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江引衣所言,第二日他们在这处临时落脚地多停留了一日。


    顾昔媗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回应梁的路上有没有生病高热了,她想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她对这处小镇没有任何印象。


    也许因为自己是重生归来的人,所以本该顺畅回程之途才产生了变数。


    顾昔媗的高热来得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汹,江引衣和唐赋来不及找个大点儿的城邑落脚,只能急匆匆地在官道经过的这个最近的小镇权且住下。


    好在因为毗邻官道,南北往来便利,即使小镇规模不大,该有的东西还是非常齐全的,给顾昔媗退热所需的各种药材,江唐二人都能及时在镇上找到。


    因为之前一段日子都在赶路,舟车劳顿,顾昔媗又刚刚生了一场急病才痊愈。因而他们多停留的这一日,江唐二人便带着顾昔媗在这小镇上四处逛逛,权当散心。


    在药王谷治病时,顾昔媗因为病弱不能出谷;后来那被束缚的三年时光,她又几乎不能出门。因此她鲜少有这般在集市上闲逛的体验,看什么小摊上售卖的东西都很新奇。


    顾昔媗这里看看,那儿瞧瞧。虽然都很好奇,却没买什么东西。江引衣在一旁跟着顾昔媗,劝她说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有师兄师姐替她买账。


    但她依然只摇摇头,到整条街市都要逛遍了,手里也没拿几件物件儿。


    不过总归顾昔媗的神色是轻松愉悦的,江引衣见她高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与唐赋一起,一左一右地陪着她四处逛逛。


    ——当然了,江引衣与唐赋虽痴长了顾昔媗几岁,对于这些小玩意儿的了解程度也只比她强了那么一点点。


    毕竟这两位也是自小被拘在药王谷里潜心钻研医术的,论说正经出谷游历,这也是第一次罢了。


    在对新奇玩意儿的解读这件事情上,他们也给不到顾昔媗什么帮助。


    眼瞧着街道两边不剩几个摊位时,顾昔媗的目光被一家贩售皮草的摊位吸引了过去。


    那柜架上摆放了一张通体黑色的方形皮草,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光泽。顾昔媗伸手摸去,柔软光滑。


    她不了解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只觉得它很是厚实温暖。


    店家瞧见顾昔媗似是很喜欢这张皮草毯子,立即殷勤地向她介绍着:“姑娘真是有眼光!这可是咱这小摊上成色最好的皮草了!是用极少见的黑色狼毛皮裁剪制成的!”


    店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五月的天里,我这皮草店的生意实在不好,也不会把它摆出来贱价售卖了。”


    “嗯,”顾昔媗点点头,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店家笑逐颜开,伸出手指比划:“不多不多,只要一百两!”


    顾昔媗手伸到腰间的荷包,准备拿出银子。


    先生虽向来事务繁忙四处奔波,但回来时,多少都会带一些礼物给她。而顾昔媗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便也不能同样以礼物回赠先生。


    这张毛毯,她从第一眼见到就觉得很是漂亮,触之手感厚实暖和,大小也很合适。每每阴雨天时,先生双腿自膝部以下,总要经受寒痛煎熬。


    顾昔媗见得多了,便也时时随之揪心。这张毛毯或许对于先生的腿疾来说聊胜于无,但她依然想送给他,权当自己还赠的一点心意。


    顾昔媗拿着银子的手已经将将离开荷包,却突然间怔愣住。


    她忘了,现在并没有“先生”。


    她回到应梁,并不能见到他,她也不知道如今先生在哪里。如今的自己与先生,连陌生人都称不上。


    按照顾昔媗记忆中的时间,她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还在一年以后呢。


    那皮草摊的店家,见顾昔媗突然顿住,害怕是到手的顾客又飞走了:“姑娘?姑娘?我这皮草真是稀罕货,一百两的价格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再看看?”


    江引衣见顾昔媗踟蹰,也问道:“是不喜欢?还是觉得太贵了?没事儿,这个不想要咱们就再逛逛!”


    顾昔媗摇摇头,最终还是将那张狼毛毯子买了下来。


    回到客栈里,顾昔媗坐在桌案后,将狼毛毯放置案上,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思绪则飘得很远。


    顾昔媗自己心里清楚,上天眷顾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必然不是让自己去再走一遍注定没有光明的命运。


    她知道,与那些暗藏的诡谲阴谋相比,自己只是一枚被牺牲的小小棋子,同样也是他们需要正义立场时随手可抛的借口。


    可纵是如此,自己的命运可以被剥夺,可不甘的情绪却永不会被剥夺。


    在过去那无数次的死路里,在黔首众众的鄙夷谩骂声中,顾昔媗亦曾无数次设想过,倘若有机会回到当初,自己会不会选择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答案是:会。


    如今,重来的机会果真摆在自己面前,不久之后,若那道命她入宫成为救治皇帝药引的诏令再次降临信国公府,她依然不改心念,会选择入宫当药引。


    事实已经证明过,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而已。顾昔媗已经死过一次了,便不会再怕死第二次。


    然而,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自己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改变了自己原本的命运,或许也会改变自己与先生的相遇。或许到死,她都不会再见到先生。


