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南歌拿着玉简下树,见衍羲和正在醴泉旁洗碗。
“我先走了,”凤南歌提高声线道,“要去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
衍羲和忙跟上来:“我同你一起。”
凤南歌晃了晃手中玉简,耐心给他解释:“此番是公务,不是私事,我不能带你同去。”
衍羲和:“我知道,我不用你带。”
凤南歌:“那你还跟着?”
衍羲和满脸无辜:“顺路而已。好巧,你也要去码头么?”
凤南歌说不过他,只能作罢,让他跟着。
下山的主路就一条,凤南歌边走边思考,上学的时候先生教过,借尸还魂以三种情况为主:要么尸在魂在,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借尸还魂,在墓地之类的地方发现正在行动的尸体;要么尸在魂不在,这种通常会被普通人当成普通的杀人案报官,而不是直接联系地府;要么是魂正上身,被熟人看到,比如死去的亲朋好友突然在棺材里恢复神志。
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应对方式,凤南歌思忖半晌,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前面衍羲和的衣摆看了好半天。
男人外面套着半透明的樱色罩衫,内衬雪白,似水似沙的材质,衣摆用银线织就燕形的纹路,艳阳之下,飞燕呼之欲出。
这衣服要是穿在旁人身上会显得十分女气,可穿在衍羲和身上却刚刚好,像朵含苞欲放的荷花。
荷花,嗯。
我每天猜一种不同的东西好了。凤南歌心想。我早晚有一天能猜到你的真身。
也就是这一秒,衍羲和突然转身,问她:“你在想什么不该想的?”
凤南歌现在已经有点摸清衍羲和的套路了,他的话里处处是陷阱,如果她答‘没想不该想的’,衍羲和肯定要追问她‘什么是该想的’;如果她反问‘你以为我在想什么’,衍羲和肯定要语出惊人,说点什么看她脸红为乐,所以这种时候必须以进为退,才能让衍羲和闭嘴。
“我在想你,”凤南歌面不改色,“这是该想的,还是不该想的?”
衍羲和表情一顿,旋即幽怨地看着她:“你学坏了。”
凤南歌:“这是在告诉你,不该问的不要问。”
衍羲和果然不说话了,把头转回前面。
这里其实也是衍羲和的一丁点妥帖:上坡的时候,衍羲和一般走在她后面;下坡的时候,衍羲和一般走在她前面。
衍羲和个子比她高一个头,这么走的话,两个人是平视的角度,让她不会感觉低人一等。
时值正午,蝉声恼人,仙人不怕烈日,寻常百姓却是怕的,下山路上一个砍柴人都没有见到,只有路边的玉瑶花恣意怒放,花瓣雪白,漂亮得紧。
走着走着,衍羲和猝不及防地再词转头,这回凤南歌移开目光的速度慢了点,被捉了个正着。
“好呀,我还担心你是想着什么别的,原来真的是在看我。”衍羲和说。
凤南歌尴尬起来:“你走在我前面,我当然要向前看路,你看错了。”
衍羲和不买账,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原地转一圈,衣服下摆荡开漂亮的弧度。衍羲和看到上面暗绣的燕子,懂了。
“这么喜欢我的衣服?”衍羲和扯过下摆,修长食指抿过那只银纹燕子,眼睛眯起来,“等我回去把衣服洗干净,再借给你穿。”
穿……他的衣服。
软烟薄纱,就算再怎么洗过,也不免染上衍羲和的味道,那曾裹住他肌肤的布料要是贴住她的——
凤南歌不敢深想。
清了清嗓子,凤南歌摆出一副正直的态度道:“不了,太轻浮,我只穿正装。”
“那好吧。”衍羲和也不强求。
还没来得及遗憾,凤南歌又听他问:“王侯将相一身锦袍,贩夫走卒襦袄加身,轻浮归轻浮,在你看来,我穿这身好不好看?”
