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朝生暮死21

    裴令宣有备而来, 领他走进的帐篷有里灯和烧炭的暖炉,小桌上摆了玻璃杯和就地理位置而言相当奢侈的西式点心,绯红清亮的玫瑰酒在透明器皿中冒着着细小的泡泡。

    放在一二十天前, 明伽会对这类花招和把戏欣然接受, 甚至于沾沾自喜。但此时此刻, 纵使裴令宣手捧插着一根粉蓝色蜡烛的纸杯蛋糕,真挚地向他送上生日祝福与歉意,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你看你,连你的生日都舍不得告诉我, 还说想做我男朋友。”裴令宣倒打一耙的功力深厚,将小蛋糕塞到他手心, “吹蜡烛吧, 不管你生于哪一天,都不妨碍我们庆祝你年满二十周岁,今天同样是独一无二的一天。”

    明伽吹灭了蜡烛,他揣摩着今晚妆发未卸,将黑发束在鎏金发冠里的裴令宣,刻薄道:“你穿着你前男友做的衣服, 拿着你前男友送的酒, 来给我庆祝生日?”

    “这不是条件有限吗?”

    “我配合你到这儿就可以了吧?我不喝酒。”

    他要走,却被人拽住手臂留下, 对方很暧昧地抱着他的胳膊, 恋人之间的那种暧昧,柔声细气地说:“对不起啊,我错了。”

    明伽头皮发麻, 颈椎像被蜜蜂蛰了,刺痛感在后背密密麻麻地蔓延;毒液在骨头缝里流窜, 咀嚼他的骨髓发出窸窣碎响,这种种诡异的生理反应麻痹了他的感官,他全身上下的感受都维系在那十根环抱他的手指上。

    “还是很喜欢你啊……”裴令宣拿捏准了他是经不起撩拨的,那游弋在他身体各处的指尖如同鱼尾在煨热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细巧却无所不在。

    “你别碰我。”明伽说。

    “这好像不是你的心里话呀。”

    当语言表达不出他坚定的立场时,肢体力量就尤为重要了。帐篷内活动空间逼仄,空气温暖干燥,他不想把这事演变为一件大麻烦或一场风波,所以他箍紧裴令宣的手腕,控制着两人的接触距离。

    “我受够你了。”

    “也好,那我们喝一杯,冰释前嫌。”裴令宣挣脱他的约束,背过身去端来两杯酒,“放心,这酒度数很低,不会醉的。”

    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性展开的闹剧,都该在适当的时间收场,这就是最后一场。明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是甘甜的,但并无玫瑰花香。

    他喘息着长舒气,杯子放回原处,“

    我走了,你慢慢喝。”

    裴令宣生气了,不然无法解释那样突发性地扳过他的肩膀亲吻他,可是啄咬他嘴唇的时候不轻不重的力度,又透露着早有预谋的勾引和献媚。如果他往后退,就咬得重一点,如果他激进地探寻,就轻柔地转折。

    这种诱他沉沦的手段是对方乐此不疲的游戏,他迟早,这一秒或是下一秒,会意识到他遇到了难以跨越的阻碍,那是在他生涩而激进地尝试生吞一个人的过程中出现的;他怀抱里轻薄的衣料裹着一具皮肤冰凉的身体,修长的骨骼和滑溜的线条,令他再也不能忍受这场游戏继续下去。

    他并不迟钝笨拙,他凭借自身的聪慧摸索到了方法,他扯开灵感来自鸟类翎羽的绿衣裳和腰带,让累赘繁琐的细弱金链子痴缠进浓密的黑发里,他在那片雪白的应许之地倾情宣泄和掠夺,使他的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

    裴令宣喊了很多遍不要弄脏衣服,但明伽没有在听,他美丽浓艳的戏服在毛毯上翻折、碾轧,压出凌乱的褶皱,后背刺骨的凉意冰得他手指抽缩,不过断裂的金属链饰很快被他的体温淹没。

    他们度过了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帐篷外有人影走动和灯火明灭,关了灯被漆黑笼罩的几尺见方温暖得像巢穴。明伽搂着他藏在毛毯之下的没长羽毛的白鸟,裴令宣的呼吸声温软微弱,好似在跟他说话,仔细听又没有含义,不过只要一被他抚摸,背脊就会发生莫名的颤抖和悸动。

    明伽想到,小时候他家的花园里种着一类叫含羞草的植物,一摩挲叶子,两排密致的肉芽就会收拢闭合,只要叶子足够多,他能和它们玩上一下午。裴令宣可比含羞草好玩多了,先蹭蹭他,请求道:“我想睡觉……”

    他又摸,直至对方烦不胜烦地挥开他的手,不快道:“我怕痒,别摸我。”

    “你今晚不工作?”

