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公主从两岁多起身边就有了释疑博士。
一般的皇子皇女到了七八岁才会开蒙受教,可公主她到了六岁就已经识得大部分字,读得懂诗词典籍了,并且十分不满为何读书人以攻读文史为要,却对一些建造耕织之类的术法视作下等。
几个博士为了这个同公主辩过几遭,却谁也无法说服谁。
释疑博士这官职是个虚衔,却享用额外的俸禄。
相思甚至亲自前去拜谢,称各位大人辛苦了。
这原本用不着,但大抵是怕李文翾溺爱太过,惹人非议。
可李文翾却仍是毫不遮掩,如今她已经六岁了,更能折腾了,常常提一些非分的要求,李文翾屡次为懿安开特例。
对于这个女儿,他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这博士是从文华殿轮番调用的,每一个都精晓典籍,博通古今。
李文翾给文华殿单独辟出来一间房,叫做抱知阁,为了接待懿安公主特意设立的。
夭夭三不五日就会带着随从们一道去文华殿,学几个字,缠着博士们问东问西,因为父皇和母后告诉她,他们知道天下事。
可她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而且,她精力有些许的过剩,后宫她待腻了,所以很乐意跑很远的路去文华殿。
大多时候都是徐衍跟着,他话本就不多,在公主殿下面前,他更是常常无言以对,所以总是动不动就告罪。
懿安不喜欢他如此木讷寡言,但更不喜欢别人,只好勉强让他跟着了。
徐衍觉得公主殿下比陛下和娘娘两个人都难伺候。
最近常常想起陛下和娘娘少时的一些事,那时候娘娘总是跟在陛下身后,亦步亦趋地追着陛下的步伐,每日里风雨无阻地去进学。
从东宫到文华殿,委实路途有些许遥远,先帝为了要皇家的子弟们知晓学问的不易,不准他们前拥后簇的,除了太子殿下可以跟随三个人,其他只许有书童相伴。
连上学的途中,都不许太监和嬷嬷去送,要自个儿去。
那时候娘娘虽则并无怨言,但却实在是显得十分为难,早上睡不醒,中午饿得早,下午总犯困,晚上又怕黑怕走夜路。
那时候殿下在的时候总是殿下陪着娘娘上下学,他不在,便总是让徐衍去接送娘娘进学放学。
殿下后晌总是不用去文华殿的,徐衍却总是出现在那里,旁人一看就知道:哦,来接准太子妃呢!
徐衍并不大喜欢这差事,但他偶尔看着娘娘,会生出一种类似于父亲的感觉,充满了慈爱,那时候他想,如果将来自己成婚,应该会生很多小孩,他很喜欢孩子。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娘娘从一个怯弱的少女,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中宫之主了。
她在前朝也可以说上几句话。
最初那些朝臣的议论、揣测、不安以及抗拒逐渐都淡下去了,他们已经开始接受这个温和但坚韧的皇后拥有着和陛下同样的决断力和魄力。
陛下在的时候,她其实很少讲话,但她说话有时候比陛下还管用些。
她骨子里是很知道进退的,即便是陛下处处维护,她也很少展露自己,那并不单纯是一种藏拙和谦逊,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她很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她从一个没什么倚仗的稚弱少女,能在皇宫里安然待这么多年,除了太后和太子的庇佑,和她自己知晓分寸进退得宜也脱不开关系。
而现在,徐衍大有一种养大了一个女儿的成就感,所谓隔辈亲,公主殿下就像他的孙女,但他再也不期待娶妻生子了。
他觉得太累了,陛下真的是了不得的陛下,他竟然还没疯。
从前他接送陛下和娘娘去文华殿,如今他接送他们的孩子去文华殿,虽说时光如梭,但更多是因为,公主殿下她属实有点有悖常理。
这些文华殿的博士们,虽则挑出来各个都是学富五车的能人,却实在都不擅长哄孩子。
他们每一个都赞叹过公主天资聪颖,却也都惧怕她的“想法刁钻”和“童言无忌”。
毕竟刨根究底地追问天子便不会犯错吗,爹爹的话就要尽听尽信吗,若爹爹犯了错又该如何,这种话,谁也不敢答。
她问房子是如何建造的。
耕种是如何进行的。
算术如此重要,为何连一本全面些的典籍都没有。
且她若想知道,便不是只知道个表面就行。
她有些挑食,陛下和娘娘没少威逼利诱她吃些她不爱吃的青菜以及少吃甜食,至于人为何不能挑食这个问题,旁人浅显的解答她只当是忽悠,要太医院的太医解答了再验证,她才会信。
为此她连医术都通了一些。
因为太过于较真,她很想知道房子到底是如何建的。她把所有能找到的典籍都找出来让人给她讲解,可总觉得隔靴搔痒,工部的人正打算建一座园林,说请公主去观看,但建一座园林的过程,总是缓慢的。
于是她缠着徐衍把徐衍的家拆了,按建造的顺序倒着拆一遍,这样她就知道是如何建的了。
那天是个晴好的天,徐衍站在大门口,看着自己的院子一点点被拆干净,最后只剩下满地的残砖和瓦砾。
公主她十分体贴地给了他一把凳子,两个人就坐在草棚前观看。
徐衍道:“殿下,卑职觉得陛下和娘娘会生气的。”
殿下眼珠子转了转:“那你别告诉他们……好不好?”
公主她有时候实在是有一种娇憨的天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可爱又灵动,让人会短暂地生出一些慈爱之心,然而那都不过是假象罢了。
徐衍拱手一拜,“殿下,卑职有心无力,便是我不说……他们可能也已经知道了。”
这么大的阵仗,想不知道都难。
而公主她敢提这种要求,大约也是觉得即便父皇和母后生气,她也顶多挨顿骂。
而工部的人敢照着干,大约也知道得罪公主更严重一些。
果不其然,房子拆到一半,宫里头就来人了。
陛下在忙公务,娘娘最近不大舒服,一直病恹恹的。
两个人都顾不上太子和公主,是以公主最近越发胆大了起来。
徐德万亲自来请公主回宫,看到徐衍的时候,一连声的哎哟,叹道:“徐将军,你怎么由着小殿下她胡来。”
徐衍露出一点苦涩和无奈交织的表情来:“殿下她想做的事,向来是没人拦得住的。罢了,好在是拆我的房子。”
徐德万带着娘娘的口谕来的:不回来就把她给我打晕了拖回来。
懿安终于不情不愿回宫了。
徐衍自然也跟着回了。
殿下她终于有些怕了,但她非常讲义气,安慰徐衍道:“莫怕,是我逼你的,和你没甚关系。”
娘娘这次真的发火了,她手指颤抖地指着公主,说:“你把人家的房子拆了?”
是的,拆了,几百个人一道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拆得可仔细了,徐衍心道。
公主跪在母后脚边,难得的乖巧:“母后,你消消气,身体要紧。”
相思抬手要打她,她仰着头,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母后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你生病了还为我动怒,父皇知道了会心疼的。”她起身小跑着去拿戒尺,然后回来继续跪好,把戒尺塞进相思的手里,“母后用这个打,别累着自己了。”
徐衍在心底叹了口气,公主殿下她将陛下无耻中透着真诚、真诚里写满了套路的劲头真是继承了十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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