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阳是极好的,阳光昭昭,洋洋洒洒的落进殿前门槛,将往里走的姜百谊一干人等照得明明白白的。
众人都不须得多仔细地去瞧,只略一瞟眼,就看了个分明,无不拧起眉来。
真是怪了!
分明都是年轻的女子,为何一星半点儿的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气都没有,个个形容枯槁,脚步浮动,累累惙惙的,从头到尾尽显倦色衰惫,就好比如那重病垂危之人,随时都要往地上栽了。
姜百谊这副样子他们倒能理解,毕竟有孕在身,再者又是废太子的祸首,姜相辞官家人尽走了,待生下孩子,她是生是死还未能可知,焦虑之下,消瘦憔悴是很正常的。
但其他人怎么也和她一样?
靖王府的风水有这么不好的吗?
还是说夫妻太过情深,大家都是在为瘫了的靖王忧愁?
这、这应是不能够吧?
众人瞎乱暗忖之时,人群里有三位妃妾突地脚下一个不稳,竟是摇摇摆摆的,两目一闭,在众目睽睽之下晕了下去。
这边人一倒,其他人尚且还没反应过来,殿中便已经有几位大人夫人哗地起了身来,不顾打翻的酒盏,甚至连在座的皇帝太后都忘了,飞似的奔了过去,搂着女儿切切急呼。
殷太后连忙说道:“这是怎么的了?”
蒋院使当即作了个揖以作回应,快步而去,探脉诊脉,有的宫人往太医院再叫人来帮手,也有的将倒下的人扶到一旁歇坐,掐人中度水。
突发状况,众人皆都屏住了呼吸。
蒋院使先使人去取药,才转身向上首打躬,一派吞吞吐吐犹豫难言之色。
殷太后免他的礼,怪道:“作何不好言说,可别是有什么难治的大症吧。”
照看女儿的几位大人夫人闻声被吓住了,搂着女儿差点没哭出来。
蒋院使忙的说道:“太后娘娘误会了,几位侧妃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虚弱,方才晕倒其实是因为、是因为……”
他口上因为因为的,尴尬的说了半天,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是因为饿的!”
那几位焦心的大人夫人脸一僵。
众人:“……??”
饿的?
你确定没有诊错吗?
堂堂王府妃妾,被饿晕了,这是正常的吗?
众人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就在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姜百谊领着其他人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了。
沈云西把舞台留给她们,将卫邵拉着坐下。
原本跪在正中央的宋修文也往边上爬了两下,只有腰疼得要死的卫智春被迫留在原地,死沉沉的直喘粗气。
姜百谊一跪地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就跟领唱一样,她一哭,身后的靖王妃妾们也抬袖抹泪,悲愁垂涕,哽咽啜泣。
霎时间,殿内哀声阵阵。
齐淑妃在一看到姜百谊等人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还没咯噔完,一进门儿就晕了三个,晕的还都是身份较高爹娘在场的那几个,于是齐淑妃的眼皮子也开始跳了,现下再看她们哭丧哭得都快唱起来了,当下不止眼皮子,连脸皮也都抽搐了。
齐淑妃也还跪着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着姜百谊等人,她完全没有在靖王府的气势,全然是一个为不省心小辈操心的无奈长辈。
半是排揎半是提点道:“姑奶奶们哎,还不快住嘴,这是什么场合,这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什么人跟前,哪兴得这样哭的!”
说完又再向殷太后叩首:“是臣妾没能教导好她们,叫她们如此不知规矩。还请太后娘娘恕罪,饶她们这一回吧。”
齐淑妃做足了架势。
殷太后好像没听见,偏了头,蹙了眉,只一个劲儿的往姜百谊她们身上看。
齐淑妃一番装腔作态完,却没人给她反应,讪讪的扯了一下笑。
殷太后叹息了一声:“我这寿宴都快赶上梨园的戏台子,这一出一出的,没有比这更闹腾的了。”
引得众人一阵劝慰后,方笑摇了摇头,款语温言的对下方的姜百谊说道:“快莫要哭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不跟着你婆婆大大方方的到宫里来,非拐弯抹角的,特意找上你弟妹搭桥牵线的,绕这么大弯子,必是有原由的,还哭的这么可怜,若要有什么委屈苦楚的,你们且细细说来,只哭着可不成啊。诸位大人都见证着呢。”
齐淑妃按了按跪得略有些发疼的双腿,张口先说道:“其中定有什么误……”
会字还没出口,未说完话的齐淑妃就被殷皇后喝住:“淑妃,你一大把年纪也不懂规矩是不是,问你话了没有?”
