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积起了团团阴云,风也渐大了。
沈云西坐在往宫中去的马车上,没有合窗,吹着涌来的凉风,把异能送来的,关于庆明帝和卫智春的画面仔细地又看了一回。
近日话本子闹得很凶,话本子不是实证,没法给人定罪,但朝上大人们互相吵话的时候,难免会带上一两句,故而即便才不过两三日,身处宫廷深内的庆明帝也有所耳闻。
这次的书写过程中,沈云西延用的是第一本话本子,也就是写秦兰月那一段时的人物隐喻。
只不过那一册“和春秋”是主角,这一册是“王父”卫智春。
话本子的剧情走向都是按照卫智春的记忆来写的,不必过多复述,唯一可特别一提的是,沈云西没有点出岁夫人从前的六皇子妃身份,而是用了一位姑娘和那位姑娘的夫家之类的称呼做代称。
庆明帝也以“王父的友人”做代指,没有写明具体的名讳。
她写得隐晦,不知就里的外人是很难猜得出来的,但当事只需一看,便都当心知肚明。
庆明帝今晨得到话本子一翻,表情就变了,他抻直了平日里不太爱扳正的背脊,人在御案龙椅上生生滞住了。
书中其他地方是卫智春的主场,他没有参与,写的是真是假不好说,不排除裕和家那女儿有添枝加叶,夸大其词的可能性。但卫智春献妻那一段,他就在当场,还是收人的那一个,他能不知道吗。
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沈云西这次话本子写得极其谨慎,隐去了许多细节,庆明帝并未往歪了想。
在他看来,这必是皇后或是老二告诉她的!
庆明帝永远带着倦色的脸上阴晴不定,眯起的浑浊眼眶里尽是对那母子二人的不悦,反而丝毫没有将沈云西这个写话本子的主笔放在心上。
卫智春便是在这时求见的。
卫智春和庆明帝想的却不一样,他想要按死了沈云西,一见到皇帝,废话不说,直切入主题,将沈云西这一年来所写的几本话本子,一一述来,说她知人所不知,晓人之不晓,必有古怪!
这便有了前头那句:“陛下,臣早就觉出这沈氏的古怪之处了,她定是年前在庄子里就被孤魂野怪占了魂儿了!”
庆明帝阴沉不语。
卫智春深知庆明帝的性子,他跪在地上,深叩了三个礼,上来便先自揽罪责,红着眼睛哽咽地说道:“说来都怪微臣。二皇子妃与内子未出阁时便有不合,从前在府上,内子常逞一时之气,对二皇子妃多有责难。”
“若不是微臣疏忽内宅,未有约束内子,又因护妻心切,将二皇子妃送到了城郊庄子里休养,也不会让二皇子妃白白丢了性命,叫个鬼怪妖畜夺了人身,到京中兴风作浪!不但惹出多种事端,还连累陛下劳神!臣罪该万死啊!”
他将头叩得砰砰作响,但这番言语口舌间的拳拳之忠,却并不能消融庆明帝眼底的冷意。
沈氏有没有怪处还不能确定,可话本子里所提的,卫智春背着他养幸芳替身的事,不离十,他可没忽视过去!
难怪卫九的满月宴上不叫秦氏出面接驾,难怪洛山行宫宫宴上秦氏要脸遮面纱!他竟不知内里还有这样一段缘故。
“物生啊,你的胆子不小啊。”居然敢觊觎皇帝的女人。祝幸芳就是死了,那也是他的人!
他在心内惦记他挚爱的白月光不说,还敢防着他、瞒着他养那两个玩意儿。
你狗胆包天呐。
“看来,二十几年前你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庆明帝语焉不详的这句话,殿中伺候的宫人没能听懂,但沈云西和卫智春一听就知他说的是献妻之事。
卫智春失惊膝行了两步,又是一个叩首:“陛下切勿听信妖言!您是没见过内子,不知道她的跋扈,内子是个厉害无忌的脾气,与那位实在谈不上有关联了。”
他苦笑地露出脖子上、手上的伤处:“就因那妖孽的乱语胡言,内子心生误解,险没打死微臣呢,又吵又闹的,可见她的脾性了。至于内子之妹,”他顿了顿,“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实如话本里所说有收拢调教……”
在庆明帝充满了危险的怒睁双目下,卫智春忙拱手接着说道:“但臣非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陛下!”