    “我早就收工了。”

    啊,是为了他留下来的,尽管动机不是那么单纯,但情有可原。

    裴令宣没睡着,瞅着他问;“你不怕被我甩了吗?”

    明伽漫不经心道:“说不定是我先甩了你呢?”

    裴令宣笑得在几层毯子下抽动,靠过来吻了吻他的侧脸,“要不现在就甩了我吧,下次我们再复合。”

    明伽觉得打这主意的人实在很坏,他想把对方绳之以法伸张正义,但只能采取激躁又老套的方式。

    “别别别……我真的怕痒……”裴令宣投怀送抱向他讨饶。

    此举诱发了他即时的冲动,他在那具身躯中感受极乐和狂喜的交融,它们化作缤纷的碎屑,如秋天的第一场雪落在他纤细敏锐的神经末梢。

    “哥哥……”他试探地喊道。

    “乖,哥哥在。”

    明伽从没想过“温婉、包容”这些词汇还能用在这个人身上,这一刻他由衷地希望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谁叫哥哥总是很难抛弃弟弟。

    佘冉在夜深人静处烤着火,脸皮被寒风吹得僵硬麻木,待黎明天光微亮,他才等到裴令宣披着毯子溜出帐篷,走到火堆前和他肩并肩挤着坐。

    “有没有烟?”

    他翻着白眼掏出压扁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在火焰上点燃,递给雇主。裴令宣张嘴来衔,肩膀冷得发抖,深吸两口吐出白色烟雾,总算恢复两分镇静和沉稳,脑袋凑在他颈窝低笑。

    “离我远点!”他不耐烦地挪动椅子。

    裴令宣里面就穿了件白色的薄T恤加四面透风的宽松毛衣,裹了毛毯仍然不御寒,但他笑得太开心,好似也没多冷。

    佘冉再如何看不惯他,该履行的职责不会懈怠,从脚边的包里抽出一件羽绒服抛给他,“爽啦?”

    “嗯嗯。”裴令宣抿笑着点头,叼住烟胡乱地套上外衣,一头秀丽的长发在肩颈交缠,他拂手顺了顺,理不清也不管了。

    佘冉:“不卸妆小心烂脸。”

    “等化妆师起床了再去卸。”

    “好好一个小伙子,就被你给祸害了。”

    “我们是两情相悦。”

    “拉倒吧你。”

    裴令宣只抽了半支烟,剩下的丢到火里。他缩进柔和温暖的衣服,眺望天边渐渐升起的晨光,“好高兴啊。”

    “多可怜啊。”佘冉和他唱反调,“说句心里话,你能不能安定下来啊?别再换来换去了,都是男人还能有多大差别?找个长期稳定的,别总害我和麦哥为你担心受怕。”

    “差别可大了去了,我又不结婚生子,要稳定干嘛?我就想要新鲜不重样,真的很快乐。哎,其实我每个都想要,但又做不到让他们和平相处,所以还是换来换去更省心。”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还和平相处,地球上不可能有这种好事,有也轮不上你。”

    “我就是想想嘛。”

    “你那些个前任,他们要是来找你复合,你还真肯要啊?”

    “前任就算啦,会分手就表明没意思。”

    佘冉撇嘴道:“你就是见色起意。但再帅的脸都是会看腻的,所以压根儿不存在你觉得有意思的人。”

    “不行这里太冷了,”裴令宣起身督促,“走走走,我们回车里。”

    明伽睡眠浅,裴令宣从他怀里离开的刹那他就睁开了眼。

    封闭炭炉透出的火光照不清脸,于是他放心地在黑暗中注视那个轻悄灵巧的人影。他不禁揣测裴令宣从前是否常常干这种事,其他的那些男人,在相同的时刻是选择了开灯挽留,还是眼睁睁地看他溜走?

