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拉萨冷得入骨。
雪山上的风似乎从远处吹来。
罗刹女找猕猴时应该比现在的感觉还要冷。
讲一个故事吧。
在遥远的雪山下,有一个传说。
传说中,一只集齐天地灵气的猕猴,受到了圣观世音菩萨的恩典。
它就和所有的佛教男信徒一样,遵守着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并在西域的雪国潜心修行,以早日习得菩提慈悲之心。
但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个妖女过来搅局。
故事里的这个妖女便是罗刹。
这罗刹女业力深重,故而想尽各种办法接触猕猴来摆脱罪孽。
她□□、假扮、胁迫、恐吓,猕猴都无动于衷。
最终,罗刹女才口吐真言:“我是罪孽深重之身,如果与其他男罗刹产子,会继续生出罗刹子,令世间苦不堪言。只有与你结合,才能使黑暗的藏区升出正法的太阳。”
猕猴愿为天下苍生牺牲。
于是它来到布达拉山下请菩萨点化,菩萨加持,赐予两人夫妻之名。
之后,猕猴和罗刹就诞下了许多孩子。
因此,雪域人便有了两种性:一种是母亲罗刹的贪欲、嫉妒与强健勇敢;另一种便是父亲猕猴的悲悯、和蔼与善于言辞。
这便是西藏人的由来。
当然,每一本介绍的书籍中,罗刹女的话都有所不同。
比如《西藏王统记》中,罗刹最后威胁猕猴的话是,如若不同意,便一夜屠杀千万灵,将雪域圣地变为罗刹城,将所有的生灵都魔化。
巴桑比较相信这一个版本,因为有足够的胁迫才能被屈服。
他点着烟,烟雾缭绕后眯眼盯着前方的微光。
前方是个小饭店,规模不是很大,食客往来倒是不少。只是做生意的应该讲究,往来不能挡人,这旁边却坐了一个带行李箱的女人。
烟垂了半会儿。
几分钟后,才剩下满缸的烟灰开了车门散。
巴桑两步并一步地走了过去,没作声,噌亮的靴子先停眼底。女人过了几秒才抬头,一脸茫然,嘴上还叼着刚才店家送她的一摞爆米花。
她没怎么打扮,又不知事,乍一看像年岁很小的人。
他丝毫不意外:“……怎么又来找我了?”
苏瑶没好气地仰头看着他。
她说:“我不能开房。”
巴桑心知肚明:“怎么可能?”
“前台要证件才能开房,”她不甘心地解释,“我没身份证,也没钱。”
头顶的男人垂眼扫了她一眼。
他问:“我不是给你转账了吗?”
苏瑶忍气吞声:“我不记得怎么用手机了。”
几秒后,是低低的嘲笑声。
苏瑶生气了:“是你把我弄这样的,我要现金,要我的证件!”
“那不关我的事,”他摊手,“你不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吗?”
语罢,抬腿就准备走。
苏瑶站起身,手里拎的塑料袋和行李箱碰了一下,眼疾手快抱住了巴桑的腿。
她大吼:“还东西小偷!”
巴桑低下头俯视着她。
过了几秒后,他的腿抬了起来,苏瑶干脆一把全抱住。
那些解乏用的爆米花撒了一地。
她披头散发,眼神恶狠狠的,整个人像在山上流浪多年的野孩子。
狼狈可怜。
他俯盯半刻,终于一笑,带着几分满意地拍苏瑶的肩:“先吃饭。”
实际上巴桑多吉能不知道他没给证件?
为了求医,他需要用对方的身份证办理入院,于是一次性地将她放证件的包拿走了。
昨天也没还给她。
因为失忆这个东西很难说啊。
医生下了这个诊断,难道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很多疑。
苏瑶野蛮地放开腿。
店里她也算熟,因为刚找出钱包里的几个铜板坐车过来时,店老板看她在外坐着可怜,喊她到里面坐,但苏瑶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就叫店员给她塞了一大捆的爆米花。
走进店里,先是从前厅绕到一个小庭院,接着走进了充满香味的二楼。
楼里全是木头和奇怪的图案为装饰。
落座的人除了少数几个穿常服的,其他人都着一种一边胳膊穿长袖一边胳膊穿棉袄的七彩服装,有的还戴着个帽,而且一桌人全部盯着他们。
苏瑶立即有点束手束脚的。
巴桑拍了拍她,“这位是我高中同学苏瑶,现在是大学教授。”
霎时,苏瑶觉得这些人的目光都热情了不少。
他继续,“……这些都是我朋友。”
苏瑶点点头算打招呼。
她撇头小声,“你是我高中同学?”
巴桑拍了拍她的肩:“对,云深高中的。”
她还想问,却被示意安静了。
苏瑶就被迫闭上了唇。
她无瑕顾忌对方像倒豆子一样,每次只说一点。脑子直接飞到了那句‘高中同学’上,拼命搜刮着这本该存在的记忆里。
于是对任何安排也不反抗,行尸走肉般的坐到了偏僻的位置。
巴桑恰好也不太喜欢她。
他怕节外生枝,不打算多介绍她,也不准备把他们介绍给她认识。
纯吃饭局。
苏瑶对偏僻一隅的座位很满意。
“诶,你好。”旁边突然有人开口。
苏瑶转过头,也是一个和他们穿着一样的女人。
她脸保养得很好,怀里还揣了一个小孩。
她解释:“我叫格桑曲珍。”
苏瑶:“苏瑶。”
格桑曲珍很温婉地笑了,“你是在啷个大学教书噢?”
