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处嗤地冒了个火星子,又被凤南歌一手压住。


    凤凰五百年一涅槃,浴火重生,道心再进一层。


    按照祖辈的理论,身为血统纯正的凤族千金凤南歌,她当在仙界的凤鸣山谷涅槃——那处天地灵气充沛,下有千年梧桐老树打底,上有新鲜竹实醴泉。


    可她却从凤鸣山谷跑了。


    在涅槃前一个时辰。


    水镜哗啦啦响起,凤南歌身子颤了颤,勉强接通来自仙界的通讯。


    父母那边显然刚刚得到消息,母上气得七窍生烟,眉毛几乎要挑进发际线去,先劈头盖脸地骂她坏规矩,说凤鸣山谷庄严肃穆,岂能容她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不过到底心疼她即将涅槃,问她人在何处,这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凤南歌只摇头,把水镜翻了个面,让父母看到周遭熟悉的梧桐树屋。


    “不用接了,母上,我在三清山。”


    三清山在凡间,是她幼时出生的地方,在位列仙班之前,凤凰一族祖祖辈辈都是住在这处。


    母上到底对这里有感情,一看便哑了火,剩下的批评只含在嘴里,多少有点说不出口。


    火辣辣的痛楚冲刷经脉,就要没有时间了,凤南歌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说昔年父王母上也曾在这处涅槃,所以女儿也要忆苦思甜,走一遍父王母上的老路。


    母上几乎被气笑了,再次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老路?若不是三清山灵气不够充沛,凤凰一族早就在一千年前——”


    涅槃之力逆流,凤南歌双耳嗡嗡直响,痛得直吸气,显然有些撑不住了,便没听清母上的后半句话,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挨过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凤南歌咬紧下唇,继续看向水镜。


    母上显然还想说点什么,倒是父王注意到凤南歌状态,轻轻碰了碰母上的手肘接过话头,沉声道:“你母上说得对,涅槃过后真元不稳,凡间三清山的灵气的确比不上仙界的凤鸣山谷,若是在凤鸣山谷潜心闭关,最多不过三十天便可出关;若是在三清山涅槃,怕是要足足修行四个月,才不会真元有损。此时转移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去找雷师说情,让你归职时间再晚三个月,你专心涅槃,家里的事情毋需忧心。”


    凤凰一族于四百八十余年前举族飞升。


    四百八十余年前,凤凰一族不过一群低级灵兽,住在这三清山顶的梧桐树屋内,一代代涅槃,一代代繁衍;


    四百八十余年后,凤凰一族竟因为家规严苛繁冗,成了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精心培育出的女儿也很争气,小小年纪深受雷公电母二位上仙的宠爱,内定仙界公务员。


    父王母上思维迂腐:哪怕是是凤凰一族的王上,也只能在散仙中耀武扬威,唯有成为仙界公务员,混进体制内,才算真真正正地在仙界站稳了脚跟。


    凤南歌自小乖顺,别族幼崽邀她到外面游山玩水的时候,只要父王母后说个不字,她便会乖乖在家中潜心修炼,以至于就算进了仙界学府,她也依旧是班上的佼佼者,可以说只要跨过涅槃这道坎,那就能带领凤凰一族走向新的巅峰,在凤族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可自家向来听话懂事的女儿却突然跑了,跑在涅槃的前一个时辰,只身返回无人问津的老家三清山。


    无人知道理由。


    *


    纵使在书上提前读过涅槃的苦,却也是在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字面意思的烧骨氽髓。


    身子里的血是热的,额头上的汗却是冷的。


    理智告诉她,没有时间了,涅槃随时可能开始,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席地而坐,抱元守一。


    可事实上她却只脚软了一瞬,跌跌撞撞地又走了两步,扶住矮柜,不受控制地将矮柜上的东西拨落。


    重物坠地。


    先是咚地一声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碎裂声音。


    凤南歌蹚着碎片往里屋行进,可能有什么地方被划破了,也可能没有,她的眼前一片血红的雾,她辨不太清。


    梧桐树屋盛时也曾住过数百只凤凰,大得很,又有飞升那日的仙气庇佑,以至于室内一尘不染,与其说是久久无人居住的模样,倒不如说这个家是睡着了,一直到她今日闯进来,这陈旧的老屋方才慢慢醒转。


    既已离了仙界,在何处涅槃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是熟悉的环境也不会让痛苦轻减半分。


    却是精神上的慰藉。


    颤抖的手指勾住木制门闩,勉力抑制着体内的涅槃之力,凤南歌用力一拉——


    找到了。


    凤南歌心上一松。


    这是她儿时的房间:天光似明似灭,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影,家具寥寥,左手边是个空荡荡的衣柜,贴墙放了张空无一物的矮桌,矮桌下摆着个被她坐扁的修行用蒲团,除此之外只剩下最里面的旧床,床铺的规格制式与成年人相仿,一眼望到底,干净整齐,几乎见不到多少私人的东西。


    毕竟家风严苛。


    小时候的凤南歌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梧桐树上每个房间都差不多。


    她那时只觉得床太大了,房间也太空了。


    所以为了填补这种‘空’,凤南歌私下里偷偷摸摸用海芯木雕刻过不少花鸟鱼虫,给它们赋灵,然后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让它们在屋子里飞来爬去。