    他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一项规则叫“各取所需”,可互相索取是基于需求对等,而他和裴令宣应该不是对等的关系。

    比如他多么渴望时光永驻这个夜晚,多么想花一万个字来描述他喜极而泣的瞬间,但他知道他写了也不会有人想看。他和裴令宣,只是这样一留一走的关系。

    他合眼沉思,回顾过去二十年里获取的知识和人生经验,有哪一条教导了人要怎样留住另一个人。

    不,没有。

    他听到外面冷风呼啸的荒原传来几段零星的笑声,裴令宣拥有很多快乐,他是那很多分之一。这真是叫人不甘心啊,嫉妒心和狂乱的占有欲像尖利的矛击穿了他的身心,他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淋漓地正起上身,喉咙艰难地吞咽着。

    怎么做,该怎么做。

    老天爷送给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竟是一道在此后数年间一直萦回缠困他的难题。

    “你是不是很得意?”明伽在酒店的床上压着裴令宣问。自从他们发展出了比雇主和助理更亲密的关系,这种在肢体互动下进行的对话就愈发频繁起来。

    拍戏是工作,不是生活,为了恣意纵情的生活,裴令宣全力以赴地压缩了工作时间。他可没有不务正业或糊弄了事,只要不遇到吹毛求疵的导演和害群之马式的演员,提前完成拍摄任务才是他的日常。

    “是呀。”裴令宣含着从别人那儿抢来的棒棒糖,发音含混地说,“别压在我身上,你好沉。”

    明伽捏住随他嘴型摆晃的白色小棍子,往外拔;他乖乖吐出糖果,那是枚圆滚滚的小熊脑袋,半透明的果绿色,青葡萄味,被吮吸得莹润光滑的小熊脸蛋上印着浅浅的字母“L”。

    “子晗粉丝送的,好可爱对不对?”裴令宣的嘴唇浸润而嫣红,叭叭地说,“我有个粉丝,或者说影迷吧,总买些很贵的礼物送给我,我跟她说过不要浪费钱,她也不听,还让我努力拍戏回报她。”

    明伽:“你不要转移话题。”

    “哎呀……”裴令宣想翻身又翻不动,难为情地望向别处,手臂却搭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得意也是情理之中啊。我的男朋友又高又帅还年轻,温柔体贴且懂事,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就轮到我了呢。我想一想就得意得不行。”

    “你肯定跟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怎么可能?不信你去问小蛇,我一般不怎么夸人的。”

    明伽把糖果塞回那张巧言善辩的嘴里,堵得严严实实。裴令宣咬碎小熊,咔嚓咔嚓地嚼烂吞了,吐掉小棍儿,意犹未尽地说:“不相信我啊?”

    “我觉得,你是在得意我又输给你了,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明伽戳穿道。

    裴令宣捧起他的脸,挑衅道:“输给我,你委屈了?”

    “委屈。”

    “宝贝,委屈的宝贝,来让哥哥哄哄你。”

    然后明伽被人按着头,埋进了浅薄的怀抱里。裴令宣的身材很上镜,骨架高挑而舒展,若要卖弄口舌赞美,那必须是“秀长如竹、清隽如玉”;躺进去和汹涌翻腾无关,仅仅是平整、洁净。但仍有柔和绵软之处,他将手放在那里,希望回到他的童年,谁先摸到就属于谁。

    “别摸了,”裴令宣揉着他的头发,捉弄他说,“你再摸我也怀不上。”

    “我喜欢你。”明伽鼓起勇气说,“你跟我回家好吗?我想让我爸爸妈妈认识你。”

    “可我不想认识你爸爸妈妈啊。”裴令宣回想明伽的一言一行,是标准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曾经也不信邪,跟着喻孟回了家,下场……大家也都看到了。有了前车之鉴,他只想离豪门大家长越远越好。

    “我爸爸妈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只会感到高兴,不会刁难你。”明伽看出他的顾虑。

    “我不去。”裴令宣坚决道,“你再勉强我,我要生气了。”他的浓情蜜意霎时烟消云散,手在床铺里乱摸捡到手机,看新收到的消息。

    明伽翻下去躺在他身侧,目不转睛地关注他的脸,但离得太近,难免无意间瞥见了他的屏幕。

    陆玮琛:宣宣,什么时候有空?去喝酒啊。

    :不去了,上次喝吐血了

    陆玮琛:这次不会了,都是哥几个喝着玩儿,来呗

    :没空,在拍戏

    陆玮琛:装,谁还不知道你,时间挤挤就有了

    :不来

    陆玮琛:你是想逼着我给你找俩八块腹肌的脱衣舞男?