那自然是好看的,衍羲和怎样都好看,不穿也好看。
不过这话不能这么说,凤南歌摸了摸鼻子,敷衍他:“……好看吧。”
衍羲和:“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凤南歌:“……都好看。”
衍羲和嫌她敷衍,皱了皱鼻子,左右看看,摘下一朵饱满的玉瑶花,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一点。
凤南歌以为他有话要说,向前微微倾身。
衍羲和举起玉瑶花,隔着玉瑶花瓣,亲吻了凤南歌的唇。
*
霎时间天地静谧,夏风一吹,漫天玉瑶花瓣于空中定格。
凤南歌茫然地瞪着眼,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也忘记了。
*
男人的唇瓣微微开阖,似乎是跟她说了句什么,凤南歌没听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衍羲和,剩下那双弧度极为漂亮的眼。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无意识地后退半步,差点被自己绊倒,衍羲和忙牵住她的手,扶她站稳,也是在这一秒,那漫天的玉瑶花才从时间定格中挣脱,簌簌地飞上蓝天。
“现在呢?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衍羲和又问。
凤南歌脑子是不转的,衍羲和问什么,她就诚实地答什么了:“……你好看,你最好看。”
衍羲和满意了,笑眼弯弯,手也不松开了,拇指有意识地把玩着她的指节,牵着她下山。
再回过神的时候,手上已经被松开了,三清山脚市集车水马龙,摊贩云集,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小吃的香味扑面而来。
这才回到人间。
衍羲和双手背在身后,没事人似的打量着周遭的小摊,见她双眼迷茫,向码头那边努努嘴。
哦,对,是要来码头帮忙来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得先把自己的情绪放到一边。
码头已然被用仙术封锁,没有法力的百姓自觉绕路而行,没有在现场聚拢成团。
凤南歌勉力定神,攥紧手中玉简,一步跨入法阵。
法阵嗡地一声响,有狱吏打扮的男人抬头看她一眼,挑起粗犷的眉毛,道:“凤家的大小姐,真巧。”
凤南歌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恰好在附近涅槃,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搭把手,协助调查申请在这里,请日游神大人过目。”
日游神接过玉简,看了眼,给她让开个位置。
法阵正中,有黄衣富商的尸身正面朝下,趴在沙滩上,头颅侧着,印堂发黑,身上散发出不甚明显的鬼气。
日游神问她:“你怎么看?”
虽说是在问她,但看日游神那模样显然已是心中有数,就像以前在实习的时候那样,先生也好,前辈也罢,遇到案子总会先问一句她的看法,然后再总结自己的结论,一方面是为了考教她的本领,一方面也是为了培养她独立办事的能力。
凤南歌心领神会,半跪在黄衣富商的尸身旁边,运用学府所学逐一查验,鼻翼动了动,嗅到一股不甚明显的潮湿味道。
凤南歌:“多半是水鬼借身。上岸后,水鬼不适应陆地的环境,现在又是正午,鬼气虚衰,没等到爬回水里,鬼便散了,人也死了。”
日游神嗯了声:“慧眼如炬。不愧是你师父教出来的弟子。”
凤南歌:“大人谬赞。”
日游神:“正好,我现在准备把鬼气渡了,你帮我护法,等地府那群懒鬼要等到明年去。”
鬼气自是不能留在凡间,不然这尸身将会成为下一只小鬼上身的绝妙容器,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有法力的人,把尸体里残余的鬼气给烧了。
日游神手掐法诀,竟是自顾自地施起法来,凤南歌急忙摸出太虚镜。
凤凰涅槃后的一个月里,恢复的内力是接下来五百年的上限,这时候但凡使用一点,之后的内力上限就会少一点,能不用自然最好,凤南歌还是用老办法,咬破中指,以凤凰真血涂在镜面上,梵文旋转着荡开,薄纱带着星光,将二人笼罩在内,隔绝了内里的仙力波动。
不过片刻,尸身内鬼气燃烧殆尽。
“还有例行的文书,也拜托你了,成吗?”日游神问她,“一周内交给我。”
凤南歌点头称是,送走日游神。
*
‘为凤族留下涅槃期间心系工作的好名声’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给文书打腹稿,等回去再润色。
结界撤除,街巷的喧闹声响迅速填补过来,衍羲和一身樱色,正站在人间烟火里等她。
这一幕倏地撞进她心里,像是打翻了温热粘稠的蜜糖,凤南歌忍不住紧走几步,想快点到他面前。
可真要走到面前了,那步子却又缓下来。
凤南歌:“都跟你说了,是公事,没什么好看的。”
衍羲和:“我又不是来看尸体。”
凤南歌:“那你来看什么。”
衍羲和:“想多看你几眼,不行么?”
