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陆璘一听便是哭笑不得,这《贺新娘》确实京城人都会唱,但它却是迎亲时男主安排的喜娘唱的小曲,虽喜庆,却十分的妖娆,喜娘唱起来也会骚首弄姿,施菀这分明就是为难他。
他讨价还价许久,最后答应唱半段,要开口前喝一杯面前的茶,却发现茶已经冷了。
陆璘看了看房中,突然道:“年底吉庆楼新出了一种甜酒,你要尝尝么?”
茶水的确冷了,碳火太旺,烤得燥热,倒想喝些清润的甜酒,施菀便回道:“好,它们出的酒,定不会差。”
陆璘便拿出一坛酒来,一开封,满屋飘香。
这酒比普通的安陆甜酒味道稍稍烈一些,却仍是甜味居多,又另有一分青梅酸味,尤其好喝,施菀不觉就喝了大半杯。
陆璘也喝了半杯,润了口,再无理由推辞,便将那半段《贺新娘》唱完了。
施菀听着曲,“咯咯”地笑。
下局是她输了,又下一局是陆璘输了。
正当她要点小曲时,目光瞥到棋盘,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刚刚那一步分明是走错了,露了个大大的破绽出来,只要陆璘看到了,走了那一步,立刻就能将她打败,绝不会输。
这么大的破绽,他竟没看到吗?
不……他不可能没看到,除非他是装的。
对,他们的输赢局似安排得很好,既不会一直让她赢,也不会让她连输两局,一般是她赢两三局,然后再输一局,而且都没有那种非常妖的棋局出现。
施菀抬起头来看他:“你骗我,故意输给我逗我玩,你分明就是高手,刚刚就是你故意输的!”
“我哪里有……我没有……”陆璘立刻否认。
施菀却已经站起身来去拿斗篷:“我不和你下了,省得你演得那么辛苦,什么围棋象棋五子棋你一定是样样精通,还要来骗我!”
她是真生气,毕竟自己刚才赢了那么多局颇有些沾沾自喜,结果发现和人家棋技比起来就是云泥之别,他是云,她是泥!
陆璘拉住她:“我是会下,但其实不是我厉害,是我曾背过棋谱,围棋象棋五子棋都有棋谱,尤其五子棋,棋谱就那么几种,只要背会了,赢过普通人不是问题,你不信的话,我将棋谱教你。”
施菀站在了原地,他将棋盘上棋子收回,果然在上面放下两颗黑子,一颗白子,然后道:“这是黑子为先,如此阵形,名花月局,为黑子必胜开局……”
说罢,还真是三两句将棋局讲完,向她演示花月局下法。
又听了两副棋谱,施菀也算懂了,这便与背诗差不多,只要背熟了,出去的确可以大杀四方,普通棋局都不在话下。
难为他,还陪她演了这么久。本来觉得他见她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一定在心里笑坏了,但又想他费心让自己赢,还唱了那么多首小曲,也是用心良苦,便又觉得不该气,只低着头一脸委屈不说话。
最后她问:“所以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陆璘很快道:“我不会的东西多得是,只是正好下棋懂得多一些,比如摇骰子,那个我一点都不会。”
尔后,他问:“你会吗?要不然我们玩那个?”
所以这是……和长喜他们一样赌博吗?
施菀没说话,最后陆璘似是怕她又要走,果真就去厢房找长喜要了个骰盅来,扣上碗,问施菀道:“这个……要怎么玩?”
施菀也不会,但托丰子奕的福,她知道最简单的。
她将两颗骰子拿出一颗来,只留一颗在蛊内,然后道:“比大小,输了的……回答问题。”
吟诗作对猜谜她可都不是陆璘的对手,只能赌这最质朴的东西。
陆璘同意了,两人摇第一局骰子,竟还又是陆璘输了。
施菀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也是个赌场高手吧?”
陆璘无奈地笑,“你见我像会进赌场的人么?”最后道:“要不然找机会让丰子奕和我比一比?”
施菀又想,反正是他输,他要装输就装输吧,思虑片刻,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陆璘一时怔住,半晌不答话,施菀又补充道:“不许说谎,实在不想说的话,可以喝酒代替。”
陆璘几乎立刻就选择了喝酒。
然后下一局,却是施菀输了。
陆璘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想到自己七岁还有一次将床尿湿,施菀不由红了脸,想回答,但又想,喝酒也是甜酒,便也选择了喝酒。
第三局她竟又输了,陆璘一动不动看着她,让她忐忑又心虚,已经想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陆璘道:“你再喝,我便把酒换成汾酒了?”
施菀只好停了手道:“你问。”
陆璘却没有太为难她,只是问:“小时候做过的,最丢人的事。”
施菀想了想,看看酒壶,又看看他,最后道:“小时候和人玩,被村口的水牛用角拱进了村里人积粪的坑。”
陆璘低低笑起来,问她:“那时几岁?”
施菀反应极快道:“我又没输,不用回答问题。”
陆璘便不再问,继续摇骰子。
下一局施菀总算赢了,得意地问他:“小时候因为什么而挨打过?”
陆璘摇头:“没有,我向来是京城后辈里的翘楚,从没挨过打。”
施菀只想到村里那些男孩调皮捣蛋挨打的经历,却忘了对面这个是天子骄子,没那种时候。
可惜,浪费了一次机会。
好在下一局又是她赢了,她问:“最近做过的一件坏事。”
陆璘想了想,看着她道:“那次你那个狗……如意掉水沟里是我把它扔进去的,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说上话。”
“你……”施菀大吃一惊,愣了半晌,才又有些不自然道:“你那么机灵,你怎么把它扔进去的?”
“我让长喜和五儿拿骨头诱它,然后用布袋捉住的。”陆璘说完,自己又喝了一杯酒,道:“这事是我做得卑鄙。”
施菀喃喃道:“难怪它要冲你叫……”说完,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却还想着刚才的事,不敢再乱问,最后紧张着问了个十分无聊的问题:“比较喜欢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陆璘回答,“晚上很容易想起想见的人,会很难受。”
施菀低头不说话,开始后悔玩这个骰子。
陆璘却又开抬摇起来。
这一次是她输了。
陆璘看着她问:“八年前,喜欢我什么呢?”
施菀喝了一杯酒。
下一局她又输了,他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喜欢我了?”
施菀仍是喝酒。
他又开始摇骰子,摇出四点。
施菀已十分迟疑,很久才将骰蛊随意晃了一下,却是五点。
好在又是她赢,她故作轻松地问:“今晚的雪好大,是不是?”
“是,而且我很喜欢,没有它,兴许你今天不会过来。”他说,然后又开始摇骰子。
这一局他又赢了。
施菀从他摇骰子时就开始呼吸紧促。
他问:“会有一点点想我留下来吗?来安陆是我最低落的日子,那时总想离开,可现在我却不想走,却没有留下的理由。”
施菀又端起酒杯,陆璘拦住她:“别喝,回答我。还是说……你没办法说出‘一点也没有’这种答案,你想我留下是不是?”
施菀匆忙道:“我不玩了,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她说着站起身,却发现头有些晕,身体也有些站不直。
这酒好像还真会醉人。
陆璘立刻过来扶住她,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惹你不高兴,我只是……太想找到希望。自收到家书,我想过许多次离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在安陆会怎么样呢?会有人欺负你吗?张家人还会来找你吗?县城那些老大夫,会让你安稳做这个会长吗?如这样的夜晚,你一个人怎么熬得下去?
“而我自己在京城也只有无尽的孤寂,纵然仕途顺遂,官位显赫,却没有人能说,我此生,永远不会有真正平静安乐的那一天,还没走,我便开始想你。”
施菀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然后道:“你只是因为正好心情落寞,又在异乡,所以才会觉得难以放下我。”
说着她似乎有了底气,抬起头:“待你回京城,你又是从前那个人人艳羡仰慕的陆二公子,便不会再想起这里的事。你也会娶得貌美贤妻,夫妻顺和,你会很好的,陆璘。”
“可你离开后的四年我也没有娶妻不是吗?”陆璘沉声道:“菀菀,我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女子,我不是见谁都爱、处处留情的多情公子,我也不是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无知莽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肺腑之言,我确信,若我今生要选一人为伴,那人便是你。”
施菀不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想逃,她扶着桌子便要往外走,却被面前的他抱住:“别走……回答我,真的不再爱我吗?真的一点都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就当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没办法说话,身体已有些站不稳,最后残存的意志想走,却又走不了。
陆璘再次唤她:“菀菀……再看我一次,好吗?你怎样不再喜欢我,怎样决定忘记我,就让我一一补偿好吗?”
施菀不由自主哭起来,泪水汨汨往下淌。
她怎样不再喜欢他,怎样忘记他呢?
她的确这样想,却从未成功过。曾经她以为是成功的,直到他竟出现在安陆。
他怎么能出现在安陆,他怎么能一次次来找她,怎么能……和她说爱她?
他依然如二十岁她初见他时那样明亮耀眼,依然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他来到她的家乡,成为她家乡历任知县里最好的一个官,他勤政爱民,他光风霁月,他既有为民之心,又有为民之能,因为他,才让她的家乡免于大难。
他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是个至诚至纯的人,出身优渥,天纵英才,却愿俯视人间。
四年后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印证了他仍然是她所爱的人。
可是,人怎能坠入同一座深渊两次呢?
她怎能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呢?
但她此时却无法推开他,不知是酒让人无力,还是他让她无力。
见她哭,陆璘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泪,低低道:“为什么哭?你能为我哭,是因为对我还有几分感情么?”
他红了眼眶,再一次问:“你也有一丝想我,是么?”
尔后,他看见她望着他,泪眼朦胧,而那泪眼里分明是深深的眷恋。
她的脸就在他面前,她的眼里映着的全是他,他垂下给她擦泪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然后缓缓靠近,试探般触及她的唇。
她没有拒绝。
施菀闭上眼,觉得自己仿若溺水,身体一点一点往水里沉去。
又仿佛在梦中。
他站在她面前,抱着她,胸膛那样宽,臂膀那样有力,肌肤那样暖。身旁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清冷如雪松,却热情地一丝一丝往她鼻间钻。
还以为她长大了呢……原来二十四岁的她,仍如十六岁的她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她终究还是没能推开他,求救似地攀住地了他的肩。
然后他便重重吻住她,将她紧紧箍入怀中,一手捧住她后脑,掠住她唇舌。
屋中碳火烧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将房中烘得暖意融融,仿佛不在隆冬,走马灯还在缓缓转动,照出蝴蝶和人的影子。
当雪在外飘落时,她的衣服也落在了脚边。
第92章
房中虽被碳火笼罩,可床褥上却还是带着凉意。
那凉意贴上她的背脊,让她冷得发颤,但随即却被他如火的胸膛所包围。
一阵窗扇的“啪”声响起。
屋外风又大了起来,呼呼朝房屋席卷而来,吹得窗扇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被拆掉,陡然间,劲风骤起,从窗缝间猛烈地灌了进来。
房中燃着的灯烛忽明忽暗,晃荡摇曳,几欲熄灭,但风停下,却凭着最后一丝火气又重新亮堂起来。
随即又是一阵疾风,烛火再次晃荡起来。
夜一点一点过去,到五更时外面的风雪才停下,房中的几盏蜡烛早已烧完,一夜狂风肆虐下,烧了一半,淌了一半,烛台上留着大滩的烛油。
厢房内的长喜和石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房中补上蜡烛,守岁守岁,必须要守到天明的。
一夜大雪,将屋外照得白皑皑的,仿佛天也要亮了。
石全整理着桌上的双陆棋道:“快来快来,到你了。”
长喜又打个哈欠,无力地靠坐在榻上:“算了吧,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石全一巴掌将他拍醒:“装什么装,刚才赢我钱的时候怎么那么有精神,这会儿我手气来了就累了,起来!”
长喜无奈,只好坐起身来,舍命陪君子。
……
正屋内,施菀早已疲惫睡去,陆璘抱着她,仍是意犹未尽。吻上她额头,发间,唇角,而后静静看她,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守岁的夜向来漫长,而这有生以来从未领略的极致的欢愉却又如此短。
本想一直这么抱着她,看着她,等她醒来,却在天将亮时还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天早已大亮,睁开眼,她还在他怀中,仍是之前侧身缩在他怀中的姿势。
她睡觉可真乖。
又忍不住亲吻她一下,门外却传来长喜的声音:“公子,公子?”