齐淑妃沉吸了口气,在殷皇后的逼视下,垂下了眼睑。
姜百谊终于哭着说了出来:“皇祖母,父皇母后,母妃她疯了!”
众人的眼角顿时便飞向了脸色晦暗不明的齐淑妃。
太后娘娘说得没错,这真就跟梨园唱戏一样。
前头齐淑妃拉老安侯针对洵王妃,这会儿洵王妃拉靖王妃打齐淑妃。
哎呦哎,打得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京里一年到头,他们参加的宴会也不少了,搞事不断的,还真就今天这一回。
要每一家的宴会都这么热闹,他们也不会每回嫌吃酒吃席无聊烦腻了!
姜百谊扶着肚子,在各方视线下,膝行前进了几步,头重重的碰地,直磕出一个红印来,才收仰起头,那艰难的模样,越显出几分可怜。
而她的言辞更是恳切真挚,她对着齐淑妃说:“儿媳知道,母妃一直因王爷的伤事怪罪我。
那事不管有意无意,我确做错了,伤了王爷,母妃爱子深切,不待见我,责骂我,打罚我,都是应该的,我活该,我都受着,我不吭一句。但母妃……诸位妹妹们是无辜的啊!”
姜百谊指着晕倒的那三个,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七八人:“妹妹们也是爹妈生养的,您这般折磨她们,于心何忍呐。”
姜百谊捂住嘴,痛声向殷太后陈情道:“皇祖母,您就救救妹妹们吧。自母妃往王府中来,发疯似的整顿上下,我也就罢了,本就有罪在身,但她们却是清清白白的。”
“母妃将我们关在府中,当犯人一样,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是逼不得已,没得办法了,才求了上门探望的二弟妹帮手的。若不然,我们根本出不得门来,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是被母妃叫人打死就是被饿死了”
“岂有此理!”正看顾饿晕过去的女儿的那几位大人夫人,气得直发抖。
“还不止如此!”
姜百谊帕子一捂,苦着脸,她面上努力表现出心里的挣扎,嘴巴上那话却是跟跳珠一样,接连不断的直往外秃噜。
“我还亲耳听见,母妃派刺客刺杀二皇弟,说是要给王爷报仇。”
“失败之后,又和老安侯联合一气,暗里商量着,说是要给二弟妹好看呢!”
“母妃还时常在府里辱骂、辱骂父皇,说,说……”
提到了他,庆明帝终于想起自己是有嘴巴的了,他垂沉下脸:“她都说了什么?说!”
姜百谊嗫嗫嚅嚅:“母妃说,说父皇老眼昏花,把秦贵妃那鱼目当珍珠,说您刻薄寡恩,忘情负义,日日假眉三道的。还说、说您是个老不死的,说老天不长眼,怎么没让您早点死,要是您去得早些,王爷就能早登帝位,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庆明帝出身在皇家,幼时虽不得宠爱,生母分位也不高,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是皇子,后来做了皇帝,愈养出了唯我独尊的性子,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骂他。
或者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就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正因为从没有听过,这些话落在他耳里,比落在普通人耳里,杀伤力和刺耳程度翻倍上升。
庆明帝脸上沉凉如冰,冷到了极致,以至于面无表情。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淑妃娘娘好大的胆呐!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竟敢如此咒骂陛下!
他们就没怀疑姜百谊说的是假话。
靖王妃姜百谊与诸妃妾的关系,和前头的卫智春与城郊庄子里的仆从不同。
因废太子之事,姜百谊现在是待罪之身,空有靖王妃的名头,根本管不到这些妃妾们头上去。
更何况妻妾们之间的身份本就不大对付,他们从前也素闻前太子偏宠爱妾,东宫里的这几位一直不大和睦,而今却所有人同来诉屈,皆都一副惨淡形容,对靖王妃的话亦不做丝毫反驳。
靖王妃说的这些话这些事,怕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真个屁!
齐淑妃的手指甲都快把手心抠烂了。
是,她是有打罚她们,但她一直有顾及着分寸,也就对姜百谊下手下得狠了些,哪有这么严重就把她们打死了!
更别提所谓的不给她们饭吃,饿死她们了!
