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小厮问:“这位,又是谁家夫人?”
韦大人睇向他:“有脸问,真是没眼力见,早不来晚不来。”
那小厮委屈道:“小的也不知道大人来趟德春宫还……”话到一半,小厮疑惑道:“但我看这女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韦大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回道:“没眼光。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又低眉顺眼,在一众珠翠罗绮的贵妇人中自然不起眼,可旁人只有美人皮相,她却有美人骨,只是待在陆家明珠蒙尘而已,若跟了我,我保证让她容光焕发,百媚千娇。”
“回头又被老爷责罚。”小厮道。
韦大人瞪向他警告:“皮痒了是不是?”
小厮连忙问:“所以,她是哪家夫人?”
韦大人叹了口气:“陆家,陆子微的。”
“她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姑娘?”小厮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放下心来,劝道:“既然是陆家的,那大人就别想了,那群芳院的姑娘又美又听话,多好。”
韦大人冷哼一声,看一眼施菀离去的方向,白了小厮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施菀步履匆匆走出德春宫,亲眼见到等在外面的陆家一众仆人,才安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锦心上前扶她道:“少夫人慢点。”
绿绮随后问:“见到公子了吗?东西送到了吗?”
施菀点点头。
绿绮放下心来,又问:“公子还在咳么?有没有答应好好吃药?”
施菀没回话,似有人在后面追似的一刻也不耽误立刻乘上马车,又吩咐下人道:“快走吧。”
众人眼见天色已不早,便连忙动身,绿绮看出施菀心不在焉,想着大概是公子对少夫人态度冷淡,也就随她之后上了马车,不再问。
施菀没去看一旁的绿绮,自己别过头静静坐着,看着外面的山色。
看着看着,便湿了眼眶,只觉浑身无力,连如此坐着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因时候不早,回程的马车走得很急,到陆家,施菀推说身体劳累,让丫鬟去向陆夫人回命,自己进了疏桐院,一头倒在了床上。
泪水就那么淌了出来,她闭上眼,不知怎地,想到了送她来的三婶离去时和她说的话。
那时三婶知道她决定嫁给陆璘,叹息道:“这样富贵的人家,能嫁进来,自然是好事,只是……以后想必也有为难的时候,你可要想好了。”
那个时候她回答,“想好了”,她确确实实想好了,作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头扎进这不见底的深渊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荣华富贵。
那是当然的,她一个乡下来的孤女,得到这么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怎会不努力去抓住?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为那温润公子所沉沦,要用一生,去守他一次回眸。
她因家中遭难、爷爷离世而从安陆找到京城,本为求救,并不是来让陆家履行婚约的。
可偏偏,她见到了陆璘。
十六岁的她,还是个不曾见过任何世面的少女,突然见到了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而他又对她那么好。
那时她尚不知一个受过儒学教育的世家公子是可以对所有人和气的,也不知他本是那样外表温润内里清冷的人,她懵懂无知,又情窦初开,一眼便将心深深相许,然后又遇到了一力要让她嫁给孙子的陆家爷爷。
陆家爷爷因为忘记婚约而心怀愧疚,他要偿还。而她呢,虽无知,却也知道嫁给他,是唯一接近他的机会,所以在公爹问她,是否愿意听从爷爷意思,嫁与陆璘时,她回答了愿意。
从此,她便成了那个强行将自己和陆璘绑在一起的人。
而后她才得知陆璘早有互相心许的人,也才感受到陆璘对她的冷漠,但一切都晚了。
只是当时,她还有侥幸,觉得天长日久,他会将目光投向她,毕竟她是他妻子,也会是他孩子的母亲,还将他视作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未想过,若一个人心生厌恶,他是不愿去多看她一眼的,更不会给她那么多的机会。
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他,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在乎。
躺了一会儿,到夜幕降临,她从床上起身,拿来铜盆,将自己写的几页诗稿放在铜盆里点燃。
这些诗,是她看了无数诗词后自己写的,然后从写的诗里挑出几首来细心誊抄,放在桌上,只等有机会被陆璘看到,知道她也在用功。
可现在她如此绝望,如此颓丧,她突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写诗作词上实在没什么天份,绞尽脑汁写出一首诗来,说不定还不如王卿若随兴吟诵几句水平高超。
她特地看过王卿若十三岁时写的咏雪诗,是很好的,不愧为京中第一才女。
初来陆家时,她穿得寒酸,不懂行礼,说着安陆方言,十六岁的年纪,却比陆家十五岁的丫鬟还瘦小,从安陆乘了一路驴车到京城,历经半年,脸上晒得黝黑……
那个时候,虽然陆璘娶了她,但她自知自己连给他做洒扫丫头都不配。
现在,三年过去,她穿上了富贵人家的绫罗绸缎,吃上了以前没吃过的锦衣玉食,她很努力很努力,读书,学官话,学礼节,学京城贵女的所有一切,然后到了现在这样,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变得不错了。
可是,她只是在学京中的贵女,而王卿若,可是贵女中的佼佼者。
为什么她要觉得自己能比得过别人?