“公子,德安府知府派人来送礼了。”长喜一边着急,一边却又尽量压低着声音说得小声。
陆璘百般不愿起身,却知道德安府派人来,他总要露个面的。
“我去一去,就回来。”他极轻地说道,抚了抚怀中人儿的鬓发,再次亲吻,才将被子全挪到她这边,帮她裹好,然后下床去穿衣服。连洗漱也没在房中,就直接出门去了,在门外和长喜吩咐道:“把水打去厢房,我去厢房洗漱。”
“诶,好。”长喜去了,他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施菀从床上睁开眼,缓缓撑起身来,一件件从床上地下找到自己的衣服,慌不迭穿好,然后趁着没人,从角门出去,去往后门,悄悄拉开门栓出去了。
外面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好在因为天冷,这条巷子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施菀戴上斗篷的兜帽,低下头将脸完全遮住,匆匆回了自己家中。
烧了水,她解开衣服坐入浴桶中,这才瘫软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对这种事,她本就不是毫无经历,而且还是和同一个人,但……他是她从没看到过的样子,柔情缠绵,却又狠厉霸道,几乎将她揉进身体里,却又一次一次在她耳边呢喃“菀菀,最后一次”,然后又一次次骗她。
她从不知这件事可以这么狂烈,又这么……死去活来。
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不该随他去他那里,不该和他独处一室,更不该在那种情形下还喝酒。
除夕之夜纵然孤寂,但她早该习惯的,行医救人是她选定的路,这条路本就是孤独的。
她躺进水中,再次长长出一口气,才觉心中平静一些。
……
陆璘送走赵知府家中管家,又迎来杨钊府上公子,客气几句,将他也送走再回屋内,却已不见施菀的人。
床上空空如也,她衣服都不见了,显然是自己穿好衣服走的。
回家去了么?
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别的……
他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笑,毫不犹豫出了后门,往雨衫巷而去。
门锁开着,她果然是回来了。
他抬手敲响了院门。
隔了很久才有脚步声传来,门栓被抽开,她只将院门开了一道口,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然后道:“陆大人,有事吗?”
陆璘怔了一下。
她换了衣服,不再是昨日那件,头发完全盘在脑后,发稍上还带着湿意。
所以她是刚沐浴完……连身上的痕迹都才洗去,却已经叫他陆大人了。
他看着她回:“我来找你,你不告而别,我很意外,怕你是怪我莽撞,生我的气。”
施菀语气间有些不自然,略有些结巴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陆大人先回去吧。”说完就要关门。
陆璘伸手将门抵住。
这时隔壁传来开门声,陆璘道:“先让我进去。”
怕他在这儿被人看见,施菀终究是开门放他进来。
进了门,陆璘从背后将院门关上,立刻就伸手扶住她肩:“菀菀……”
施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陆大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璘的手悬在半空中,很久才放下,然后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施菀回道:“男女授受不亲,陆大夫有话就说,没话就请回。”
陆璘静静看她,“但昨天晚上我们不是才……授受了一整晚么?我以为我们不再是不相干的人。”
“昨天是我们喝多了吧……”她说着抬起头来:“昨天那个甜酒不是普通的酒是不是?它其实是容易醉人的,而我酒量向来不好,不知道陆大人拿出那酒来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我也并不想追究。”
陆璘有些愕然,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我刻意灌醉你,然后趁虚而入?其实你并不想和我发生昨晚的事?”
施菀撇开脸:“我自然不想,昨晚你来找我,而我的确一个人有些孤单,也加上……我们曾是夫妻,顾忌少了一些,所以我才和你去,但后面的事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你是将要离任的知县,我是个大夫,我绝不会想和你再扯上什么关系。”
“可那酒就是甜酒,我没有要灌醉你,你也没有喝醉,你就是真的愿意,你是真的还喜欢我……”他说着,再次上前来抱她,施菀连忙退开,急道:“陆大人,不管我有没有喝醉,是不是真的愿意,但我现在肯定是清醒的,我能明确回答,我不喜欢你,也很后悔昨晚的事,也绝不再和你同处一室犯下这种错,这样够了吗?”
陆璘眼中露出浓浓的失落来,不敢置信看着她,沉声道:“所以……你要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菀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姑娘家,也没有婚约在身,有没有昨晚又怎么样,并不影响什么。”说完她看一眼他,“陆大人是男子,更不影响什么。”
“当然影响,如果是之前,我会相信你不再爱我,我会担心你爱上别人,我会怕我的纠缠对你是一种打扰和伤害,但现在,我不会再这样觉得。”
他笃定地看着她,继续道:“至少如果昨天晚上是丰子奕或上官显,不管你醉不醉酒,都不会和他们怎么样,但和我就会,也只有我会。我就是认定你爱我,认定我们能在一起,只是你还怪我,你不觉得和我在一起会得到幸福,没有关系,我愿意去等,等你下次觉得孤独寂寞,我再来找你。”
“你……”
施菀情急之下辩解道:“谁说我和他们就不会,说不定……是谁都行。”
她没去看他,他一把拉住她胳膊,捧起她脸,让她看着他:“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为了赶我走,这样说自己?”
施菀动手挣扎,他却不放,盯着她问:“而且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呢?那又怎么办?”
她一怔,还没回话,他便接着道:“和我回京城去好不好?我们一到京城便成婚,这一次,我们真的重新开始。”
施菀看着他,摇摇头:“陆大人,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会去的。我不会怀孕,我知道,再说就算怀了,我是大夫,我能给自己开堕胎药。”
“你胡说!”陆璘神色不由严肃起来,紧紧拽着她:“你不许这样,不许这样对我们的孩子,纵使你怨我,他又有什么错?那也是你的孩子!”
施菀挣扎道:“你放开我……”
他却不依,看着她几乎是乞求道:“答应我,别这样好不好?别这样对他,别这样无情……”
施菀恼声道:“你抓得我痛,而且我还没有怀孕!”
陆璘回过神来,连忙松开她。
施菀沉下脸道:“总之,陆大人走吧,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昨晚的事就当没有过。”
陆璘定定看着她不说话,她扭开头去,转身要往屋里走。
陆璘在她身后开口:“怎么可能当没有过,也许你能,但我不可能。昨晚那么多次,是我失控,对不起,如果有下次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以及……昨晚我很开心,永生难忘,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样。”
施菀听不起去了,快步进了屋里,“砰”一声关上房门。
第93章
陆璘回了家中,长喜看他神色,既不像早上那样春风得意,也不像往日那样怅然若失。
他和石全昨晚守岁一夜,当然知道正房里发生了什么。
施大夫来了,然后就没走,和公子两人在房里过了一夜。然后一早趁公子去忙,却又偷偷走了,公子又去找,最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长喜非常不明白,事情结果如何,他俩是好上了,还是没好上。
但陆璘不说,他也不敢乱打听。
公子心情还算平静,吃过早饭,见他和石全两人都是困顿不堪,就让他们去睡了。
长喜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连忙要去准备吃食,陆璘叫住他,指着书桌上的走马灯道:“你把这灯拿去送给施大夫吧,就说我不怎么好这个,放着无用,扔了又可惜了。”
长喜意外:“公子怎么不自己去呢?”
说完连忙解释:“我不是想偷懒,我是说……公子可以趁这机会去和施大夫说几句话。”
陆璘看他一眼,叹声道:“如果是我去,她就不会要了。她待人和气,你去的话她不好意思拒绝你。”
长喜这下明白了,却又觉得不明白,忍不住问:“所以施大夫还是不理公子吗?那昨天晚上……”
陆璘看向他,神色严肃:“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向人说起。”
长喜有些发怔,点了点头。等拿起走马灯往雨衫巷去,他才想起公子为什么不让说,公子马上要走了,如果传出去,这事对他来说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但对施大夫呢?
他到现在都称她为施大夫,就是想让她少一些流言蜚语,单纯做一个大夫吧。
按照这思路,长喜敲开施菀家门,若无其事,客客气气道:“施大夫,我们家公子说他不好这种玩意儿,放着也是无用,扔了又可惜,我就想来送给施大夫算了,还望施大夫不要嫌弃。”
“但我……也用不着……”施菀有些无措地回答。
长喜连忙道:“用不着就用不着,要不然施大夫给左邻右舍的娃娃们玩也行,我走了,丫鬟们不在,我还得去做饭呢!”说着就头也不回去了,态度前前后后看起来就像是个熟悉的邻居一样。
施菀将那走马灯看了半天,无奈还是拿回了院中。
三天后,施菀便去杏林馆开业坐诊了,彭掌柜和一个伙计也过来,因为还是年节,来药铺的人不多也不少,倒还忙得过来。
下午人就少起来,施菀正翻看面前的医书,又有一人来了。
她抬眼,却看到了陆璘。
脸不由就沉了下来,要开口,陆璘却道:“施大夫这么快就开业了?”
施菀瞬间就意识到他和长喜用的是同一套,但当着彭掌柜和伙计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嗯”了一声,问:“陆大人是来看病么?”
“是。”陆璘坐在了她桌前的凳子上。
施菀语气中透着几分冷漠:“哪里不舒服?”
“睡不着,难安眠。”
见他说得正经,施菀伸手去替他把脉,一边问:“是有忧心之事,还是其他原因?”
陆璘回答:“倒不是忧心,但确实有所思,最近总想着一个人,或许是……别人说的相思之病?”说完他又道:“施大夫的手好像没以前那么冷了。”
施菀松开他手腕,说道:“没有什么大碍,夜里难安眠有很多种可能,兴许是大人要升迁了,太过兴奋,思虑过多,也兴许是年纪大了,年纪愈大,是会比年轻时睡得少的。”
陆璘干咳了两声:“我这年纪……也不算大吧,总还不至于到睡得少的地步。”
施菀抬起头来:“大人要开药么?开药调理能睡得好一些,不开也行,只要大人心放宽,少思虑就好。”
“开,但我四日后就要走了,只开三四日的药便好。”陆璘看着她说。
施菀回答:“那就给大人开两剂吧,能喝几天是几天。”
“好,但凭大夫作主。”
施菀低头去写药方,陆璘看着她轻声道:“我那院子不会退租,我也把五儿留下来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另有杨大人那里,我已向他打好招呼,让他平日尽量照应你。我回京后会给你写信,让五儿交到你手中,你若回信,便也交给他。刚回京我不知是什么情况,兴许数月之内抽不出空回来,但一年内我定会回来一次,来见你。”
施菀回道:“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与大人非亲非故,回来见我做什么?”
“回来告诉你,我还等着你,万一你突然想嫁人了,或是又孤独了,随时可以找我。”
施菀捏笔的手紧了紧,看他一眼,见他定定看着自己,又低下头来,回道:“大人回京后早日结下良缘才是正道。”
“是吗?这么说我要想等你就是走歪门邪道?”陆璘说。
施菀写药方的笔停下来,瞪眼看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将药方写完,假装没听到之前的话:“大人拿去柜台抓药吧。”
陆璘也没再说话,施施然将那药方拿起来,交到柜台去抓药。
柜台伙计称着药,他又回到诊台前面,看着施菀道:“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施菀立刻抬眼看看周围,此时药铺内没什么病人,格外安静,轻轻的两句话就容易被人听到。
陆璘看出她眼里的慌张来,笑道:“施大夫,借一步说话?”
施菀无奈从桌前起身,沉默着去了内间,关上门。
这儿平常用来给女病人看些需要脱衣解带的病,十分密闭,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其余什么都没有。
“毫无意义的话陆大人便不要再说了,陆大人好走,一路顺风。”施菀立刻道。
陆璘面色平静,看着她道:“若你需要考虑,需要准备,我便留下来等你,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行医,去了京城我也可以帮你再开……”
“陆大人,我不需要考虑,更不会考虑离开安陆。”施菀打断了他。
他顿了顿,只好将话头放下,然后道:“那我过几日就先走了,随时你改变了想法,便给我写信交给五儿,我收到后就会来接你。若你没有,我便等到了京城在新任上安顿好,过几个月遇到间隙便来看你。”
施菀要开口,他连忙道:“我知道你可能会说不必来看你,你就当我来看别人也好,反正你总不能规定我不能来安陆是不是?”
施菀无话可说。
他继续道:“最后还有一样,若你有孕,不要瞒着我去服堕胎药这种东西,我打听过,这药伤身,而且就算你不要嫁我,你总对孩子无仇是不是?生下他,也能在除夕之夜陪陪你,至于名声上怎么说,你一个人怎么养,这些都不用你管,我来安排。”
施菀面无表情:“陆大人想多了。”
“想多没什么,只怕你真有了,而我却不知道。”
施菀扭过脸去不看他。
陆璘看她一会儿,留恋道:“我真的走了,本想在这里过完元宵,但二月就要到京,再不能耽搁。还有这个——”
他从身上拿出一副手帕,一只小木匣来,将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只白玉簪。
“这是很久之前买来想送给你的,都不值钱,只是当时觉得……不值钱一些,或许你会要吧,后来明白,那才是我想多了。现在要走了才敢将这些拿出来,你扔了也好,转送人也好,反正以后我再送好一些的给你。”
“我不……”拒绝的话才出口,陆璘便将东西放在一旁凳子上,转身离去了。
施菀将放了白玉簪的木匣合上,与手帕一起拿到了面前诊台,扔进了抽屉里。
陆璘回到家中时,李由就在院中等他。
进到屋中,陆璘将药交给五儿去煎,李由问:“大人哪里不舒服吗?”
陆璘摇摇头:“没有。”
李由便笑道:“那就是去看施大夫了。”
陆璘没回话,神态却明显是默认。
长喜在一旁道:“我还真担心公子说不回京,要留在这里。”
陆璘不在意地回道:“原本是想的,但现在不会了。”
“啊?”长喜有些意外,不应该呀,照理不是现在才想留下吗?毕竟有除夕夜……
陆璘说道:“我留在安陆做什么,拒绝京城的升迁,留在这里做知县吗?这样家中必然要催促我,必然也要问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若知道我要在这里等施大夫,他们心里又怎么想?
