主强笑着圆场:“阿四是来寻姨母玩儿么?这儿留给你姨丈,姨母带着你出去看看吧。”
没等阿四开口,身后传来人声替她回答:“我们姊妹几个可没有姨丈,家中大人更没有教过姨丈的说法,还请临月郡主谨言慎行。”
临月郡主讪讪不言。
阿四靠在门边向后望,姬宴平大步流星走近,瞧着愤怒且烦躁,手里还拿着一杆长数尺、端如偃月的月杖。那来势汹汹的模样,不像是来打球的,倒像是来打人的。
阿四顿时想起刚才忘记说的话:“就是,来我家做客,还摔坏我家东西。尤其是你!”小指头直勾勾向崔郎去,“在我家打我的亲眷,无礼!”说完就扑向姬宴平,抱住她的腿。
姬宴平上上下下看遍阿四,确认妹妹没受伤后,瞪向让妹妹受气的崔郎。不等对方解释,二话不说,手中月杖朝崔郎手臂劈砍下去,用力之猛,反震得姬宴平手酸。
崔郎发出一声惨叫,当即昏死过去,大概是骨折了。临月郡主惊叫着扑到崔郎的身上,哀哀戚戚地怨怪:“三娘下手怎么这么重?”
姬宴平将月杖往边上一丢,上头竟有裂痕,这杆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酥校书手作月杖算是废了。她打完人勉强熄灭的怒火再起,又反手给临月郡主一巴掌,叫她脸上半遮半掩的痕迹对称:“哭什么哭,你以为我只打他不打你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你也配姓姬?”
“这难道是我选的吗?”临月郡主双手捂脸,崩溃大哭,“我秉性柔弱、离不得男人,你们不都这么说?可我是女人啊,这又有什么错?”
姬宴平握拳,实在不想亲手碰到这废物,弯腰捡起月杖又有点丢分。真用脚踹吧,不如巴掌能含糊栽赃给地上躺着的贱人,思来想去,又是一脚踹在崔郎伤臂上,听脚下脆响:“那不就得了,你这张脸既然这么柔弱、能任由男人去打,不如给我打。为老不尊,差点教坏我家幼妹。”
她半蹲下和懵懂的阿四对视,指着临月郡主认真教育:“阿四可别学她,女人可不是这样的,这是贱人。”
阿四猛点头,乖巧应道:“我知道了,阿姊。”
这回是刻骨铭心、永世不敢忘的经历,到了下辈子都记得。
“你不是心疼他吗?来人,这……”姬宴平没想起来这人名字,唯记得他姓崔,以为他是刻意装昏,否则哪有这么容易就晕厥的人。
她脚下又碾了碾,冷笑道:“崔姓子以下犯上、宫中失仪,拖出去,先赏崔姓子二十杖。他家不会教,我替他教,让他爹跪着来给我家阿四赔罪,不然就趁着今儿是个顶好儿的艳阳天,趁热由他晒死在殿外。”
诶?这就要死了吗?
阿四眼睁睁看着原先安静的周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许多力士,他们鱼贯而入扛起昏迷的崔郎,又鱼贯而出。
力士们依照姬宴平的要求,兢兢业业找了一块视野开阔、头顶烈日的地界,半点不掺假地打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杖。崔郎昏是真昏,打到半程好似人痛醒来,但没多久痛昏去,只打得中年男人进气多出气少,精心打理的胡子上溅满吐出的血沫。
这一片的动静渐渐吸引人来围观,姬宴平放出去的话经过女官合理的修饰再次传扬开来。关于崔姓子当庭打杀宗室子、威胁皇子,姬宴平仗义出手救堂姨母于水火之中这件事,长了翅膀似地在达官贵胄间传播。
打完人姬宴平气顺了,抱起不能观看行刑的小妹往毬场走,小伙伴们见她手中月杖变成小娃娃,都问缘由。
姬宴平笑答:“与人换了我们四娘了。”
倒也没人认真计较月杖的去处,有人随手抛了备用的来,姬宴平接过月杖就把阿四丢过手,兴冲冲地又去击鞠了。
阿四落回被垂珠绣虎引来的乳母手里,在乳母少有的严肃表情下,有点慌张地解释自己是意外入场的,本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让人担忧的歉意,就听见孟乳母正色道:“四娘还小,见不得血腥场面,下次撞见这种事情早些避开。万一人倒头①岂不是会带累四娘的声名?千金之子怎能受血腥气冲撞?真是不知死活,偏偏跑到我们四娘面前作死。”
头一次听孟乳母说话这么直白,但只要不是骂阿四就好啦。
“就是就是。”阿四窝在孟乳母的怀里,有点心虚又有点幸福地想:啊,就是嘛,她才没错,犯事儿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第25章
阿四在宫人嘘寒问暖的簇拥下回到高台观看击鞠, 红、青双方焦灼在一处,红旗的数目也相差无几。
不过,关注毬场的人已经不多了, 反倒是围观行刑的人和交头接耳的人愈发多, 声响也传到皇帝和长公主们的耳边。因着是姬宴平做下的事,宣仪长公主只好放下手中的杂事前来料理, 留安图长公主在毬场主持。
宣仪长公主到时, 临月郡主正在屋里修整, 她自知形容狼狈, 又不敢拦住宣仪长公主的脚步,只能长袖掩面, 以珠帘相隔, 请宣仪长公主不要入内。
“时间过得多快啊, 我都是不惑之年的老人了,有些事情,我以为堂姊早该一清二楚才是。”宣仪长公主并不关心临月郡主的脸, 她施施然拂开紫衣坐在外间的榻上,当着侍候宫人的面笑言,“再有两年, 堂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怎么还不如三娘一个孩子懂事呢?”
临月郡主脸上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嗓音不由自主的尖利:“孩子?哪有将成人打得昏厥、又使唤下人将姑丈往死里打的孩子?”她早就知道,皇帝一脉都是疯子。为了这点小事,竟由着姬宴平打死崔郎,崔郎可是五姓七宗①、博陵崔氏第三房子。
五姓七宗多联姻, 枝繁叶茂、同气连枝,虽自高宗起多代贬斥, 但姬姓自身也在其中,立国之初也多受协助,场中官僚更是多世族,实在是遏止不尽。昭宗时意欲将温公主下嫁五姓子,正当龄的小郎纷纷称病,最后竟是只有一人愿意尚公主。
临月郡主当年是极为自己能嫁给崔家子而自傲的,不过当时有姬羲元风头正盛,没显出她来。一旦公主有了角逐皇位的资格,旁支的公主也水涨船高,即使她半点不用脑子,凭端王独子的身份,自然也会有家族乐得下一注。
当然,临月郡主是不会去想里面的深意的,她只是羞恼。
几十年过去,宣仪长公主早过了好为人师的年纪,淡淡地睇一眼外头期期艾艾挪步的玉照县主,到底给端王府留了面子。她坐的低矮,气势却天然压了绳床上的临月郡主一头,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盏:“堂姊,三娘今年十三岁,本就是个孩子。至于崔家的那个,没这遭也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是想他死的好听一些,就早做打算。两个时辰处理干净,不要给二娘的生日宴添了晦气,这两个时辰就当是我给玉照和端王叔留的情面。”
再晚一些,清思殿就要开宴,庆祝姬赤华成人开府,正式走入朝堂。
孩子成人不是小事,至少比临月郡主狗屁倒灶的事情要重要的多。
听出宣仪长公主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临月郡主又怯怯了,捂着脸问:“真就不能留他一命吗?”
那盏一动未动的茶又被宣仪长公主轻巧地放下,在榻上方案碰出闷响,“今日他敢将巴掌甩到你脸上,来日我大概就要去给你收尸。我不介意让孩子们去端王府多走一趟祭拜长辈,却不乐意叫天下人知道我姬家有任人羞辱、任人践踏的族人。我言尽于此,玉照你自己看着办吧。”
“玉照送姨母。”玉照县主打了个激灵,她目送宣仪长公主离开,才快步进入里屋掀开珠帘确认母亲的伤势。
临月郡主见是玉照县主,松开捂脸的手嗔怪:“你是我生的,竟然躲在一旁,在宣仪面前也不帮我说话。”又推桌上药物,示意女儿替自己上药。
玉照县主不接,皱眉道:“宣仪姨母都说了,阿娘该早一些下定决心才对,现在擦什么脸?”