    裴令宣侧目瞟着明伽,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他无处遮掩尴尬,清了清嗓子说:“我不会去的。”

    明伽问:“你上次是跟他去喝的酒吗?”

    “是、是啊。”

    陆真鸿是一身傲骨的知识分子,生个儿子却是不学无术的流氓。明伽真是没想到,裴令宣结交的人会是陆玮琛,他对陆伯伯家的这个小哥哥一直抱有很大看法,本来就郁闷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裴令宣宁肯去求陆玮琛,也没考虑过让他帮忙。——原来我比自己看不起的人还不如,啊……崩溃。

    他把脑袋拱进裴令宣的衣领,浸出的眼泪擦在对方脖子上,心脏的抽痛牵连了鼻尖的酸楚。好疼啊,怎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喜欢一个人这么疼。

    裴令宣觉察到他的异样,但没有过问他如此这般的原因,而是舔掉他的眼泪,吻他湿漉漉的睫毛,并用一种大的爱、大的痛,包裹了他。

    他体会着秘境深处的紧密收束,和口腔黏膜的缱绻嗫嚅,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好了。

    第23章 朝生暮死22

    凛冬将至, 草原的外景拍摄进程进入收尾阶段,余下的基本是蛮族部落间斗争打仗的大场面戏份,这对导演而言依然是艰巨的工作量, 但对主演们却是难得的闲暇空档。然而为节省时间和成本, 张导调遣各部门人员分出一支B组团队, 前往横店开展棚内文戏的拍摄。

    裴令宣刚趁休息日和小男友腻歪了两天,又要启程赶往下一个片场。明伽是外冷内热的小孩,和他黏糊惯了,一听说他要走, 眼神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要凄楚可怜。

    “你想我飞去就找我咯。”他一年到头都在四处奔波,对分别和重逢习以为常, 在没有经济压力的前提下, 两个人想见面约会很简单。明伽也没有在上课,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去找他。

    “冬天了,我也要回兴安岭,”明伽愁眉紧锁,“黑龙江和浙江离得太远了。”

    “不就一张机票的事。”他亲亲小男友的额头, “好啦好啦, 只要有空,我也会去找你。”

    “你那么忙。”

    “时间嘛, 挤挤就有了。”

    “说话算话。”

    “那当然了, 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明伽拉近他索要了一个拥抱,“你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裴令宣想不到怎样回话,只好把人扑到床里, 让对方感受他全身心投入的爱。

    但不得不说,远离了死生爱欲, 人才能静下心工作,他在换片场后重读原著,又有新思路想和编剧交流,《晴雨》的剧本相较于原著做了很大改动,卓昀的形象整体是更“轻”和“柔”了。轻柔不是不好,而是会减淡戏剧性。

    不过编剧对此也有自身看法,“裴老师,我懂您的意思。但原小说里的卓昀像个狂躁症患者,他很多时候的暴戾狂怒,缺乏一个成立动机。我是为了契合您,演员本身的形象气质,才做的这些修改。而且像他当街绑架小孩、虐杀宫女练功这些……怪里怪气的情节,也不好拍啊,我怕过不了审。”

    “不是大改,只是细节上的调整。”裴令宣重申道,“去找一个宫女和小孩过来吧,我演给你看看。”

    他想怎么演,其实不在编剧的职责范围内,所以编剧给他找来的人是B组导演秦剑。

    于是他又把相同的话对秦导重复一遍。

    “宫女倒是多,但小孩儿……”秦剑比张导年轻十岁不止,应变能力有限,摸着后脑勺道,“这临时去哪儿找个适龄的儿童演员呢,或者我去隔壁组借一个?我估摸着他们是在拍孤儿的戏,一群扎丸子头的小朋友。”

    “导演,导演!”一旁忙活的场务积极举手道,“我知道哪儿有,交给我吧!”

    “今天能来吗?不能的话就算了,我上隔壁剧组借还快点。”

    “能!一通电话就来了!”