“我既要娶她,便不能让我家中人觉得她是个妨碍我仕途的祸端;我既要娶她,便要从长计议,我能在安陆留半年、一年,但能留三年五年吗?那三年五年之后她仍不愿嫁给我呢?我会不会后悔因她而耽误了仕途?
“所以我自去寻我的路,三年五年如何,十年八年又如何?我有的是时间。”
长喜听了出来,公子这是打算用一辈子和施大夫耗。
李由也听了出来,陆大人对施大夫的态度变了,以前虽也惦念,但却是失落的,茫然的,和悲观的,大概就像仰望月亮,因为月亮太远,又知道月亮永远不可能落下来,所以毫无希望。
但现在,他就像已经在造登天的梯,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爬到天上去。
这时陆璘看向李由道:“李师爷,你是愿留在安陆,还是同我去京城?若留在安陆,我可在安陆或是德安府给你介绍个吏员的空缺,若是同我去京城,便是前途渺茫,只能去了再说。”
李由立刻道:“跟着大人怎会是前途渺茫?再说若真前途渺茫,只要能跟在大人身旁,学生也心甘情愿!”
陆璘早知他会如此选择,面色一片舒朗道:“若已决定好,四日后就同我一起离开。”
……
陆璘离开那一日,倒真有陈家村村民送来一把用百家布所缝制的万民伞。
虽说他们还没致富,但有了田地便有了一切,今年又是瑞雪,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他们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施菀没出去,药铺里又开始忙起来,她顾不上别的,也不过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元宵节时,雪都消融了,天早已放晴,明朗的圆月挂在半空。
让施菀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丰子奕竟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从江陵府到安陆,天黑时才到,到药铺找她,然后要去买烟花。
施菀大吃一惊,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突然问:“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煮碗面来给你吃?”
丰子奕犹豫一下,最后道:“好,那就先吃一面碗吧,反正元宵节,杂货铺得到半夜才关门,不着急!”
施菀于是明白,他没吃东西,兴许路上也没带干粮,他是瞒着他爹娘偷跑回来的,因为七夕夜的元宵之约。
她去厨房煮了面,加了荷包蛋,又放了香油,端过来给他:“可惜太晚了,没有肉丝,也没有小葱。”
丰子奕是真饿了,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大碗面条。然后便拉她去买烟花,她也没推辞,笑着就同他一起去了。
他又带她去之前那旧仓库,在院子里放了烟花,等到天空焰火满天,就爬上屋顶去看。
丰子奕开心道:“听说陆璘那讨厌鬼走了?可把我高兴坏了,可惜我不在,要不然高低得挂上鞭炮欢送一下。”
施菀笑了笑,突然问他:“你在江陵,你爹有托人给你说亲吗?”
丰子奕连忙道:“当然……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同意的。”说到后面,他脸上露出几分心虚来。
施菀自然知道,丰老板一定会给他说亲的,他现在的年纪,也确实该着急了。
见她不说话,丰子怕她不高兴,立刻又保证:“我说的是真的,不错,我爹是托人给我说亲,还非逼我和人见面,但你放心,我装肚子疼,没去。就算去了,我也能装色胚,把人吓跑。”
“可是……你不见见,怎么知道自己会不喜欢她呢?”施菀问。
丰子奕正要说话,施菀看着他道:“除夕那一夜,我和陆璘在一起。”
他怔怔看向她,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道:“或许我就是注定会被他吸引,不管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四岁,我能保证自己不和他来往,却不能抵抗自己在松懈之下的沉沦。
“子奕,这对你不公平。你在元宵夜从江陵过来找我,而我却在除夕夜躺进了陆璘怀中。我是你,我也心有不甘。”
“那他怎么自己走了,他那么混蛋,没带你走吗?”丰子奕问。
施菀苦笑一声:“我不可能和他走的,我就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怎么会和他走呢?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嫁他,或是嫁给别人,不嫁他是因为嫁过,知道不会有结果,不嫁别人是因为……我确信我不能做一个好妻子,也并不想辜负别人。”
丰子奕的双肩垂了下来,整张脸都变得落寞。
“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你不会喜欢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非要傻傻在你后面追?”
施菀不由拉住他的胳膊,诚恳道:“要不是你,我在安陆怎会如此安稳?要不是你,我去哪里找一个能完全信得过的人?要不是你,我怎会在心如死灰的时候,还能看到如此绚丽的焰火?
“只是你越好,我越不能仗着你的好去利用你,我也想你得到最好的……比如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妻子。”
丰子奕看着远处的焰火,慢慢湿了眼眶。
最初去江陵府他还蒙在鼓里,但当爹不让他回来,当爹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以及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隐约就知道也许在开杏林馆的时候,爹就和施菀有什么约定。
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连和陆璘在一起这种事都说出来,只是被他逼的,所以不得不说出这种隐私,来让他离开。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她。
“对不起,我就是想抱抱你,今晚之后,我就回江陵府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施菀在他怀中笑了笑,待他松开她,才说道:“你也不能完全和我划清界线,杏林馆还有你们丰家的股,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好好合作,和和气气的。”
丰子奕微微撇着嘴道:“这你放心,我们家做生意向来就和气生财,不会偷奸使诈的,我顶多……还是会对你照顾一点点。”
施菀弯眼一笑:“多谢丰老板。
第94章
夜半,丰子奕送施菀到药铺。
待丰子奕离开,施菀才要关门,外面却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施大夫,等一等——”
她开门,便见五儿站在门外,一边又让她等一等,一边打开手上火折子的盖子,使劲吹了两下,将火折子吹燃,去点手上一只灯笼。
当那灯笼被点燃,施菀才看出那是只圆形雕花琉璃灯,上面挂着绳子,绳子上系着清漆竹杆,似乎是用来行路照亮的。
五儿将灯笼拿好,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卷起的信来,明显是之前放在信筒里行过远路。
“施大夫,这是我家公子让我交给你的,天黑就来了,谁知却没见着你。信是昨日才到的,琉璃灯是公子走之前找灯笼铺订的,这个比纸灯笼好,刮风下雨的也能用。”
施菀回道:“这就不必了,你和你家公子说,无功不受禄。”说着就要关门。
五儿连忙将门挡住:“施大夫你可别,公子每月给我一两银子,那么大的院子就给我一人住,除了守院子,也就让我办这些事,我要没办好,这差使说不定就丢了。我这上有八十岁的奶奶,下还没娶着媳妇,这一两银子可是我的命!你就收下,回头扔了也行,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
施菀被他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怎么她不收东西,还是不给他活路了?
这算什么道理,关她什么事?
趁她发愣时,五儿已经将灯笼提杆并那封信塞到她手里,人转身就走了。
施菀反应过来,这又是和那长喜一样的套路。
明白虽明白,但她确实舍不得将灯笼扔了,最后只好将东西都收了进来,回房,将信扔进了抽屉,琉璃灯灭了收进了柜子。
到冬去春来,三月草长莺飞时,她到雨衫巷的房子去收拾打扫,五儿又来了,一来就接过她扫帚帮她扫地。
施菀问:“你这是做什么?”
五儿一边扫着地,一边回答:“没什么,就是邻居一场,来看看施大夫,这一次在这边住几天?”
施菀回道:“不在这里住,只是我三叔和堂哥来县城帮工,没处住,我收拾一下让他们住两天。”
“原来是这样……”五儿又问:“施大夫最近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自己是大夫。”施菀回答。
五儿一边扫着地一边笑道:“大夫也会生病嘛。”说着往厨房那边去,狗一样拿鼻子嗅个不停。
施菀看出他异样,正了神色问:“你到底要探查什么?”
五儿见她脸上露出不悦的模样,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家公子说,施大夫要是喝药的话,药铺人多眼杂的,你肯定不会在药铺,而会回这里来,所以我要盯着这儿,要是施大夫突然回来了,又在家煎药,那就要注意。”
施菀半晌无言,万万没想到,他竟还分析得如此仔细。她深吸一口气,回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也没有要煎药,你走吧。”
“我帮施大夫打扫打扫,施大夫天天坐诊,这会儿便休息休息。”五儿吭哧吭哧大力扫地。
施菀没办法,只好拿了桶要去提水。
五儿马上又扔了扫帚,过来接过她水桶:“施大夫是要去河里提水?我去我去,我有力气。”说着便将她桶拿了出去。
最后院子打扫好了,水缸里水提满了,又将柴也劈了好几捆,五儿才离开。
没等两天,他却又去了药铺,又是给她送信。
施菀现在也不拒绝了,沉默地接过信,然后统统放进抽屉里。
等到盛夏,她已收到十多封信,以及一盏琉璃灯,一对珍珠耳环,一卷轻薄如蝉翼的天丝绸料,还有两盒端午果子。
信她一封也没拆过,东西也没用过,按原样一起都扔在了家中箱子里,只有那两盒端午果子,放着会坏了,扔了着实浪费,她给了一盒隔壁霍大娘家,给了一盒三婶家,他们都新奇不已,欢喜得很。
这一年雨水多,才入夏就下了好几场暴雨,她雨衫巷的家里自打买后就没修整过,今年便开始漏雨,将家里漏湿了好几次。
有时她回来几天,前些日子提的水却已经脏了,又要重新洗水缸去提水,正好县城有人请了外村工匠来打井,她便一道请了两拨工匠,一拨修瓦,一拨打井。
请工匠要安置酒菜吃食,她一早去买好了菜,回来正好修瓦的工匠就到了,她领着人在院子里看看屋顶,工匠问她,是要修全屋的瓦,还是只修两个漏水处的瓦。
这时一道声音问:“修全屋是什么价,只修漏水处又是什么价?”
施菀一回头,赫然看见鬼一般突然出现的陆璘。
他穿一身灰色麻布衣,拿了顶斗笠,看着是一幅普通人打扮,但面色白皙,身量也挺直如松柏,一口带着官话口音的安陆话,又丝毫不像安陆本地人。
瓦匠也惊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施菀,问:“这是……”
施菀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璘道:“我是她远方表哥,她一个女人家不懂这些,你有什么便同我说。”
施菀被他这话惊了一下:恐怕他这种高门公子比她还不懂这些吧!
瓦匠和陆璘说了修瓦的钱,陆璘选择了修全屋,然后问:“你们这修瓦是分两次结钱?完工后付一次,下雨后确认不漏雨了,再结清么?”
瓦匠急道:“不不不,这是要完工后一次结清的,从来没有分两次结的说法。”
陆璘又问:“那万一下次下雨还是漏,又怎么办?”
瓦匠很快道:“我是高家湾人,我们那一片都知道我,你们县城里也有很多人知道,要还是漏,去找我便是。”
“要是找你,就不用供酒席不用再付修补费吧?”
瓦匠拍着胸脯保证道:“不用,我保证一年内绝不会再漏。”
“只能保一年?”
“三年!三年都不会漏!”瓦匠说。
陆璘点点头:“既有你保证,我们便放心了。”
待瓦匠爬梯子上屋顶去,施菀才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陆璘这才定定看向她,目光中露着多日不见的思念与贪婪,看了半天,才回道:“五儿说你要找人修屋、打井,我怕他们见你一个弱女子,欺负你,正好攒了几天假,便过来了。”
既然请工,她自然会安排好,请的都是别人介绍的口碑好的工匠。
再说就算他们真骗她,不过是乡下的活,能骗几个钱?
她将脸偏过去,半天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陆大人操心。”
“但我来也来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待着,要不然你一个女人面对那么多男人我不放心,大不了我不吃你家的饭菜。”
“东家,我们到了。”未待施菀回话,外面传来男子的声音。
回过头去,只见外面站着三个精壮汉子,拿着铁锹泥斗绳索等等工具,显然正是来打井的。
他们之前就来看过地方,所以一早就自己找到了这里。
陆璘这时上前道:“几位师傅辛苦,可要先进屋喝口水?”
外面一个汉子看看施菀,又看看他,很快笑道:“东家老板看着白净,难不成是个读书人?”
陆璘回道:“正是,读书,也不怎么在家,表妹这里缺人,我便来帮忙看看。”
“这院子好,我看过了,保证十米以内就能有水,而且水不会差的。”
“那就有劳几位师傅了,有了井,表妹就不用大老远去水渠提水。”
“来来,开始干吧,趁现在天凉,待会该热起来了。”工匠招呼另两个人。
……
几名工匠已经开始卸工具去按原先选址那里忙活了,施菀顿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去赶陆璘走,转而去厨房烧水了理菜。
就是他那什么表哥表妹,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回头让隔壁邻居听到了,知道他们在骗外村人是表哥表妹,指不定怎么笑话。
到中午吃饭,陆璘就不再提不吃她家饭菜的话了,顺其自然坐上桌,给几位工匠倒酒,招呼几位工匠用菜。
施菀从厨房端菜出来,却听见桌上竟在说自己。
那打井的工匠问:“小哥你与你表妹,除了是表兄妹,还有其他关系吗?”
陆璘问:“师傅为何这样问?”
打井工匠说:“是这样,我们村里有个和我同族的弟弟,才死了媳妇,人是很好的人,就是可怜,我见你表妹生得好,人也好,听说没男人,要是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家弟弟相个媳妇?”