“我这脸等会儿还要出去见人呢,要是不上药,晚宴脸肿胀,我还有什么颜面?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自己来。”临月郡主翻了个白眼,亲自去拿。事关脸面,她是绝不愿意让下人们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的。
玉照县主无奈解释道:“当务之急,是要阿娘想清楚。这事要不要闹大。要是想闹大,阿娘就不要上药,顶着伤脸带帷帽去晚宴请求圣上怜惜,处死崔姓男人保全颜面……”
临月郡主震惊不已,连药膏也顾不上,瞪向女儿问:“什么叫崔姓男人?他是你的父亲!弑父杀夫是什么罪名,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真是我的亲娘啊。”玉照县主抓一把头发,急切分说,“阿娘还不明白吗?圣上的父亲在哪里?丈夫在哪里?太子与诸公主哪个又有父亲?她们都没有,我又怎么会有?阿娘是全然不懂吗?”
“那是——”不可能的!
临月郡主话到嘴边,看着女儿焦躁的模样又停住了,呐呐道:“大概是知晓的。”
“应该是知道才对。”玉照县主声色犬马、花中风流,她看别人时不免也觉得差不多,因着自己玩男人,就以为母亲虽然专情些,但和自己应该是差不多的人,至少她是跟着母亲姓的啊。
万没料到,临月郡主是个全无打算的。
来自亲生女儿失望和失落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对母亲最严苛的打击,就算是糊涂的临月郡主也错开眼,低声道:“这样闹起来多么难堪,没有其他的法子么?”
玉照县主原地来回踱步,叹息着说:“这正是宣仪姨母的意思。要是阿娘想将影响降到最小,就让人去太医署知会一声,多的是法子能让他死的无声无息。再请太医来仔细医治,敷上妆粉糊弄过晚宴,回家闭门三个月,自然也就过去了。”
由玉照县主来说,肯定是前者更好。既然临月郡主不愿,退而求其次也勉强可以。
只要临月郡主没了名正言顺的丈夫,双亲犹在,就没人能让她再稀里糊涂的钻进别人的套子里。再过几年,玉照县主能担得起事了,就能接替端王照看临月郡主。
临月郡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杀夫、丧夫这件事,她求助似的紧盯女儿,期待女儿退步:“没有其他更温和的方法了吗?非要如此不可吗?”
“……那就随你吧。”玉照县主甩袖而去,珠帘在大力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照!玉照!”临月郡主起身欲追,又停步。她几经犹豫,将药膏拉回面前就着铜镜细细地涂抹。
玉照县主快步离开屋子,怒气冲冲地斥退宫人往清思殿外走。随侍们小跑跟上,大气不敢出。
她带着三分真怒、七分假意往无人之处走,恨恨地向随侍吩咐:“去太医署叫能手去给他看看,务必让他能够在晚宴时清醒着。”随侍犹豫一瞬,俯首称是,匆匆往太医署赶去。
最初,她和姬赤华她们商讨,就没指望临月郡主能够长出两寸骨头,可瞧她那副软骨头依旧恨其不争。她的母亲生来居于高位,权力天生握在手里,有空前的好机遇、碰上了千百年最难得的好事,宣政殿主政的是个英明的女人。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偏偏临月郡主是那样一个可悲又可笑的人,最可怜的是她还堂而皇之的称这才是“女人”。
难免对端王夫妇也有几分气,祖辈没能管教好女儿,将临月郡主养成必须被人“关照”、“宠爱”、“约束”的性子。不但祸害端王自己,也殃及玉照县主,整整祸及三代人。
她的母亲,是一株无法独立生存的紫花列当②。
玉照县主袖中的手握住另一只手腕,掐的红紫,她双眸发亮、血丝遍布。那个废物父亲倒切实地教会了她一点东西,就是要心狠,崔家狠,她得更狠,临月郡主藕断丝连,她就快刀斩乱麻。
入宫赴宴的三房崔家人此刻也非常慌乱,那毕竟是家中的继承人啊。
姬宴平的权力来自皇帝,噩耗临头的崔家人想要阻止她疯狂的命令、留下崔郎的性命就必要去寻找另一个可以压制姬宴平的人。这种人放在平时不算多,但也不少。
皇帝本身、两位长公主、太公主、宗亲里老一辈的亲王、以及通过朝中大员上书告状……只要时间充裕,作为姻亲无数的五姓崔家他们有无数的方式借力打力。但都太迂回了,他们没有时间了。
年过五十的崔郎就快要被太阳晒死了。
这是力士来报告的结果。
皇帝是仁慈厚爱的皇帝,她的女儿也是宽以待人的女儿。那么崔郎的死,在力士的口中必然不会是姬宴平导致的结果,哪怕被晒死这件事非常可笑,甚至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姬宴平在毬场上驰骋,还不知道崔郎的状况,只要出了气,她绝不乐意再从旁人那儿听见关于崔郎的情况。熟知姪女性格的安图长公主做主让力士们帮着柔弱无力、连三月的太阳都受不住的崔郎下去医治。
她向下面焦急地马上离席的崔家人和气笑道:“崔公莫急,不过是暑热之症,宫中太医应当是没问题的。瞧下面快分出胜负了,安心坐着看完这一场吧。”
安图长公主摆明了不承认自家姪女的所作所为,也不给他们相互通话的机会。她一番话说的崔家人面色僵硬、怒火喷发。
目前来看,关于崔郎的生死都是口口相传的话语,在场的人都没亲眼见过崔郎的现状,崔家人再如何也不能坐在宫宴上空口白牙指责皇帝之子,若是出了差错,那就是关乎性命的罪名。
他们必须耐心等待,等到晚宴开场,去亲眼确认崔郎的状态,再直面皇帝诉苦。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子胆敢责打朝臣且不被皇帝责罚?这是关乎来日史书上,皇帝一生功过的。
阿四远远望那些义愤填膺的清瘦老头和他们身边各有风姿的青年,大声和乳母说小话:“那些老翁都挺瘦嘞,是吃不饱吗?为什么又有些人胖了?只有娘子们是好看了,就是看着没力气。”
孩子说什么孟乳母都点头,抓住一切机会教导阿四:“他们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碗筷,也用不着什么力气,吃的不是些听起来高华实则落不到实处的东西,就是耽于酒食的酒囊饭袋。四娘不要学他们,这可不是长寿之相。”
明知这说的不是自己,上辈子只活到二十、这辈子还爱吃的阿四依然心虚了,悄悄拉开话题:“多少岁算长寿呢?”
“《庄子》有言: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常人多终五十,能活到六十已称得上长寿了。”孟乳母笑答。
周围人听了都偷笑,孟夫人是在嘲崔家五十有五的老翁活不到六十。
唯有阿四拍手:“那我不贪心,应该活到中寿。”
“是,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孟乳母不叫阿四任何一句话落到空处,“四娘之高祖母赵国夫人③九十有七,太上皇至今矍铄,今上必定是万寿千岁,女寿随母,四娘肯定是长寿的。”
第26章
天一擦黑, 清思殿内的夜宴准时拉开序幕。大多数人都无心歌舞和美食,一心想看皇室和崔家热闹。
在场都是体面人,等尚且年轻气盛的公主们长大了, 今后十年八年的未必都能再看见这种热闹了。
阿四作为传言中的重要配角, 一心一意埋头苦吃,八卦就得放在吃饭后。
她还记得上辈子小时候妈妈太忙, 借住在姥姥家时饿得很快, 但姥姥家并不富裕, 三餐吃饱以外是没有多余的零嘴的, 她经常因为嘴馋四处摸东西吃,姥姥觉得女孩子不能吃的太胖总是说教。后来长大了, 她一直觉得要是小时候都能吃饱, 应该可以长得再高一些。
阿四观察比对过皇帝和几个姐姐的身高, 一个赛一个的出类拔萃,相信她这辈子只要吃够本,以后一定鹤立鸡群。
孟乳母为阿四夹菜的同时一心二用仔细挑选一道道送上来的热菜, 有孩童不能吃用的,送菜的宫人远在三丈外就接到乳母的眼风,安静地推到别人桌案上。姬赤华和姬宴平的桌案上因此比旁的人多了好几道特制的热菜。
吃着吃着, 阿四发觉自己跟前的菜色怎么要比隔壁姬宴平的少?
