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袭红蕊从牢房里出来时, 晴空万里如洗,仰望浩渺天宇,低矮的围墙也不能阻挡。
她想起很久之前, 自己第一次进宫时, 在高台上许下宏愿, 要站在所有人的顶端,承接整个世界的荣光。
而此时此刻, 她突然觉得, 只要还行走在这个世间, 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时间一往无前, 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瑞王世子大年夜逼宫谋反, 给整个王城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然而等待初春开始, 冰雪消融, 王城的人渐渐将这一页翻篇。
只要不涉及自己,就和自己没关系,日子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最初的恐惧散去, 人们的八卦之心开始愈演愈烈, 就算是逼宫造反这种大事, 也充满了探究欲。
瑞王府一大家子, 以谋逆的罪名,被全线抹去,瑞王府被清空,而世子府则成了福王妃府。
没错,就是福王妃单出的府邸, 一般来说,王妃作为王爷的附庸, 当然和王爷住在一起,不存在单出的府邸。
但“福王”这个人,都是因为福王妃存在的,单出一个王妃府,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自从允许写书人写皇帝家事后,皇家的纷纷扰扰,就成了大梁城第一流量宝。
如今谋反这种大事近在眼前,写书人看着这么劲爆的题材,一边知道是杀头题材,不敢碰。
一边手痒,心痒,全身痒,遍地打滚,想写!想写!好想写!
就这么心里爬虫,爬了好几天后,《天机误》的新一期连载,一下子将众人的心捶实——
它开始更新幕后黑手“瑞王”出场了!
南极仙翁作为开启星君宇宙的开山人,虽然后来同类题材爆炸,他这个元老的地位,也一直坚定不动摇,报纸一发售,瞬间被抢购一空。
作为按照现实题材,实时更新的故事,《天机误》的进度自然在现实之后,所以在这一章里南极仙翁完结了林儆远副本,然后引入了新boss瑞王!
从最初阴阳倒置,转世文曲星君和紫薇大帝的奇诡爱情。
到真假星君,科举舞弊案,洗冤昭雪,剿灭贪官萧南山。
后来又笔锋一转,原来在真假星君斗法中,那个一直充当无辜老好人的林儆远,也不是什么好人。
到最后大揭秘,原来这一切的主使,居然是一直作为瘸子出现的瘸腿瑞王!
瑞王伪装残疾,隐忍不发,一直筹谋着逼宫夺位。
然而当他的棋子被一颗颗废去,他的身影,再无法隐藏。
身为转世星君的皇后娘娘突然意识到,在这一切的一切中,还潜藏着一道看不见的身影。
一瞬间,看着幽微的烛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围观看客顿时拍案叫绝,太敢写了!南极仙翁太敢写了!居然真的敢把这件事写进故事里!
纵观《天机误》全文,有爱情,有悬疑,有探案,有权谋,有战争大场面,逐步升级,环环相扣,到最后的宫变,更是将整个故事推上巅峰。
一路追过来的看客们只有一个感觉,爽!太爽了!
因为太爽了,所以也就没人在意造反的其实是瑞王世子,不是瑞王,差着辈呢。
只要知道有这么个反派就行了,谁管具体是什么王。
而在发现南极仙翁好好更新,没人请他喝茶后,写书人顿时沸腾了,七手八脚的沿用起“瑞王”设定,开始撰写新文,蹭这最大的一波热度。
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当“瑞王”的设定,作为一个脍炙人口故事里的经典反派广泛流传,就再没有人在意他本人的一切了。
白怜儿放下手中笔,她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彻底埋葬澜哥哥的那个人,居然会是她。
原谅她还想再叫一次澜哥哥,毕竟构筑她整个芳华之龄的所有梦幻,都和宁澜有关。
尽管现在回想起来,她终于感受到了曾经她以为美好的一切,其下蕴含的锋锐。
然而现在,她还是想静静回味一下,毕竟那也是随着时光远去的她。
往事不可追,青春如幻梦。
白怜儿终究不再是那个每日伤春悲秋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摊开一张纸,将这个故事写完。
等完结这部分,《天机误》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
它应某种需要而诞生,当它的主人不再需要它时,它就不必存在。
所以等写完连载的故事,连贯一下文章,重新布一下暗线,以供出版,南极仙翁就准备正式封笔。
白怜儿揉揉手腕,终于从这个持续的大工程里脱离出来,写到最后,才发现对这个故事居然产生了一点感情。
不知后世是如何看待这个奇怪的故事呢?
呵呵,还挺期待的。
期待归期待,白怜儿自己是真的没有精力再写这个故事了,她最近实在太忙了,因为袭红蕊要开始“选秀”了。
崇文帝不能生,所以在女色上的操守非常好,后期基本上废止了选秀,不惊扰民间,袭红蕊上位后,反而要开始选秀了。
不过她当然不是给老皇帝选的,她是给自己选的。
之前她创办女子监,主要是从朝中大员的家族中,挑选适龄的贵族女子,待培训完成后,入“幽兰阁”帮她理政。
而现在她要广选民间女子,由各地举荐德、才、功、容、技,凡有一处突出的适龄女子,入京待选,选中的即可入女子监学习,若成绩优异,即可入内闱参政。
女子监的最高掌权者,就是白怜儿,所以这次选秀,当然得由她统筹负责。
而之前从大族中挑选出的贵女,受到的都是最顶尖的教育,自然出师很快,现在也能够帮着她张罗。
不仅如此,袭红蕊还又加开了一次恩科,为了不误农时,选秀的女子,将和赶考的举子,一起在秋后进京候选。
待到秋风送爽之际,便是花开两枝,兰草齐芳之时。
女子监的第一批学生,大多已经从女子监毕业,包括袭绿烟。
这几年她在女子监和一群贵女学习,学到的不仅是书本上的知识,也收获了不少友谊,还有站在台面上来的勇气。
所以她的《算经注解》,大着胆子发行了。
这本《算经注解》,不仅用比较白话的语言,便于理解的思路,详细地阐述了《算经》里的各种解题思路,还第一次将句读加上,便于断句。
这样的书一经出现,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为学者,最重要的就是精研学问,这种功夫要自己钻研,连句读都给标出来,那不是让好人拄拐,以后谁还往深里研究。
这种败坏学风的事,顿时引起一堆腐儒反对,称此书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正经读书人肯定不会用这种工具书。
袭绿烟:……
本来也不是给你们看的啊……
大儒们都在反对这本书,普通百姓却买爆了。
一者福璋郡主在民间的名声太好了,二者袭绿烟自掏腰包,将这本书定价定的很低,非常适合买来给孩子开蒙。
不仅如此,作为玉璋书局的大股东之一,她每期还能拥有一个版面,作为专属问答小窗口。
“鸡兔同笼,上三十五头,下九十四足,鸡兔各几?”