陆璘回道:“多谢师傅的好意,只是我们两家长辈还真有那个意思,我……其实也有那意思,只是我表妹确实条件好了些,长得好看,性子又好,难免就挑了些,所以我是同意,但她还不同意。”
打井的工匠一听就愣了,就面前这表哥的样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还是读书人,那东家女老板还不同意?那就更不用说他族中那弟弟了……
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哈哈大笑,然后岔开话题:“小哥是读书人,有出息,将来中了状元当上官,你表妹保准就同意了!”
“那就借师傅吉言。”陆璘说。
施菀这才将菜端出来,一声不哼又回厨房去了,假装没听见这些。
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两拨工匠都走了。
瓦匠的活正好干完了,打井的还有两天,他们要连夜赶回去,第二日再大清早过来。
陆璘替施菀送走工匠,和她道:“要不然你明天就去药铺坐诊,我让五儿来给他们做饭,好不好?”
天太热,做两顿饭便是两大桌菜,几乎整天都在厨房,实在太累人。
施菀却平静道:“这是我的事,陆大人不必替我安排。”
陆璘知道是徒劳,便又问:“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没看?”
施菀看向他,他连忙道:“我不是有意去你房里的,当时那瓦匠不慎将一块碎瓦掉了下来,我就进房看了看,你那房里的箱子没关,我见我给你的东西都在里面,信连封都没拆。”
“是,正好想起来,陆大人眼下得空,就顺便将东西拿回去吧。”施菀说着,果真进屋去给他收拾那些东西了。
他站在房门边上看着她,缓声道:“你就不好奇吗?我和你说了什么,哪怕不回信。”
施菀只是收东西,不理他。
他又道:“你别收了,我不会拿回去的。”
施菀收了一半的手顿下来,索性将东西又扔回箱子,盖上箱盖。
“陆大人该走了,天已经要……”话说到一半,她回过头,却见到他手上拿着本什么书,一时忘了后面的话。
“《张氏针灸节要》,前任太医局院使张千峰的书。”
施菀忍不住上前来,目不转睛看着那书。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手来,从他手中拿了书,翻开书封。
书页是用的最好的白鹿纸裁的,莹白如玉,光净坚韧,摸起来便觉舒服,上面的字用小楷写就,字迹飘逸灵动,竟像是……
这时陆璘道:“秦太医家中借的书,我自己抄的,字好看吗?”
施菀看他一眼,抿抿唇,心中千回百转绕了几道弯,不知该说什么。
陆璘似乎看穿她心思,又道:“你应该不会想自己抄一遍再把这本给我吧?也不会想拿钱找我买吧?更不会想放弃这书吧?”
施菀拿着书不吭声。这的确都是她想过,又觉得多此一举的念头。
陆璘这下认真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你就当是为千万病人才领这情就好了。”
施菀将书捏了半天,最后道:“多谢。”
这便是收下了。陆璘这会儿笑起来:“不用谢,抄书的交情我们还是有的,是不是?”
她又不知怎么回,他便后退两步道:“我先走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说罢,转身干脆地走了。
施菀看他离去,倒真把他说的“为千万病人才领这情”的话听了进去,进屋去就着烛光迫切地看起书来。
第95章
第二日一早,陆璘果然就来了,也真的带来了五儿,让五儿帮她做饭。
她家中打了三天井,他就来了三天,最后一天下午,井打好了,工匠走了,他看着她问:“今天会去街上转转吗?”
施菀回答:“不去。”
他说:“我其实是来和你过七夕夜的,想着一直都没一起过过。”
施菀这才想起今天确实是七夕。她没在药铺,没有枇杷的提醒,也就忘了这种事。
她看向他正色道:“陆大人,我没有要过七夕,要过也不会和你一起。”
“好……无妨,我只是来问问你。”他对这答案似乎早有预料,竟不再纠缠。
施菀道:“你一直在这里,会让我被人说闲话,陆大人还是回去吧。”
“会回的,明天就走了。而且我会让五儿和人说,是我想娶你,你不同意,他们不会说闲话的,他们只会觉得你有个当官的做后台,便不会欺负你了。”陆璘说。
施菀不再理他,转身往房间而去,陆璘在她身后有些委屈道:“明日我真的就走了,天不亮就走,晚上只是一起去转转,不行吗?”
施菀没回话,没听见一般进屋去了。
陆璘从院里的椅子上起身,拿锹和扫帚帮她收拾院子,因为打井,院里落了许多土。
没一会儿施菀出来,看他还在院里,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突然道:“为什么你笃定我一定会和你去京城呢?因为那天晚上吗?”
陆璘起身望着她,她继续道:“就算那酒没有让我醉,就算我那天有所触动,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感情或贞洁对我来说都不再那么重要,现在的我才是清醒的我,我可以明明白白和你说,我不会去京城,也不会嫁你,永远不会,你做这一切都是徒劳。”
陆璘静静看着她,随后平静道:“但我过来,并不是让你嫁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然后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七夕。见了你我很高兴,问你也得到了答案,我此行,心愿已了,没有什么徒不徒劳的。
“如你所说,我也选择了自己的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如果那个人不是你的话。纵使我也会孤独,但并不是没办法承受,再说午夜难眠时,想到你也和我一样孤独,我很快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就算我回了京城,照着我们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施菀不再说话了,走到院中道:“我去药铺了,你走吧,我要锁门了。”
陆璘看看地上的泥,“那……好,这两日是晴天,这泥晒干了更好清理。”说着放下了扫帚。
施菀往院外走,他跟在她身后到了院外,一边看她锁门,一边道:“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也许今年都不会有时间了,我如今在工部,年底会很忙。
“你有什么想要的书,可以和我说,我在京城帮你找,然后托人带过来。
“你去药铺我就不同你去了,被人看见确实不好。”
施菀锁了门,冷声道:“陆大人慢走。”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陆璘看她身影许久,直到她远去,才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杏树,自语道:“下次若是清明能来就好了。”
那时候正是杏花盛开的时候,站在杏花树下的她,是他心底最美的回忆。
第二天陆璘果真走了,让五儿送了对涂了彩色的泥娃娃去药铺,施菀同样没看一眼,将它们放进了抽屉。
五儿说,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公子到了京城一定马上就写信回来,那时他再来送信。
但十天过去,半个月过去,二十天过去,五儿并没有送信来。
直到一个月后,陆璘再次出现在安陆,直接到了药铺。
他变了,人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身上没特地换衣服,是丝制锦袍,却早已脏乱,尽是尘土,下巴上长出了胡茬却没去修理,这对他来说,极其罕见,好像是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来一样。
他从马上下来,另有两名随从的马等在门外,到了药铺,他看着施菀道:“施大夫,和我去京城,救救我母亲,好吗?”
施菀愣了愣,想起自己曾经的婆婆、陆夫人来。
陆夫人是个很和气的人,纵使内心看不上她这个儿媳,也不会摆在脸上,对她仍然如其他媳妇一样,平时也是优雅从容,雍容华贵,所以很长的时间里,她都谨慎地崇敬地服侍着婆婆,渴望得到她的喜欢。
有一度,她几乎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大嫂怀孕,婆婆便将家中事务交给了弟妹;她怀孕,婆婆能干脆果敢地作主打掉,以及……放她在清雪庵,匆匆赶回家中等待大嫂临盆。
那种轻视与不屑,甚至不是刻意去做的,而是自然就流露出来,而且陆夫人本人还不会发觉。她还会觉得,哪怕这个儿媳样样不如自己的意,她也不曾苛待。
“京城名医聚集,陆大人来错地方了。”她说。
陆璘靠近一步,将手撑在了她诊台前,急道:“我知道,但她不让,京城仅有的几个兼做医婆的稳婆家中也找过,可她们医术实在一般,并不见效,只有你能看,我求求你。”
他这样说,施菀便明白大致是什么病。
女子看中名节,稍有事关隐私的便不让大夫看,更何况是陆夫人那样的贵夫人。
陆璘继续道:“府上的老人说是痈疽,我来时,她已不能下地,全靠大夫把脉之后开的汤药支撑,我甚至不知她能不能熬到现在,菀菀,我知道你不愿去京城,但我实在没办法将她带来这里,求你随我去救救她。”
痈疽便是毒疮,有严重的,会在背上生起驼背一样大的肿块,然后腐烂,化脓,需及时除脓,以药内服外敷,方能好转;若不成,则会深入筋骨髓及五脏,最后血枯而死。
这病并不是绝症,特别是在京城那样的地方,一定有好大夫可以治好。可陆夫人既然不能下地,毒疮也许就生在臀股上,这是容易生痈疽的地方,她那样的身份,绝不会让大夫来给自己医治,甚至京城的名医碍于名声,也不敢去给她医治,如此便只有等死。
施菀捏了捏自己手中的笔,回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性命垂危的女子需要人救治,我不可能满天下跑,我只是个普通大夫,着实管不了京城的事。”
陆璘半晌无话,久久看着她。
最后他低落道:“你是不是讨厌她?还是……因为我,因为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不愿去救她?”
施菀有些煎熬,内心里,她做不到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她的确因陆夫人而失落,而悔痛,觉得自己太傻太无知,但她不愿任何一个人死,也从没有试过,眼看病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不去试图救治。
她语气顿涩地回答:“我只是去不了京城,我是安陆的大夫,药铺里还有许多事。”
“那如果要让你去京城出诊,需要多少钱?一百两?两百两,或者一千两?你是开药铺的,总要挣钱是不是?如今你就当不认识我,我只求你救我母亲性命,价任你开,好不好?”他近乎哀求地问。
施菀沉默着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颓然道:“京城太医局每两年会在秋季开设岐黄班,选拔各地名医进去学习,半年后考核,优秀者可进太医局成为御医,当然,就算不做御医,也能在那里学习半年,教学的都是太医局的人。今年也有,我知道你会愿意的,对不对?你去了京城,我送你进去。”
施菀不由抬起头来,怔怔看向他。
可以说,太医局聚集着天下间医术最好的大夫,入选岐黄班的学子,也是各地名医,在那里学习半年、瞻仰名医风采大概是所有大夫梦寐以求的事。
“菀菀,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是别人,你一定已经答应了,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但我总想着,你应该不至于恨我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他在她面前道。
施菀无奈开口:“我……想想。”说完她站起身来叫枇杷:“张员外家的老夫人下午是要针灸对吧?带好东西,我们走吧。”
枇杷应了一声,连忙带上东西陪她一起出去了。
药铺里安静下来,彭掌柜几人假装没看到这些,还低着头忙着自己的,陆璘一动不动站在诊台边,熬着时间,如同熬着母亲的性命。
是他当初伤她太深吧,所以她对他才这般抵触。
从前母亲对她也没有表面那么好吧,要不然以她的性情,应该一开始就同意了。
她对京城的排斥,对他的排斥,超出了他的意料。
……
去张员外家路上,枇杷问施菀:“师父,你怎么想?”
施菀摇摇头:“我不知道……”
枇杷疑惑道:“为什么不去呢?虽然是前夫……大不了多要些价嘛,既然他连一千两都开出来了,我们要个五百两好像也不过分?而且还能进那个什么班,那可是太医局开的班啊,太医局!我要是能看一看太医局的人长什么样,这辈子都值了!”
施菀缓缓侧过头来看向她,枇杷不解道:“师父怎么了?”
施菀叹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得对。”
在枇杷那里,这是一件都不用考虑的事。
就如陆璘所说,如果是别人,她已经答应了。
不管是去医治千里之外的一个夫人,还是为了酬金,抑或是为进岐黄班学习,都值得走这一趟。
她迟迟犹豫,不过是因为那是陆璘,是曾经的婆婆,她下意识就想去躲避。
但行医、精进医术这条路,理该不因他们而受影响的,她若真的心志坚定,就不该逃避到,连想去的歧黄班都不敢去。
“师父说我说的对,是不是想去了?如果去的话,能带上我吗?”枇杷突然问。
施菀意外道:“你想去?”