“那位忌日当天,陛下心如槁灰,黯然痛饮的样子,微臣尽都看在眼里。”
“臣与陛下多年情谊,是一心想为陛下分忧的。若论相似,最为相像的当属内子之母,无奈人不知所踪,遍寻不见。微臣不得已才收教了芙瑜,便是想着将人管束好了,奉与陛下,以解陛下相思之苦啊。”
卫智春长长叩首不起:“陛下若不信,大可使人验身,虽在臣府上半年之久,芙瑜尚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臣今日也将她一并带来了,就在宫门处等候。她的的确确是臣给陛下的奉礼。”
上首久久没有回响,卫智春却并不慌张。
他确实没碰过秦芙瑜,他多的是女人,不贪那点儿肉|欲,把秦芙瑜收在身边,其一是为了享受把她变成臆想中人的那个过程,其二本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对庆明帝,他是再了解不过的,老九满月宴那日,庆明帝望向沈传茵的眼神就不对,后头又是安抚又是送药膏的,图谋之心,昭然若揭。
幸芳忌辰后的第二日,一听闻沈传茵失踪,他就知道人肯定是被庆明帝带走了。
有了沈传茵这个“岳母”做引子,庆明帝迟早会发现秦兰月,并怀疑到他身上的。
他收养替身的事一旦事发,他该如何平息皇帝的怒火?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在正院里,秦芙瑜不小心跌到了他的怀中。他扶了一把,也就扶出了这么个主意。
“是臣自作主张,请陛下降罪!”卫智春又砰砰磕头。这一回庆明帝总算是稍稍松了眉。
这种事,只需把人叫来一验便知,卫智春应该没有说谎。
若真是如此,反倒是难为他的一番苦心。庆明帝摆了摆手,止住了卫智春继续告罪的动作,沉声吩咐田林:“去验!”
大太监田林忙去了,不多时回来恭声告禀:“嬷嬷瞧过了,秦姑娘却还是处子之身。”
庆明帝这方缓了神色,将话本子一掷在桌上,叹道:“怪我叫这东西弄昏了心神。”
卫智春急急接话:“怎么能怪陛下,是那妖物太会挑拨人心!”
话题终于如他所想转移到了沈云西身上,“陛下,那话本子一出,臣就觉出不对劲儿了,便特请了道长高人到府中一观,又去了城郊庄子一算,不想几位大师竟异口同声直言鬼气冲天,有妖孽作祟!微臣敢以命作赌,那沈氏并非真正的二皇子妃!”
“妖鬼之徒扇惑人心,而今又缠上了二皇子殿下,可见所图不小!说不定便是冲着灭我国基,毁我大梁来的。陛下,您万不能容下此等恶鬼啊!”
卫智春面红耳赤,他越说越顺口,中气也越来越足,打着替天行道的大义招牌。
他当然知道,仅凭他的几句话和几个和尚道士之言,完全不能将沈云西真的定性成为妖孽。
他只是用这种气急败坏的姿态,挑起这个由头,庆明帝惯来看不惯殷家和二皇子,他自然会顺杆子往上爬,怎么也得叫那两口子掉一层皮!
庆明帝听得眉上结成了疙瘩,往他一瞟,果然没做特别的反驳,只让他去侧殿暂坐,又将他带来的大师们招了进来,并着人去明王府传唤沈云西。
..
