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时,京郊外,十里长亭前,方满十八岁的少年立于春柳迎风处,回首郑重作揖,拜别前来送他的亲人。


    少年着一身若草色劲装,墨色如瀑的长发束起,树影婆娑间,天上日头的光影落在他白皙冷淡的面容上,映出暖色的亮光,竟将一直甚少言辞,姿容清冷,眉宇间也不含柔和之意的少年,衬出了几分暖意与离别的凄愁。


    但其实,少年此时不过是照着书中所述,将临别时的礼仪规矩做至全套,在他的心中,对这离别,是生不出多余的感情来的。


    京城林家世代习武,效忠王族,为王带兵征战,平定四方。林献是林家资质最好的小辈,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三岁识字习武,五岁懂事后,便被送予族中隐世老者独居的山林之处,由他亲自授予剑术武学与兵法绝妙。林献亦不负众望,一直是林家小辈中的翘楚。


    多年来,林献居于山林之中修习,朝夕相处之人只有族中隐世老者,即他的师父,几乎甚少见过生身父母,更遑论他人。这是他多年来,头一次出山,来到京城拜见亲人,左右不过一日,又继而离家,来到京郊此处,拜别父母,孤身一人再踏上新的路途。


    书中所谓的亲人分离之痛,他此刻实在难以感同身受,倒是在拜别师父之时有些许体会。


    他此行,是去江南缎城,寻师父的至交好友,缎城苏家的苏老先生,求学于他。


    临行前,师父书信一封算作拜帖,师父还特意叮嘱,此行路远,学成归来又不知几何,交代他先回京看望过父母亲人再出发,于是才有了今日匆匆见过便又立刻告别之景。


    而送别林献的几人,纷纷面露欢欣之姿,简单客气过、叮嘱过、关心过,便纷纷劝他快些上路,无一人不舍分离。


    一是长久未见,双方对于亲人之间的那点维系属实淡薄。


    二是苏老先生其人名满天下,若能求学于他,哪怕只学其皮毛,亦是林献之幸,也是林家之幸。


    缎城苏老先生,腹有惊人才气,饱读诗书,文采不凡,曾奉任帝师十余载,一朝辞官远离朝堂,回到他的故乡,烟水缥缈的江南缎城,在此处建起了一座私塾。


    苏老先生不慕名利,广施恩济,来其私塾拜读的学子,凡有一颗赤诚求学之心的,无论出身,苏老先生皆一视同仁,倾心授予。


    而苏老先生亦确有真才实学,故而为人所赞扬钦佩,饱享盛名。苏家也因此成了缎城一方颇具盛名的世家。


    临别之际,林母在一众送别的客气话中打了个岔,点醒着说:“献儿,苏林两家世交已久,你此去缎城,苏老先生定是会留你在苏家长住。听闻,苏家有两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年岁与你相仿,才情样貌俱是一绝,若能求得其一,于两家便是亲上加亲的妙事,你此去,可千万要机灵着点。”


    林献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应下。


    他生来便是林家的骄傲与期望,自然也早就明白,他所有的一切都当以林家为重,婚事也是。无论是苏家姑娘,或是将来的她人,都必定需是于林家有益的。


    “可惜苏老先生离朝后,你师父也避世隐居,两人再难得相见,两家也因此生疏不少。你此去缎城拜学,若能顺水推舟与苏家结亲最好,若不能,定要记得虚心求教,规矩求学为首要之重,切不可僭越多事,损了两家之好。”林父叮嘱道。


    林献答应下,又拜别父母亲人,踏上了去往缎城的官道。


    他此来京城,只背了一个清减的布包,此时离去也是。只是此行后,这清减的布包比来时稍微鼓了那么几分,是多了父母托送给苏家的拜礼,和此去缎城的盘缠。


    林献心里,大约能理解,这是父母予他的一点心意。


    到底至亲血肉,总不愿他亏待自己。


    此去缎城拜学之余,若能求娶得他们口中的苏家姑娘,也算不负所托。


    林献走出百十步开外,又回头望了眼长亭边已渺小遥远的几人,再次做礼辞别后,踏着和煦朝气的日头春色,朝着未知的前路出发了。


    ·


    已是春深,江南缎城依旧繁花似锦,满城的春花姿颜卓丽,争奇斗艳,从城中斗至城郊,也不肯罢休,故而缎城城门外,也是一副姹紫嫣红的绮丽春景。


    而此时的缎城城门外,绮丽的除了繁盛的鲜花,还有一位容貌清绝,清秀明艳的美人。


    缎城多水,城门外几十步之遥,便是缎城渡口,站在渡口远望,是望不到彼岸的江面,只能看到来往此处的络绎不绝的船只。


    那着一身鲜红色长衫,坠白玉于腰间垂在青石板上,半束着发,余下一半散在身后,随江风翩跹的美人,便坐在又宽又长的渡口一侧角落,缩着身子,望着远处的江面发呆。


    美人脸颊上留有泪痕,眼里还有未干的水渍,垂泪哀痛之姿,令不少路过的行人都心生爱怜。但往来过客皆行色匆匆,虽欣赏怜惜,却也只当其是一赏心悦目的美景,只看过便匆匆离去,无人真正停下匆忙的步子,上前去问候一句。


    除了一人。


    林献来到缎城渡口时,天色尚早,他下了客船,习惯性四处打量一番,他朝渡口邻水一侧的角落望去,便看到了那位鲜艳明丽的美人。


    过去十数年的人生中,他甚少见生人,这短暂半月下山的日子中,虽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可大多匆匆一面,未真正入眼。