枇杷回答:“师父知道,我爹现在受了后娘的蛊惑,老让我嫁人,烦死我了,我去了京城就好了,没人烦我了,还能开开眼界。”
说完,她小声道:“而且我想……陆大人那么有钱,应该不会介意多出一个人的车马费的……”
施菀笑了笑,随后深吸一口气,回道:“好,那我同他去说。”
等她们从张员外家回来时,药铺已经要歇诊了,陆璘还等在药铺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见她来,他立刻起身,一动不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施菀说道:“路上车马食宿费陆大人付,诊金等到了另付,其余酬金不必给,但陆大夫需要依诺言送我进岐黄班,另外,枇杷要同我一起去。”
陆璘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来,很快道:“好,那我去准备车马,你们乘马车与我同去,明日天不亮就出发。有些仓促,但实在是我母亲已病重,我心里着急,还望见谅。”
施菀点头道:“明日在这药铺前见。”
“好,谢谢你能答应。”陆璘说完,出了药铺。
剩下的时间,施菀要安排药铺的事,要收拾东西,忙到半夜才睡下,等到隔天五更天,她和枇杷起床,收拾好东西到前堂,外面已传来车马声,陆璘果然带了马车过来了。
赶车的还是刘老二,枇杷和施菀坐马车,陆璘、石全以及另一名随从一刻不等,马上往安陆县城外而去。
同样的路,时隔八年……将近九年,她再走了一次。
十六岁时,就她和三婶两个人,她卖了家乡的一切,三婶放下了农活,两人忐忑地去往未知的地方。
而现在,她是自己选择的,为了心中的路而去那个不想再去的地方。
心中没有忐忑,比起十六岁,更添了几分从容。
不知陆夫人的病怎样了,她是不是能药到病除。
不知以她这女子的身份,能不能顺利进歧黄班。
听说写《张氏针灸节要》的张院使的后人也在太医局,不知能不能遇到,是否能替她解解书上的几处疑惑。
至于其他有关京城的一切,不去想,不去念,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第96章
这一路,日夜兼程,赶路赶得很急。
平时能走一个月的路程,只走了十几天便到通州,再走最后两驿,就能到京城。
快到安城驿时,正是八月底,却是乌云密布,天昏地暗,显然马上就要下大雨,天也将黑,一行人将马儿赶得飞快,所幸在雨刚往下落时赶到驿馆。
陆璘从马背上下来,撑了伞,去马车下接施菀。
施菀从马车厢内出来,陆璘伸手去扶她,她也没将手伸出去,只自己扶着车板下来了。
随后枇杷下来,陆璘将伞递给枇杷,朝她们道:“你们先进去,我去牵马。”
说罢,待枇杷接过伞,他便牵了马去找驿卒了。
豆大的雨点正往下落,随便站一站就能淋湿,枇杷赶忙道:“师父,我们先进去吧。”
施菀便与她一起进驿馆去。
这一路她们都与陆璘一起住的驿馆,有的大一些,有的偏僻之地就小一些,而这里临近京都,果然驿馆也气派一些,从院里进来便是大大的厅堂,堂内有桌椅板凳,堂下挂了牌匾对联,最前面的墙壁还是青砖所砌,抹了白灰,结实防火,分外气派。
施菀见一面墙上画着画,还没细看,从外面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带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一个差不多三十多年轻一些的妇人,几人都穿着旧布衣,拿着包袱行囊,似乎是一对夫妻和老母亲。
施菀看那中年妇人大着肚子,似乎已是要临产的样子,但额上满脸的汗,显然刚才赶路走得太急,脸色也不好,不由有些担心。
好在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驿馆,要不然以她这样的月份在外面淋雨赶路,实在太危险了。
他们进来,去找柜台那边的驿丞,驿丞道:“驿符呢?”
“在这里。”中年男人将一张裹好的布帛拿出来。
那驿丞过去驿符,诘问道:“这怎么全是水,还有泥,印都看不清了。”
“在路上摔了一跤,把包袱掉泥坑里了,洗了洗,能看清的。”那中年男人连忙说。
驿符便是官员投宿驿馆所需的凭证,若是没有驿符,驿馆便不能接待,施菀看着那驿丞,希望他高抬贵手,放他们三人入住,要不然那怀着孕的妇人还不知怎么办。
就在这时,陆璘与石全几人进来了,陆璘和她道:“先坐下歇一歇。”说罢转向身后的驿卒:“劳烦去给我们上一壶茶水来。”
“诶,好。”驿卒很快就去了。
陆璘也到了柜台那边,驿丞将手上湿了的驿符放下,问他道:“这位大人,可有驿符?”
陆璘将一张驿符拿出来。
驿丞看了驿符,客气道:“大人要几间房?”
陆璘道:“四间上房。”
驿丞在房间编号那里划了几道,和陆璘道:“天字五号至天字八号,就给大人了,四间上房都挨在一起,在二楼,晚一点开饭,大人是要送去房里,还是在这大堂内用饭?”
陆璘看一眼身后坐着的施菀,回道:“在大堂。”
“好,那稍后饭菜便送到大堂来。”驿丞说完,他后面的驿卒已过来
说着拿出四把钥匙来交给那驿卒:“带大人去楼上入住吧。”
石全这时接过了钥匙,拿了行李与驿卒一起上楼去,陆璘转身到了桌旁,问施菀:“下午赶路太急,马车有些有巅吧?”
话音未落,外面院里又来了人,却是一大片人,好大的排场。
几人都不由往大门望去,不一会儿,一名婆子进来,再有一个奶娘模样的人牵着个女孩儿,另一丫鬟给女孩儿打着伞,一同急走进来,然后是一男一女,而院里还有十多名下人在安置车马。
那男人扶着身旁的女人,女人头上正插了只五凤朝阳点翠挂珠大凤钗,两边又各斜插了四只小珠钗,戴了对碧绿宝石的耳环,掐丝珐琅镶珠项链,配着洋红色金线绣梅袄裙,步履姗姗,仪态万方,当真是花容月貌又贵气典雅的贵夫人。
枇杷看呆了眼,施菀也怔怔看着前方,连陆璘也露出了几分意外。
那竟是王卿若。
驿卒将茶放到了陆璘桌上,很快上前道:“大人请,可要上茶来?”
他问这话时,王卿若也看见了他们,不由停了步,一动不动看向这边。
许久她轻声道:“子微?”
她身边的男子也望向这边,陆璘从桌边起身,上前道:“卿若。”随后看向她身旁男子道:“这位是你夫君?”
王卿若点点头,回道:“是我苏南三舅家的六子,也是我表兄,姓徐,取字平湖,此次是随我去京城探望母亲,待了半个月,要回苏南去。”
说完,朝身边男子道:“这位是我父亲的学生,陆尚书的公子,昔年榜眼陆子微。”
徐平湖眼里露出惊叹之色,很快道:“原来是子微兄,早听闻子微兄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那潘安再世,幸会,幸会。”
陆璘道:“平湖兄谬赞了,只听闻卿若嫁去苏南,却还没见过平湖兄,没想到会在这儿相见,平湖兄品貌不俗,温文和气,恩师知道卿若得此归宿,必然能安心了。”
徐平湖笑道:“以夫人这才貌,是我高攀了。”
他们说着话,王卿若的目光不由就移到了后面的施菀身上。
她看着施菀,施菀也看着她。
她目光中透着疑惑与意外,显然她早知施菀已与陆璘和离,却不知他们怎么又在一起,而施菀则看了她一会儿,又移开目光喝茶去了,似乎刚才那一瞥只是碰巧看到,并没有要与她“叙旧”的意思。
王卿若便也不再看她。
他们那里说着话,
驿丞这里正与徐家下人说话,除家下人拿了驿符朝驿丞道:“只剩十二间房?那我们都要了,有多少马料,我们也都要,驿符一张不够,再加两张便是,我们有的是。”
按规制,官员去外地公办,动身前便去衙门领驿符,按理是有官身才有驿符,但经年累月,驿符已成为一种礼品,所以有关系有身份的人能拿到许多驿符,到了驿馆也能得到更多方便。
那驿丞将钥匙给他了,也让驿卒领他去房间。
这时旁边一直等着的那中年男人道:“那我们的房间……”
驿丞将他那驿符拿在手里翻了几下,回道:“字确实看不清,照理我这儿不能收,但外面这雨也下下来了,要不然留一间房给你们,你们住不下就在大堂里凑和一晚,你看前边这么多人,这儿空房也就剩十多间,实在住不下了。”
“这……”
哪里算“前边这么多人”,分明是他们先来的。只是陆璘和徐平湖一看便是高官世家,而这中年男人一看就是贫困小官。
施菀之前便担心怀孕的女人,所以也关注着这边,此时见是这样的情形,不由上前道朝驿丞道:“我是刚才那四间上房里的人,我们就拿一间出来给他吧,他们又是老人家,又是孕妇,不能没房。”
驿丞看了看不远处的陆璘,想了想,朝中年男人道:“要不然,还有一间柴房,垫个垫子,也能睡人,行吗?”
驿丞并不想陆璘这一行人在这里受了委屈,从而对驿馆心生怨怼。
这时陆璘见了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问施菀:“怎么了?”
施菀对这驿丞的势利眼有些不高兴,朝陆璘道:“我今晚和枇杷睡一起,不用给我们两间房,让一间出来给这位大人吧。”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几分惭愧与尴尬来,驿丞很快道:“大人不用在意,我们再安排,房间确实不够,但也不关大人的事,大人去休息便好。”
陆璘回道:“既然房间不够,那我们只要两间房,其余两间都给他们,就这么办吧,我们这一行都是青壮,挤一挤也无妨,你稍候多给我们拿些被褥来打地铺。”
驿丞脸上露着歉疚:“这……”
陆璘看向中年男人:“晚辈陆璘,年初才从安陆县调往京城,敢问大人是……”
中年男人惊了一下,立刻道:“原来是陆子微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实在幸会!鄙人周知远,是辛未年太原府的举人,之后再未及第,便到密州府桂西县做了县丞,做了七年,如今要去夔州茂县做县令,这才拖家带口,往任上去。”
陆璘躬身道:“倒比我早一届,密州临海,常有高丽军侵扰,治理着实不易,大人这些年辛苦了。”
周知远立刻道:“职责所在,勉强不负百姓,不负朝廷而已。陆大人才是当世俊杰,太光新政便曾听闻陆大人才名,随后又以一己之力救下王相公,犯颜直谏太后、办下徐氏兼并田亩之案、力挽狂澜驱除年末大疫……陆大人虽不识我,我却熟知陆大人。”
陆璘笑道:“惭愧,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周大人抬举了。”
之前到楼上去的随从已经下来,陆璘吩咐道:“带这位大人去楼上吧,将我们两间房让出来给他们。”
周知远连忙开口:“多谢陆大人,多谢陆大人!”
随从带他们上去,他身后那位老妇人路过施菀时也低头道:“多谢这位娘子。”
此时徐平湖与王卿若过来,得知陆璘要与随从挤一间房,连忙要让出两间房来,好说歹说,最后陆璘收了他们一间房,此事才算了结。
徐平湖他们也选择了在楼下吃饭,徐平湖还道要与陆璘共饮几杯。
施菀要与枇杷一同去楼上,陆璘叫住她道:“饭菜马上就上了,用过饭再上去吧。”
说话间,饭菜果然是上来了。
陆璘让施菀去桌旁坐下,施菀却往旁边桌上而去,说道:“我与石全他们坐一起就行了。”
最后施菀、枇杷,以及另两个随从坐一起,陆璘在她背后隔壁桌的凳子上坐下,徐平湖与王卿若也坐这一桌。
王卿若主动问起道:“子微与……”
她不知怎么称呼施菀,目光却是看着她。
陆璘回道:“她是大夫,我母亲病重,我去云梦泽请她去给母亲医治。你们从京城过来,不知可有我母亲的消息?”
王卿若说道:“的确听闻伯母在病中,我有心去探望,但母亲说因陆夫人要休息,陆家谢绝亲友探望,所以我只得放弃了,临走也没见到伯母一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陆璘知道母亲仍然病重,但好在只是病重,没有更大的噩耗传来,又不由心安了一些。
王卿若有许多疑问,比如施菀怎么会成了大夫,陆璘与她怎么是这样奇怪的关系,以及陆夫人到底是什么病,不能找京城的名医,却要专程去外地找施菀……但显然此时不好问出口。
徐平湖倒是当陆璘是大舅哥一样,十分亲昵客气。
后来几人说起驿馆墙上那幅画,驿卒说是当今大才子乌霜居士所画的《暮村图》,徐平湖便笑道:“这哪是什么才子,这画的鸟像鹰似的,牛也不对,还比不过我们家年画,年画上的年年有余、喜鹊登梅,比这可像多了。”
他说这话后,一片寂静,许久王卿若才道:“这是写意画,不求形似而求生韵,没有笔法,也不以像不像来评判,乌霜居士是此中大家。他要画的,大概是张舜民的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说完,她看向陆璘:“子微也擅写意画,当年乌霜居士的老师还想收他为徒,被我父亲拒绝了,说他要专心科举走仕途,学不了那么多。”
陆璘笑道:“如今确实钻营仕途经济去了,早不会画了。”
听他们这样说,徐平湖却也不觉尴尬,只说道:“还是夫人和子微兄懂得多,能品诗,还能品画,我就只能看个年画,像不像、喜不喜庆。”
“你就少说几句,平时让你多读些书,你也不愿意。”王卿若说。
徐平湖笑道:“我都有了恩荫,还读那些做什么,再说让我读我也读不来啊,你当都似你似的,我一读书就犯困。”
王卿若再未说话了。
随后陆璘回头问施菀:“我这里的鸡蛋羹还有许多,要给你舀些过去么?”
施菀愣了一下,回道:“多谢陆大人,不用。”
陆璘便看向石全:“你们两个饭量大,夹菜注意些。”
石全连忙道:“公子,我们……我们可没敢夹菜。”
笑话,他们和施大夫一桌都觉得好像和当家夫人同桌吃饭,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哪里敢大口夹菜!
陆璘看他们桌上的菜果然还剩着许多,便没再说什么了。
王卿若看看他,又看看施菀,若有所思。
第97章
用完饭,各自上楼去。
施菀和枇杷同住一间房,陆璘与石全在隔壁的房间,另有随从和车夫刘老二去了一楼的房间。
天已黑,赶了一天的路就算是坐马车也是筋疲力尽,骨头要散架一样,施菀与枇杷两人都累了,将就着随便擦洗一番就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施菀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又是有人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又是哭泣声,又是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人在门外说话。
她动了动,枇杷也醒了,问她:“师父,你也醒了吗?”
施菀问:“那位大人的母亲和夫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隔壁?会不会是他夫人出了什么事?”