    想到这一可能,顾昔媗的心像是被匕首割出千万道细碎的伤口,汩汩流着痛苦。


    可是,若再与先生相遇在那样黯淡无光、没有希望的岁月里,无论于她、还是于先生而言,都不是一件称作幸运的事情……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顾昔媗梦见了前世自己死时的场景。


    彼时斜阳已经只剩半轮悬于空中,昏沉的暮色笼罩在应梁城上方。


    顾昔媗觉得自己是一朵云彩,悬浮半空,俯视着司天监的祭台。


    这个角度让她看得清楚,祭台地面雕刻的圆形图腾的纹路刻槽中,已经爬满了暗红色。


    她知道,那是已经干涸的、自己的血液。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嘈杂混乱的动静。


    顾昔媗抬眼看去,原来是刚刚赶回应梁的先生,正冲破人群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先生身边是刚刚赶来的周三和周四为他开道,于是先生的素舆一路被推行到了祭台之下。


    但是素舆终究不比足力便捷,被祭台层叠的台阶阻拦了前行。


    于是顾昔媗瞧见先生双手死死握住素舆把手,借力站了起来,而后步伐迟缓,踉跄着走上祭台。


    祭台四周的守卫显然都是认识先生的,并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他。


    顾昔媗见到此景,焦急万分,只想立即上前扶住先生坐下。然而梦中的她只能看着,说不出话,也不能以任何动作阻拦。


    先生的腿早已因毒素侵蚀坏了,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站立行走。然而先生决定的事,周三周四亦不能阻止。


    他走得很慢很慢,但是没有丝毫犹豫。


    顾昔媗眼睁睁地看着先生步伐迟重地靠近绑缚着自己的石柱,靠得越近,顾昔媗便看得越清先生的脸色。


    只见先生面色铁青,嘴唇紧抿,双眼通红,周身气息都充斥着愤怒、悲伤与痛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


    先生走到石柱边,将捆缚在顾昔媗身上的枷锁动作轻缓地解开,好似生怕自己太过用力会勒疼了她。


    起初,四周百姓并不知晓这突然走上祭台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因为就连守卫都没有阻拦他的行动。


    可他们当看到先生解枷锁的动作时,祭台四周的百姓都炸开了锅,于是他们的指责与谩骂便不止针对顾昔媗一个人,而是他们两个。


    当枷锁全部解开后,顾昔媗看到自己已经没了气息的躯体疲软地向地面倒下。


    先生想要扶住,却因为站立许久难以支撑,最终只能被连带着坐到了地上。


    他背对着祭台下的众百姓,将顾昔媗的躯体揽在怀里。


    顾昔媗看见先生垂首,似乎在自己耳畔说着什么,可因为声音太轻,她并不能听得具体内容。


    而这时,祭台之下百姓的谩骂愈演愈烈,眼见着连守卫都快拦不住想要冲上前来的人群。


    太常寺卿只能又一次走到人群面前,宣告今日的祭礼结束,然后再劝阻着先生离开。


    但先生置若罔闻。他好似休息够了,双手打横抱起顾昔媗的躯体,然后尝试着再次站起身。


    第一下,他没能成功站起来。


    如是又失败了两次,他终于在第四次成功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猩红的双瞳以狠厉的眼神扫视着祭台下的众人。他的嘴角擎着笑,用最轻蔑的话语挑衅着他们。


    夕阳彻底落下天幕,昏沉的夜色成了先生身后的装饰。


    祭台四周的百姓,寂然无言,惶惶静默。


    只因所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


    如见修罗。


    顾昔媗从这场梦境中醒来时,枕头已被泪水湿透了。


    一旁的江引衣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见她醒来,江引衣松了口气,急忙问道:“昔媗这是被梦魇住了?师姐叫了你许久都没有醒。”


    顾昔媗坐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浅浅地笑着说道:“就是做了个噩梦,我没事的师姐。”


    江引衣不放心,扶着顾昔媗来到案前坐下,拿出脉枕为她号脉。


    脉象显示顾昔媗并没有什么不适。但江引衣不放心,便试探地问道,“昔媗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跟师姐说。”


    顾昔媗摇头,“我没事的师姐,过两天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江引衣像是做下决定地说道:“如果昔媗实在不想回信国公府,那我们现在写封信给信国公,这就调转回药王谷。”


    顾昔媗笑了出来:“我真的没事,师姐。眼看着应梁就要到了,这时候回去不是自讨师父责骂么?况且师姐也说了,我这是回自己家,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郁结吧。”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江引衣暂且相信,只叮嘱道:“好吧,不过昔媗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闷在心中,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时间久了,也会成为病症的。”


    顾昔媗点头应承:“我知道的,多谢师姐关心。”


    梦魇之事揭过,清晨各自梳洗结束后,他们便收拾好行李继续启程回返应梁。


    马车悠悠晃晃地又走了十日,从五月末走到了六月。六月初二,他们抵达了大昭国都应梁。


    顾昔媗下了马车,抬首看向南城门上方镌着的“应梁”二字。


    她到底与这座城邑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无论如何兜转,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她生于斯,终也死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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