她常常想,三年前的自己是那么有勇气,敢一头扎进这片苦海,但如今看来,三年后的自己依然很有勇气。
这一刻,她很累,此情此境,夜色寂寥,回想今日种种,以往种种,她从未有过的灰心丧气。
火光在铜盆中越烧越旺,将之前无数个深夜冥思苦想的心血烧之殆尽,她想,就这样吧,她想放弃了,她不要再喜欢他了,就让他去和他的王姑娘在一起吧,或者和绿绮,和谁都好,总之不会是她。
她在陆家本就沉默、边缘,如今更是失去了精神气,越发萎靡起来。
就在这关头,弟媳田氏那边的昌哥儿生病,人手不够,又有红玉主动请缨,田氏便将红玉借用了过去,说是借用,却不知还有没有还的时候。
施菀病了,吃了几副药下去,有些效,但无心茶饭,食不知味,人便没精神,病也好得慢,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五六日。
然后,暑热消散一些时,德春宫峻工,陆璘回来了。
陆夫人喜不自胜,在沉香院内设宴,为陆璘接风洗尘,这放了以前,是施菀最喜欢的时候,她会一遍遍试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会忍不住想涂上胭脂,作出最端庄娴雅的样子,和他见上一面,可这一次,她听到消息,盯着窗外看了好半晌,最后回道:“和母亲说,我身子还没好,怕给大家染上病气,就不过去了。”
她亲口拒绝了这样盼也盼不来的机会。
过不过去,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哪怕多看绵儿一眼,多看昌哥儿一眼,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总归陆家的热闹也不属于她,她就在这里不去打搅旁人就挺好的。
下午,沉香院那方不时传来欢笑声。
锦心端来了饭菜,是从宴席菜里分出来的,红烧狮子头,油焖笋,芙蓉鸡片。
她没胃口,一口也没吃,就坐在房中发呆,以前会抓紧时间学刺绣,看书,练字,学作诗词,如今知晓这些没用了,不想学了,竟然突然之间不知道能做什么。
原来她做什么都是因为他,当不为他,便没事可做。
陆璘,他今日也是开心的吧,不管怎么样,他不用再去德春宫了,她知道,他不想去修德春宫,不想做那什么宫使,他更想回到集贤院。
只是如今王相公被罢了相,他重回集贤院,又会想起恩师来。
沉香院的宴席直到天黑才停歇。
陆璘回到清舒阁,绿绮与其他几名丫鬟正在收拾他从德春宫官舍处带回来的行礼。
见到一只竹篮里放的满满几包药材和几罐枇杷露之类的东西,绿绮问:“这药是上次家里送去的么,怎么还剩这么多?公子都没喝?”
陆璘看一眼药,想起来什么,问:“我喝了那小份的药,一剂便好,也是方大夫开的?”
绿绮想了想,拿出一小包药来,问:“公子说的是这样的?”
这药因为剂量少,只用纸折了个三角形包着。
陆璘点头道:“是。”
绿绮说道:“这个不是方大夫开的,好像是少夫人自己去找药铺开的。说起来……”
她悄悄打量着陆璘的脸色,慢慢道:“听说少夫人病了还没好,今日连宴上都没去,说起来也这么多天了,该不会是怄的吧……”
陆璘正色问:“什么?什么怄的?”
绿绮便说道:“之前昌哥儿病了,三少夫人那里人手不够,便找二少夫人要了红玉过去,反正她现在领着管家的事,说一声便行,却没想到没两天二少夫人就病了,别人都说是被这事怄的,二少夫人没有陪嫁,身边人本就不多,现在被要走了一个,便只剩锦心了。”
陆璘许久没出声。
绿绮不知道自己这风透的有没有用。
她并不希望施菀在陆家太过势弱,甚至被欺负死、或是孤独病死。
她是夫人安排给公子的姨娘,若有一天进房,那施菀便是她的主子,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不希望施菀太弱。
比之更不希望的,是别人代替施菀来做这夫人。
施菀这样柔弱无争的人做主母再好不过,若是换成个像三少夫人那样嚣张跋扈的,她们的日子才不好过。
但绿绮自己也不过一个丫鬟,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提醒一下公子了。
陆璘自己将行李中的书拿出来,去书架放好,似乎对这事不以为意。
直到绿绮以为自己终究白忙一场的时候,他突然道:“你们整理着,我去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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