枇杷回道:“我好像听见那人在找驿卒问稳婆。”
施菀起身披上衣服,和枇杷一起开门去外面看。
外面有人掌了灯,却是灯光微弱,隔壁房里的呻吟声更大了,走廊上是驿卒的声音:“这儿哪里有稳婆,十里地之后的城里才有呢!”
“这可怎么办,三个时辰了,还没见到胎儿的头。”
就在这时,有人道:“施大夫也醒了?”
施菀和枇杷这才发现石全也出来了,只是他一身黑衣,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让她们一直没发觉,果真是练武的人。
枇杷惊道:“吓我一跳。”
施菀一边拿头巾将长发绑起来,一边往掌灯的驿卒那里走去,朝周知远道:“周大人,可是你夫人要生了?我是大夫,我去看看。”
“大夫?你是大夫?”周知远大为震撼,几乎喜极而泣,连忙带她往屋内走:“是我娘子要生了,我娘在看着,原以为很快的事,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我娘说不太对劲。”
陆璘此时也从房中出来了,吩咐石全:“把我们房里的灯拿过来,再让驿卒多拿几盏灯来。”
石全连忙去办,这时枇杷也回过神来,去房里拿医箱,然后也把灯盏拿了出来。
两盏灯加进房中,屋内终于亮堂了一些,床上的产妇已经是大汗淋漓,连□□也没了力气,床边的老妇人也渗出了满头的汗,看着产妇急得要哭,除了喊“你再使力”,却是手足无措。
施菀让枇杷替自己挽了袖子,洗过手,到床边看了看产妇,脸上凝重道:“屁股在下,是臂位。”
此话一出,旁边老妇人不由惨白了脸,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哭道:“列祖列宗,我们周家就这么绝后了……”
但凡胎儿屁股朝下或是脚朝下,几乎就是产妇与胎儿至少死一个,更多的是一尸两命,一个也活不成。
施菀看她一眼,说道:“老人家不要哭,再去备热水来,弄碗浓糖水或是蜂蜜水,拿帕子来给夫人擦汗。”
老妇人听她这样吩咐,又见她冷静镇定,不由失神,怔怔看向她。
施菀这时到产妇旁边,拿被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温声道:“夫人,我是大夫,常给人安胎接生,你先歇一歇,攒些力气,我让你用力再用力。”
她说话温和却不迟疑也不急切,好像只是应对平常的小风寒,不由就让产妇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老妇人此时也反应过来,爬起身马上去找驿卒了。待她走到门口,陆璘站在那里朝她道:“老人家去打热水,我去弄糖水。”说完又吩咐一旁的石全:“你在这里等候吩咐,我去找卿若他们。”
石全这时也想到了,驿卒这里怕是没有糖水,更不会有蜂蜜水,他们身上也没有,但王卿若他们有妇人有孩子,应该是带了的,所以找他们最快。
没一会儿,热水来了,帕子来了,陆璘亲自端了碗浓浓的蜂蜜糖水交给周知远,让他拿进去。
到这时,几乎整个驿馆的人都醒了,只是有的人出来看看又进去了,有的人问驿卒外面在吵什么,骚乱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只有产妇房里还有动静。
周知远将蜂蜜糖水端到床边,施菀和产妇说道:“歇一歇,先喝些糖水。”
产妇便停了用力,去喝糖水。
整日赶路,到了傍晚却又没胃口,她只随意吃了几口饭就躺下了,生产到现在,又疼又虚弱,这一碗蜂蜜糖水如同甘霖一样,她立刻喝了大半碗。
待喝完,施菀便道:“好,再用力,不要叫喊大喘气,那样会白费了体力。”
产妇便再次用力,施菀又吩咐枇杷:“往下按。”
枇杷便去按产妇腹部,将胎儿往外挤。
陆璘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攥住了自己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一个胎儿的降临。去年时,他内心里的确是盼望施菀怀孕的,这样她就不能当那夜不存在,就很可能会答应嫁给他,就算不,他们之间也有了斩不断的血脉牵连。
而今晚,他却意识到,生儿育女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全是愉悦与快慰,不管是在床上的过程,还是儿女降生后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们可以心无顾忌地期盼,恨不能孩子越多越好。
但对女人却不是,十月怀胎,还有如此时般的辛苦与生命垂危,男人盼孩子,更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如果当初她真的怀孕了,是否也要面临这样的生死一刻?如果他没能赶去安陆,她又是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到此时他竟有些庆幸,好在那时她没有怀孕。
这时王卿若也过来了,虽是松松挽着发髻,但也插上了珠钗,穿戴整齐,一手提灯,款款往这边走来。
见到走廊上站着的陆璘,她问:“子微怎么还守在这里没去睡?”
陆璘道:“一时也睡不着。”
王卿若往周夫人生产的房门处看了一眼,问:“施娘子没有再嫁人么?怎么做了大夫,还会接生?”
大夫尚且只是中九流,而接生的稳婆则比大夫更不入流。
陆璘看向她,从她的华贵而美丽的脸庞里,看到了疑惑,意外,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品评。
可是明明,此时只有施菀有望能将难产的周夫人救回来,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外面干等。
若今夜没有施菀在驿馆,这周夫人该怎么办?年至四十的周知远与他母亲该怎么办?
陆璘有心同王卿若解释,再一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最后他道:“是她的选择,她想做大夫。”
王卿若叹息一声:“施娘子也是可怜人。”
里面传来老妇人欣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是男孩……”
陆璘与王卿若皆是松一口气,随即却又听到枇杷的声音:“师父,孩子没气息!”
里面再次传来老妇人的哭声。
房间内,产妇已经力竭至近乎昏迷,刚出生的婴儿却浑身青紫,静静躺着,全无声息。
施菀和枇杷道:“不要剪脐带,给周夫人吸入麻药,再给她伤口止血。”
“好。”
她一边拍打毫无动静的婴儿,一边又吩咐老妇人:“老人家不要哭,去我医箱里拿一根竹管来。”
之前在绝望中,便是她这样平静的吩咐让老妇人重寻希望,开始在旁边帮忙,后来果然孩子顺利出来了,此时她又是这样平静的态度,让老妇人觉得也许还有希望。于是她立刻止了哭声,连忙去医箱里找她说的那根竹管,很快找到,然后问:“找到了,怎,怎么办?”
施菀正一手放在婴儿腋下,以拇指一次次按压着婴儿心房位置,一边吩咐道:“您吸入一口气在口中,再以竹管将气渡入孩子口中。”
老妇人有些颤颤巍巍去试,她说道:“不要紧张,您孙儿脸圆,定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老妇人看着头脸一片青紫双目紧闭的婴儿,顿时泪如雨下,随后很快擦了泪,连忙按她说的去给孙儿渡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婴儿仍然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沉默着,施菀一边用尽所有办法救治婴儿,一边问:“枇杷好了吗?你再去拿一根竹管,试试能否吸出羊水来。”
枇杷刚给周夫人止了血,此时连忙去拿竹管,然后去婴儿口中吸羊水。
随后道:“能吸出来!”
如此吸了一会儿,施菀仍是按压心房,随后便听到一声婴儿的呛声。
所有人皆是一喜。
枇杷又接过老妇人的竹管,替婴儿渡气。
最后又过少顷,婴儿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施菀此时也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婴儿,将他轻轻放下,歇了片刻才温声道:“好了。”
老妇人一时间又哭又笑,怜爱而又小心地抚摸着胎儿。
施菀看向稍远一些站着的周知远道:“周大人去备火盆与热水来,别让夫人和孩子受凉;老人家给孩子洗澡包好襁褓吧。”
“好,好……”周知远说着就立刻跑出去。
施菀则看向枇杷:“你给周夫人缝伤口,我在旁边看着。”
枇杷便赶紧去医箱里拿来桑白皮线和大针,穿好针,给周夫人的伤口缝合。施菀一边轻轻喘息着,一边看着她。
枇杷缝着伤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师父真厉害,都不着急,我要急死了,怕孩子救不过来。”
施菀笑道:“我也急死了,好在这孩子命大。”
……
房门外的走廊上,王卿若道:“难怪你要找施娘子去救伯母,她倒真的厉害,我在苏南的一位表嫂便是胎位不正,前年难产去了,大人与孩子都没保下来。”
陆璘缓声道:“身为女子,都不易。”
这时屋顶上哗哗的雨声突然小了下来,他抬眼往上看一下,脸上更添几分凝重。
王卿若看出来,他是想到雨停了,也许明天能照常赶路,他能快一些赶到京城去。
亲眼目睹女子生产时的不易,总能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更何况他母亲还是病重。
他急着等雨停了回京城,而她要等雨停了回苏南。
这么多年,她就回了京城一次,却只与他这样匆匆会了一面,若不是今夜的意外,连此时的片刻交谈也不会有。
她说:“伯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点点头,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回京城?”
王卿若摇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几年,兴许……”
是一辈子。
陆璘又问:“在苏南还好么?”
王卿若回道:“算是还不错吧,婆婆是我舅母,为人老实,平湖也是很好的人,处处都依我,除了……”
她苦笑一下,喃喃道:“他是那种没有才华,也没有志向的人,靠着祖荫,过一天是一天,我同他除了家中儿女琐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陆璘没回话,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不那么意气用事,不那般清高任性,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身后房门一响,又有人出来了,却是施菀。
她拿着盏灯往这边来,只随意瞥一眼这边站着的两人,便像没看见一样,往自己房中去了,陆璘在她后面道:“施大夫——”
施菀没理睬,他则很快跟进了房中。
王卿若怔怔看着他进房的身影,有些错愕,又有些哀痛,看了良久,转过头来不由涌出了两行清泪。
她拿手去抹了把眼泪,就在这时,徐平湖却来了,看她道:“原本说出来看看,却半天不回去,这怎么还哭起来了?”
说着将手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大半夜的,还下雨,小心冻着,这都要深秋了。”
王卿若看向丈夫,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迷茫而天真的光芒,不见半点锐利和智慧,却在夜间烛火下也清晰地映着自己。
那时候,是他不顾一切娶了她。
而今,明明手上积蓄无多,但为了让她回京能风光一些,他还是耗了大量的钱财给她做排场,怕她被娘家的人瞧不起。
陆璘是那般惊才绝艳,人之龙凤,如天上的日光,或许这日光曾照到她身上,但终究是擦肩而过了,多年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丈夫。
她又苦笑一下,说道:“就是见别人生孩子,想起了母亲,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她了。”
徐平湖回道:“那有什么,明年或后年,我再陪你来就是。”
王卿若点点头,“我们回房去吧。”说着,主动挽过他胳膊,与他一起走向走廊另一头。
房间内,施菀将砚台拿出来,倒水磨了些墨,给周知远写产妇后面月子期间的起居料理。
周知远看着不像是体贴的人,周老夫人也更记挂孙子,如今天气转凉,他们还要赶路,施菀怕周夫人得不到休息和照顾,恶疾缠身,所以想将后面注意事项都写下来,给周知远提个醒。
陆璘在旁边站着,给她掌灯,然后问:“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们只是碰巧都来看情况怎么样了,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
第98章
施菀一边写着字,一边回道:“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大夫,不管雇主的事。”
“但我想求娶你,总不能让你觉得我三心二意。”他说。
施菀仍是埋头写自己的字。
陆璘问她:“忙了半夜,饿了没?要不要我让人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来?”
施菀的“不”字几乎都要说出来,想了想,却又抬起头来,改口道:“如果可以的话,给旁边老人家和周夫人弄些吃的吧,周夫人要清淡一些。”
陆璘低头看着她:“可以,那你能说说,你心里怎么想吗?看我和卿……我和徐夫人在一起,有不高兴吗?”
施菀微微一愣,明明就是相熟之人,他竟然叫王卿若为徐夫人?
这意思,竟像以此为条件,如果她不说清楚,他就不去帮周家人弄些吃的。
她默然半天,回道:“没怎么想,只是觉得你们有些可惜,有缘无分。”
陆璘立刻道:“怎会可惜,当初如果和她成婚对我来说才叫可惜,那时我对情感之事一无所知,等到了安陆,仍然会爱上你,却再没有求娶你的机会,甚至连表露爱意都不行,只能将这心事埋藏心里,如此辜负了卿若,也辜负了我自己,兴许辜负了你。”
“和我倒是没关系。”施菀反驳,随后道:“如果你娶了王姑娘,你就不会去安陆,因为你官运享通,如花美眷,儿女绕膝,你会权衡再三,兴许就会忍下来,守住自己的官位。”
她很少去谈论他的事,或许是这一路奔波,让两人熟悉了一些;或许只是为了周夫人;又或许只是正好愿意开这个口。
陆璘发现,她很了解他,甚至比他身边的父母亲人还要了解他。
他回道:“如你说的那样,我的确会权衡再三,也许也会忍下来,但却终日活在后悔与自弃中,想不明白,悟不了;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仍然选择了同样的事,仍然会在父母与妻子的责难下被贬去安陆,然后又在困顿迷茫中遇到你,你没有嫁人,我却已娶妻,这辈子,再没有追求所爱的资格……
“那样的陆璘,才是孤独苦闷,抑郁终身。”
施菀写完了单子,沉默半晌才道:“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也会孤独一生。”
“那倒不同。”陆璘笑道:“我喜欢。”
施菀不说话了,拿了单子起身去隔壁,陆璘拿着灯送她出门去。
到走廊上,王卿若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了房,施菀又进周夫人房间去了,陆璘等在走廊上,看着她的身影。
里面传来老妇人的声音:“瞧这孩子,这高额头,大耳朵,和你刚生下来一模一样。”
“如今可算有了孙子,娘也能放宽心了。”
“刚出生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糟,是个命大的,将来必有后福。”老妇人笑道。
……
温暖的烛光中,周家人语气里满是欢喜和憧憬。
差一点点,今晚便是另一番惨象。
可是王卿若,却会怜悯施菀没有嫁人,而去做大夫,甚至还帮人接生。
连她都如此想,其余人更会这样想。
陆璘知道施菀心中的路是坚定的,但他想让她的路走得更通畅,更广阔。
他是官,在世人眼中地位尊贵,他是可以做到的——他要让她心无顾虑地行医,要让她以女子身份习得男子也叹服的医术,要让她不止能治病救人,还能受人景仰。
……
施菀进房中,将那单子给周知远,嘱咐道:“大人,周夫人今晚算是有惊无险,但还有新伤要修养,人也虚弱,我明日就走了,这单子上写了平日注意事项,也开了后面要敷用的药,您留着。万一后面有发烧或是异样的疼痛,及时去找大夫,万不可大意。”
周知远亲眼见她将难产的妻子和闭气的孩子救过来,对她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她如此交代,连忙正色道:“一定谨遵施大夫叮嘱,绝不敢大意!”
