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辰是午时,凤南歌却并未贪睡,起床的时间仍是雷打不动的寅时三刻。


    先沐浴,后修行,凤南歌在蒲团上打坐了足足一上午,清心诀滚过几番,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心已经静了。


    听墙根本非君子所为,不论真相如何,用错误的手段获得的情报不该成为证据,昨日已经误会过衍羲和一次,她决定再看看再说。


    距离既定的时辰还差一刻钟,凤南歌心事重重地离开房间,偌大梧桐树屋空荡,也就只有枝桠尽头衍羲和住的那间房里多少有点人气儿,纱帘挂着,内里人影摇晃。


    “在这儿呢,”衍羲和在房间里说,“你等我片刻。”


    凤南歌应了声。有昨夜的意外,她没凑近,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只在梧桐主干上等着。


    不多时,木门枝桠一声响。


    走出来的衍羲和头戴逍遥巾,身穿道袍,脚踏十方鞋,手拎竹筒,环抱拂尘,身上八卦图纹呈丹顶鹤状,展翅欲飞,飘飘似仙。


    凤南歌:?


    你谁?


    眼睛倒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深情款款地望过来,满是促狭的笑意。


    衍羲和:“你怎么躲那般远,我又不吃鸟肉。”


    凤南歌已经尽力装出不吃惊的模样了,却还是被这人的装扮晃了眼。


    前天是点翠发冠,昨天是琥珀金丝缨发冠,今天是道袍,明天又是什么?


    凤南歌清了清嗓子:“还是不了,你乾坤袋太大。”


    衍羲和就当没听到她话中的挖苦,晃了晃脑袋,自得道:“走吧,我有正事要做,之后再带你去挑趁手的工具。”


    *


    市井区,最热闹的街口。


    人群熙熙攘攘,衍羲和坐在无人的卦摊之后,八卦图铺开,生门对内,左手边一桶竹签,右手边两枚杯筊,招幡一挑,上书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凤南歌:“……”


    凤南歌:“这就是你口中的‘我有正事要做’?”


    衍羲和正色:“那是自然。我知你最是守礼节,定会提前一刻钟与我汇合,所以才想个办法,把这一刻钟消磨掉,你说是也不是?”


    凤南歌:“我不说。我说不过你,要是说了,你肯定还有一大堆借口等着我。”


    衍羲和笑靥如花。


    真荒唐,昨日还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今日却成了借口的算命仙师,要不是这人的人型是雄性,凤南歌说不得要把这人真身认成会变色的朱宫,拿来给凡人捣烂混朱砂,做什么劳什子的守宫砂去。


    有昨日见过的书生环抱经书匆匆而过,凤南歌正想招呼,却见书生看也不看‘先生’一眼,神情冷漠。


    凤南歌疑惑道:“他们为何认不出你?”


    衍羲和煞有介事:“因为他们道心不稳。”


    凤南歌:“那为何我认得。”


    “你又追根究底。”衍羲和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这会儿倒是不那么仙风道骨了,“若是事事都知会给你,时间久了,你再见我时岂不是不再会露出惊奇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衍羲和仍是撩起袖口,给她看手中法诀——障眼法,一点雕虫小技,她本该看出来的,也不知为何脑子偏偏在此时不那么灵光。


    凤南歌止不住笑,又不想被衍羲和看到,只偏开头。


    “对了,这个你拿着,”衍羲和将手中竹筒递过来,“今天日头足,怕你像昨日那般口渴。”


    凤南歌打开竹筒看了眼,是醴泉,色澄质清,多半是今天起了个大早,借着晨露接的,又沉淀半天,直到现在才给她。


    昨日进海中月前,凤南歌的确被太阳晒得口渴,没想到衍羲和心这么细,连这个也注意到了,心里承情,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有人分开人群,噗通一声跪在算卦摊前。


    “仙师……仙师救我!”是个灰头土脸的精壮汉子,先是梆梆磕了两个头,然后才说,“我从百里外坐船过来,只求仙师指我一条活路!”


    衍羲和:“有话起来说,你不起来,我不说话。”


    精壮汉子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脏兮兮的袖管一擦眼泪。


    “苍天无眼,不给我活路,今年春日我种下粟米百亩,没承想竟走了水,害得我血本无归,全家老小只能忍饥挨饿。我听闻三清山有仙师显灵,仙师……仙师救救我啊!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我那襁褓婴儿的份上,给我指一条活路罢!”


    衍羲和爽快点头,当面起卦。三枚铜钱灵活地滚过指节,口中嘟嘟囔囔念着什么,凤南歌耳朵尖,听到的却并非易经卦数,而是清心诀。


    凤南歌:?


    凤南歌:你到底会不会?