这种趣味题,瞬间成了和《天机误》一样脍炙人口,茶余饭后的必谈项目。
每个人见面一碰头都要问:“几只鸡,几只兔子,你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
“厉害啊!和我算得一样,你怎么算出来的?”
“我站着当鸡,趴着当兔子,然后数脚印数出来的!”
空气瞬间陷入沉默,许久——
“要不……你还是买本《算经注解》吧……”
……
《算经注解》轰轰烈烈发行后,袭绿烟也算空下来,便和大嫂、二嫂一起进宫看姐姐,顺便带上了孩子。
小乐容如今已经变成了大乐容,看见袭红蕊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姑母!”
袭红蕊看见她也很开心,这可以说是她们袭家下一辈第一个孩子,可宝贝着呢,一把将她抱起来。
不过当视线落在宝贝侄女脸上的时候,笑容逐渐消失。
大侄女,你这个脸……现在长得可有点危险啊……
你最好从现在起,立刻按照你姑姑我,或者你奶奶的脸长,再不济,也得按照你妈来!
但大乐容的五官,已经像她的性格一样,开始变得有些叛逆,袭红蕊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大的放下,又将小的抱过来。
袭绿烟生的这个孩子,性子就有点随她妈了,躺在奶娘怀里安安静静吹泡泡,一点都不吭声。
袭红蕊对此很满意,她妹妹的孩子,当然是随她妹好,当然了,长相上可以适当汲取一些她爹的长处,智商上也可以。
这么一说,她大外甥女的基因真的逆天了!
袭红蕊顿时兴高采烈地将孩子搂入怀里:“小璇玑,来给姨母抱抱!”
这人手一个孩子的,就白怜儿没有,看着众人其乐融融,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成婚这么多年,她至今还未有孕呢……
袭红蕊见她那个样,当然不能亏待了她,立刻道:“来来来,你也别闲着,我这个给你,你抱去玩吧。”
被小太子骤然塞了个满怀的白怜儿:……
不是,她要别人家的孩子干什么,她想要的是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但袭红蕊已经翻篇了,将小璇玑拢在怀里,很开心地对着袭绿烟道:“你现在反正也没事干了,不如也去女子监教书吧。”
袭绿烟:……
“我?”
她会教什么啊,她的水平怎么和女子监的夫子比。
袭红蕊无所谓道:“你不是写了《算经注解》吗,算术是比较偏门的学问,新选上来的秀女水平也不一定,没准都不如你,你就教她们算术吧。”
“正巧,我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师,她会一种独门的算法,可以先教你。”
袭绿烟眨眨眼睛,虽然心里依旧打鼓,还是用力点头,一切服从姐姐的安排!
袭红蕊便又看向白怜儿:“女子监的教学内容,我也觉得可以改革一下,除了四书五经,治国学问外,还可以增加一些更实用的学科,比如说算经、治农、商略等等。”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综合之才总不好培养,专精一类,能很快用上也好,术业有专攻,你选才的时候要多注意一些,那些人都有什么个性,我好有个底。”
白怜儿:……
为什么每次交给她的任务,都这么抽象……
不过当沉浸在公事里时,确实容易把一些烦恼的东西都忘掉,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完全被女子监事宜引走,热切讨论起来。
……
一切都步入正轨,宫里的每个角落都其乐融融,只有一向开心的崇文帝开心不起来了。
当他从逼宫造反的阴影里脱离出来后,几乎第一时间,召见了袭红蕊。
当袭红蕊走进崇文帝的寝宫时,四下无人,只有崇文帝坐在榻上。
看着崇文帝不同寻常的样子,袭红蕊一点点停下了脚步,缓缓开口:“陛下找臣妾何事?”
崇文帝:……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只这一件事,就折磨的他不得安宁,那就是——
太子是真的吗?
虽然宁澜伪装残疾,逼宫篡位,买通凤仪宫一个宫女,构陷袭红蕊都是真的。
可他所说的太子非他骨肉,却也未必是假。
当他逼宫的时候,为了诬陷袭红蕊,可以采用一切理由,没必要非说袭红蕊倒换孩子,甚至精确到龙凤胎中的那个男孩。
所以宁澜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宫变结束后,这个问题就一直折磨着崇文帝,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一个可以问出口的问题,可他还是问出口了。
当问题落地的时候,大殿瞬间陷入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袭红蕊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崇文帝:“皇上,我不想骗您,所以,您可以不问我吗?”
崇文帝:……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袭红蕊身上,直到今日,他才看清自己这个小妻子的真正模样。
她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原本不应该被忽视。
可是他确实是直到此刻,才看清她的模样。
安静的大殿里,水漏一滴滴滴下。
不知过了多久,崇文帝终是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下去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可以问出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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