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吊钱来:“不知大夫诊金几何,这……”
施菀知道这位举人出身的周大人并不算富裕,但自己确实以医术谋生,想了想,说道:“大人给我300钱吧,留些钱给夫人补身子。”
周知远此时也知道施菀是陆璘千里迢迢从外地请去京城给他母亲治病的,料想这施大夫在当地必然是名医,出诊费用不会低,只怕一吊钱也不够,却没想到她只收300钱,不由感激道:“多谢大夫!”
施菀收了钱,问枇杷:“都收拾好了没?”
枇杷拿了医箱过来:“好了。”
“那几位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两人向周家人道别,出了房间。
陆璘还在门外,问她:“真不用吃东西了?”
施菀摇头:“不用。”说完回头看一眼枇杷,枇杷连忙道:“我也不用。”
“那早些去睡。”陆璘便交待。
施菀“嗯”了一声,和枇杷一起回房去了。
躺到床上,枇杷忍不住问施菀:“师父,你觉得我今天晚上怎么样,是不是都做对了?”
施菀笑道:“还不错,其实这些你都会了,只是容易慌,你要记住,你是大夫,如果连你也慌了,别人会更慌,所以越是病人命悬一线,越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能有转机。”
“可我怕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是一定会有的,也是大多数情况,我们不过是普通医者,不是神仙,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罢了……所以平时要多学些医理,这样也许自己手中的病人更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枇杷兀自想了好一会儿。她最初要来当学徒,只是觉得做大夫厉害,也只是想和爹爹对着干,离开家乡而已,对于未来,她没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平时混一天是一天,远不如严峻那么用心。
但今天晚上,她觉得自己学的那些东西这么有用,如果那周家夫人没有遇到她和师父,如果师父身边没有她帮忙,兴许就出事了。
她突然想好好学医,也和师父一样,做一个能救人于危难间的大夫。
特别是女大夫,男人没有顾忌,可男大夫又那么多,女人有那么多顾忌,偏偏还寻不到女大夫,多一个女大夫,这世间似乎就能好一点点……
“师父,是不是嫁人了,婆家一般不喜欢媳妇出去行医?”
施菀问:“怎么?想嫁人了吗?”
枇杷连忙回答:“当然不是,我就是想,我也要做个好大夫,所以我就不嫁人了!”
“不要这样,女子一个人,会有你想象不到的辛苦,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
枇杷又想了想:“那除非他和他家里同意我行医,我才嫁!”
施菀说道:“你好好学医术,专给女子看病,赚些钱,这样会有许多婆家喜欢你的,你到时候挑个最好的就行。”
在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什么身份与体面没有那么重要,又不是贵夫人,能行医赚钱,反倒让许多人艳羡。
枇杷一想也是,欢喜道:“师父,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好好学医!”
“所以你以前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好好学医是不是?”施菀问。
枇杷一惊,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我都有好好学的,只是说明天开始更用心学。”
熬了大半夜,两人都累了,随意聊了几句之后便停了,各自睡去。
直到五更天,驿馆内响起几声鸡鸣,再次将两人吵醒。
施菀只觉得自己好像才睡下一样。
又躺了一会儿,她推了推在一旁睡着的枇杷:“枇杷,我们起来吧。”
枇杷迷迷糊糊“嗯嗯”了几声。
施菀说道:“离京城还有近百里路,下了雨不好走,如果想今日到,就要早点出发,实在困,等下去马车上眯一会儿。”
“好……”枇杷闭着眼睛坐起身,摸索着衣服往身上穿。
陆璘一早见驿卒起来,便将身上几张驿符交给他:“等周大人起身,替我将这个给他。”
驿卒连连点头,问他:“陆大人这么早就要走了?”
陆璘“嗯”了一声:“家中有急事。”
驿卒道了声“陆大人路上慢些”便去忙自己的了,陆璘走上楼来,往施菀房门前看了看,脸色凝重地在走廊上踱了两步。
离家中还有九十多里路,正常赶路也要一天,如今才下雨,路上湿滑难行,该早些出门,可施菀昨晚四更多才睡,到现在也不过睡了半个多时辰,想必是疲惫至极,但母亲的病却是一刻也等不及……
就在他心焦时,施菀房间的门响了,他回过头,就见她和枇杷拿着医箱和包袱,从房间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他不由问。
施菀回答:“若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京城,又要多留一夜了,陆夫人的病等不了。”
陆璘神色上不由动容,替她接过医箱:“车马都备好了,不要忘了东西。”
说罢,几人一同下楼去,连早饭也不及吃,就啃了几口干粮,就着微亮的天光赶路。
马车颠簸,施菀与枇杷只能迷迷糊糊眯一会儿,行到一处低洼地,马车还陷进泥坑里,折腾好一阵才将车拉起来,再继续赶路。
这样一直到天黑才刚刚进城,城门早已关闭,好在陆璘随身带了文牒,能被放行。
又是一路疾驰,到陆府时已是更深夜静。
马车在陆府门前停下,石全早已去敲门,枇杷与施菀一起从马车上下来。
枇杷先在夜色下看见了面前广阔的门楣,如天鹏展翅的屋檐,粗粗的六根大抱柱,宽阔的朱漆大门,高高的台阶,门前威武的一对石狮……哪怕是夜间,也让人感觉到强烈的巍峨和压迫,怕自己脚下的泥踩脏了这门前的石砖路,怕自己低微的身份糟践了这高贵门庭。
她不由转头去看师父,只见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大门,有些发怔,有些怅然,整个人一下子多了好几分的沧桑感。
她这才想起来,师父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曾经是师父的家。
第99章
陆璘也转头看向施菀,这一刻,仿佛回到多年前他们还是夫妻时。
虽有三年夫妻,但两人一起回家门的时候却少之又少,少到几乎没什么能回忆起的情景。
门房已开了门,见了石全和外面的车马,惊喜道:“二公子可算回来了!”说罢连忙将门推开,又道:“我去那边开角门。”
陆璘朝施菀道:“进去吧。”
施菀收回目光,默然无言,与他一起进门去。
石全几人去牵马,陆璘径直带了施菀到后院。
走到沉香院门口,正好见到了焦妈妈,焦妈妈又惊又喜道:“二公子回来了!”
说完话,转眼见到施菀,却是一愣,直直看着她,半晌没开口。
焦妈妈只知道陆璘去外地请大夫,却并不知道请的是谁,乍一看到施菀,觉得眼熟,便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正是她。
“这是……”
施菀没开口,陆璘顿了顿,回道:“是我请来的大夫,母亲睡了吗?”
见到施菀,焦妈妈心中又惊讶又疑惑,但听到他问陆夫人,神色便哀伤下来,哽咽道:“夫人已经高烧两天了,今日下午就昏迷了……请了李太医来把脉,说是……”
“说是怎么样?”陆璘立刻问。
焦妈妈道:“说是无能为力,便走了,早前夫人醒来,还念叨二公子呢……”
“带我去见母亲。”陆璘说着便往院内走去。
焦妈妈马上带他去,然后道:“今晚是大少夫人在侍疾。”
陆璘站在了外间,焦妈妈进去,在里面道:“大少夫人,二公子回来了,带了……带了大夫过来。”
“那快请。”里面传来陆家长媳萧惠贞的声音,陆璘也急着进里屋去,就在次间,萧惠贞已从屋内出来。
“二叔。”萧惠贞朝陆璘关切地唤了一声,再要开口,却看到了施菀。
饶是向来娴雅从容的萧惠贞,此时也不免露出讶异的神色来,忘了说话。
施菀仍是如之前在院中那副样子,并不特地去看这府里的其他人。
这时陆璘也回了声“大嫂”,然后朝施菀道:“先去看看吧。”
施菀点点头。
屋内有一种难闻的腐烂气息,正是病重的陆夫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萧惠贞在此侍疾,不管怎么说,作为媳妇也做得无可挑剔。
而陆璘闻见这气息,心中更是焦急,唯恐这次回来便是见母亲最后一面。
施菀与陆璘一起进了内室,房中燃着足够的碳火,但那腐烂气息却更重,让枇杷都忍不住想掩住口鼻。
次间,焦妈妈轻声和萧惠贞介绍,施菀正是陆璘请来的大夫。
萧惠贞惊了一下,但这里不是议论这些的时候,只将话头打住,进里屋去。
施菀到床边,陆夫人侧躺了昏睡着,还发着烧。
她探了探陆夫人额头,又朝旁边丫鬟道:“我看看陆夫人的疽。”
陆璘往后退到了次间,萧惠贞与焦妈妈等人则到了里面,守在一旁。
丫鬟将陆夫人被子揭开,她上面穿了身绸料的内衫,下面什么也没穿,被子褪到大腿处,将那痈疽露了出来。
正好长在左臀下方靠腿根处,的确是极私密尴尬的位置,此时从外面看已有碗口大的包,肿了足有两寸高,看得出上面用针刺穿了挤过脓水,但显然没用。
施菀看过这疽,然后给陆夫人拉上被子,又将陆夫人左手拿出来,探手腕上的脉象。
就在这时,三少夫人田绯雯大约是知道这边的动静,也匆匆赶来了,与大嫂萧惠贞站在一起,看看施菀,又看看床上的婆婆,最后又看向施菀,然后不由往次间等着的陆璘瞥了一眼。
老三陆跃自安陆回京城,受了陆璘的嘱咐,又因为安陆的事并不光彩,所以没向家里提起施菀,但他与田绯雯是夫妻,自然说的话要多一些,所以随口提过施菀就在安陆,并做了大夫。
京城也有一些接生的稳婆,兼做医婆的营生,一不会把脉,二不会开药,倒对接生要敬奉的神明、如何上香、如何磕头、要守什么规矩十分清楚,看起病来,便是拿草木灰止个血,或是用针挑破小孩掌心放个血,然后就索要钱财,与坑蒙拐骗差不多。
当时听见这施菀竟去做这个了,田绯雯吃惊不小,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二嫂是有多穷,也不是嫁不出去,怎么就走了这条路?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二伯请了半天大夫,竟正好请是施菀。
婆婆就要去了,连太医把了脉都说无能为力,她又怎么可能有办法?
这时施菀把完了脉,回头看了眼,朝大嫂萧惠贞道:“确实很严重了,眼下要尽快将脓血放出来,但很可能放完脓血过两天就开始疮疡……
“然后继续发烧,昏迷,直至死去,以致看上去,就像是治疗之后才死去一样,我要提前和你们说,若是后面陆夫人有不测,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真把母亲治死了呢?”田绯雯很快问。
施菀抬眼看向她。
这时陆璘立刻进里间来,正好听施菀和田绯雯道:“既是如此,那夫人就另请高明吧。”说完看向陆璘:“令堂的病我看不了,回去的车马食宿费还是得陆大人结清,出诊、误工费另算。”
陆璘连忙道:“不,她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母亲的病是什么情况,就算不治,她也撑不下去了,你只需尽力就好。”
说完他看向田绯雯,厉声道:“三弟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施大夫是我请来的,你是对她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或是对母亲有意见?
“李太医已经说了无能为力,施大夫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你是不想要母亲有醒过来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极重,田绯雯吓了一跳,连忙道:“不,当然不是……我自然没这意思,二伯,我就是……”
她无奈道:“我就是一时嘴快,口无遮拦……二伯不要生气。”
房中一片寂静,她又接着道:“大夫也不要生气。”
萧惠贞这时说:“母亲的病的确已是束手无策了,我们既请了你来,自然是相信你的。”
施菀看她一眼,又看向陆璘,说道:“陆大人,敢问府上的当家人,大概是尚书大人吧?”
