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砾陷入柔软的蚌肉,日夜辗转碾磨,十年百年,才能变成颗圆滑温润的珍珠,而鲛人的滴泪成珠,便是将这个痛苦的过程压缩至一瞬。


    再想后退已然来不及了,竹门咯吱一声响,皎珏的身形现于凤南歌眼前。


    皎珏穿的仍是之前找衍羲和时穿的那身外衣,正端坐于蒲团之上,门开了,烛火摇曳,连带着玉公子温润面庞也有一瞬间的模糊不清。


    “你来了。”皎珏倒是没有半分被撞破的不自在,一见她就笑了,露出一枚浅浅的酒窝,仰脸看她,“要收拾东西走了?”


    凤南歌攥着衣角点头,多少有点不知所措。


    那晶莹剔透的鲛珠此时兜在他前衽里打转,转一圈,转两圈,叮地一声,撞在玉公子腰间的配饰上。


    金镶玉,固定着两片玻璃种翡翠,正中央夹着片火红的凤凰幼毛。


    玉公子习惯性地捋了把配饰,攥住鲛珠,温声问她:“东西很多?我来帮你收拾?”


    凤南歌摇头:“……我没多少私人的东西。”


    “也是,你最擅断舍离。”皎珏自如起身,给她搬椅子,“进来坐罢,晚饭吃了么?”


    凤南歌摇头。


    鲛人滴泪成珠,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她只见过两次。


    上次是在四百八十余年前,飞升之前,她与皎家的少爷小姐道别。


    当时皎姣哭丧着脸,牵着她的手说不想跟她分开,玉公子站在皎姣身后看她,一颗滚圆的珠子落下来,也是清脆的一声响。


    鲛人泪万金难求,玉公子却对她摊开掌心。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说对不起,我不能收你的鲛珠,她说父王母上会检查我的乾坤袋,毁掉不该出现的东西,我不想辜负你的心意。


    皎珏没有再强求。


    现在是在四百八十余年后,玉公子又为她凝了颗鲛珠。


    凤南歌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这一次的玉公子比当年成熟了不少,并未把鲛珠给她,而是摸了摸乾坤袋,掏出个热气腾腾的竹筒。


    掀开盖子,清香四溢,内里装满蒸熟的竹实。


    “早就蒸好了,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玉公子自顾自地笑了下,“就怕像小时候那样,与你出门走得远了点,到了你吃三餐的时辰,没点东西给你吃,再把你弄哭了。”


    凤南歌笑不出来。


    “玉公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凤南歌轻声说。


    “我知道,”玉公子青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烛火的暖意,意有所指道,“你已经长大了,是涅槃后的大姑娘了。”


    长大,又是长大,皎姣这么说,孟婆这么说,玉公子也这么说。


    可在凤南歌看来,今天的她与涅槃前的她并无多少太大的变化,没有那种‘唰’地一下的成熟,今天的她是她,明天的她仍是她,哪有什么分别?


    “对了,玉公子,这个还给你。”凤南歌掏出前两天的玄水鳞乾坤袋,递给皎珏,“我在里面放了点银钱,谢谢你的工具和海芯木。”


    有那么一瞬间,凤南歌以为他不会接。


    皎珏:“你是不愿同我互相亏欠?”


    凤南歌没听清:“不愿什么?”她方才的注意力在玉公子指缝中那颗流光溢彩的鲛珠上。


    “无事。”皎珏摇头,慢慢叹息了声,接过玄水鳞,手腕翻转,那颗鲛珠就不见了,“刚才仰头看着你,让我想起点过去。”


    凤南歌:“哪一段?”


    皎珏:“流星那夜。”


    烛台上嗤地爆开一个烛花,烛火摇曳。


    凤南歌想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个夜晚。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十二岁的凤南歌与皎家二人道别。


    皎姣:“你等一下嘛,不要那么急嘛。”


    凤南歌:“不行,太阳马上要落山了,门禁——”


    皎姣:“哎呀门禁再说嘛,我们有大事跟你说。今晚你偷偷跑出来好不好,今晚有流星呢!”