凤南歌嘴角翘起来:“就你嘴甜,油嘴滑舌。”
衍羲和正色:“我这张嘴甜不甜,你还不知道么?”
啊。
那个隔着玉瑶花的吻。
凤南歌脸上又开始泛红,瞪他一眼,衍羲和的表情倒是相当得意洋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正要斥责他这模样像个登徒子,一点都不正经,耳旁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要一千两银子,就能包成仙?”
凤凰耳力极佳,凤南歌立刻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吃豆腐宴那日,她找衍羲和找到算卦摊,就是这个人缠着卖龙须酥的小贩,问‘仙师’的去处,还质疑她的‘仙师同门道友’身份。
不远处,驼背老头正虔诚地与道士打扮的男人交谈。
假道士道:“对对,一千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呢,普度众生,这一千两银子我是一分都不会拿的,全部祭祀给老天爷,再这么一掐法诀,嘿,包你成仙。”
驼背老人摆手:“我不要我成仙,我要我儿成仙!”
假道士道:“可以可以,没有区别,你把你儿子的生辰八字写给我先。”
凤南歌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依你所言,既是千两银子便能立地成仙,那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何仍要求仙问道,而不是找你做法成仙?”
假道士显然没想到会被人拆台,见状登时挑起眉毛:“贼娘皮!毛都没长全,也敢插嘴大人的事情?道爷可是这三清山脚赫赫有名的大仙师!你信不信道爷动动手指头,就把你的运势都偷喽!”
凤南歌懒得理他,转向驼背老人认真道:“你不要听他说。金钱换不来仙缘,要修仙,先修人,人道修好了,自然有开悟的那天。”
驼背老人似懂非懂,眯着眼睛,依稀辨认出凤南歌是前日那个‘仙师的道友’:“姑娘……啊不,女仙师,女仙师说得有理,是这样的,我家有个……”
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假道士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破口大骂道:“你这娘皮心坏得很!你这是要坏老伯的机缘!你既然坏了老伯的机缘,那就别怪道爷我坏你的机缘!道爷我咒你众叛亲离!咒你半生凄苦!咒你所托非人!”
啪。
清脆的一声响,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假道士的嘴巴上多了片巴掌大的碧绿叶子。
假道士立刻抬手去撕,那叶子却像是长在嘴上那般纹丝不动。
假道士:“!!!”
“你方才说,你是三清山脚赫赫有名的大仙师?”衍羲和嗓音冷冽如冰,眉目间见不到半点深情,显是动怒了,“那你不如来算算,我是什么人?”
衍羲和手掐障眼法,身上飘逸的樱色罩袍在常人眼中瞬间褪为鹤羽飘飞的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踏十方鞋,气质超然。
假道士:“唔唔唔……”
有什么东西从衍羲和身上刷地飞散开来,假道士脸上涨得通红,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眼里露出惊恐神色,连招幡也不拿了,连滚带爬地跑进人群。
“想都不要想。”衍羲和笑吟吟地转回头,他眼里的深情又回来了。
凤南歌还没回过神:“……不要想什么?”
“禁言术啊,”衍羲和晃晃脑袋,“不能教给你。若是学会了,以后想我闭嘴的时候,你把这术法用在我身上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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