御前太监领命去了,画面也到此为止。
沈云西看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说,卫智春在与庆明帝相处这一条道上,活脱脱是根老油条,心思把控和行为测算得很到位。
这俩老家伙凑一起,怎么看怎么滑稽。明面上君臣相和,其实都在各想各的。
明王府离皇宫不算特别远,马车一路畅通,也就行了小半个时辰。沈云西在皇城门口下去,随着御前太监往紫宸殿去。
还未到地方,她却先看见了站在白石“卍”字栏杆边的卫邵。卫邵今天穿的一身霜色的外衫长袍,风灌了满袖,面目冷淡的半垂着眼,湛然若神。
季五年与他耳语了两句,他方抬眼来,看到了被侍卫太监迎面带过来的沈云西。
卫邵举步过来,与那御前太监说了声:“请且稍候。”
在对方连声的“不敢”“您客气了”之类的话语中,避开众人耳目,将沈云西牵到了一边。
“今日天凉,怎么也没多套件衣裳。”卫邵握了握她微微发冷的手,低眉轻声说道。
沈云西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她有些高兴的仰起脸说:“我不冷,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看你好像吹了半天风了。”
卫邵端看她,笑道:“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来,也等你一会儿出来。”
沈云西闻言也笑,嗯嗯直点头:“那你等我,等会儿我们一起去仙临居吃午饭吧。”她应该很快就可以搞定了,正好可以赶上饭点儿。
卫邵却不如她轻松,应了好,面上含笑着目送她进门去,就压下了眉角,沉冷的立在外面。
沈云西一进入正殿,后头的大门就被两个内侍拉关上。
内里倒也不算昏暗,卫智春请来的道士和尚分站成排,挡在御案之前,身穿重甲的两列禁卫配着长刀分列左右,俱都严正以待,一派肃杀威势。
庆明帝就坐在上首,神色不明地俯视着她,两道视线如同两柄鸡毛掸子,在她周身来回敲扫打量。
沈云西只做不知,向他做礼后,便佯装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又垂埋下头:“不知陛下传唤臣女所谓何事?”
庆明帝没叫她起,将话本子丢到地上,不咸不淡地问道:“这是你写的?”
沈云西回道:“是。”
“你写了不少东西,关于秦氏的、关于宋驸马的、关于你父亲的、齐家的、安国公的……你好像总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庆明帝目光陡转锋利,尖锐如刀。
“知别人所不晓,这是一个好本事,但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本事。”
他指了指阶下的道士和尚,“安国公状告你,说你是孤魂野鬼,强占人身,意欲为祸朝纲,你怎么说?”
沈云西呀了声。
庆明帝便见那女子惊讶地怔了一瞬,好笑又气愤地睁大了两眼,大声说道:“安国公血口喷人。什么孤魂野鬼,我要是孤魂野鬼,我头一个把他撕碎!”
就听她俯身一一俱禀道:“臣女确实写了些话本子,道了不少隐秘。但那都是臣女私下查探来的,或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安国公之言实在是不经之谈。”
“第一本书里的关于秦表姐下药之事,事关己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不知晓吗。至于秦表姐和安国公婚前苟合,他们做得并不周全,连卫老太太都清楚,只要有心一查便知了。”
“关于宋驸马的,在福昌长公主府里,我就说过,他脑子有问题,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常在我面前发疯的,那些事,事无巨细都是他自己告知我的,我只是把我听到的都写下来了。”
“关于我父亲沈万川的,是我母亲亲见到了他与妹偷情,这是公堂之上有证词的。至于沈万川和沈传茵的那些过往,是我气不过想为母出气,私下找他时从他嘴里套出来的,陛下若不信,大可找他来一问。”
但你肯定找不到他了,老太监已经隐姓埋名就在你身边,他能跳钻出来指正她就怪了。
“关于齐家的,是百荣公主亲口告诉我的,我写下出书,也是看不过齐家的做派。”
她说的头头是道,坦坦荡荡。
“至于安国公之事,则是卫邵告诉我的。”沈云西细声说道。她早就和卫邵串好了供词,不怕他招人来问。
果然如此!他就知道!庆明帝没有怀疑,气火上腾,这逆子什么都敢往外头说!
他又冷看向沈云西,这一个也是什么都敢往外头写!