陆璘微怔,点头:“是,是父亲。”
“那便让尚书大人过来吧,这是大事,还是有当家人作决定好一些。”施菀说。
萧惠贞为难道:“可父亲才来看过母亲,明日还有早朝,已经去歇下了。”
陆璘却已吩咐焦妈妈:“快去请父亲来,就说关系到母亲生死,让他务必马上过来。”
焦妈妈很快去了,房中又是一片寂静。
萧惠贞与田绯雯都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不管是施菀的态度,还是陆璘的态度。
他们都不再像以前的他们,特别是施菀,和以前的样子太不一样了,她竟然要父亲过来才肯替母亲医治,这般强硬态度,恐怕只有宫中太医院的院使才会这样。
陆璘这时看了看床上母亲昏睡的容颜,到床边探了探她额头,握了她手,满目担忧与心焦,随后转眼看向施菀,想起了什么,朝旁边丫鬟吩咐:“去给大夫上杯茶吧,也准备一些吃的,大夫还未用晚饭。”
这样的态度,似乎真是将外地救命的名医请来了,而非是曾经从陆家和离出去的一个儿媳妇。
没一会儿,陆庸倒来了,显然他之前已经睡下,此时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束起,来得匆匆。
到了床边,陆庸神色沉重地看了眼床上的陆夫人,随后看向施菀道:“方才的事我已知晓一二,我保证无论我夫人后面有什么情况都怪不着大夫,还请大夫赶紧救治我夫人。”
施菀这时朝陆庸解释道:“陆尚书,陆夫人的病,名为痈疽,一般来说,外面若有指头大的肿块,里面的腐肉与脓血便有橘子那么大,若有手掌心那么大,那里面几乎能放出半盆脓血来,陆夫人这肿包却有碗口大。
“而放完脓血,肿包里便空了,几乎就是凭空将身体挖掉一个洞,这样就会导致毒气进入血肉内,引起疮疡……这便是此病不好治的原因。
“再有,依陆夫人脉象来看,她不只有体外这个疽,还有内疽,所以陆夫人喝几服药、随便挤挤脓血并不见好转。如陆夫人现在的病况,一般的药铺里便不会接诊了,因为十之八九是无力回天,治好的可能不大,倒折损了大夫的医名,好似治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我非要尚书大人过来说清楚这些,便是让尚书大人知道,陆夫人的病太严重了,我也并没有把握,三分靠医理,七分靠老天爷开恩,尚书大人知晓这些,若还愿意让我试试,我便试试——自然,就算不成功,诊金我也仍会收。”
她说得如此清楚明白,甚至带着无情,陆庸一来是意外她看上去果真有医术在身,二来是明了了这病的因由,最后点头道:“大夫说的我明白了,若我夫人能好,那便是上天眷顾,也是大夫的起死回生之术让上天多了这份眷顾,若夫人不能好,也是情理之中,我夫人已是如此,我甘愿让大夫一试,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会重重酬谢。”
“多谢尚书大人体谅,那我便试试了。”施菀说。
陆庸回道:“多谢,拜托了。”
施菀说道:“劳烦替我和徒弟拿两件围裙来,再拿个不要的旧盆,还有足够多的草纸和棉纱,我再开些止血药粉,你们马上让人去抓,另外,这里也留下几个人帮忙。”
下人们都按这些去做,陆庸与陆璘退到了次间,父子二人沉默着守着里面的动静,而里间除了留下帮忙的丫鬟与婆子,萧惠贞与田绯雯都没离开,在里面看着。
施菀拿小刀在烛火上烧过,然后划开了陆夫人身上那个肿包。
几乎是破口的那一刻,大片的黄脓便从里面涌了出来,施菀拿草纸去挡住,然后清理到旧铜盆里,一边清理,黄脓一边继续往外冒。
一阵浓烈的腐烂气息传来,这便是之前房中那腐味的来源。
黄脓一直放,一直有,多到让人惊叹,人的身体里竟能化这么多的脓。
直到脓放了浅浅的一盆,又开始出来脓血混合的东西,然后施菀拿了只小勺去那脓包里舀腐肉。
原本在昏睡中的陆夫人竟被疼醒了,迷糊中哀叫不止,冷汗淋漓。
施菀只平静道:“按住夫人,别让她动。”
丫鬟与焦妈妈便过来将陆夫人按住。
第100章
陆夫人疼得一边哀叫一边睁开了眼,朦胧中发现正是自己身旁的丫鬟和焦妈妈按着自己,便疾声道:“焦妈妈,秋兰,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焦妈妈与秋兰怔了一下,焦妈妈劝道:“夫人,大夫在帮你除脓。”嘴里说着话,手上不由自主就松了力气,陆夫人在疼痛中挣扎着要起身。
施菀这时开口道:“陆夫人,你体内也有疽,不能用麻药,只能忍一忍。”说着又吩咐身后人:“拿帕子给夫人咬着,别让她咬伤了舌头。”又看向焦妈妈:“将夫人按好。”
恍惚中,陆夫人觉得这声音如此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她转头看向床边的人,竟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儿媳,施菀。
唯恐自己看错,她定了定神,继续看去,那女子竟真有几分像她。
不,不是像,似乎就是,可又似乎不是……老二媳妇总是低着头,走路怕迈错了步,端水怕打翻了碗,过分谨慎,一副小家子气,让她看着就替老二叹息,可眼前的人,沉着,冷静,用温婉的声音说着不容置疑的话,竟敢让人将她按着。
这时萧惠贞过来,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母亲,大夫在帮您除脓血,您先忍忍。”
陆夫人再次疼得龇牙,果然险些就咬到了舌头,萧惠贞急忙将帕子裹好让她咬住。
施菀继续替她将脓血取出来。
陆夫人疼得咬紧了帕子,手也紧紧攥住,双眼发直,发出“呜呜”的声音。
黄黄的脓没有了,然后是黄白红混杂的脓血,最后是鲜血。
直到挤出的全是鲜血,施菀才停了手,陆夫人已经疼得又要昏厥过去。
这样的伤口,只有外面一层皮,里面肉都空了,那个大洞深可见白骨,也缝不了针,施菀将她周围皮肤清理好,洒了些药粉,便用棉纱将伤口包扎起来。
“床上弄脏的地方都换了,夫人虽病着,但每天也要擦洗身上,要不然会引起褥疮,病多了更不好治。窗要常通风,只要风不对着头吹就好,不要让房中尽是病气。”
施菀说着站起身来,解下围裙,随后又道:“今晚先让陆夫人休息吧,若陆夫人饿了,便吃些清淡饮食,我明天再来看伤口。”
里面丫鬟与焦妈妈应着,萧惠贞则到了次间,轻声问陆璘:“二叔,大夫今晚是住府上吗?给她安置在哪里?”说完又道:“疏桐院倒是还空着。”
那就是施菀以前的住处。
但陆璘明白,施菀一定不会住那里。
此时施菀从里面出来,陆璘问她:“给你和枇杷在府上安排住处好吗?你愿意住哪里?”
说完,他想起岐黄班的事,补充道:“岐黄班设在国子监,离这里也不远,只隔一条街。”
施菀想了想,说道:“那就住这里吧,我记得陆夫人院子后面还有几间小屋,如果还空着的话,我和枇杷便住那里,方便过来察看病情。”
这是她进陆府后,第一次流露出她曾在这里住过、对这里有记忆的事实。
住在这院子里,确实更方便随时察看陆夫人的情况,而且僻静,没有意外的话,便不会与陆家任何人碰到。
陆璘点头道:“好。”然后朝萧惠贞道:“劳烦大嫂去安置。路途遥远,施大夫辛苦了一路,给她安排几个人近身侍候,不要怠慢……”
“不用了,我只是平民百姓,用不惯人,有个落脚之处便好。”施菀说。
陆璘便道:“那就依大夫的。”
萧惠贞平静应下,悄悄看看他,又看看施菀。
虽然说的是“有个落脚之处便好”,但陆璘却是处处照施菀的意思办,以她为先,哪怕她当众驳自己的话。
他们是怎么回事呢?当真是施菀医术了得,陆璘尊重她这个大夫?
萧惠贞总觉得是不是有别的因由在,而且他们显然是很熟悉了,陆璘却从没提过与施菀重逢的事,这也太不同寻常了。
心里猜测着,她面上没有显露,很快吩咐了人去收拾沉香院后面的房间。
陆庸问陆夫人的病情,施菀只说余下两天,只能等着看,情况并不好,陆庸叹息一声,又向她道谢。
施菀这时看向陆璘道:“陆大人,有件事,要拜托贵府。”
陆璘连忙道:“你说。”
“你上次给我的那本书,《张氏针灸节要》,上面有注解,你可知是谁的注?”她问
陆璘回道:“那是我在太医局一位秦太医家中偶然看到的,便说借回去抄一本,他同意了,只意外我还要抄医书,并没说上面的注是谁写的。”
“我想知道这个,要麻烦你去问一问,也要尽快,找到那写注的人,然后请他同我见一面,我有问题要问他。”
“好。明日一早,我去问秦太医,你与枇杷先去休息。”陆璘说。
施菀与枇杷随丫鬟出去了,焦妈妈从房内出来,喊陆璘进去,陆庸也随之进去了。
陆夫人躺在床上,见了陆璘连忙拉他手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死前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说着已是两眼泛泪光。
陆璘连忙道:“母亲别这样说,如今大夫请来了,你会好的。”
陆夫人摇摇头:“我自己的病,我知道……身后事我之前已经交待下去了,惟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病……之前给你说好的亲事,你非要推了,本以为不管是什么人,你总能从安陆带好消息回来,谁知却是哄我……你这孩子……
“将来我去了,你父亲也不管这些事……你大嫂终究顾及不到你,你的婚事可怎么办……”
陆璘回道:“母亲多虑了,以你儿子的条件,还能打光棍么,我不娶妻,是我不想娶,可不是娶不到。”
“那你又为什么不想娶呢?”陆夫人急道。
陆璘回:“母亲好好的,待母亲好了,我同母亲说我不想娶的原因。”
“你……”陆夫人又是身上疼痛,又是心忧,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陆庸在一旁道:“好了,眼下你就别再操这心了,好好养病,真有什么,等病好了再慢慢同他说。”
陆夫人便不再纠缠这事了,问他:“刚才的,是你以前那个……她怎么做了大夫?你又怎么请了她过来?”
“母亲累了,就别问这些了。但她便是儿子在安陆遇到瘟疫时,和儿子一同治瘟疫的总医官,在安陆,别人都叫她小医仙,她医术好,又是女子,母亲再无顾忌,一定能好的。”
陆夫人心中有许多的话,但身上疼起来,便有些说不出来,最后趴在床上重重喘气。
陆璘坐到床边,握了她手道:“母亲别说话了,今夜我在这里陪着你,有什么话,歇到明天再说。”
“你才回来,也累了……去休息……”陆夫人无力道。
陆璘温声道:“没事,这些日子没见母亲,我也想在母亲身边待一待。”说着转过头看向陆庸:“明日还有朝会,父亲快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好。”
陆庸点点头:“你母亲惦记你,你多陪陪她也好。”说完,又想起方才看见的施菀来,他也有许多疑惑,但想着更深夜静,施菀又在替妻子治病,便没多说,再关照陆夫人几句就离开了,去了自己院中。
之后萧惠贞回来,告诉陆璘,已将施菀和小徒弟安顿好了。
陆璘说道:“她不让人侍候,那便安排人守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其他大嫂能想到的,便提前想到,不要怠慢。”
“二叔放心,我知道的,就算为了母亲的病,也要好好招待人家。”萧惠贞说。
方才她在旁边看施菀清脓血和腐肉,便觉得她那手法与沉着态度和她们之前请的医婆不同,不由自主心中的怀疑也小了一些。
陆璘道:“大嫂累了,今晚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照看就好,有不方便的,也有焦妈妈她们。”
萧惠贞能休息,求之不得,却还是推辞道:“二叔才回来,路上想必也是辛苦,不如今晚先去好好歇息,要照顾母亲后面休息好了再说。”
陆璘摇头:“不必,大嫂先回去吧。”
他不愿多说客气话,萧惠贞也不坚持了,朝下人们交待几句,转身就离了沉香院。
……
沉香院后面的小院里,枇杷在浴桶中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坐上了床铺。
明明累了,也是夜深,她却舍不得熄了蜡烛,仍将它们燃着,忍不住细细打量着这房中的一切。
洗脸的是锃亮的铜盆,洗脸架也是刷红漆带了繁复的雕花,木材光滑温润,十分好看;房中有座屏风,也是红漆雕花的,上面是绢纱,画着花鸟画,看着竟比杨县丞府上那屏风还好;还有晚上端来的面,虽说是时间来不及,匆匆做的,却也是鸡丝高汤面,味道说不出的鲜美;至于吃饭用的细腻的白瓷碗、喝的清香的茶、还有洗澡用的带着香味的澡豆、结实好看的架子床、床上铺的温暖柔软的被褥、垂的嫩绿的纱幔……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精美富贵,而这不过是个当作客房的小厢房。
她还看到了陆家那大少夫人三少夫人甚至丫鬟婆子的首饰衣裙,那么鲜艳,那么柔亮……
师父当年作为这里的少夫人,吃的用的住的,一定也是很好吧,还有陆大人那样的人品相貌,满天下都挑不出几个,是什么原因,让师父舍弃了这一切回安陆那样的小地方呢?
枇杷想不到原因,突然见到这富贵,也让她有些看迷了眼,心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好在向来睡眠好,又是疲劳两天一夜,很快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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