    “行,那你赶紧的。”秦导搔着头皮,四下环顾,“宫女……宫女……”

    裴令宣指门槛上坐着聊天的两名粉衫姑娘道:“就她吧,右边脸小的那个。”

    女孩子是普通群演,看长相不超过二十岁,姣好俏丽的鹅蛋脸,四肢柳条细长,皮肤粉粉白白,认真地画一画妆,漂亮得像一颗挂在枝头的水灵蜜桃。

    裴令宣帮她排练走位,并讲解道:“你从门外进来,走五步站到这儿,然后抬起头,机位在你的正面,但你别看镜头,你看坐在上面的我。你就假装我是你学校的老师,你上我的课化妆,被我抓到了,我没收了你的化妆品,你下课到办公室找我检讨错误。”

    秦导拿笔记着,问道:“给她加句台词吗?”

    “加啊。”

    “那就一句「参见六殿下」?”

    “想个名字吧。”

    秦导用笔头刮着脸,“媚儿?珠儿?”

    裴令宣遵循本人的意见,“你想叫什么?”

    女孩子受宠若惊道:“茗、茗吧……阿茗。”

    “好,阿茗,到时候我会掐你的脸,就两腮这个位置,”他抬右手做手势在她脸上轻轻比划,模拟动作,“但我不能真的掐痛你,所以你要跟随我的动作幅度仰起脸;表情和眼神要注意,这里你就别看我了,你看旁边,想一想你临死前会想到的那个人。”

    “还有秦导,你让道具老师准备一碗真的水果葡萄,最好是绿的。”

    “收到。”

    卓昀是杀人魔,他的特质就是高兴了杀人,不高兴了也杀人,无论男女老少,想杀就杀,这并不需要成立动机,也可以说这是他身为古代封建王朝中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子,生来即拥有的嗜杀性。

    反正在本剧里卓昀的结局是惨死,那就让他再坏一点,足够坏的坏人死了才会让观众觉得大快人心。

    裴令宣设想的场景是,卓昀坐在大殿上看书吃葡萄,宫女阿茗走入殿内,她抬头看他,自知死期将至,可仍要卑微恭顺地行礼;选葡萄是因为葡萄有果皮,在塞北羊圈里当过奴隶的六皇子,私下里可没那么优雅贵气,他傲慢的目光扫量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呸掉葡萄皮丢了书,离开座椅朝他柔弱的猎物走了过去。

    接下来是谋杀。原著中卓昀杀人的阵仗总是很高调浮夸,他和所有反派太监一样喜欢折磨女人;为解决审查方面的忧患,片子只拍他掐阿茗的脸和其他宫人为其收尸的画面。

    他是实打实地想方设法给自己加戏,但最终剪辑成片时是否保留这一段,决定权在导演和制片人手里;每个角色他只会演一次,他希望每次都能不留遗憾。

    拍文戏比武戏轻松,站着或坐着念台词,一天下来衣服都不带脏的,提前拍完提前下班,是他梦寐以求的打工人生活。回了酒店和明伽在电话里调调情,吃饭看剧本,护肤睡觉,一转眼就度过了一星期。

    陆玮琛上回约他喝酒没约成,耿耿于怀,找了机会搬出亲爹套路他,微信上发语音跟他说:“大明星,老陆来杭州了,你哪天有空来一起吃顿饭,他老人家可想见你了。”

    “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我靠,我骗你干啥?老陆就在我边上,你要不信,打个视频我让他和你唠两句?”

    “不了,我信,你发我时间和定位,我提着大礼上门探望。”

    “礼就别送了,你人来就行。”陆玮琛发完这条,立刻抛出定位信息。

    裴令宣一键转发给小蛇:帮我挪出一天时间,我要去这儿

    小蛇:?又跟谁幽会?

    :去探望陆真鸿

    小蛇:OK

    陆真鸿病愈后仿佛变了个人,一改从前刚烈的脾性,长年修身养性也会改造人的外表,裴令宣记忆里人到中年激躁易怒的陆导,如今和公园里端着保温杯下棋的老头子一般无二。语速舒缓、圆钝,慈爱可亲地看着他道:“还以为啊你要记恨我一辈子呢。”

    裴令宣含蓄地笑笑,“我记恨谁也不能记恨您啊。”

    “那你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这老头子一眼?”陆导的手心盘着两颗核桃,“是不是就等着我两腿一蹬,到葬礼上给我鲜花呢?”