    起卦方式多种多样,衍羲和那边做法,凤南歌这边也悄悄掐指算了下眼前人的命格,五行偏枯,命带墓库犯重,注定一生凄苦,没有活路。


    “我给你指一明路,”衍羲和道,“你且附耳过来。三日后的子时,你带着铲子,去市井区最东面第三棵榆树下挖一挖,一刻不能早,一刻不能晚,你可记清楚了?”


    精壮汉子顿时表情一松,千恩万谢地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两枚铜钱,要给衍羲和,衍羲和却摇摇头,只收了其中一枚。


    凤南歌心情复杂。


    算卦在凡人眼中是仙术,在仙界学府却是必修课,她成绩不坏,看得出衍羲和起卦的手法简直稀烂,解出的卦象也完全不准,完全是在骗人。


    骗的还是个仅剩两枚铜板的穷人。


    凤南歌皱着眉头不说话,背过身深吸气,又喝了口竹筒里的醴泉。


    再转回身的时候,卦摊前又坐了个人,柳叶眉,杏核眼,面如春水,是个粗布衣物亦掩不住貌美的漂亮姑娘,眼带羞怯,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


    “姑娘貌美如花,”凤南歌听到衍羲和充满赞赏之意地夸那姑娘,“却是专情之人,难得,难得。”


    姑娘显然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夸奖,不由得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


    “我……我来求姻缘,”姑娘的声音细如蚊呐,“还请仙长赐教。”


    衍羲和:“求姻缘,好事情,天人合一,阴阳调和至上。手分八卦十二宫,万事都在一掌中,还请姑娘伸出右手,容我瞧上一瞧。”


    姑娘依言伸出右手,放在卦摊上,衍羲和却并不低头看她掌心,只往姑娘的杏眼里瞧,湿漉漉一双眼,饱含万千深情。


    姑娘含羞带臊,脸红得要滴血,只努力避开,你来我往,含情脉脉。


    衍羲和暧昧地笑了下。


    “姑娘口中说着求仙长赐教,心里却已经住着人了,”衍羲和轻声说,“闻心所想,遂心所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顿时露出个羞怯的笑容。


    凤南歌咬紧牙关,只觉得胸口像是有猫爪子在挠,痒得要命,一时间手上力道没收住,咔嚓一声响,竹筒被她捏得变了形,冰凉醴泉顿时哗啦一下洒出来,洇湿了衍羲和的道袍。


    “噢,抱歉,是我不小心。”凤南歌皮笑肉不笑,“仙师铁口直断,可否算到今日会被人洒一身水?”


    那点暧昧气氛顿时散了。


    衍羲和幽怨地瞥了眼凤南歌,上半身收回去,和来算卦的姑娘拉开距离。


    衍羲和干巴巴地说:“我予你的箴言,你可理解了?”


    姑娘怯怯地看凤南歌一眼,摇摇头。


    衍羲和了然,又凑上前,问她:“是不理解,还是不愿理解?你心中分明有人,为何还要来我这卦摊求姻缘?”


    姑娘涨红了脸,嗫喏道:“因为……因为我不知他可是我的良人,所以……所以还不敢跟他说。”


    啊?


    凤南歌眨眨眼睛。


    等下,好像不太对。


    衍羲和反手摸了摸潮湿的道袍,叹了口气,道:“还是那句话,闻心所想,遂心所愿,人生苦短,有情人难寻,莫要辜负。”


    听了这话,姑娘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将一两银子放在卦摊上。


    “我知道了,谢谢仙师,我这就去寻他。”姑娘笑了下,眼里闪着光,摆了下手作为道别。


    十里闹市,衍羲和攥了下道袍里的水,满眼谴责:“人家姑娘与你无冤无仇,又付了钱的,你偏要打断人家算卦。”


    凤南歌自知理亏,只能转移话题,道:“一刻钟快到了,给她算姻缘就是你的正事么?”


    “那个不是,这个才是。”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扑棱棱翅膀拍打声想,有人骑着乌鸦模样的鸟儿从天而降。


    白嘴壳,红脚爪,海风一吹,灰蓝毛发迎风飘扬。


    竟是只精卫。


    有身穿西域服装的色目人从精卫背上跳下来,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衍羲和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上前与色目人搭话,又拿出半块玉璜,将精卫哄进封印用的法器。


    “这便结了。”衍羲和一抖道袍,“我给他指了码头的位置,他坐船回去。”


    凤南歌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比如这色目人是谁,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要给你送只精卫,你要精卫做什么。


    可衍羲和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走在前面,回头对她笑:“我上午问了人,听书生们说,这三清山上最好的刻刀当属仙人赠的。”


    凤南歌:“仙人?”