    不过现在,藏着她刻刀的柜子大敞四开,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


    眼前血色更浓,涅槃之力流遍全身,凤南歌坐在床上,摸索着脱下鞋子。


    刚刚确实踩到了什么东西,鞋里都是血,这血也是烫的,嗤嗤地冒着白气。


    白气越来越多,几乎无处不在,凤南歌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此时已经皲裂开来,燃起明显的光火,一丛丛,一簇簇,燎原之火轰然炸开,将小凤凰的身形彻底吞没。


    “锵——”


    一声悲鸣。


    凤凰真火洗筋伐髓。


    凤凰之力重塑经脉。


    小凤凰的血肉一寸寸燃尽,又一寸寸重新生长出来。


    五感崩坏,凤南歌的所做所想只剩下家训第七则——身为高贵的凤凰一族,无论再怎么疼,再怎么难过,也要咬牙忍着,自己抗住了。


    可如果痛得连牙齿都焚毁了,又要怎么做呢?


    家训没有说。


    下一秒,涅槃之力将脑髓也燃烧殆尽了。


    *


    凤南歌猛地从混沌中惊醒,五感前所未有的清明。


    危险!


    有陌生人的呼吸音!


    涅槃后的几个时辰是凤凰一生中最为脆弱的时刻,凤南歌顿时全身发冷。


    在凤鸣山谷那地方涅槃是安全的:如若有人试图打搅,总得先过重重外家卫兵那关;三清山顶则不然,这里荒废了数百年之久,禁制早已破败不堪,很容易混进别有用心的人。


    刚刚涅槃过后的凤凰全身是宝,若是被床边这人抓走制成丹药——


    凤南歌不敢深想。


    丹田空空如也,凤南歌脑子转得飞快,眼睛却依旧闭着装睡,思索破局的办法。


    然后她听到身边那人轻声开口。


    “别怕,”男人温声道,“是我。”


    被发现了。


    凤南歌缓缓掀开眼皮。


    天已然黑了,梧桐树屋昏昏沉沉,见不到多少光亮,唯有床边男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亮得惊人。


    满眼深情。


    像在望着毕生挚爱那般。


    凤南歌呼吸一窒。


    凤南歌才不吃他‘别怕是我’这套,只凛然质问道:“报上名来!你是何人?为何闯我凤族地界?”


    这话其实问得相当心虚:眼下丹田空荡,肢体也没有力气,她只能用一贯的森然语气给自己壮胆。


    男人似乎没发现她的色厉内荏,眼睫颤了颤,露出个明显的失望神色,欲言又止。


    “……天太黑,不方便说话,”男人说,“若是你不介意,我去提盏琉璃灯过来可好?等你看到我的模样后,定会认出我。”


    ——认出我?


    动也动不了,凤南歌只能躺着静等,不消片刻,一笼小灯从远处亮起,映着男人比方才轻盈得多的步伐慢慢凑近,男人提灯的手极稳,挑着那团色彩斑斓的光,来到门口。


    房门分明开着,男人却特意在门口顿住,弯起纤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木门。


    “我能进来么?”男人礼貌地问。


    去而复返。


    凤南歌也说不好自己这颗刚刚浴火重生的心脏,究竟是往上提了提,还是往下沉了沉。


    不过既然懂得敲门,那多半不是什么恶人,凤南歌嗯了声,任凭提着琉璃灯的男人越凑越近。


    直至看清他的眉眼。


    男人模样生得极为好看,肤如暖玉,眉如远山,耳垂坠着澄澈的嵌玛瑙银饰,头戴着精致的点翠发冠。


    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凤南歌顿时警觉起来。


    ——这般漂亮的男子,哪怕仅有一面之缘,凤南歌也一定会记得,凤凰涅槃烧的是身子,又不是记忆,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却没有‘定会认出我’。


    凤南歌再次冷下脸,低喝道:“回答我的问题,为何闯我凤族地界?你又是何人?”


    男人不答,先是把琉璃灯缓缓置于矮桌之上,然后才转过脸,眼角似有水泽。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雕刻。”男人没回她的话,只低声说。“有一次,你看到一只极为美丽的翠鸟死了。”


    凤南歌不清楚陌生男人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只能沉默。


    男人目露怀念神色:“你看它死得可怜,便摘下它最好看的羽毛,用你极为精湛的雕刻技术,将它刻到鸟形的海芯木上,做回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


    翠鸟。


    凤南歌知道这个。


    那是她幼时最为自豪的杰作,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才偷时间雕好。


    男人继续说:“眼睛是昆仑石,喙是他山玉,为了让它重归天际,你用足了上品的材料,几乎掏空了你为数不多的私房钱。”


    听到私房钱,凤南歌没忍住露出个清浅的笑。


    男人被这个笑容鼓励,眸子越发亮起来,纤长手指指了指自己。


    “所以他在此处等了五百年,拼命修成人型,只为亲口跟你道一声谢。”


    男人腼腆地抿了抿唇,湿漉漉的眸子又恢复成刚刚那般的深情,倒映着琉璃灯的斑斓色泽:“谢谢你。只可惜我两袖清风,无以为报,唯有……唯有以身相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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