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之后,黛玉才偷偷睁开眼睛,朝站在一旁的雪雁轻声问道:“走了吗?”
雪雁见自家姑娘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好笑又心酸:“紫鹃姐姐送大少爷出去了。”
说罢又轻轻拉开黛玉捂的紧紧的锦被。
黛玉松了一口气,瞧见雪雁面上了然的模样,便知道她定然是以为自己近乡情怯。可黛玉心中清楚,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
从上个月接到扬州来的丧讯,黛玉整个人都是魂游天外的状态,在渡口见到这个来接自己的“哥哥”,只以为是父亲近两年收下的嗣子。
她倒也不怪父亲,毕竟她这些年不能尽孝,父亲膝下也孤单。黛玉只恨自己离家数载未归,连父亲最后一面也不得见。
刚踏上扬州的土地,万千思绪涌上,黛玉径直昏了过去,直到前几日才从雪雁口中得知,这竟然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不说王嬷嬷和雪雁这些她从林家带去的人,便是贾府里来的人都知晓这个哥哥,偏偏只有她一丝印象也没有。
黛玉还在琢磨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个“哥哥”有问题,反而疑神疑鬼起来。
可“哥哥”对她倒是关怀备至,她悲痛交加起不来床,“哥哥”每日都要来探望她。
黛玉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因此每次只能装睡蒙混过去。
“王嬷嬷回家了几日,这两日也该进府了。你打发人去瞧瞧,让她过来一趟。”黛玉挣扎着坐了起来,只盯着还在微微晃动的珠帘发呆。
雪雁年岁与她仿佛,离开扬州时还是一团孩子气,旧事知道的不多。王嬷嬷这两年虽然脑子越发糊涂了,可到底是经事的人,且她早些年的事记得比眼前的还清楚。
雪雁自是以为她家姑娘还在伤心,少不得宽慰了几句,竟不知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哥哥,让她家姑娘的伤心都冲淡了两分。
而另一厢,紫鹃送林琅出了院子,屈身朝林琅行了个礼:“姑娘面子嫩,又好几年没和表少爷相见了,难免有些胆怯,还望表少爷体谅一二。”
黛玉次次在林琅来探望时睡着,明显就是避着人,紫鹃少不得替黛玉找补。毕竟这是亲哥哥,让人寒了心对自家姑娘没好处。
林琅听见紫鹃对自己的称呼,眉峰一抬:“我和玉儿是亲兄妹,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
她声音虽然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但异常沉稳:“你虽然不是我林家的丫鬟,但最得妹妹看中。如今妹妹心里头不好受,在家中也容易触景生情,你约束着她身边的丫鬟言行举止警醒些,先回去吧。”
“是。”紫鹃眉心跳了跳,屈身又行了一个礼。
虽然眼前的人也不过比宝玉大了两岁,又生了一副可亲之貌,气势却比宝玉强多了。紫鹃被她盯着,不由得屏气凝神,话都不敢多说,万不敢如在宝玉跟前一般放肆。
直到再也看不见林琅的背影,紫鹃才松了一口气,她也猜不透林琅方才那番话是不是在敲打自己,只心事重重的进了院子。
一路过了垂花门,林琅见了一直候在那里的茯苓,随口问道:“我那位琏表兄的病可好些了?”
茯苓在林琅身边伺候几年了,多少了解她的性子,从她随意的语气中便知道对这个表兄并无多少关怀之意,只略上前一步跟在身后:“已经请大夫瞧过了,说是要将养一阵子。”
林琅面上带出一丝冷意:“你告诉姜大夫,这位琏二爷内火重,药里再给他多放几两黄莲,才能好的快一些。”
茯苓忍不住低头闷笑。
也不怪她家大爷促狭,这位琏二爷实在是太不像样子。来了扬州也不过几日,便琢磨着往烟花柳巷里钻,全然不管她们府上还带着孝。
好在昨日在外头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折腾的府里人仰马翻的,当天就把自己折腾的下不来床,这才能安分些。
不说她家少爷,就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暗地里说一声“该”。
林府外头客居的院子里,被整个林府唾弃的贾琏也在与兴儿说起他这个堂弟。
兴儿跟着贾琏南下后一直有些水土不服,吃食也不敢轻易进嘴,这才逃过了一劫。不过主子病了,他也不得闲,还得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此时他正与贾琏说道:“小的这两日也悄悄打听了,可府里的下人一个个的跟锯嘴葫芦似的,那个周管事就是个笑面虎,三言两语就把小的打发了。”
周管事是林府的大管家,府里内外上下都由他们夫妻二人管着。
贾琏不明所以的哼了一声:“林家的表弟表妹年岁都这般小,府里管事的又是在林姑父身边伺候的老人了,难免奴大欺主,可不得我这个亲表兄多为他们打算一二。”
说到这里,贾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林家五代列侯,代代人丁单薄,这累世的家财想想都让人眼红。如今林家那边的亲戚俱都是出了五服的,兄妹二人可只有贾家这一门正经的亲戚。
从老太太让他带着黛玉回扬州奔丧开始,贾琏便想着自己要发一笔横财了。
林家祖籍不在扬州,林家兄妹二人自然也不会留在这处伤心地。林海在扬州经营数载,置办下不少田地产业,这买卖之间少不得贾琏的好处。
可贾琏刚一到扬州,梦便碎了。
即使快马加鞭也要顾忌着黛玉的身子,贾琏带着黛玉到扬州时,如海都已经停灵月余。偌大的府邸并没有主人乍然离世的慌乱,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让贾琏感到心慌。
准备大干一场的贾琏被拍灭了雄心壮志,转头钻进了淮扬的温柔乡里。
兴儿看着一无所觉的贾琏,又想着前两日见到的那位林家表少爷,颇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贾家的家生子,可太了解奴大欺主是个什么情形了。
可这几日他瞧着周管事在林家表少爷跟前毕恭毕敬的,不大像贾琏说的奴大欺主的模样。正犹豫该不该说,便听到外头有些响动,却原来是柱儿回来了。
这柱儿原本是凤姐不放心贾琏,硬塞过来盯着人的。贾琏去寻花问柳,这几日把他打发到外头去了,竟然真被他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贾琏听完柱儿的话,感慨之余还夹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可是真的?这可是十四岁的秀才公啊!”