她迟疑地啊了一声。
重复之后,苏瑶看向了巴桑。
巴桑:“云深大学。”
苏瑶马上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
格桑曲珍只能怪异地点头。
不过超了分秒,她就撇开这个事情,用好上许多的口音问:“那你是教啥子的安?”
这个苏瑶知道:“美术。”
“美术,美术好啊,”格桑曲珍奇怪的继续说,“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外面读书,不过成绩一直不太好,我也想叫她走艺术这条路。”
苏瑶来了精神,“你还有一个女儿?”
这会被误认为是惊讶。
格桑曲珍笑了:“我女儿七岁,儿子才十个多月呢。”
苏瑶马上反应过来夸她看不出年龄。
她们面带笑容地夸赞完这一女人都热衷的事业后,苏瑶低下头,看了一眼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他面目安静的像一个小皇帝。
苏瑶猛然感觉不用再问了。
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地方,但一股直觉告诉了她背后的故事。
心中不忍委屈酸楚。
好像这样的故事她看过、听过也经历过。
苏瑶皱眉,“……赔钱货?”
脑子好像不用想就脱口而出了。
这回换格桑曲珍不知道了:“啊?”
苏瑶摇摇头。
她低下头,一种吞噬一切的委屈感几秒后转瞬即逝。
缓了好几下,苏瑶不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多了几分上心。
所以她继续问关于这个小女孩的事了。
格桑曲珍说:“……就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住成都嘛,也算是人生地不熟的。但苏老师是名校教授嘛,应该在川省认识有适合教我女儿的吧?”
苏瑶眉头紧锁地思考着。
但她什么也不清楚:“等回去我会仔细帮你留意的。”
为了显示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苏瑶决定问得更细节一点。
孩子总是母亲的软肋。
格桑曲珍一下打开了话茬,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也神奇的一夜治好,开始滔滔不绝的说关于自己女儿的信息,特别是被苏瑶有意引导之后。
但怎么样话题都有结束时。
苏瑶咳了一声,开始学屋企长辈说话:“好,我回去一定会多加留意的,毕竟你女儿确实是一个可塑之才。”
格桑曲珍笑得和一朵花一样。
但她千不该万不该补了一句,“反正我一直在四川,也跑不了。”
刹那间,花的笑容就开始僵住了。
苏瑶感到不对:“怎么了吗?”
这句话也不应该说的。
因为格桑曲珍的嘴慢慢长大,一只高挑的细眉更挑,另一只强忍惊讶。她上下打量了苏瑶一眼,似乎不相信她会说这种话,或者说不相信她是大学教授。
苏瑶感觉更不对了,连忙补救,更糟糕的话在电光火石间脱口而出:
“拉萨不是在四川吗?”
不在四川为什么她说四川话?有毛病吗。
一切都完蛋了。
现在已不再是格桑曲珍震惊了。
苏瑶再愚钝,都能感觉到空气一瞬冷凝固了。
说完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就连盘子里的那只石锅鸡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咽了咽口水。
好像猜错了。
还以为人不会跑太远的地方长居呢。
苏瑶抿着唇拼命眨眼:“……我、我之前一直在国外。”
对面的人好像都不太信。
就在头脑风暴时,一个男声立马为苏瑶辩解:“她在俄罗斯读的书。”
她赶紧点头以表确信。
对面却不信。
苏瑶没办法,又红又臊的脸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咕哝的话。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俄语。
许是心虚,她慌张得立即捂脸装醉。
苏瑶过了很久才敢放下手。
周围的气息渐渐转淡,旁边的人叽叽咕咕几句,像是在解释,但一句也听不懂。
好像是说四川确实也有很多藏族人。
她们嘉木不懂,也很正常,成都也有很多藏族人居住着。
苏瑶呆呆地听着。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瞧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苏瑶幡然醒悟,即刻意识到对方发现了自己没醉的真相。于是羞愧欲死,赶紧低头假装整桌此人不存在。
过了许久,似乎大家都聊得热火朝天,苏瑶才敢抬起头混入其中。
她小心翼翼:“所以拉萨是哪个省的?”
巴桑凝视了她一会儿:“你是演的吗?”
苏瑶是真的不知道。
过了会儿,他才说:“西藏。”
她又问:“那西藏在哪?”
旁边的人又被这句话吸引了。
巴桑敷衍地递给她一部手机。
屏幕上是关于西藏的基本介绍资料。
而他又转头和人聊了,苏瑶没人说话了,只能按耐不发地低头看。许是心事太重,所有的字都看不进去,燥热难耐地抽出身准备去喝水。
抬起旁边的热水壶倒杯子里。
这么折腾一圈,回来时手机屏幕早黑了。
苏瑶坐在角落里,听不懂的语句时不时冒进耳朵里。
一种巨大无助感席卷人身。
手机前面是鲜嫩多汁的烤羊排,做成圆形状的土豆包子,牛舌在盘子里蒸好,酸奶上摆放着一些野生人参果,旁边是高高在上的火红色热水壶。
可这些热闹和苏瑶没有半分关系。
而且始作俑者还疑心她是失忆骗钱的。
医生说过,解离性失忆除了不记得自身发生的事外,还具有正常生活的经验。
可她在此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无法自己正常生活的人。
她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苏瑶盯着手机倒影,一遍遍想着,似乎是在给自己催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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