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萧楚的问题, 林之南愣住了,她仰脸看着萧楚,片刻后眨了下眼, 笑道:“咱俩不是本来就有婚约吗?”
萧楚摇头,神情依旧认真:“那不同, 我们的婚约源自于父王的指婚,是他想要控制南境兵权, 挟制平南王府的手段。”
“虽然自我们相遇之时起, 我便认定了南儿,但这个婚约从订立之初就充满了父王利欲熏心的私心与对平南王府的忌惮,一直以来我一边暗自窃喜能够早早就定下你,可也同时觉得自己十分无耻,我不愿我们的婚姻沾染上肮脏的政治气息,我希望它是纯粹、干净且美好的。”
“所以, ”
他凝视着林之南, “南儿,我希望取消我们的婚约,然后, 出于我自身对你的倾慕,重新向你求婚,重新问一次,你可愿意嫁给我?”
林之南听懂了, 于是笑弯了眼睛:“我愿意啊。”
萧楚的神情立刻从紧张严肃变得放松下来, 眼中也闪烁起了笑意, 但是下一刻, 却听林之南道:
“那阿楚,我也再问你一次, 你是否当真要娶我?”
“我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姑娘,即便是成亲之后,我也不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王后。
我不会为你去学宫中那些繁文缛节礼仪教养,也不会帮你管理什么后宫,你若今日亲口做了承诺,往后但凡你身边有了别的女子,不论有何因由,不论你是否身不由己——”
林之南笑着偏头看他,“我都会亲手杀了你哦。”
大约是第一回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萧楚愣了一下,然后他眉头微皱:“不行。”
林之南歪头。
萧楚叹气:“虽然我敢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负你,但若当真有那一日,让你亲手杀我,只会脏了你的手,且你我有同心蛊相连,我若死了,必然也要连累你……”
“那怎么办?”
林之南好奇问。
萧楚想了想,认真说:“那便将我永远关进那天山的冰窟里,让我也经受一下你受过的苦吧。”
林之南琢磨了会儿,点头:“也行。”
“这样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林之南摸摸下巴,“回去以后,咱俩再写个婚前协议,签字画押,不然口说无凭~”
萧楚忍不住笑:“好。”
“但是南儿,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你的承诺?”
林之南满眼问号。
萧楚牵住她的手:“那只风筝,已经在我的书房里躺了三年多了,什么时候才能让它见见外面的世界?”
“对哦,还有这个事儿,那我们明天去后花园放风筝~”
“好。”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轻风自荷塘上吹过,落到树荫下,带着莲叶荷花的清香,很是宜人。
林之南在浓密的树荫下支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就等到了下朝回来的萧楚,气候炎热,他又走得急,竟是出了一脑门的细汗。
林之南不急着放风筝,这么热的天,再去太阳底下跑,估摸着跑两下萧楚就得中暑晕过去,她拉着萧楚一起靠在树下说话,小太监很有眼色地吩咐人去取了冰过的饮料点心送上来。
如此悠闲放松的时光于萧楚而言也是十分的难得,林之南正跟他说起天山上独有的鸟雀长什么样,忽的感觉肩膀一沉,侧头望去,萧楚靠着她肩膀睡着了。
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依旧明显,不过神情极为放松,唇角都带着弧度,林之南哑然,也不吵他,拔了根草叶叼着望天发呆,没多久也昏昏欲睡起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远处细碎的脚步声,她立刻睁开眼望了过去,下一刻就听到了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喊声:“殿下!殿下!承乾殿传来消息,圣、圣上他——”
林之南去看萧楚,萧楚已睁开眼,正怔怔地仿佛还有没反应过来地看着跑过来的小太监。
小太监跑到了他们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喊:“圣上崩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远远候着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们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萧楚轻轻吸了口气,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恢复了平静:“此前太医就已说过,差不离就这几日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伸手递向林之南:“南儿,我们去看看吧。”
林之南点头,握着他的手站起来。
知道萧弘死了,林之南的心情意外的平静,她其实应该高兴的,因为这人是她的仇人之一,虽然他不是直接造成她家破人亡的主谋,但却也间接害了整个南境,那场漫天的大火,和满城的惨象是她永远也不可能释怀的噩梦,这样轻轻松松的平静死法,简直是太便宜他了。
承乾殿里光线阴暗,浓郁的药味和缭绕的烟雾将这偌大的宫殿衬得仿佛一个幽冥鬼蜮,没有半分活气,空气里仿佛还带着腐烂枯朽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枯瘦如同骷髅的男人死不瞑目地躺在床上,他双目圆睁,死之前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惊惧的事物,也许是曾经被他害死的那些亡魂吧?