    “哪能啊,我是两手空空不好意思来。”他是小辈,又受过栽培和指点,于情于理该聊表心意,今早提前将礼物送到府上,才敢登门叨扰。

    奋斗到陆真鸿这地位的人民艺术家,什么新奇花样儿稀世珍宝没见过。上次他在京郊的院子里看到花园养了两只八哥,只好灵机一动另辟蹊径,去古玩市场淘了一只清代名家的竹制鸟笼,三层阁楼式,描金錾花,笼顶配象牙钩;做工精巧绝美,且保存完好,既能实用又能做收藏。

    陆导笑纳了他的好意,怕古董鸟笼磕着碰着,只看了一眼就收进木头箱子,择日再赏玩。说道:“就数你机灵,什么招儿都想得到。小炜说你是在剧组请了假来的,最近拍什么戏呢?”

    “古装剧。”裴令宣闲不住,拿起桌上的核桃夹,剥起盘子里的核桃来。哐哐咔咔的噪音消耗着他的注意力。

    “喔,那次我见段司益,他还跟我提起你。”

    “段导别又说我坏话吧。”

    “说了,说你比如来佛还难请,又挑他剧本又嫌弃他班底,给他气得夜里睡不着觉。”

    裴令宣掰出核桃果仁,剃干净硬壳和软皮,拢到小碟子中放到陆导那边,“您别信他说的,他是嫌我要价贵,到处黑我想让我自降片酬。”

    “嗨,我是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了。”陆真鸿嚼着两块核桃仁,悠哉悠哉地哼唱起小曲儿。

    “其实……我那会儿才十八岁,我真的恨过您。”他平平淡淡地回省起往事,“那部戏开拍时,我父母在打离婚官司,闹得水火不容,所以别说陪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去剧组看过我。不,即使他们不离婚,关心我的时候也少之又少,我就像个孤儿,还狗憎人嫌。我因为《疑神》拿奖的那天晚上,我妈打电话跟我哭诉,说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我,是我毁了她的演员梦,如果不是我,那晚站在台上的人应该是她。”

    陆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是,你说过,你妈妈念过电影学院,你的表演启蒙老师是她。”

    “嗯,我妈妈是那届表演系的班花,可是因为怀了我,她退学了。她和爸结婚,我出生,在我五岁那年,我妈发现我的长相和天分是遗传的她,于是她坚定信念地要把我培养成演员,我七岁起,她就带着我到处试镜。”

    “你妈妈的眼光很准啊。”

    “对,而且她的执行力超强,我从小就上很多课外班,京剧芭蕾钢琴小提琴等等……如果有小孩来家里找我玩,我妈会把他们轰走。但培养别人不如培养自己,在看到我成功之后,我妈后悔了,确切地说是嫉妒吧,嫉妒会异化成恨,她开始恨我,恨我爸。她铁了心要离婚,我爸不想离,她就闹,然后她得偿所愿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陆导沉吟着,眸光随着落地窗透进的日光流转。

    “我起初是把您当半个父亲的,尊敬爱戴,也祈盼着能够得到您的认可。但您做的事情很伤害我,我在演那个角色的时候,每一天都怀疑自己是垃圾,因为我太垃圾,所以我妈才不要我。不过还好都过去了,当我得知您对待每个演员都是那样,我心里很宽慰,又觉得很幸运。我也想过,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究竟算什么,道具、傀儡、奴隶?无所谓了,因为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是您成就了我们。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裴令宣。”

    “你啊,是我见过最有悟性的孩子。”陆导意味深长道,“我年轻时曾向人表达过我这一生是为文学和电影而活的决心;我可以辜负一切,却唯独不会辜负我的故事。讲好故事,是我终生的追求,也是最终极的追求,我甘愿为故事献祭我的所有,而你们——你们是我的祭品。讲故事嘛,不入戏怎么行?”

    “令宣,好好演。”陆导和蔼地笑笑,皱纹里徜徉着恬淡和幸福,“和你合作,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往前走吧,你会走得更远的。”

    裴令宣陪陆导坐到太阳落山,等陆太太和陆玮琛回家,在别墅里和他们一家人享用了一顿清淡的家宴,吃过饭天色渐晚,他算着时间道别,陆太太留他再多待会儿,陆玮琛说:“妈你得了,宣宣明天还得回剧组拍戏,我去送他,你和老陆在家待着吧。”

    陆玮琛送他是没安好心,怂恿他道:“喝酒去呗?我知道你明天没事儿。”

    裴令宣:“你为什么总想拉着我去喝酒?”