她盯着姬宴平桌上的炙羊肉移不开眼:“阿姊我想尝尝……”
姬宴平快速扫视左右,夹了一箸炙羊肉进碟子让宫人送到阿四跟前。然后她轻咳一声, 侧身避开孟夫人谴责的视线和左手边的姬赤华没话找话谈天:“二姊,今儿我那柄酥校书手作的月杖没了,你可得叫人去给我再带一柄回来。这次换个料子,上回那个不够结实。”
姬赤华听得挑眉:“是看上我哪柄月杖了吧, 既是见义勇为,就直说吧, 当我这个做阿姊的奖给你的。”
“哪个都成?”姬宴平听到这可来劲儿了,眼睛不住往后头宫人手里捧着的面雕纹饰、彩绘杖身的月杖,正是姬赤华今日手中用的那一杆,宝杖雕文,价值千金。
姬赤华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失笑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只是经此一夜宫中怕是难再开毬场,你可不能玩物丧志了。”
这是姬赤华的爱物,姬宴平也没想到能轻易地要到手。
“嗯嗯,谢谢阿姊。”姬宴平立刻叫宫人取过雕文宝杖,握在手里爱惜地抚摸,连餐饭时也不舍得放下。
歌舞一停歇,阿四刚吃个肚圆,临月郡主和崔家人的争执声就传到她的耳边。阿四就着宫人的手用沾湿的帕子擦擦嘴,津津有味地听起餐后故事。
噢,好像是崔家人在刚才从清思殿前高台转到清思殿内的过程中抽空去探望半死不活的崔郎了。人活确实还活着,也醒着,就是眼看着生命短暂,太医劝他珍惜光阴。委婉的医嘱差点把崔郎吓得去世,好险让太医给救回来了。
现在崔家人是来找临月郡主讨说法,老头铁青着脸,老夫人抹眼泪。多亏了临月郡主挂心崔郎伤势,主动要求和崔家人坐得近才没让全场的人看了笑话,但也差不离了。
因为阿四看见冬婳靠在向皇帝耳边禀告什么,皇帝已经往崔家人扎堆的地方看了。皇帝的动向牵扯所有人的心神,孟乳母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孟乳母有阿四不清楚的消息渠道,她显然知道崔郎还没死,往阿四手里塞了个切好的林檎,笑眯眯地说:“等会儿争吵起来,四娘不要怕,只管吃果儿。”
阿四犹犹豫豫地啃了一口,咽下后问:“阿姊不会被惩罚吧?会像上次一样关在长安殿里学习吗?”
孟乳母眯着眼望冬婳向临月郡主的座位走去,笑意更深:“上次是圣上气三娘不知谨慎、有意磨一磨她的性子。这次若是结果好,三娘就无虞,若是有些差错,应当和上次差不离。”
“这样啊。”阿四悟了,犯错就被罚读书。
原来律法对于皇嗣来说约等于校规,只要不被开除,犯错基本上就是留校察看苟一段时间就轻轻放过。
冬婳带着脸色难看的临月郡主走到御阶下,皇帝等她拜后问:“朕听闻崔九于宫中责打于你,方才崔九族人似乎在逼问于你?若有委屈尽可说出,朕自当为你做主。”
“妾……”临月郡主既对崔九的无礼生怨,又不忍见其死,踌躇之下竟不能发一语。
“罢了,崔九何在?玉照和大郎呢?”皇帝早知她品性,也说不上失望,“叫他们上前来。”
冬婳躬身回答:“喏。”
玉照县主与兄长一并上前,正在偏殿等候的崔九也被抬上来,他背后的血肉模糊被药物和白绢覆盖,冷汗满身勉强穿了衣裳有个人样面圣。崔家人心霎时凉了,崔九身上这一套可不像是一时半会能够整理好的模样,背后必有人安排。
此人是敌非友。
阿四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在东宫旁听记下的一星半点儿串联起来,她转头看向傻乐的姬宴平和心平气静的姬赤华,忍不住对姬宴平留出一点同情。
姊妹四个,只有三姊啥都不知道。
皇帝再问:“午后之事,你们兄妹可有话说?该如何惩戒以儆效尤?”
不问崔九,可见皇帝对此事心中有数,辩无可辩。
端王男孙纳头就拜:“臣父无状,竟以下犯上掌掴郡公主,除杖责以外,臣以为当贬官、罚奉,静思其过。”
“哦?还有杖责?”皇帝微笑问玉照县主,“玉照,你认为呢?”
临月郡主想起下午母女间的谈话,握住玉照县主的手腕提醒:“玉照……”
玉照县主轻蹙眉,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慰道:“阿娘莫怕,我在。”而后上前一步回答:“儿读大周律,知十恶之条,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①。儿母为宗室郡公主,高祖之后,与陛下有五族之亲,伤其体肤不敬之尤……”
“玉照!”临月郡主慌张地拉进女儿的手,“他是你……”
玉照县主高声打断临月郡主的话,挣脱她的手再拜:“儿以为当属十恶之八不睦,望陛下严惩不贷。”
不等临月郡主再说,皇帝先盛赞:“玉照果真是朕家女儿,孝心可嘉,非禽兽所属。”话锋一转看向端王男孙,“尔本姓从母,而今看来更愿从父,传令宗正,王孙不肖,削其宗籍。其父崔九,绞。都带下去吧。”宫人得令而去。
看着如受晴天霹雳的长男,临月郡主唇齿抖动说不出话来,当年她和崔九争吵于端王府生下长男,端王借机归姬姓,崔家也放出话去不承认这个孩子。这些年关系虽有缓和,崔家也有松口的意思,但此事一出,崔九能不能活都两说,更何况崔九的子嗣!
仅仅说错一句话,顷刻间,就从出入宫廷的王孙变成了庶民,朝廷命官化作死囚。
冬婳挥手,让宫人带着面如死灰的崔庶民离开清思殿。临月郡主终于反应过来,回身挡在孩子身前,祈求皇帝:“陛下,他是我的孩子啊!”
“朕为你张目,你却怏怏不乐。”皇帝看腻了这场戏码,摆手道:“既如此,随你意吧。褫夺临月郡主封号和爵位,与她孩子一并带下去吧。”宫人把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带离。
玉照县主既然敢先一步下手,就做好了失去一切准备,再拜谢:“谢陛下恩典。”
皇帝终于升起“端王府还能再传一代”的心思,笑道:“还未赏你,何必急着谢?”
“陛下今日为保全宗室颜面,儿为宗室子焉能不谢?”玉照县主笑意不改,真真切切的欢喜,“儿母违抗圣意,对捍制使而无礼,当处绞刑。陛下酌情留儿母命,此宽容慈悲,儿不能不谢。”
“你倒不像是你母亲的女儿,更像是朕三妹的女儿。”皇帝看向安图长公主笑问,“安图,你说我把玉照给你做女儿如何?”
安图长公主笑道:“陛下可给端王府留一条血脉吧,改明儿端王叔该上我公主府哭诉了,耄耋之年绝嗣,我可担当不起。”
皇帝便顺着盖棺定论:“这样的好孩子,是该给端王留着。那就加封嗣王②,来日承袭端王吧。”
玉照县主大喜过望,连连谢过。
见众人安静,皇帝又让人宣读了册封姬赤华为楚王的旨意。
后头吃果子的阿四,就接连反转的大戏慢慢咀嚼,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皇帝点名批评姬宴平:“三娘本就脱跳,上了毬场摸到月杖更是气盛,连餐饭也不忘月杖,可见击鞠移心性。看在三娘今日是见义勇为,不在加罚。今后宫中不许行击鞠,改毬场为校场,用以强身健体。”
姬宴平一愣,连忙丢开新到手的月杖,起身称是,坐下时不忘睨姬赤华,暗骂二姊不厚道。
阿四观八方瞧热闹,啃完林檎,偷偷埋进乳母的怀里嘿嘿笑话阿姊上当。
第27章
酒足饭饱又看了一场大戏, 等到宴散,人人都有一丝意犹未尽。阿四也是,瞪圆眼四处搜寻别人的小秘密。
可能是有崔家前例近在眼前, 官眷们规规矩矩地从宫道离开太极宫, 阿四没能抓到八卦,但在人烟散尽之际碰见了许久没见面的姬若水。
阿四热情地冲上去:“阿兄今日也进宫啦!”
姬若水苍白的面色胭脂都遮盖不住, 颇为憔悴地倚靠壮仆等候, 见是阿四才升起星点笑意:“四娘还记得我?”
“为什么会不记得呢?”阿四挠头, “阿兄今夜住在宫里么?”