林之南想。
作为一位帝王,萧弘的葬礼显得极为潦草简单,而后顺理成章的就是萧楚的登基仪典;在这之前的三年时间里,萧楚虽名义上是太子,但早已实际等同于临朝的齐王了,这登基典礼不过是走了个形式,之后的各项事务与朝中人员依旧全部照旧,并无变动。
因着国丧加守孝,萧楚与林之南的婚期又往后推了三年,林之南倒是无所谓,三年之后她也不过才刚刚二十,还小得很,放到现代社会,连法定的最低结婚年龄都没到呢,不过这年纪放到古代,似乎就成了老姑娘,为此金陵念叨了老久,萧楚也感到很歉疚。
萧弘死了没多久,西秦就正式向北齐宣战了,边关战事愈演愈烈,朝廷接连拨调了好几位武将前往北境,然而在西秦特殊的巫蛊军队之前,北齐的兵士们显得极为束手束脚,眼看战局于北齐逐渐不利,第二年年初,过完元宵节,林之南就偷偷离开皇宫,独自去了北境战场。
当初放火烧营虽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毕竟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要根除西秦巫蛊军,关键还是在西秦王都。
在现今存世的所有人中,唯一不惧巫妖族的,除了常年待在雪山之巅的师父之外,只有林之南一人了,噬心蛊是万蛊之王,且她体内已融合了曾经南楚王室的所有噬心子蛊,真正成了王蛊的宿主,曾经的楚王以王蛊控制了整个南楚与巫妖族,足以见得这万蛊之王对其他蛊虫的压制,因而思考再三,林之南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虽说这么一来,唤醒了蛊虫,她估计回头又得在冰棺里躺三年……或许还不止三年,但能因此解决隐患解救两国百姓,林之南觉得还是值得的,就是要让萧楚又这么无望地等上她好几年,纵使脸皮厚如她,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元宵节萧楚生辰那晚,林之南从金陵那儿搜刮了坛好酒拿去把萧楚给灌了个半醉,然后趁着酒意把人给推进了床里,天亮前,她趁着萧楚难得熟睡,麻溜地收拾了东西离开了皇宫。
在去北境的路上,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等到萧楚醒过来发现她离开之后会有多生气,话虽如此,她好像还没见过萧楚对她发怒的样子?
等到了北境两军交战之地,林之南就再没多余的心思猜测皇城中的事了,没有亲临战场的人是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的,纵使武艺再高超身手再好的武林豪侠,落到了战场中央,于万军阵中,也是根本没有施展余地的。
在这里,她见到了很多熟人,阿耶、陈远、陈正阳将军、元宵,还有好些她从前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名字却从未见过的原南境军的将士,每天都有伤员被抬进来,军医忙得不可开交,被巫蛊军伤到的伤员军医无法处理,并且由于蛊虫会顺着血液繁殖传播到军中其他人身上,这部分伤员都被单独隔离出去,还好还有阿耶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借来了林之南师兄荧惑的那些蝶蛊,荧惑的蝶蛊磷粉对大部分蛊毒都有奇效。
林之南一来,就接手了那些阿耶也处理不了的蛊毒病患,只要把他们伤口中的蛊虫吸收出来,那他们的伤就不过是军医也能处理的普通伤口了,车轱辘似得在军营里来回转了三四天,陈远突然拿来一封信,说是王城那边送来给她,林之南拆开一看字迹,就没忍住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这信自然是萧楚写来的,信中他语气平和,只字未提那晚的事情,只叮嘱她万事小心,并附上了西秦王城那边传来的一些密报消息。
显然,他猜出林之南打算干什么了,但他并未阻止,还为她提供了很多情报,只在那封信的最后,墨迹略微加重,笔锋稍有迟缓地写了“静待归来”四字。
收到这封信,林之南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有犹豫困扰,处理完了军中伤患的问题之后,就问陈远借了一匹马,连夜抄小道去了西秦王都。
只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她刚一抵达西秦,还没来得及瞧瞧这里与北齐有何不同之处,就远远看到了西秦皇宫浓烟滚滚,王城里乱糟糟一片,百姓们躲在家中门窗紧闭,街巷间穿着相似的士兵们短兵相接,地上满是尸体。
林之南懵逼之余,绕开了交战中的西秦士兵,趁着皇城大乱之际丝毫不费力气就潜入了进去。
皇宫里头跟外头一样的混乱,满地尸体,萧楚在之前给她的信中附上了简单的皇宫地形图,所以她很容易找到了大殿的方向。
只是远远的,她就看到大殿火光漫天,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在这些人最前面,她看到了一脸复杂的西秦小王爷段琤和戴着一张鬼脸面具的萧煜。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这情形,好像已经不需要她插手了?