还有骂庆明帝的话,她也就骂过一句老眼昏花,其他的分明都是姜百谊自个儿瞎编的!她就知道,这小蹄子就不是个安分的!
好啊,这群可恶的小贱人,狼狈为奸,竟做局害她!
偏她还没证据反驳不得,证有不证无,靖王府的下人她亲自大换过,都是她的人,叫来作证,谁也不会信她的话的!
后宫半生,大风大浪经了无数,却没想到临老在阴沟里翻船了!
“母妃疯了,她是真的疯了!”姜百谊伤心的自责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伤了王爷,王爷也就不会颓丧,也不会不小心失足,落得半瘫的下场。王爷若好好的,母妃也不会精神失常,变得六亲不认歇斯底里了。”
姜百谊后面的话,没人细听。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前头的话里,他们在暗自掰算,那些从姜百谊口中说出来的,有关于齐淑妃的罪状。
刺杀洵王,构陷洵王妃,虐待儿媳晚辈、辱骂讥咒圣上。
桩桩件件的,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大麻烦,她竟然四个全做?!
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在这过程中,沈云西一句话都没有掺和。
她又喝了两口微甜的果酒,心想,姜百谊的演技真的和宋修文的不相上下。这搁在现代,都是大小荧屏上的演艺人才啊。
她发散着思绪,而上头的庆明帝按下涌动上冲的恼怒,冷然的视线盯注着齐淑妃:“淑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淑妃对上他,她昂抬着头,看着这个男人许久。跟了他二十几年,他的表情态度代表着什么,齐淑妃再熟悉不过的了。
看来今日之事注定不能善了。
这大半年来多种意外的打击,齐淑妃的心被千锤百炼,早变得很坚韧了。
面对当下情形,齐淑妃丝毫没有卫智春那般的气急败坏。
娘家父母去了离国已没了音信,不知死活,域儿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她本来也没什么指望了,都已经这样,其实最差的结果,大不了也就是一死。
她早就觉得这日子没意思透了,一直不过靠着向姜百谊和卫邵沈云西他们报仇的那股劲儿支撑着。
但今日,她显然满盘皆输了,无望了。
齐淑妃一瞬间,莫名的就不想装了,她破罐破摔的动了动眉梢,卸下了在庆明帝面前装扮的温柔解语花的假面,讥诮的说道:“臣妾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我却有话要说!”
终于从腰疼里缓过气儿的卫智春弯身立了起来。
他和齐淑妃一样,也知道今日大败了。
但面对庆明帝,他可比不得齐淑妃情绪稳定。
卫智春和庆明帝纠葛极深,他自二十年前起就恨毒了庆明帝,甚至因此移恨到卫邵身上,二十年后的现在,托庆明帝的福,他在忠顺老王爷手上受尽羞辱,身心尽受摧残。
他心底的阴暗早就满得能溢出来了。在这整个大梁,没有人比他更怨恨庆明帝。
但身份是一条巨大的鸿沟,如同天堑横阻在他的面前。在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前,他就像蚂蚁般微不足道,随随便便抬个手就能把他轻松碾死。
别说复仇了,他连想要见庆明帝一面都难。
而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和庆明帝面对面。
这样的好机会,不抓紧点儿,就再没有的了啊。
于是,卫智春决定给在座的大臣夫人们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他呼吸沉了几息,手一抬,直直对着庆明帝,阴声怪笑骂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你个挨千刀的老猪狗!”
卫智春刻意拔高了声音,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当年把妻子把幸芳献给了谁吗?没错,就是他,你们的皇帝陛下!哈哈哈没想到吧?”
他哈哈哈的尖声叫骂过后,缩着头颈,像只从暗洞里爬出来的白毛老耗子,沉沉的大呼着气,鼓瞪着两只眼,抖着手指头,指向庆明帝,脸却转向吕太傅等人,扫视着在场的大臣们。
“你们还有更想不到的!”报不了仇没关系,他总能撕下庆明帝的脸。
卫智春带着一种我知之甚多的得意洋洋的表情,怪声道:“诸位知道前不久才进宫的秦贵妃吗,那位宠冠后宫的秦贵妃,也是我的妻啊,我假死的妻啊!”
卫智春这一连串的话一出。
满殿皆惊。连姜百谊都啊的张大了嘴。
诸大人们亦是震骇得瞪目结舌,什么、什么东西?他在说什么,真的假的?
大家没注意到的地方,沈云西放在长案下面的双手轻轻拍了起来,给卫智春的爆料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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