小孩子忘性大是常事, 阿四记得住他,倒很让姬若水高兴。
他勉力站直身, 弯腰和阿四平视:“是啊, 我和熙熙阿姊今夜住在承欢殿。”
阿四小大人似的点头, 摆出上辈子老人关心新嫁人的架势:“那很好呀。不过阿兄看起来不太好,是日子过得不好?还是熙熙阿姊待你不好?”
姬若水莞尔一笑:“要是熙熙阿姊待我不好,四娘要为我做主吗?”
这话真奇怪, 她当然要和姬宴平帮助她一样,为家里人出头了。
阿四叉腰道:“那当然了,阿兄也是我姬家人嘛。”
落后几步走出来的尤熙熙被童言童语大笑:“那好吧, 阿四要怎么帮我家的大公子出头呢?”
仗着不远处都是自己人,阿四对尤熙熙的一点小害怕也消失不见, 理直气壮地回答:“等我长大了,就和熙熙阿姊打一架。”
阿四为自己的机智的回答得意,进可攻退可守,大可以等长大再看看打不打得过, 要是做不到,还可以是童言无忌嘛。
“哈哈哈哈, ”尤熙熙挥退身边跟着的人,昂首阔步向阿四走来,半蹲下拍拍阿四圆鼓鼓的小肚子,“好,那我可就等着阿四长大和我较量。”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人群散去后空档的殿前,阿四认真地说:“那你可要对阿兄好一点儿,他身体不好呢。”
尤熙熙笑得捧腹,“阿四说的是,我一定爱惜大公子。”
姬若水用帕子擦了擦尤熙熙眼角笑出的泪珠,强行终止了这场跨越二十年的约定,“好了好了,到时候阿姊都老了,多吃亏的事。孟夫人还在等四娘,今夜就散了吧。”
阿四依依不舍地和两人挥别,尤熙熙和姬若水的背影在随从的簇拥下逐渐淹没于昏昏夜色中,阿四只能隐约看见风中摇曳的明亮风灯。她蹦蹦跳跳去和孟乳母会合,坐步辇回到丹阳阁。
在外玩闹一整日,不免要洗浴再入睡。阿四专属的小木桶被力士抬上来,温度适宜的水中飘荡着木老虎。她用力拍打水面,将水花溅的到处都是,惊起宫人的笑声。
擦干身上的水珠,阿四靠在孟乳母怀里,舒服地打滚:“孟妈妈,我刚才熙熙阿姊身边是不是跟着人啊。”
孟乳母扫视周围的宫人,受到暗示的宫人自觉退下。孟乳母不动声色地问:“尤将军蒙受陛下恩德,入宫能多携几个随从。”
好像不止是这样,是一种很奇怪的氛围,但阿四说不出来。
她晃晃脑袋,头上歪翘的呆毛跟着晃动:“不一样的,其中有两个人的感觉……有点像在太子阿姊那里见到的小郎。”
孩子感知真是敏锐啊。
孟乳母用棉布揉搓阿四的头发,慢悠悠回答:“或许是吧,尤将军与若水公子成婚后,也算赘入宗室。她正当年,要为妊身事做准备。选的男人自然也要让陛下过目,查一查底细才好。今天跟着尤将军进宫的两个容姿出众的青年,或许就是如此吧。”
“诶?”阿四愣住。
这话是在说,尤熙熙要生孩子但没有选用姬若水,而是选了其他男人,并且让宫里掌掌眼?她想起尤熙熙说的爱惜,难道爱惜就是让病弱的姬若水不必参与,直接当爹?
“这些事和四娘说果然还是太早了。”孟乳母手指插入阿四浓密的发间,确认发丝都已经拭干,而后细致地按摩头皮。
阿四舒坦地打哈欠,懒洋洋地撒娇:“孟妈妈告诉我嘛,我想知道。不然我会睡不着的。”
孟乳母轻微地笑了,打横抱起阿四慢慢唱小调,舒缓的歌声一下子就催着阿四入梦,三五呼吸间已经睡实了。
等阿四悠悠转醒,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纠结,吃完早膳就吵着要去承欢殿找姬若水玩儿。要知道,几个阿姊都忙得很,谢有容那儿她不爱去,闵玄璧是个小孩看了就烦,尤二郎又被塞进东宫后院,阿四现在可怀念以前和姬若水一起玩儿的日子了。
别人都没姬若水好说话,什么都让着她,她超喜欢和姬若水一起玩的。
昨日大宴,今日是难得的休沐日。阿四的作息远超常人,她敲响姬若水的屋门时,常年病弱的大公子正卧床假寐。身体不适时是这样的,睡不好又休息不足,只能尽可能地放松。
因此听宫人禀报阿四进来了,也只是低声应答,并不起身。
阿四一个人吵醒了整座昏睡的承欢殿,嗒嗒嗒走进里屋。不等宫人服侍,她自己蹬开脚下的凤头小履,爬上姬若水的床榻,一屁股坐在他的床头问:“阿兄醒了吗?”
被人这么问,但凡不是死人大概都要睁眼看看的。奈何姬若水距离下黄泉还有不短的时日,只能睁开眼,撑起半边身子无奈笑道:“阿四这样的早?不多睡一会儿么?”
阿四左右看了看,确认姬若水和尤熙熙确实不睡在一处。对于一个占有几百间屋子的人来说,即使结婚后也会有很多彼此独立的空间,就像皇帝和谢有容,只要皇帝想,她有一百个方法在后半辈子不和谢有容碰面。
但现在毕竟是在姬若水的“娘家”,尤熙熙都不和她在一处,那按照阿四上辈子毫无根据的影视剧经验,两人床上交流应该约等于无。
阿四毕竟是在童言无忌的年龄,当孩子意识到年纪是她的保护伞时是最可怕的。所以阿四大胆发问:“熙熙阿姊呢?你们不住一块吗?”
姬若水虽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觉得房间这么多,两个人非得挤在一起睡,但还是含蓄道:“阿姊在另一间屋子休息,我身体不好,夜半时分难免有些事,不方便。而阿姊时常要早起上衙,我总是要睡到很晚再起的。”
阿四理解地点头,后知后觉道:“那我是不是打搅阿兄休息了?”
姬若水柔弱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苍白无力的模样,一下子击中阿四若有若无的良心,她手脚并用爬下床榻,愧疚地说:“阿兄好好休息,我还是去打搅熙熙阿姊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面跑。宫人抄起地上的凤头小履在后面追。
“嗯……”姬若水迟疑地望着阿□□风火火的背影,转头和内官对视,确认自己无力阻止。
他锦衾一拉,只当不知,自顾自睡回笼觉。
阿四太知道长辈总是很不好意思对孩子们说一些事情的,所以她的好奇心还得靠自己。幸好长大一些后孟乳母不再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才可以自由地在宫里探索。
她向廊间走动的宫人问清楚尤熙熙的下榻之处,小短手“砰砰”敲了两下,守夜的宫人疑惑地打开门。
这宫人人高马大的,又身手矫健,不是小孩能穿过的人。
阿四只能愉快地大喊一声:“熙熙阿姊,我来找你玩儿啦。”
就听得里头“嘭”的重物落地声,下一刻尤熙熙中气十足地声音从里面传来:“让阿四进来吧。”
这间屋子的排布与姬若水的住处差不多,用具新一些,可能是后来姬若水为尤熙熙特意安排的。熟悉的布局方便了阿四的行动,她轻快地迈开腿,低头发现脚下的赤色锦袜沾灰,专门让人绣的白老虎都脏了。
咦?她袜子呢?
没关系,阿四昂起头进门,在自己家不穿鞋天经地义嘛。
尤熙熙盘腿坐在榻上洁面,衣衫宽松,领口间能见肌肤起伏。她慵懒地扫一眼鬼鬼祟祟打量四周的阿四,“找你阿兄?他不睡在这。”
“我就是来找熙熙阿姊的。”阿四确认屋里没有可疑人,遗憾地走到尤熙熙旁边坐下,戳戳尤熙熙的膝盖,没吃到瓜开始挑刺,“孟妈妈说,坐如簸箕见客是失礼的。”
“嗯,”尤熙熙捏捏阿四婴儿肥的脸颊,“不告而来,是阿四失礼在前。”
阿四躺的四仰八叉,“阿姊,刚才屋里响了好大一声,是你摔跤了吗?”