正琢磨着,萧煜忽然扭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林之南知道被发现了,便不再躲藏,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她的出现让在场之人都是吓了一跳。
“南儿,是你。”
萧煜面具后传出的嗓音情绪平和。
“皇兄~”
林之南笑嘻嘻打招呼。
小王爷段琤白净面庞上还沾着血,双眼倒依旧明亮清澈,打量林之南几眼,挑起嘴角:“皇兄?在下此前竟然从未听闻过北齐还有如此绝色的公主。”
他笑道:“三年前本王出使北齐本想向萧宁公主求亲,奈何出了意外,实是遗憾,恰好不久之后西秦正要与北齐缔约结盟,作为两国修好的彩头,不若这位公主……”
他话没说完,锃一声,萧煜的剑拔了出来,与此同时,是他冷淡的声音:“她不是公主,她是我北齐的王后。”
段琤一愣,嘴巴张了半天才讪讪闭上,拱手对林之南道:“是在下唐突了。”
林之南倒是无所谓这些,而是好奇问:“这火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巫妖族人呢?”
“都在里面。”
萧煜为她解释。
都在里面?
林之南不明所以地望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同时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又想起了宁阳城那场埋葬了数十万百姓的大火。
后来她才从萧煜的口中,知道了这场大火的大概经过。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他们猜测中西秦秦王被巫妖族控制的事情原来并没有发生,秦王因不满常年被朝臣把控有名无实,又在那时恰巧外出救了从南楚逃亡而来的巫妖族圣女,两人暗中合作,帮秦王夺回权力的同时又让巫妖族得以复苏并几乎控制了整个西秦。
在连年暴.政之下,西秦士兵们在小王爷段琤的带领下与萧楚那边里应外合,将威胁最大的巫蛊军和西秦的大部分兵马都派遣到了北境前线,自己则率领聚集的军队直逼王城清君侧。
眼见大势已去,秦王与巫妖族圣女躲入了大殿,段琤他们正准备强行撞门,里头已经烧起了大火。
听起来,这西秦的秦王与那巫妖族圣女之间好像还有点故事?
林之南没忍住在心里八卦了一下。
总之,西秦的事情就这样有惊无险甚是出人预料地结束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小王爷段琤并未顺势上位成为新的秦王,而是扶持了他的侄儿——原西秦太子的独子登上了王位,那位太子据说在一年前突然患了怪病病死在了东宫,之后东宫储君之位便一直空缺着。
这边诸事结束,林之南便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北齐了,她问了萧煜是否要同行,萧煜却表示他这些年一直困于世间诸事,还未有过真正放松闲暇的时候,所以想独自去世外山水间走走。
“对了,有件事皇姐之前跟我提过,说我要是见到你务必要告诉你。”
林之南一拍额头,赶紧拽住了站在分叉路口正要上马离开的萧煜。
萧煜取掉了脸上那张恶鬼面具,大约是常年没有晒到太阳的缘故,他的面颊皮肤很是苍白,整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就像才从地底爬上来的幽魂。
“什么事?”