    而对于面前这位,他想,书中的楚楚动人,便该是如此。


    他心中一动,约是生起了恻隐之心,而更为明确的令他毫不犹豫走向那美人的理由,是他看到了美人腰间的坠玉。


    是上好的琼玉,却被视为寻常物般随意垂落在地上。


    母亲与他说过,缎城苏家的富贵,苏家女儿的容貌绝尘。


    他几步上前,来到那红衣美人面前。


    美人未穿鞋袜,赤足坐在岸边,双臂垂在膝上凝望远处,似不觉冰凉。江风温柔拂过,红衣衣角随风舞起,划过白皙的足间,浮动在白静纤细的小腿上。


    他的步子瞬间顿住,慌乱错开视线,只余光盯着美人的脸,略有些急促的唤了句:“这位姑娘……”


    周围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红衣美人听到声音,立刻分散了注意侧仰起头去看他。


    美人眼里的愁容少了,更多的染上一层好奇,一双仍盈着水光的眼直盯着他,目不转睛的认真望着他。


    林献继续言说道:“在下贸然惊扰,实在抱歉,但见姑娘愁眉不展,似是心绪不佳,在下斗胆猜测,姑娘大约是遇到了难处,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冒昧一问,姑娘有何难事?可愿说与在下听?在下愿尽力,为姑娘解忧。”


    美人凝眸思索了下,如实回答说:“阿娘离家数年未归,我很想她。”


    那声音软软糯糯,像是空气中飘荡的甜香花蜜,虽略有些许哭腔夹杂其中,泛起丝缕可察的苦意,可细细听来,却不像女子细软轻快的声音。


    林献思索了下,莫非是他见识太浅?


    便忽略此点,又问:“那,姑娘家中人呢?为何不带你去寻你母亲?”


    那美人摇摇头,说:“我不可以在家中难过,只能来这里难过,但也不能难过太久,若被家中人知道了,会责怪我,所以我只跑来偷偷难过一会儿,不碍事的,你也不用在意我,我很快,就该回去了。”


    美人虽吐字清晰,可语言逻辑却有些怪,林献一时没能理解。


    美人见他的反应有些奇怪,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思索着说:“若你实在担心我,想为我解忧,那……”


    美人忽然站起身,朝他张开双臂,弯起眉眼笑着说:“你要不要抱抱我?”


    林献双眼陡然瞪大了,惊异地望着面前的红衣美人。


    而那红衣美人却很诚恳,一本正经的继续说:“若是被抱着安慰的话,月儿就不会难过了。”


    脸颊与耳侧蹭得热起来,林献立刻后退几步,垂下头俯下身郑重拱手,不敢再抬眼看那美人。


    从前十数年的礼教学的都是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可如今下了山,怎么却……


    虽心中起疑,他自是不敢逾越,只对那美人说道:“抱歉。”


    无论如何,是他言而无信了。


    那美人蹙了下眉,说:“你这人真奇怪。”


    复而又轻轻笑着补充说:“我还未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虽然你很奇怪,但与你说过几句话后,我心情已然变好了,也该回去了。”


    那美人说完,径自转身离开渡口,走进了缎城中。


    眼里的余光瞥不见鲜红,林献才抬起头光明正大望过去,那抹艳丽的色彩已混入人群之中,远远融为天边的一缕鲜活了。


    奇怪吗?


    明明与那美人比起来,对方要更奇怪一些吧?


    林献这样想着。


    只是,想起对方衣裙下那抹若有若无的白皙,他不禁蹙起眉。


    虽是暮春,可青石板太凉。


    前去几步便有绸缎庄,买来赠那美人是否太多管闲事了?


    他浅浅勾了下唇。


    那美人虽有些奇怪,却实在美丽,令他难以抑制的在意。若真是苏家女儿,便也不必再另识她人。


    只可惜,见得太匆忙,走得太匆忙,还未相识。


    “小哥,初来缎城啊?”渡口边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渔公模样的男人,抬声叫住林献问。


    “是。”林献礼貌应答,“在下自京城而来,头一次来江南缎城。”


    “那你可知缎城苏家?”渔公又问。


    “有所耳闻。”林献答。


    渔公如此问,看来他没猜错,那美人果然是……


    “方才那位,就是苏家的小少爷。”那渔公指着美人离去的方向,好心提醒道。


    林献惊了下。


    苏家是没错,可……小少爷?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竟是个男子?


    那渔公又继续说:“小哥,你记住,日后在缎城再遇到,切莫惹他便是,但,你也不必理会他说的任何话。”


    “为何?”林献收了惊讶,问。


    那渔公便叹息一声,说:“嗐,那小少爷是个傻子,他所说的都是疯话,是胡乱言说的。这在缎城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大家都避着他。我看你是新来此处不清楚,才与他搭话的吧?总之,你日后不必再理会他,那小少爷虽然傻,却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你见着了,也避着就行了。”


    “傻子?”


    林献望了一眼缎城城门内。


    虽说方才的交谈中,的确感觉出他的表达似是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像渔公所说这样。


    可这渔公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欲再问,却想起临行前父亲嘱咐的那句“不可僭越多事”,沉思片刻,只礼貌笑了下,谢过对方:“多谢先生提醒。”


    渔公浅淡笑了下做回礼,转身欲走。


    林献突然鬼使神差般开口问了句:“先生,那,苏小少爷他,叫什么名字?”


    那渔公愣了下,也是没料到他听了这些话之后,还这么好奇对方,毕竟一个在当地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中的傻子少爷,谁都会顾忌他做出些什么出格的疯事,而唯恐避之不及的。


    但渔公虽然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苏凌月。”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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