尤熙熙轻描淡写道:“是个新来的力士被你的大动静吓着了,甩了茶碗。”她下巴一抬,不远处果真有一处地面濡湿,青白色的海棠碗碎成三瓣,还没来得及收拾。
“这样啊,”阿四信了,“我有个问题想问阿姊,阿姊可以不告诉别人吗?”
“什么问题?”尤熙熙抱臂斜睨小孩,“有些事没法回答的,小孩不能知道。”
阿四纠结片刻,折中问:“小孩可以知道阿兄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吗?太医都治不好?”
据说和亲当时没算姬若水,就是因为他生病。可和亲说到底,为的是彼此相送的财物,和亲的人选只是一层遮羞布罢了。大周强盛,就是外邦送聘礼来,收到羊马金银后,送出去的人又有什么要紧?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连和亲都不能去?
尤熙熙诧异道:“原来是为你阿兄来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本没什么不能说的,只你别说出去就好了。”
阿四坐起来指天发誓,表示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尤熙熙总被她惹得发笑:“这儿是从哪儿学来的奇怪话。”
“若水幼时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只可惜……”尤熙熙先是叹气,随后解释,“若水本该是女身,是她生身之母心生贪念食用了药物,带累她如今不阴不阳,从娘胎里留下病。”
转胎丸?
阿四震悚,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都只是人罢了,是人就有善恶。”尤熙熙不认为三岁的幼童能够明白其中的深意,拎起阿四后背处的衣服,把小人放到地上站好,“好了,既然解答了疑问,就不要打扰阿姊休息了。”
阿四还没从中缓过劲儿来,乖乖地顺着尤熙熙的话往外走。送履的宫人已经将阿四的凤头履放在门外,阿四踩着就往姬若水的方向走。
怪不得只有姬若水被皇帝接纳了,她本该和姬赤华、姬宴平一样在毬场、猎场驰骋,意气风发地穿梭在大周最繁华的都城,而不是如今这样,安静地停驻在后院养病的同时,还要与无数食腐的秃鹫周旋,听他们可笑又无知的“拨乱反正”的大计。
临到姬若水门前,阿四才猛然意识到,刚才给尤熙熙端茶倒水的两个侍从是不是长得有点明艳动人了?
第28章
阿四指尖触到珠帘, 犹疑着没贸然入内。她再是没心没肺,也知道阴阳人一事非同小可。这是一个敬鬼神的时代,身躯上的异样堪称诅咒, 一旦被证实就足以将姬若水一辈子打落泥潭。
可姬若水又有什么错?
姬若水端坐在梳妆镜前, 手边放着百宝箱,琳琅满目的名贵珠宝首饰任君取用, 宫人用手化开口脂和面药细致涂抹在姬若水的肌肤上, 从面容到脖颈再到前胸。松开的衣襟处, 半遮半掩地露出一角青色的祥云纹路。
院里传来阵阵欢笑, 两个小宫人捧着几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进门,见到阿四连忙见礼:“公主万福。”
灼灼桃花卧在她们的臂弯, 阿四伸手去抓了一把, 然后顺势跟着送花的宫人一并进入内室。宫人正为姬若水描眉, 他不便转身,就在铜镜中冲阿四笑:“怎么停在外面不进来?和熙熙阿姊玩的不高兴么?”
阿四蔫蔫地靠在姬若水肩上,绞尽脑汁找了个理由:“我想玉照阿姊了, 她昨天是不是没了家人?她母亲、阿兄和姓崔的都被力士带走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姬若水反手揉她脸:“人各有志,玉照昨晚不是笑得很欢畅么?四娘不要担心。”
“才不是呢, 就算玉照阿姊达成了她的目的,不代表她不难受呀。”阿四把自己观察到的小细节告诉他, “玉照阿姊她把自己的手都掐紫了,一定是很难受的。”
“是,她也难受的。”姬若水含笑应声。
阿四注视铜镜里那张傅粉施朱遮盖不住苍白的脸,担忧地问:“所以, 她们会死吗?”
姬若水是不是也会死的比一般人更早?
阿四不敢问出口。
“大约是不会的。”姬若水从宫人奉上的花枝上取下数朵簪在发冠间,又在阿四头发扎成的两个小揪揪上各插花两朵, “陛下绞了崔家九郎,自然要补他们一个孩子,我等会儿就要去给他们求情。”
“求情?”阿四更担忧了,不是都说姬若水不讨皇帝喜欢,怎么还主动凑上去吃落挂,连忙劝阻,“那还是阿兄更要紧,还是不要管他们了吧。”
姬若水仪态极好,摇头时长发不曳、簪花不动,温温柔柔地说:“这是因为阿兄也有所求,并不为难的。”
熟悉的温柔,让阿四记起死了家族大半老头子的赵家老翁,她沉默着撤回多余的忧虑。
或许,姬若水只是打算出门钓大鱼,而她只适合窝在瓜地啃瓜。
姬若水只能留宫一日,他和尤熙熙临出门前问阿四:“是我去甘露殿拜见陛下的时候顺便带四娘回去,还是等会儿四娘自己回去?”
“不了,我想三姊了。”阿四沧桑地背过身往隔壁姬宴平住的长安殿走,这地界不适合孩子多待。
有绞死的崔九和除族的临月在前,姬赤华封王开府进行的异常顺利,她从此不再居住内宫。阿四能找的人进一步缩小范围,半个月有十天打扰姬宴平,腻歪了一个月,直扰得姬宴平叫苦不迭,求了冬婳赶紧给阿四找几个玩伴来。
冬婳将这事放在心上,挑时间和皇帝说了,正巧的是浙东进贡的方物①中有两名舞男,据说以荔枝、榧实、金屑、龙脑香为食物②,很新奇,听起来就适合给尊贵的上国公主做“玩具”。
冬婳亲自带两名贡人和一应乳香、龙脑香、郁金香、鹦鹉等物送往长安殿,试图用新奇玩意消磨阿四近来旺盛的精力。
两名贡人身姿纤细白皙,行走间能闻见他们身上的芳香,衣着更是艳丽,发带金丝冠,饰以五彩细珠。他们粗略学过大周的礼仪,见姬宴平和阿四叩首礼拜:“飞燕、轻凤拜见公主。”
边上的侍从像介绍珍宝一样地向阿四展示两人的优点:“二者不食俗物,修眉黟首,兰气融冶。冬不纩衣,夏无汗体。歌舞更是一绝,能引百鸟同聚集。公主可要观赏一二?”
歌舞不看白不看,阿四下意识点头:“那就来一段儿吧。”
确实是美人啦,不过,这看着不像是给她玩的,更像是送给皇帝的吧。
阿四试图从合理的角度分析飞鸟翔集的原因,难道是两个舞男会鸟语吗?
旁观的孟乳母皱眉:“舞态艳逸,实非良家。”
这可不是孩子该看的东西。
冬婳轻咳一声:“这一双人是陛下赐给三娘的,至于四娘,陛下预备为她甄选适龄贵女,还需要一些时日。”
姬宴平才十三岁吧?
是不是太早了?
阿四耳朵动了动,克制自己不要转头惊动她们的谈话,希望挖出更多的消息来。
长安殿的内官坐直身子,她低声问:“冬内相,是陛下的嘱咐吗?三娘年轻……这么突然?”
冬婳道:“上月端王府初封嗣王,说来也是喜事,昨日太医署传来消息嗣王快有一月身孕了。”
内官不解:“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和我们三娘又有什么瓜葛?”
哪有堂姪女有孕,就给自家女儿赐舞男的。就算陛下着急抱孙,也不该急着三娘,大有太子和楚王顶在前头呢。
孟予消息到底灵通些,她已然明白了:“怕是男色上的事,嗣王于这一道上向来有些糊涂。”
“孟夫人耳聪目明。”冬婳颇有深意道。
孟予哂笑:“不过是我出宫探望女儿时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还是得听冬内相道明其中真意。”
数日前,孟予出宫正是回娘家替女儿入选伴读的事儿活动一二,此事冬婳也知道。皇帝感念孟予对阿四的忠心,是预备允了她女儿的事,只是其中有些考量不足为外人道。
冬婳敛容道:“听说是楚王府的一名小郎听说嗣王有孕,声称是他的血脉,要去端王府照顾。不是大事,但到底关乎两家王府的颜面。楚王将数名小郎转赠端王府,本以为此事该平息,没成想再出事端。太子去探望嗣王时,那小郎竟冲撞了更衣的太子。”
面对姬宴平、背对着三人的阿四眼睛变得锃亮,让她来猜一猜,这小郎莫不是姓谢吧?
