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前朝覆灭,一把大火将华美的宫殿烧成断壁残垣,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着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老太监带着尚还年幼的皇子跃入护城河,勉强苟活于白衣巷。
曾经养尊处优的小皇子,沦落为白衣巷到处乞讨流浪的乞儿。
老太监体弱,带苏宴逃出没有多少时日就生了场重病去了,就连这唯一能照顾他的人也没了。
只是这老太监在病重苟延残喘之际,还不忘叮嘱苏宴,务必记得王朝倾覆之恨,吐着血让他千万记得光复前朝。
可新皇登基,下手干脆利落,将前朝的势力尽数剿灭。
他一个前朝皇子,连苟活于世都成问题,如何能光复前朝。
年幼时期的苏宴虽聪慧,但到底不过是个稚童,如何能敌得过那些拉帮结派的老乞丐,还是靠了几分聪慧以尘土覆面,才没被挑了卖进小倌馆里头。
但还是为了抢一小块发黑的干馒头,被这些穷凶恶极的老乞丐打了一顿,扔在了荒凉的南街角落。
南街的楼里到处洋溢着脂粉香气,还有姑娘哥儿们的吆喝声,而遍体鳞伤灰扑扑的孩童则奄奄一息地躺在凄冷的暗巷中。
正值初冬寒夜,晶莹苍白的雪花落在小乞儿被血濡湿干涸后的发丝上。
那会凛然冬雪里,年幼的苏宴想着,他大抵是真要做个小乞儿,无声无息地冻死或是饿死在这肮脏的小巷子里。
空旷的长巷突然想起了马车轮子碾过碎雪的细微声响。
许是求生的本能刺激着躺在角落里的他,眼睫都结上了霜雪的少年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发出了微弱的痛呼声。
那时的苏宴已经不记得是什么热闹日子了,可能是除夕夜,或是旁的什么热闹的节日,只记得在南街都能隐隐听到东街那边的热闹动静。
马车的马蹄声缓缓停了下来。
寂静的冬夜里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嗓音。
“青柳,你瞧那儿是不是躺了个人呀?”
“小姐我前去看看,老陈停一停。”
马车停在了不远处,下来的侍女提着一盏灯对着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看了又看,没被苏宴狼狈的惨状吓到,倒是被无声无息跟过来的小姐给吓到了,“小姐你跟过来做什么,若是被吓到了如何是好!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冬夜里玩到天色如此晚,回府只怕是又要挨上老爷一顿训........”
苏宴透过朦胧的光晕和视线,努力睁开被打得青肿却还能见物的右眼,只隐约看到了个衣着华贵的贵家小姐,玉白的脸蛋被寒意冻得染上了红晕。
被唤为小姐的小姑娘只是摆了摆手,“青柳你可真是比娘还要唠叨几分。”
说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还从车夫的手里接过来一包由油纸包裹着的酥点,还未等她将油纸打开,饿得都快疯了的小乞儿眼冒绿光,不知道从何来的力气,扑过去抢来一把塞进了嘴里,连带着油纸都咬进去了几片。
油酥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昔日的小皇子,如今的乞儿,已不知多久没有尝到这种味道了,狼吞虎咽间,刺痛的眼睛一点点漫上泪来。
青柳眼见自家小姐光洁无暇的手背被那小乞儿的脏手碰了,留下两道脏兮兮的灰印子,忙递了帕子,细细地给她擦拭干净。
苏宴本以为他这般无礼的冒犯之举,定会引来这贵家小姐白眼。
却没想到那贵家的小姐只是递了一小壶蜜糖水给他,还顺带着往乞儿腿边裂了个口子的破瓷碗里头放了几枚碎银,“慢些不着急,我们人在这,那些乞丐不敢来的。”
“我瞧着你应该是伤着了,这些银两你拿去,去东街的李郎中那边看看。”
方才隐隐绰绰的,听不清她的嗓音,如今听来,有如春风清泉入耳。
脏兮兮的脸上尽是糕点碎渣的苏宴一愣,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贵小姐愣了愣,只觉得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家。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马车已经缓缓消失在了南街长巷尽头。
再后来,他被一个黑衣的江湖中人看中,道是骨骼清奇,便入了胡门楼,成了楼里头江湖上颇有声名的刺客。
江湖有言,千金难买宴君手中命,便是说他。
苏宴不是没想过寻了那家小姐好去报恩,却顾及自己仇家颇多,到时未必是报恩,恐怕是以怨报德了,再加上那夜冬雪茫茫,许是未曾记清楚她的脸。
可如今细细忆起,这躺在摇椅中安睡的少女,可不就是当年粉雕玉琢的贵家小姐长开了的模样。
他带着薄茧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少女莹白的耳尖。
可能是快醒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怕痒的厉害。
尚在睡梦中的时南絮像是睡着的猫被打扰了似的忍不住偏头躲开,却没想到方向反了,反倒将自己的脸送到了苏宴的手心里蹭了蹭。
苏宴垂下了眼,淡漠地掠过了另一旁趴伏在案桌上睡着的少年皇帝。
不知为何她身为女子,却成了皇帝之师。
但总归现在那小皇帝陆君辞是她的学生,若是他动手杀了那小皇帝的话,只怕是她这个做师长的要伤心难过了。
初入胡门楼的时候,楼主说他可当真是个心性凉薄之人。
其实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养着他护着他的老太监死了的时候,苏宴是确实失落过那么一瞬,但也就只有那一瞬罢了。
如果不是心性凉薄,怎会进那胡门楼。
行走在江湖上杀的人多了,血的颜色,惊恐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也就渐渐变得苍白,像是失了色的字画,有时便连该怎么说话,都快忘了。