他微微皱眉,眼神疑惑。
林之南挠挠脸:“章飞燕章小姐,现在还待字闺中哦。”
萧煜明显一怔。
“章老大人去年曾经求到阿楚面前,让他做主再给飞燕小姐指个婚,阿楚后来就让皇姐私下里去问了飞燕小姐自己的意思,飞燕小姐就说自己早有婚约,大皇子殿下一日不回,她就一日等着,决不嫁于旁人。”
说完这些,林之南观察萧煜神色,就见他唇线禁抿,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什么,但握着马缰绳的手却不自觉收紧,指节都泛白了。
林之南于是眉梢一挑,抬手往他肩头一拍:“皇兄,别纠结啦,你都耽误人家姑娘这么多年了,也亏得这位飞燕小姐跟我家阿楚似得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等我这么久,就连我这样厚脸皮的人都觉得对不住阿楚,你就更别说了,咱俩一起回去跪搓衣板,还能有个伴儿呢!”
萧煜被她拍得吓了一跳,闻言无语又疑惑:“为何要跪搓衣板?”
“咳。”
林之南清了清嗓子,“那就负荆请罪好了,总之快点回去吧!”
说罢,她翻身上马,又催促了一声:“皇兄赶紧的呀,阿楚还等我回去呢!”
说完一抖缰绳一夹马腹,就率先冲了出去。
被她这么一催,萧煜不及多想,本能也跟着上了马飞奔起来。
当初从北境战场到西秦王都,林之南花了三天时间,如今往回走,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三天的时间几乎拉长到了仿佛有三个月那么远,再算算从北境到北齐王城的距离,当真是度日如年。
好在西秦王城纷乱平息之后,由段琤出面已经叫停了北境的战事,现下北境终于安稳了下来,林之南路过北齐军营,都来不及下马,只大概经过扫了几眼确认没什么乱子,便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城而去。
她日夜奔驰,几乎没怎么睡觉,与她同行的萧煜后来都吃不消,在北齐军营那边暂时停下修整了。
林之南乘着夜色入了王城,一路飞檐走壁,踩着皇宫顶上的琉璃瓦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东宫。
刚落到书房屋顶,她才发现偌大的东宫没有一点灯火,她愣了会儿才忽然想起,萧楚如今已登基,自然不可能还住在太子住的东宫里。
大概是没日没夜地赶了十来天的路累糊涂了,她揉了揉脸,郁闷地坐在屋顶上发了会儿呆。
这时,底下院中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她眼角瞥到,嘴角立刻勾起,纵身一跃而下,轻而易举地就揪住了小白猫的后颈皮,托着它的身子把它给拎了起来。
“喵!”
白猫立刻炸成了个白毛球。
“大晚上的瞎跑什么呢?”
她勾了勾气急败坏的白猫下巴,“我送你回去吧。”
说罢,她抄起住挣扎无果的猫,再度纵上房顶,踩着琉璃瓦朝御书房而去。
这回总算是没找错地方,林之南刚落到屋顶,就看到了正坐在院中的颀长背影。
那人手里正拿着什么认真翻看,不时握拳在唇边轻咳两声,似是有些伤风。
林之南眉头皱起,立刻落到地上:“阿楚!”
那背影一顿,猛然转过身来,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本来严肃认真的脸上几乎是立刻的浮起了真切的笑容:“南儿,你回来了。”
刚说完,他又咳了两声。
林之南听得揪心,一把丢开怀里的雪团儿,快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就往屋里带:“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点儿,而且做什么非要在院子里待着啊?”
萧楚跟着她的脚步,声音沙哑却含笑:“我怕你回来找不着我。”
“怎么会,你看我这不是马上就找到你了么?”
林之南道,“快让人去煮点姜汤,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睡觉,脸色白得都跟鬼一样了,等喝完姜汤,就泡个热水澡去睡觉。”
萧楚嗓音迟疑:“可奏折……”
“明天再看!”
林之南毫不迟疑。
“西秦那边……”
“西秦的皇帝都没了,皇宫也烧了,还管他们干什么?他们真要敢这时候再搞什么幺蛾子,我连夜过去一把火烧了段琤他王府!”
“咳咳咳——”
“你看你,又咳嗽了,赶紧休息,乖。”
身后一时没再有回应,林之南正疑惑扭头,就听到萧楚轻笑了一声。
他反握住了林之南的手腕,快走了两步与她并肩,而后看着她道:“一起休息可好?”
林之南眨眨眼:“一起?”
“一起。”
萧楚将她拉近,轻轻抱住,低声道,“一辈子都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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