玉照是真不伤心啊,崔九才绞死一个月,她就有孕快一个月了。
但冬婳大致说清后没有展开,转回姬宴平的身上:“陛下忧心三娘不加以管束,将来也容易受人引诱,所以让我精挑细选了最出类拔萃的贡人送来,不急着让三娘知人事,就是让她多见见美人,不致将来叫小郎们骗了去。”
内官的心思全然挂在自家公主身上,若有所思:“这倒也是,今时不比往日了,小郎们没脸没皮起来,叫我看了都害怕,更何况单纯的三娘呢!”
“正是如此。”冬婳颔首,“少年慕艾的年纪,在所难免的事儿。内官多费心思,这方面要抓紧一些。”看向舞男的眼神意有所指,“都是太医署调理后,再由掖庭的老宫人经手调教过的,不必担心。若往后三娘有看上的人,尽可照着来,不必和三娘硬来。”
只要将阳精药绝,自不必担心孩子年少犯糊涂后难以收场。太医署自先帝朝就有太医专精此道,在宫里有口皆碑。
内官曾有耳闻,表示受教:“我都晓得了,劳烦内相来这一趟。”起身送走了事务繁忙的冬婳,紧赶慢赶地安排舞男住处。
这都是什么意思?
阿四的小脑袋里充满问号,再次燃起对掖庭的好奇心,但她也很想知道宫外发生的事情。
这种对八卦的渴望真是抓心挠肝,阿四已经急不可耐了,对眼前新奇的美丽舞男都失去兴趣。
孟乳母可能不会和她说,还是得找阿姊们。玉照最近怀孕很可能不会进宫,让她想想,有谁会知道又愿意和她说?
阿四拍拍胸口,安抚自己。
此事得从长计议,为了不露出太多马脚,就不能太急。
“阿姊喜欢这两个贡人吗?”阿四手肘碰碰姬宴平的腰,好奇问。
“还行吧,”姬宴平奇怪妹妹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每过几年各地和外邦总要找些新奇东西送来的,我看着都差不多。”
赏完歌舞,阿四又把长安殿新得的新奇玩意糟蹋一遍,结束了上午的玩乐。然后走出长安殿的大门准备去前面的翰林院强抢翰林学士精心养育的“小宫粉”茶花。
这种名贵又娇贵的红十八学士茶花阿四上辈子只听过,还没亲眼看过。昨天听见哪个宫人说那个爱花的翰林学士又和同僚炫耀他的花了,还得阿四去治治他的毛病,告诉他财不露白的道理。
路过宫内最大的宫殿——麟德殿时,阿四撞见一队林将军带队巡查的禁军。常在宫里走,彼此都混个面熟,阿四还能找出其中某两个比较熟悉的俊脸,是尤熙熙的下属,被玉照睡过。
玉照是真的花心,风流之名能够从鼎都传到江南最深的宅院吓死老棺材板的程度。
阿四听到这个八卦的时候也很迷惑,一队禁军都能随机到玉照的两个裙下之臣。那个不知名的小郎怎么敢认为玉照的孩子和他有关系啊,山里的猴崽子和他之间的血缘说不定都比玉照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更亲近。
阿四用一种惋惜又八卦的神情目送禁军队伍,虽然玉照花心,但挑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两个人单单论样貌和掖庭精挑细选过的宜春院小郎有的一拼。
怀揣着“我长大了也挑三拣四,吃一扔五”的心情,阿四往翰林院又迈进两步。突然,她意识到可以去找尤熙熙啊。
太子忙,楚王姬赤华出宫开府,都要靠运气找人,好找的姬宴平啥也不知道。唯有尤熙熙是左威卫中郎将,暂代空缺的左威卫将军,驻守玄武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尤熙熙在消息这方面,对阿四绝对大方,且无所顾忌。
最好再问一问,姬若水要钓的鱼到手了没有……
这次先饶过“小宫粉”一回,先寄放在翰林学士手里,下回再来收她心爱的花。
阿四从翰林院门前心不在焉地溜达过,让绣虎跑去叫步辇,识相点快快把小公主送到玄武门,别刚好碰上尤熙熙下衙了。
第29章
尤熙熙二十有六即使与美人往来也是为子嗣计, 比起玉照要正经许多,至少和下属是绝不会交往过密的,她太懂得男人突如其来的忌恨心会带来多大的灾祸, 而玄武门是最紧要的地界, 容不下这种疏忽。
因此她的帐下多是女人,多是军户出身的练家子。
阿四坐着前后两人抬的肩辇, 一副小纨绔子架势走进玄武门的城楼, 当即就被青壮的禁军们盯住了。她颤颤巍巍地收起摇摇晃晃的短腿, 自觉坐直。肩辇一停, 阿四飞快下辇,拍拍为首的禁卫壮硕的手臂, 嘴可甜:“禁军阿姊,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熙熙阿姊啊?”
禁卫想笑但忍住了, 严肃回答:“回公主,尤将军此时正在用膳,请让某带公主前去。”
“哦, 好呀!”阿四又拍了拍禁卫身上的甲胄,张开胳膊,亮晶晶眼睛里写满了“抱我走”。
禁卫将兵器转交同僚保管, 面无表情地半跪下抱起柔软的小公主,默不作声地在同僚谴责的目光里抱紧孩子往里间走。阿四的手臂称得上一句藕臂, 一节连一节的圆润,孩童娇嫩的肌肤落在盔甲上柔软地陷下一块。
是个结实的胖小孩呢。
小公主豪言壮语:“我以后一定会长得比阿姊都高!”
禁卫沉闷地回应:“嗯,会的。”
简短的回答不妨碍公主交谈的热情:“阿姊你是不是也有孩子了,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啊?”
“大两岁。”
“也是女孩吗?”
“是。”
刚开始禁卫有问必答, 后来发现自己不回答,阿四也说的很开心, 她就一路保持沉默可靠的外象。
尤熙熙用膳的地方很近,在城楼上的某一间里,门窗大开足以一览周围人事。她迅速吃完汤饼,以茶漱口一擦嘴,看着下属带回来的粘豆包叹气:“阿四怎么来了?绕过整个太液池寻摸到玄武门来,是有什么事吗?”
禁卫将阿四平安放下,随后告退。阿四没回答尤熙熙的问题,而是趴到窗边发现这儿可以清晰听见下方的动静,恍然大悟:“怪不得禁卫阿姊看起来这么喜欢我,却忍住不和我谈天,一定是因为熙熙阿姊会听见。”
世上果然不存在不喜爱阿四的人!
尤熙熙敷衍地应声:“是啊,擅离职守是要问罪的。军规森严,阿四要是再说不出个二三来,阿姊就要罚你今天在这里扎两个时辰马步。”
“才不会呢。”阿四哼哼鼻子,她才不信呢,阿姊都是纸老虎。
奈何她要依靠尤熙熙得知外面的事情,只能表现得乖巧一些,小嘴叭叭:“阿姊呀,你知道最近玉照阿姊家的事情吗?听说之前太子阿姊送给二姊的人,又被转赠玉照阿姊啦。是不是之前在宜春北苑说的那个谢十九啊,我还叫了一句表兄呢。阿兄上次告诉我说他给玉照阿姊的母亲求情了,阿兄没被牵累吧?”
“奇也怪哉,”尤熙熙挥去衣袖上看不见的尘土,双手握住阿四肩膀打个圈,“你才这么一点大,怎么就满心好奇这些事儿?听说你死活不跟着郎君启蒙,至今《千字文》背不下三句,没想到记性还挺好嘛。”
……大胆,怎么能说小公主坏话!