    “流星?”凤南歌疑惑。


    皎姣忙不迭点头,指向天际:“你看,将星要落啦,凡间的皇帝要死了。”


    小小的凤南歌皱紧眉毛,摆出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将星将陨,天地为悼,怕是会影响来日的灵气流动。”


    皎姣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哎呀不是,我的意思是,等将星下落的时候,其他星子也会跟着陨落,会下超级超级漂亮的流星雨!”


    凤南歌还没看过流星雨,闻言顿时有点动了,不过想到凤族的宵禁规矩,又垮下脸。


    “还是不拉,”凤南歌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失落的模样,认真道,“我的房门没有门闩,母亲夜里可能会来查房,我不能让她发现我不在床上,她会担心。”


    皎姣无语,哼了声,转头就走,然后一头撞进皎珏怀里,哎呀一声,差点摔倒。


    那夜果然有流星,只是母上为了让她睡个好觉,特意给她挂上了纱帘,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看不到没关系,她的翠鸟可以看到,凤南歌将翠鸟放出去,自己躺在过大的梧桐木床上,翻了个身。


    夜里,翠鸟翱翔天际,沐浴在无数星子陨落时的光芒之下,然而刚飞出凤族结界,便察觉到一股浑厚的水系内力涌过来。


    翠鸟受了惊,急忙拍打着翅膀飞回结界里,小小的凤南歌察觉到灵力波动,猛然惊醒,扒着窗口往下瞧。


    一身白衣的少年恰好站在结界之外一步的位置。


    在那个墨蓝色的、有流星的夜里,皎珏看着她,以一个仰视的姿势,有流星纷纷扬扬地从天上落下来,又落进皎珏青蓝色的眼底。


    察觉到皎珏并无敌意,翠鸟再次施施然飞起,凤南歌那时候正在换毛,有风一吹,翠鸟准确无误地叼住一片她换下来的火红幼毛,于天际中滑翔了一圈,最后落到玉公子的头顶,将幼毛别进玉公子的发髻。


    转眼数百年过去,今天的凤南歌不仅幼毛尽褪,甚至还涅槃了一次,全身上下大换血。


    她的那根幼毛却仍被玉公子珍而重之地佩在腰间,一戴四百八十八年。


    玉公子比她与皎姣年长,早在成年褪鳞前,便有不少媒婆踏进鲛人一族的大门,成年之后更是仙宴上炽手可热的皎家少爷,可时至今日,玉公子却依旧未曾订婚,问只说在等人。


    等的是谁,昭然若揭。


    “对不起,”凤南歌突然说,“我刚才不该——”不该耽误你对我的情意,不该撞破你滴泪成珠。


    “嘘。”皎珏凑过来,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点到即止,很快拉开距离。


    “不要说出来,”皎珏温声道,“听话,你什么都不要说。”


    玉公子不要她说话,她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怔怔地与玉公子对视,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去吧,”皎珏再开口,“去找你想找的人,莫要让他等急了。”


    *


    夜已深了,海中月的人散了大半,三清山脚冷冷清清,唯剩寻芳苑歌舞升平。


    凤南歌夜间视力不行,听觉倒是还不坏,循着娇俏的媚笑声音找到之前衍羲和带她进的寻芳苑侧门,心想幸亏母上不在这处,要是母上知道她出入青楼熟门熟路,说不定得用家法把我身上骨头细细碾碎,再尝一遍涅槃的快乐。


    小厮见了凤南歌,脸色先是一沉,似要呵斥这不是姑娘家来的地方,又很快辨认出她的模样,重新堆上笑脸。


    “姑娘回来了。乐师跟小的交待过,若是姑娘回来,就把姑娘带到楼上去,您看——”


    凤南歌点头:“前面带路。”


    衍羲和身上仍是那件藕荷色绣着云纹的对襟长衫,头发倒是重新扎起来了,怀抱古琴扶舟,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满是笑意。“你叫我好等。”


    旁边龟公苦着脸道:“既然姑娘已经回来了,乐师大人,这下可以通知开场了罢。”


    凤南歌没听懂:“什么?”