像贾府这样的勋贵,虽然不乏想通过科举改换门庭的,可贾琏并没有如此远见。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秀才还真不值得他咋舌。
可想起当年贾珠在家中头悬梁锥刺股,十年苦读直到送了命也没见捞到什么功名,不由感叹读书之事,还是讲究天分的。
林家这两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会读书
“外头稍稍打听一番都知道,都说是虎父无犬子。”柱儿倒是满心的激动。
贾家的人如今才打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因为灯下黑了。
林家并不是张扬的人家,最重的是家风清正,少有拿主子的事嚼舌根的下人。况且林琅中秀才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还来不及向亲友报喜,林海的骤然病重与辞世就冲淡了这份喜悦。
反倒是柱儿在外头打听了两日,才听外头有人谈起。
“二爷,您看……”兴儿听完柱儿从外头带来的夸赞,这才期期艾艾的望向贾琏。
贾琏这一趟南下是个什么打算,柱儿这个憨货不清楚,可兴儿肚子里是诽议过的。原本是想着林家两个半大孩子可以随便糊弄,这才有了歪心思。
不光是贾琏,家里的那些太太奶奶们哪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思量?
可十四岁的小子成了十四岁的秀才公,这几日瞧着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那就更不好糊弄了。
“看什么看!”贾琏没好气的一甩手,“爷把林家表妹全须全尾的带过来,再把她安安全全的送回去,就是完成老太太的嘱咐了。”
贾琏也不傻,这里捞不到好处,也犯不着与林家交恶。这个表弟若是将来如林姑父一般翻了身,多少也要承他今日护送之情。
况且临行之前老太太可是发了话,让他务必把林家表妹带上京。只要完成老太太交代的任务,老太太那里也不会亏待他。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下人传话厨房送了药过来。贾琏想起这两日的苦药汁子,又看着自己还发软的腿,心里头比吃了黄连更苦上三分。
金丸腾跃,紫气氤氲。将最后一丝清气归入丹田,林琅才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从屋顶一跃而下。
虽然这样的日子几年如一日,可还是刺激的站在下头的林嬷嬷上前来一番打量。
茯苓瞧着林嬷嬷的模样,抿嘴笑了笑。
她上前把一盏温水送到林琅手上,瞧着她喝下转头往校场去了,这才转身朝林嬷嬷道:“嬷嬷你也太担心了,这屋子也不高,上次少爷从阁楼跳下来都轻松的很,凭少爷的身手……”
林嬷嬷神色复杂,瞧着快要看不见的挺拔背影,又看着喋喋不休的茯苓,一时间又骄傲又心累。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茯苓的话,急着去厨房里催热水。
林嬷嬷原先是贾敏身边的大丫环,爹妈那一代起就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婆婆更是在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
林家素来仁厚,本来以林嬷嬷家这样的情况,她这一代便可以求了恩典赎身的,可她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她家当家的不愿意脱籍。就单单她们婆媳二人守着林家最大的秘密,便是林家给她们脱去奴籍,她家也是不敢的。
茯苓知晓林琅并不喜欢人贴身伺候,也不曾跟去校场,只与林嬷嬷一道去厨房备早膳。
林琅作息十分规律,每日日出之前起身打坐半个时辰,然后去校场活动活动拳脚之后再洗漱用早膳。白日里也并不喜欢出门,只关在书房里读书写字。
守孝时再生活起居从简,在茯苓看来,她小小年纪日子竟过的如苦修一般。
“这天一日比一日冷,姨妈你年纪也大了,很不必早早往府里赶。”茯苓加快步子跟上去,见四处无人,她说话也没太顾忌,“咱们家少爷已经全好了,您还像从前那般,把他当个瓷娃娃呢。”
茯苓是林嬷嬷嫡亲的外甥女,否则也不敢在她跟前这般劝。
关于这一点,林琅也劝过林嬷嬷,她每日起的早,不必林嬷嬷早起操劳。可林嬷嬷只说她本就觉少,执意如此,几次之后林琅也并不再多说了。
“谁不知道我家少爷能文能武。”茯苓跟在林嬷嬷身后,叽叽喳喳的总结道,“放眼整个扬州城,可没有比他更出色的儿郎了。
“你知道个球!”在前头的林嬷嬷没好气的啐了她一口,止住了茯苓喋喋不休的夸赞。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
是啊,要真的是儿郎,她入了土的婆母都要拍着手从棺材里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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