就连救过他的贵家小姐,也在记忆里成了灰白的颜色,险些忘了,甚至差点便要和小皇帝一并死在他的手中。
苏宴俯身垂首,就着这么近的距离,细细地看了一会少女沉睡时恬静的面容,然后缓慢直起身,伸手将她微微敞开的衣领收拢好。
指尖不经意间触及那一小片温软白玉时停了一瞬。
墨发遮掩下冷白的耳尖,不知何时红了。
忽而殿外传来了嘈杂的声响,苏宴的眉眼冷淡下来,身形一闪而过便消失在了窗棱外。
这般吵闹,任时南絮就是再困倦,也是睡不着的了,当即便醒了过来。
只是她倒是醒了,小皇帝却还是趴在案桌上睡着的。
时南絮起身,一垂眼就看到了小皇帝眼下的青黑之色,在他这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突兀。
估计是批折子批累了,或是学些别的学累了。
教小皇帝的第一天,时南絮想了半天也是没想出来该如何磋磨他,最后也只是让陆君辞老老实实在案桌前将我朝律令给抄上百遍。
抄书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也算是一种折磨吧。
夜里的宫灯一一点上,摇曳在如水的秋夜里,可能是白日里睡多了,晚上时南絮是如何都睡不着。
一躺下便想起来小皇帝那张白白软软的脸,还有那双盈满泪,一边抖着纤瘦的肩头,一边安静乖巧抄书的可怜模样。
她这是让他抄书也算磋磨得重了吗?能叫他哭成这样。
秋夜里露水重,翻身坐起来的时南絮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这般磋磨,就让皇帝哭成这样,往后要是直到陆重雪讨厌他之类的,还有自己还要给他喂药什么的,那不是得哭得更惨吗?
想着小皇帝那泪眼汪汪瞧着人的柔软无辜模样,时南絮是怎么都难以将他跟剧情纲要里那个神经质地把摄政王陆重雪给关起来养成玩物的病娇联系起来。
陆重雪没怎么限制过时南絮在宫里乱晃,因此虽然此刻已近深夜,但她还能夜游皇宫。
宫里头点上了宫灯,不算暗,不然时南絮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来夜游的。
只是她脑中想着该如何走好剧情,便未曾看着脚下走的路。
等她意识到自己走偏了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异常荒凉的宫殿附近。
那宫殿的红木门连朱漆都已经斑驳了,可见已经有些年月了。
这宫殿........
时南絮看了眼这荒凉宫殿的牌匾,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了,但勉强还能认得出来是玉兰轩几个字。
宫殿的名字有些熟悉,时南絮忙翻了翻脑中的剧情纲要。
就在她翻阅的时候,一旁的朱墙突然有点动静,好像是什么重物坠下来的声响。
在这寂静凄清的荒废宫殿里,把时南絮给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墙根角落里。
时南絮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恰好此时,寂静的秋夜里吹过一阵风,将这荒废宫殿里仅有的一盏破落宫灯给吹得熄灭了。
一袭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色劲装,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像正常宫人的打扮,倒像是平日里穿着夜行衣的刺客。
江湖刺客,出现在宫里,这几个关键词结合在一起,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时南絮重新翻开了剧情纲要,终于找到了那一长串男人里符合眼前这个家伙的男人。
万人迷小皇帝的后宫之一,前朝遗孤现在的江湖刺客,忠犬侍卫。
只是,这个刺客主角攻,是不是摔错地方了。
他应该摔进小皇帝的寝殿里,才能成功达成相遇一见钟情拯救的剧情啊。
虽然这部分剧情,在剧情纲要里并没有写,完全是她脑中推理出来的,但时南絮觉得按照剧情主线古早狗血的发展,应该也大差不差。
而且.......时南絮抿紧了唇,有些不安地看着那一团黑影。
晚风送来了几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团黑色的身影半点起伏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要是一个不小心死了的话,这剧情,她该从哪给小皇帝找来一个忠犬刺客影卫。
想到这,时南絮不免有些紧张了,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袍,试图驱散点夜里秋露的寒意。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到了那团黑影旁边蹲了下来,这人脸上覆着黑色的面巾,她没敢用手去靠近他确认鼻息,于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白日里小皇帝送给她的玉笛。
冰凉的玉笛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团东西。
时南絮做好了转身拔腿就跑的准备,见这团黑影没有半点反应,又戳了两下,轻声絮语地问道:“你还活着吗?”
黑影动了动,却没有回应,但也吓得时南絮差点把玉笛直接插这人脑门上。
这个忠犬影卫要是在死之前遇到了小皇帝的话,应该也算勉强完成了这段剧情吧?
时南絮握着白玉笛的指尖都有些发抖,微颤的嗓音在晚风里显得十分柔软,脑中思绪一乱,再加上深夜里走久了困意模糊,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没经过思考,但语气确实异常的温柔乖巧。
“你去小皇帝寝宫里死会不会好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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