    龟公擦了擦汗:“今日原定有乐师大人弹曲子,所以寻芳苑才聚了这么多人,都是从别处坐船过来的恩客,结果乐师大人说,您不来,他不弹,就一直拖到现在,苑里姑娘的歌舞跳了一轮又一轮,下面的恩客都等急了。”


    还真没想到衍羲和的曲子这么受欢迎,凤南歌看向衍羲和,挑了挑眉毛。


    衍羲和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手指拨了下琴弦,道:“好吧,把屏风搬出来,我不见人。”


    龟公如获大赦,急忙出去指挥小厮搬东西,楼下的客人听到响动,纷纷哄笑着凑到看台上。


    寻芳苑前院共三层,一层大厅,二层戏台,呈天井状,处处红纱飞垂,华灯溢彩;三层则是无数房间的模样,尚未起灯,看不太清。


    衍羲和在前面带路,来到二层的戏台,原本三面空荡的戏台两侧此时已挂上了厚厚的波斯毯,只剩下正前方这一面,由巨大的半透明屏风隔着,小厮挑了盏争奇斗妍百花灯上来,放在后面,只等正式开场后点燃,乐师的剪影便会投射到正前方的屏风之上。


    台下熙熙攘攘人声不止,台上小厮正忙着布置盆栽装饰。


    凤南歌好奇地看了眼屏风上的花纹。


    呃,春宫图。


    急忙挪开目光。


    好在衍羲和正忙着调音,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等下弹曲子的时候,你要陪着我。”衍羲和说。


    凤南歌没拒绝也没接受:“他们要看的是你,不是我。”


    衍羲和嗯了声,把蒲团放在立柱之后,“你坐这处,他们看不到你。”


    凤南歌依言坐下,也不说话,衍羲和抬头看她,一眼看出她情绪低落,于是找话问她:“除了《金缕歌》,你还听过我的什么曲?”


    凤南歌摇头:“我不知道,曲子听过不少,却从未打问过作者是何人等。”


    衍羲和了然,双手捋开琴弦,弹了个轻快的小调。


    这个凤南歌听过:“打马长安去,一夜三千里。”


    衍羲和又换了个调子,这首凤南歌也听过,跟唱:“红尘自有多情客,四月初晴入姑苏。”


    衍羲和眼含笑意,一连换了好几首,不管哪首都是耳熟能详,几乎都是凤南歌在地府听鬼魂哼唱过的曲子,无论那些鬼魂是寿终正寝的富家公子,还是失足落水的贫穷长工。


    凤南歌诧异道:“这些都是你作的曲?!”


    衍羲和得意洋洋:“不才正是在下。不对,这句重说,有才正是在下,嗯,这回对了。”


    凤南歌:“……不可思议。”


    衍羲和星星眼:“哪里不可思议,快夸我。”


    凤南歌:“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如此是截然不同的曲风,竟能是同一人所作。”


    衍羲和:“那你喜欢我的阳春白雪,还是喜欢我的下里巴人?”


    凤南歌:“各有各的好,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听的人少,懂的人多;下里巴人雅俗共赏,懂的人少,听的人多。”


    衍羲和撑着身子凑过来,那距离不过寸余,眸子里的深情竟还能再多一分,还没溢出来。


    “你真好。”


    凤南歌听到他说。


    “你是我的钟子期。”


    也恰好是这个时候,小厮挑亮了争奇斗妍百花灯,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喝彩不止。


    衍羲和看着凤南歌,湿漉漉的眼睛瞬间被花灯照亮,他的眼睛是一种描述不出的浅色,似有无穷无尽的虹霞藏在里面,百花灯分明有七彩光华,他的眼底却只装着她一人的倒影。七彩有尽,银河有尽,衍羲和的眸子里却是无穷大,是亘古宇宙。乐声起,经由法宝扩音,四下弥漫开来,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个人的心缝,然而寻芳苑宛如一座人间的牢笼,将这只许天上有的曲子困囿在原地,燃起燎原的星火。


    台下恩客如云。


    可你却只看着我。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