    “因为你能喝呀!带你出去多有面儿啊!”陆玮琛笑嘻嘻道,“哎其实吧,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人姑娘喜欢你,想和你拍照要个签名,你就纡尊降贵去去呗,我都跟人夸下海口啦!你要是害我没面子,那就是害我哥们儿没面子,我哥们儿没面子,他女朋友就要跟他分手,你说我怎么跟人交代?你忍心破坏一桩美好的姻缘吗?”

    “小玮,人的面子是自己挣的,姻缘也是不能强求的。”

    “裴令宣,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咱俩是打过架结过梁子,但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啊,再说也不是我单方面欺负你,你不会忘了你把我门牙打掉的事吧?”

    “那是你活该。”

    “好好好,行行行,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但我这都低声下气求你了,我还帮了你的忙呢,你怎么就不能还我一次人情?”

    陆玮琛的脑子怕是有毛病,不过脑子没毛病的人也干不出那许多的荒唐行径,裴令宣勉强答应道:“那就这一次。”

    “好!就这一次!”陆玮琛带他去了车库,鞍前马后地为他开车门,“请!我的裴大明星。”

    :[已取消]

    :[已取消]

    :[已取消]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明伽在没人回复的微信界面和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间反复切换,他和裴令宣失联八个小时了。他问了佘冉,对方没瞒着他,说裴令宣去陆导家做客,晚上和陆玮琛喝酒去了,不知道几点回来。

    喝酒是不看手机的吗?还是又喝醉了?

    明伽在通讯录里搜索到陆玮琛,想直接问,但又觉不妥,先发了两个字:陆哥。

    陆玮琛倒是秒回了:什么事啊小远?

    :裴令宣跟你在一起?

    陆玮琛:!!!你怎么知道?

    陆玮琛:你们俩认识?

    :嗯,我能看看他吗?

    间隔两分钟,对面给他发来一段16秒的视频。

    视频里深蓝玫红的灯光交错,音乐舞曲声沸反盈天,近在咫尺的桌面摆满了酒瓶和杯子,坐在包间一角的人在和身旁的男男女女拼酒,裴令宣的酒杯才将举到嘴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边喝着边瞟向镜头,冷冰冰的眼神忽然动荡,翘起唇角微笑,放了杯子伸手遮挡摄像头,画面在黑暗中终止。

    明伽退出视频,打字道:谢谢,你叫他看手机。

    裴令宣找到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给他回电话,也许是洗手间,也许是外面,仍有嘈杂的人声和喧闹的乐声。

    “你为什么骗我?”

    “谁骗你了?”

    明伽控制着声音不抖,说:“你说过你不会去的,你说过你不会跟他去喝酒的。”

    “我说的是那次啊,今天我也拒绝过,是他非要拉我过来。”裴令宣隔着电话安抚他,“别担心,我不会喝醉,你早点睡觉,我明天休息,白天再找你。”

    “你骗我。”

    “这不叫骗。”

    “你这次是又有不得已的苦衷吗?”

    裴令宣屏住呼吸,再开口时音色冰冷道:“我是不能有私生活了吗?我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你的允许和批准吗?”

    “可是你不应该跟我说一声吗?我打了那么多电话给你。”

    “我没跟你说,你不也打听到我的下落了?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明伽。睡过不等于拥有,我拒绝被任何人拥有;如果你觉得当了我的男朋友,就能往我脖子上拴链子,那你想错了。”

    裴令宣挂断电话,站在天台吹了一会儿风醒酒,冷静下来,他回到乌烟瘴气的舞池,从热烈摇晃肢体的人群中扒拉出陆玮琛,说:“我先走了。”

    “啊!?——大声点!听不见!”

    他贴到对方耳畔道:“我要回去了!”

    陆玮琛攥住他手腕没让他开溜,问:“你还认识宁则远啊?”

    这下换裴令宣没听清了,他皱眉道:“什么?”

    陆玮琛一想这事儿也不奇怪,他端得起架子又委得下身,勾搭公子哥一勾一个准儿。于是摇摇头道:“没!要不要送你啊?”

    “不用。”裴令宣挣动手腕从钳制里脱出,但陆玮琛依旧跟着他,送他到门口。

    等车要时间,他正合计着要怎么和小蛇算账,领着他的薪水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别人,吃里扒外的东西。由于想得太入神,也就没在意陆玮琛把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只手沿着他的肩胛骨旖旎地游移,再转向他的后腰滑去——他捉住对方的手臂甩开,愠怒道:“你发什么疯?”