沈云西装出被他吓住了的样子,嗫嚅:“这些是都有实证的。陛下英明神武,应也是不信安国公这等无稽之谈吧。”
庆明帝确实不信。他又不是没脑子。什么鬼怪妖精,世上真有这等之物,怎不见幸芳回魂!他虽是皇帝,享着君权神授的便利,但他其实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唯物主义。
在庆明帝看来,卫智春明显是想举着这个由头,以报话本子之仇。
看在他忠君为主的份儿上,他可以体谅他这点愤怒之下的小心机,但不可能真听他的几分撺掇就把人砍了。
这是明王府的外孙,老二的媳妇儿,殷家老头子的外孙媳。没有实证,就凭几个道士和尚,你当砍柴呢,想砍就能砍的,想杀就能杀的。
但他确实可以借此发作,趁卫智春挑起的事儿,以妖物蛊惑之名,再狠将老二与殷家一军。
老二与殷家明王府要有不服,他尽可以将卫智春推出去为主分忧,物生忠君爱国,处处为他着想,定然不会推辞的。
庆明帝思索着。
沈云西却是声音清脆响亮的拉回了他的心神,哪能让他仔细多想,他现在该跟着她的思路来走:“陛下您不要怪卫邵,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那安国公深得您的信任,我们治不了他,但母亲短短半生所受的苦难,不该被掩埋下,叫他活在世上自在逍遥的!”
“母亲有心愿未了,有真情未告,有余恨未消。做子女的,为母陈情,公之于众,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沈云西越拔高了声儿。
庆明帝却是一怔,他被沈云西的话带歪了。
白月光,尤其是死去的白月光的威力是巨大,他反口就问:“什么心愿未了,什么真情未告,又是什么余恨未消?”幸芳竟还有这么多的余愿吗?
沈云西等的就是他问这句话,她沉声说:“陛下,有些话我们做晚辈的不好直言,您不如将这话本子再细看一遍吧。”
庆明帝见她这副神态,心头发了一下颤,里头还有什么是他没注意的吗?
大太监田林极有眼色地将书重新呈上。
那书并不太厚,涉及到岁夫人相关的也只有前半段,出现的词句其实并不太多。庆明帝用从未有过的细致,扫过书面上的文字。
“那位姑娘的心早被填满了,却不得不放弃她所愿想的,听从父命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夫君。”
带着问题和有色眼镜去做阅读理解,那可以看出来的东西就多了。
当看到这一条时,庆明帝沉下脸:“她所愿想的,她心里还装了人?!”不应该的,祝幸芳是天上的明月,明月不爱他,也当不爱任何人才对!
他可以接受白月光无情无爱,却不能忍受她心有意外,而且这个意外还不是他!
庆明帝当下心如火焚,嫉妒愤恨使他脸上青红交加,他怒看向沈云西,喝问道:“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沈云西不答,只是含糊地回他:“陛下看不出来吗?您也看不透母亲的心吗?”
他看不透?
庆明帝呼出几口粗气,又低下头翻看一页:“她如货物一般被王父送给了他的好友同僚,她望着窗前的那片天,分明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远。”
“她挚爱着枝头玉兰,只因它们永远笔直地向着那片青天。”
天……
天是什么?
天空、天下……不不不,不对,是天子?!
是天子啊!是他!
这个答案直击心窝,震得他心神骇荡。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为什么不直说!我竟一无所知……”庆明帝恍然,他直眉楞眼地呆坐着。他悟了。
庆明帝怔傻住了。
他一直以为明月心不在他,卫智春以强硬的手段为他留住,将人送上,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他是强取豪夺,用点儿不正当的法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而今发觉,原来明月该与他两心相知,琴瑟和谐。是卫智春的自作主张,让他和他成了一丘之貉,才伤透了她的心,将她推得越来越远,叫她抑郁而终。
他们本来可以长相厮守的。本来可以!
庆明帝被自己脑补出来的这一串信息冲击得发了懵。
沈云西眼睑遮出眸子漠然。看,多自信的男人啊,居然把人家向往自由的天空,看作自己了。
心里多没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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