为求八卦,阿四把脸憋得通红,倔强辩解:“我还小,不读书。”
“嗯嗯,不读书。”尤熙熙把握分寸,也不好把小孩真惹生气了,提起阿四坐下,“小孩子嘛,多听点故事好。我还剩一刻钟时间,就给你讲点外头的故事。”
然后,阿四的耳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玉照确实怀孕了,但她也不知道孩子和谁具体和谁家有瓜葛,她只要清楚孩子健康活在腹中就好了,哪里会去费心思想和谁有关。年轻人想的就不如老一辈周到,她被端王压着回府写清楚了这段时间都和谁厮混了,这张名单就是孩子出生后婚配要避开的人了。
端王八九十岁的人了,即将抱上曾孙,那可是大喜事,晚上和老友多喝了点小酒,不知怎么就把名单遗失了。这可不得了,捅马蜂窝了。上头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谢十九郎算是被家族放弃,流入楚王后院,那他也是谢家的小郎,贵族之后。更遑论其他才俊了,普通人玉照压根儿看不上。
不少家族是老派,绝不许家族血脉流失在外的;再有想要攀附玉照刚到手的王爵的;还有女子发现其中有自家夫郎愤而要求和离的,结果闹出女子也在外有情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鼎都上回这么热闹还是皇帝强行将太上皇从皇位上送进兴庆宫。
老端王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亡羊补牢说是自己物色的才俊,否定了沸沸扬扬的流言。端王就与玉照商议,毕竟怀孕是事实,孩子总不能是凭空得来的,总得有个大概人选吧。大可以先定一个,缓一缓流言,事缓则圆,再做打算。
玉照不同意,她什么时候要过脸面,唯一要脸面的时候就是在三月三证死亲爹,这事绝不能再给自家孩子弄出个劳什子亲爹来。她做的可比端王绝的多,她直接在府上办赏花宴,大宴宾客,宣布:我腹中的孩子是我梦中所得,胎梦十二花神,三月主桃花,可见是我与桃花神之子。
这事也不算新鲜,讲玉照的同时,尤熙熙顺带给阿四讲讲旧事。往前数几代时,有一户杨姓人家,丈夫为官往江南,归家时妻子有孕,丈夫质问,妻子回答:是思念过深,梦中交欢得来。①
无论真假,丈夫认了,此事也流传千古。
玉照是孩子的母亲,她都这么说了,别人也无法找出桃花花神来问一问:这是真的吗?
这整件事的发展是外人没有想到的,尤熙熙和姬若水也无所预料。她们本是打算让玉照的兄弟——被除族改姓崔的崔屏匀回到崔家去,一个从云端骤然跌落,又不被崔家接纳的人,因她们从中斡旋,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跨入崔氏门阀的族谱。
就在两人以为崔家会因此拒绝崔屏匀时,崔家反过来因玉照待人处事的强硬态度松口了,玉照让他们看见了崔屏匀的利益所在——兄妹关系。
说来是很可乐的事情,崔九死前他的家人千万个不舍和怨恨,等这个麻烦缠身的子孙死了,家族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更愿意花心力去培养他的孩子。
人到中年,前途有限,价值飞速消逝,一旦完成了属于“香火”的任务,他的家族其实也并不多么乐得替他永无止境地擦屁股。甚至于,崔家时隔二十二年,再一次接纳了临月的新妇身份,由临月帮衬、照顾崔屏匀撑起崔家第三房。
说到最后,尤熙熙感慨万千:“姬临月这辈子和崔九拉拉扯扯不就是想得到这一份承认吗?怕是她也想不到,只要崔九一死,这份认可就随之而来了。因小失大,也不知道她后不后悔。”
怎么回事,封建朝代这么开放的吗?以前读的历史怎么不展开讲讲,怪不得上辈子我历史学这么差。
阿四听完嘴巴张成圆形,缓过劲儿来后马不停蹄开问:“可是,阿兄得到什么了呢?”
“得到了大义啊。你阿兄可是他们的恩人呢,既帮崔家劝服姬临月母子,又帮姬临月说服崔家,这可是大功德。”尤熙熙翘起嘴角,观望天色,又开始敷衍小孩,“差不多得了,我难得一点儿空暇都用来哄你了,阿四呢,也该回去吃晚膳了,不然孟夫人该出来找人了。”
可她还不知道那个水性杨花的荡郎是谁呢!
阿四期期艾艾地抱着尤熙熙胳膊不撒手,“那个被送来送去的小郎是谁呀,是谢家表兄么?”
尤熙熙似笑非笑,拒不承认自己有提到这个:“我们阿四只有一母,是生来无父之人,阿姨之子又随母姓,阿四哪里来的表亲?没有,没有的。”
至于那个传闻中楚王和嗣王相送佳话的小郎,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
仅仅需要这么个角色引开大众视线罢了。
不等阿四再问,尤熙熙高声道:“来人,送四公主回去!”
刚才送阿四来的禁军稳重地应声:“喏。”进门抄起阿四就抱出去,动作迅捷如风,引来尤熙熙一阵笑骂。
等候的垂珠见早早阿四回来,松了一口气。
阿四一路坐肩辇,摇摇晃晃地能望见丹阳阁了,才稍微回过味来。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尤其是政局平稳、百姓安定之际,想要做点违抗上意的事,是必须要有名义的。一般的由头还不行,得有一张足够震慑人心或者正统的旗帜。
这面旗帜就像陈胜吴广起义时打的公子扶苏名号,很假,但必须得有。而今皇室姬姓,翻遍大周不过数千人,其中九成九都是高祖往上数的旁系了,亲近些的不是老的快死就是已经死了。
最近的皇男就是太上皇的罪臣越王一脉,但他被皇帝亲手斩下了头颅。不过人死的早,血脉倒是不少。一共六子,其中二女四男,二女具在宫中,一为太子,二为王;四男中三个被皇帝封为公子和亲回鹘、新罗、扶桑三国在位的女王做王夫。
说句好听的,纵观史书,不杀仇子且安然养大、甚至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的,仅此一例罢了。皇帝都宽恕公子们杀身之罪了,公子们出于感激自愿为国和亲,也很是应该。
皇帝的仁德,简直彪炳史册。
此外,端王府的成色有目共睹,恭王府中仅有九十九的老王妃,她明面上唯一的外孙男谢有容还在宫里锦衣玉食。再有就是太上皇和姬若水了。
皇帝的皇位是她软硬兼施从太上皇手里抢来的,太上皇如今住在兴庆宫享乐,外头是连一只多余的蚊子都飞不进。姬若水的好脾气和糟糕身子一样出名,实在不是明主的人选。
有多少人造反是真为了给自己头上找个主子的?
大周立国之前,三国乃至南北朝时期,英主一堆堆地出,一片片地死。他们要是乐意臣服于人、做个忠心耿耿的下属,这天下而今姓不姓姬还两说。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就算是阿四,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小心思:阿娘真是英明神武,阿娘屁股底下的座位真是光彩照人,英明神武的阿娘将来会不会把谁坐谁光彩的椅子给她坐一坐?
能被姬若水勾动的那部分人是池中的鱼,垂钓者是皇帝,鱼线是姬若水,钩子上的香甜饵料才是姬若水。谢有容的退隐是雷声阵阵,崔九之死是及时雨,都是为了方便皇帝瞧一瞧池中浮头的鱼。而谢家小郎之流,不过是一点心照不宣的调剂,水面上飘荡的芦苇,掩人耳目罢了。
阿四小胳膊撑着脸颊唉声叹气,真是令人难过的真相。
——所有人都没有避着她行事,她还能自由探听所有人的情报,但她却是最后反应过来的那个人。
孟夫人自丹阳阁出来迎接:“四娘怎么垂头丧气的?”
垂珠笑:“尤将军事务繁忙,玩了一会儿就给我们四娘撅回来了。”
“哎呦,四娘可是受委屈了。”孟乳母心肝似地来抱阿四哄,“过些日子,我们阿四生辰,叫陛下放尤将军三日假,好好地陪四娘玩儿。想吃什么吃什么,好不好?”
“嗯?”阿四凑在孟夫人怀里嗅,什么东西好香,熟悉的香气。
那点惆怅面对美食不堪一击,阿四顿时精神百倍:“好伤心呀,所以,今晚可以吃好多炙肉么?”
第30章
载初三年七月十四, 中元日。
小孩儿的生日是不大办的,据说是怕鬼差看见了记挂,早早来收走孩子的魂。皇帝倒不在乎这个, 但她一向不爱大操大办, 阿四的小生日都是丹阳阁里开席面、叫亲友关起门过一过。
这天早晨,阿四扒着小铜镜数牙齿, 确认自个儿已经长了十八颗牙齿, 得意地挺着小肚子往外走。
今儿, 她吃肉吃到饱!