    衍羲和嗯了声:“那人据说住在悬崖上,神出鬼没,偶尔下凡来,会教沙滩上的小孩刻东西,在这山脚住的人,多半都在孩提之时见过他,说他是个‘亲和温柔的哥哥’,很好说话,不过他不常在,我们只能去碰碰运气,不行再说。”


    凤南歌阔别三清山五百年,还从未听说过悬崖上有什么‘亲和温柔的哥哥’,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跟着衍羲和一同走过去。


    *


    三清山四面环海,三面悬崖一面沙滩,悬崖尽头怪石嶙峋,有竹屋隐约可见,凤南歌眯起眼睛,心里隐约有个猜想。


    屋外迷障只对凡人起效,二人很快来到竹门之前,尚未敲门,衍羲和先行伸出手,摸了摸竹门的表面,眉心颦起一个小小的褶皱。


    是鲛人一族特制的凝脂,千百年不腐不朽。


    猜对了。凤南歌放松下来,刚屈起指节,门却突然向内打开。


    “还以为是谁家孩提误闯迷障,没想到是你来了。”


    开门之人嗓音温润,衣着得体,眉眼漾着三分安宁意味,一见到凤南歌便笑了,青蓝色的眸子弯着,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凤南歌也笑,叫他:“玉公子。”


    玉公子名叫皎珏,与皎姣是堂表关系,是鲛人一族的长公子。昔年她朋友寥寥,只因皎姣与皎珏二人是世家之后,她才被允许与这二人定期来往。认识皎珏的时候凤南歌年纪还小,家人给她看过名字,就带她去认人,凤南歌认不得珏这么复杂的字,读字读半边,又要学着大人的风度,开口叫他玉公子。那时候的皎珏只愣了一下,很快认下这个称呼,和皎姣一同带她出去玩。后来她学了珏的读音,红着脸改口,皎珏却要求她还像之前那么叫,玉公子玉公子,一叫就是五百年。


    “身子好些了么?”皎珏温声问她,“我知这几日是你涅槃的日子,还想着让你多歇几日,再去梧桐树上寻你。”


    凤南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没事,只要不离开三清山,在哪里都没问题。”


    皎珏嗯了声,后退半步,把二人请进室内,眼睛淡淡扫过衍羲和,眉心虽有疑惑,却也并未言语什么,而是分别给二人上了茶。


    皎珏:“尝尝看,今年的明前龙井。”


    见到玉公子,凤南歌就知道想要的雕刻工具稳了,她也不急着讨,而是先喝了茶,茶香氤氲,恰到好处地消了爬悬崖的暑气。


    凤南歌赞叹道:“好喝。”


    皎珏嗯了声,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捋过腰间配饰。


    皎珏:“说罢,怎么找到我这处了。”


    凤南歌给他解释,说是听外面的人说的,这里住着仙人,偶尔下凡,教一些小孩子雕刻,所以想来讨一套趁手的工具,雕点东西。


    皎珏颔首:“当然可以,我这就去给你拿。想雕什么?海芯木?梧桐树上没有罢,我也去给你拿一些。”


    雕什么?


    海芯木是最上等的雕刻材料,自然配得上最上等的刻刀,可凤南歌想雕的东西却是颗再平凡不过的鹅卵石,此时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凤南歌没想好该怎么说,倒是衍羲和很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她想雕鹅卵石,雕个吴刚。”


    凤南歌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皎珏神色微沉,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你要……雕人?”


    凤南歌忙答:“没有没有,我从不雕人,玉公子不是知道么?他开玩笑的,玉公子莫要理他。”


    皎珏点头:“稍等,我去给你拿刻刀。”


    皎珏进了里间,凤南歌瞪了正给自己茶碗续杯的衍羲和一眼,换得那人湿漉漉的一瞥,喝掉茶水,再满上,然后才慢悠悠开口:“你这位玉公子,真是个长情的人。”


    凤南歌:“此话怎讲?”你夸人怎么不当面夸了?


    衍羲和挑眉:“当然是看他的腰间配饰咯。他这般如玉的公子,腰间配饰上却镶了金,不为别的,只为固定两片玻璃种翡翠。”


    凤南歌有点茫然:“所以呢?”


    衍羲和:“没有所以了。”说完笑了下,拿起茶杯,不肯再多说。


    皎珏拿了片玄水鳞制成的低级乾坤袋出来,海芯木与工具逐个给她看过,再装进乾坤袋中。


    凤南歌心里想着衍羲和的话,视线一直往玉公子的腰间瞟,果然看到了金镶玉的片状配饰,盘得锃亮,显然用了多年,两片玻璃种翡翠紧紧贴合,正中夹了——


    一根火红的凤凰羽毛。


    凤南歌慌忙移开眼。


    收了玄水鳞,凤南歌与皎珏告别,皎珏送到门口,轻声问她:“你跑到三清山,是不是因为不肯。”


    凤南歌回过头:“不肯什么?”


    玉公子眉头微微颦着,勉强勾了下嘴角,那笑容太苦,连酒窝都看不到了。


    “婚书——我也送了一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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