孟乳母一如先前答应的, 令厨下准备了丰盛的肉宴,素菜也做成荤菜模样, 对付着将阿四哄饱。茶足饭饱了, 孟乳母再把阿四塞进尤熙熙怀里抱着, 让玉照和宴平一起陪着玩。
玉照现在不再是县主,全称该是嗣端王,听起来有点拗口, 但玉照很喜欢。看在她怀孕的份儿上,在场人都乐得逗她高兴,连着宫人一块, 嗣端王、嗣端王叫个不停。
她的小腹能摸到一点弧度了,阿四新奇地瞅, 悄悄上手摸过,也没什么感觉。
殿中省尚药局的御医每旬往端王府一趟,回来都说嗣端王身体康健,近期有些嗜睡。料想也是的, 打小吃吃喝喝能跑能跳,从没受过凄凉的人, 身体怎么样也差不到哪儿去。
几人脱履坐于丹阳阁的坐床上闲谈,没一会儿,玉照已经有些迷糊了,似睡非睡地靠在姬赤华肩上。
太子有些担忧问:“二妹知道端王府上如何?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郎得先料理清楚,都是些不省事的。”
尤熙熙揣着阿四附和:“要我说都怀上了,就趁早把那些男的找由头弄死得了,一天天事多。”
对于尤熙熙时不时冒出来的危险言论,阿四已经习惯了,她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把他们都赶走、赶走。”
孩子刚怀上就开始争风吃醋,见天闹幺蛾子,天知道后面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姬赤华拉过一角薄毯盖在玉照腰间,回答:“那些人早就送出城了,郊外的庄子上养着,有愿意离开的,都赠金放还。”
以玉照的风流性,不出半月就把那些人影都记不得了,这几十号人里脑子清明的自然陆陆续续归家去,剩下的人圈住,慢慢查找,总能找到哪个是探子。
好好一个端王府,竟连主人家手头的纸条内容都能传扬得满鼎都沸沸扬扬,必要彻查的。
“很是妥当……”太子端详玉照的面色,摆手示意打扇的宫人退下,“近来玉照也是太辛苦,端王年老,玉照不免杂务缠身两事。那头一出事这边恰巧就怀上了,岔到一处每个月只需·四到六元即可追更最·新完结文,加入腾讯群八⑴四⑻一6酒6三看文哦,端王府也是清不少人。风口浪尖的,惜身要紧,最好是闭门谢客修养一段时日。”
太子又与姬赤华聊了几句时事,小坐片刻就有随从探看,她只得先告辞。尤熙熙耐不住性子带孩子,找借口把阿四往姬宴平怀里一塞,跟着太子离开了。
姬宴平在太子和尤熙熙离开后,突然开口:“母亲连我屋里都安排人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赐给长姊的,却被长姊推却。长姊比玉照阿姊还要大三岁,至今没有消息,她和二姊说过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嗯?这是可以直接问的吗?
阿四眼睛亮晶晶的,日子想要过的有意思,还是得看口直心快的小阿姊啊。
各处侍立的宫人垂下头去,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还是孟夫人点头,她们如蒙大赦跟着孟夫人撤出门去。
唯一跑不掉的玉照在姬赤华肩头蹭鬓角,眼睛半睁半闭,睡意朦胧地说:“你们可收着点,这儿可就我没娘护着,别带我遭殃。”
姬赤华失笑,“早知你没睡的,现在后悔装睡了吧?”说着,她拉开玉照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玉照不从,翻身倒进姬赤华怀里,无精打采地说:“这哪儿有后不后悔的,你将我屋里的人一块儿打发了,可不就得替他们给我抱着睡?”
话语里很有两分抱怨,她的眼光一贯不出错,其中有几个是难得的珍品。生子后家里必定管得严了,以后想再各式各样凑个齐全可不如从前容易。
“行了……回头选几个好的补给你。”姬赤华不再管她,由玉照黏糊在怀里,抬眼看半大不小的三妹和实打实小不点的幼妹叹气,“你未免太会挑时候,这让做阿姊的怎么回答你好呢。”
姬宴平皱眉,不明白这有什么难开口的,催促道:“二姊直说就是了。”
姬赤华摇头:“你怎么不直接问长姊?”
阿四眨巴眼,看看这个阿姊又看看那个阿姊,都在这儿打什么哑谜?
“我又不傻,”姬宴平翻白眼,“明知道她不想提,难道我还去问吗?我大约知道这是长姊早年难产而亡的生母那头的事情,宫外还有一个她的姨母,再细致些的也没人肯与我说了。”
这……倒也不能算错。
姬赤华迟疑不定,玉照突然抬起头,抬脚穿过小案几轻踢姬宴平,得意笑道:“这我知道一点,是我那被逐出家门的阿娘之前说闲话被我听见的,不一定对,你想听吗?”
阿四有点明白了,这事她也知道一点儿,好像是很早的时候宣仪长公主和谢有容聊到过一两句。
姬宴平欣然:“想啊。”
“附耳过来,”玉照神神秘秘地坐起来,凑到姬宴平耳边,“你要是找人去把我那个蠢货姓崔兄长打一顿,我就告诉……”你。
不等她说完,姬赤华手捂着玉照的嘴唇,把人拖回来,无奈至极:“还是我给你们说吧。”
“长姊的生母和姨母同是罪臣越王的孺人,生母生双胎难产而亡,长姊幼年是生母的双生妹妹照料的。本也没什么,只可惜这对双生姊妹的母亲也是相同的死因。”
开了头,后面的话就顺畅许多,姬赤华淡淡道:“大周强盛,是我等之福,是无数人呕心沥血、边关将士奋力搏杀的结果。”
因此,她的强盛绝不许一个时刻会因生产而死去的继承者,更不能有这样的皇帝。
可有几个人能坐视自己的皇位落到旁人的手心?世上能有几个姬羲元?
四十岁犹能产子,太子能否数十年如一日不动这个心思,然后和当今圣上一样将皇位安稳地交到姊妹、乃至姊妹的后代手里吗?
姬赤华不能肯定,不到闭眼的那一刻,万事都不能盖棺定论的。
但这点在姬宴平眼里显然不值一提,她生来就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姊妹的孩子养在一处,择其适者为继任者再正常不过了。至于其他的以父为天的家族更不被她放在眼里,只要大周姬姓不倒,他们迟早都是土中腐肉和刀下亡魂。
“那不生就好了,哪怕路边抱一个孩子回来,皇帝一言,难道还有人会质疑一个皇帝的威严、一个母亲对她孩子的归属?”姬宴平更看不起为这点事支支吾吾的二姊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不顾姬赤华手里拉着一个玉照,反手将阿四塞进对方怀里,迅速起身跑走,不忘回头嘲笑玉照,“就这点事,还指使我给你办事,玉照阿姊,你前段日子不会是被自家人算计了吧,略略略。”
徒留姬赤华留在原地,怀里坐着一个,手里拖着一个。
玉照孕后易怒,此刻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就要暴起冲出去给姬宴平一个教训。姬赤华顾及她的身体,不敢用力压服,只能勉强制住她的动作,偏偏阿四也不安分,一脸恍然大悟:“玉照阿姊这么生气,应该是三姊说对了吧。”
阿四挥舞拳头:“原来是崔家人干的好事啊,真是可恶。”
怪不得刚才玉照提起亲娘阴阳怪气,这谁忍得住啊。
好一通火上浇油,姬赤华不用看都能想象到玉照狰狞的脸,连连保证:“我去,明儿我就找人挑一个崔家人腿打断,给你出出气。”
“这可是你说的。”玉照咬牙维持理智松开手端坐好,等姬赤华放松警惕,遽然跳起,丝履也不穿抓在手里往外追,破口大骂:“姬三你给我等着,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你阿姊我……”
声音伴随着人远去,姬赤华痛苦地闭上眼,耳边还能听见姬宴平遥远的回话:“有本事你就来啊,哈哈哈哈。”
现在,阿四也有点同情姬赤华了,自觉从她怀里爬出来后扭头问:“阿姊不去追吗?玉照阿姊有身孕呢……”
宫人惊慌失措地推门禀报:“大王①……”
姬赤华以手覆面:“别叫我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们,去殿中省请御医来候着。”
鸡飞狗跳之后,闹剧终结于抽空来看一眼女儿生辰的皇帝手中。
姬宴平青衣带鞋印,喜提一月禁足。玉照获得宫中养胎九个月的殊荣,从此上朝不用宫外走夜路。
黄昏扑近,阿四再次窝进皇帝怀里,被喂了一小碗汤饼庆祝又一年生日。
熟悉的晕黄色与窗外的梧桐树交相辉映,阿四慢悠悠打哈欠,懒散地趴在窗前,不期然地想,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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