    “诶宣宣,”陆玮琛是喝多了,但没醉,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他,“你那些个资源,有多少是你睡出来的啊?”

    裴令宣气极反笑,大庭广众下他也不能和陆玮琛大打出手,陆导不怕丢人现眼,他还怕留下黑料被人扒呢。看到挂着熟悉牌照的车辆驶近,他对陆玮琛说:“你爸的一世英名,总有一天被你这个畜牲毁于一旦。”

    “那么大点的小孩儿你也下得去手,还有脸骂我畜牲。”陆玮琛虽然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八蛋,可什么是候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想揍他解气,可迟了一步,眼看着他上了车。

    “裴令宣!你他妈小心点!哪天落我手里,我不弄死你!”

    小蛇开车载他驶离是非之地,望着映在后视镜中骂骂咧咧的人影,惊恐地问他:“祖宗啊,你又怎么把他给得罪了?”

    裴令宣凶狠地踢了一脚前方座椅,“开你的车!”

    第24章 朝生暮死23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霓虹光影投射进车窗,朦胧斑驳的色彩在人脸上勾勒出浮华的夜景。

    裴令宣思虑再三,拨通了明伽的手机号码。那边没有拒接, 但接通了也没人说话, 静悄悄的听筒里不时闪过电流的沙沙声。

    “我刚才态度不好, 是我的错。”他率先承认错误,“我不喜欢人管着我,但这件事是我不对,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现在回酒店了, 没喝醉,也没有出什么事,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你能原谅我吗?”

    “你好熟练啊。”明伽说,“犯错那么熟练,敷衍那么熟练,吵架那么熟练,连道歉……也这么熟练。我能说什么?你只不过在等我原谅你,或者等我自己放弃。”

    裴令宣:“所以你的答案呢?要不要原谅我?”

    明伽无话可说地笑了笑, 静默许久才道:“除非我能在24小时内见到你。”

    说罢挂断了电话。

    “他给我出难题。”裴令宣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他的微信紧接着弹出新信息, 是明伽发来的地理位置,那是个他闻所未闻的地名。“地球上真的有这地方吗……”

    人喝多了酒废话是要多一点。小蛇黑着脸开车, 懒得搭理他。

    “真有意思, 我其实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有没有可能是美国电影里演的那种剧情,他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专门用美色[]诱骗猎物上钩, 再把受害者骗去偏远地区杀死拍下视频在暗网兜售,或者在网上找好买主把人卖去境外?”他摸着额头, 想不清自己是如何沦落到这境地。“不对,我是喝醉了吗?”

    小蛇:“是,你喝醉了。”

    “不管,我要去机场。”

    “你真要去?你不怕耽搁工作啊?”

    “我请假,就说食物中毒了。谁还没点特殊情况?他们可以协调先拍没有我的戏份,我只是男二号。”

    “亏你想的出来啊……这话要发网上去绝对是全网黑了,你今生今世别想翻身。”小蛇啧啧慨叹。

    裴令宣耸肩道:“我至今为止的每一份工作都完成得很好,随到随叫每天守在剧组不叫敬业,演好角色才叫业务能力。凭什么黑我?我选择演员这行就是图不用朝九晚六还赚的多。”

    “那你也不怕被同行诟病耍大牌是吧?”

    “过度在乎他人的眼光是活不长的。你别和我辩论了,去机场,我不说第三遍。”

    他的要求是胡作非为、不计后果,但小蛇照办了,毕竟是雇主的命令和吩咐,区区助理无权置喙。不过小蛇又说:“哥,你说,你算不算一种突变型的恋爱脑?”

    “为什么是突变型?我就是恋爱脑。”裴令宣故作心花怒放状道,“哄男人和被男人哄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小蛇:“……你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我遭报应了谁给你开工资?一天到晚不念我的好,天天诅咒我,信不信我找到合适的人把你换掉?”裴令宣亲力亲为地查询机票和航班,他规划着飞机、火车、自驾……长途跋涉所需的时长,真远啊,最快也要明晚才能见到明伽。24小时不多不少,正是他刻不容缓当即出发的期限。

    :我买好机票和火车票了。

    :[图片]

    :[图片]

    他将订单截图发到对话框。

    小明:……

    小明:……

    :[亲亲][亲亲]

    小明:好吧,我去火车站接你

    裴令宣捧着手机喜忧参半,什么,所以没有真想让他去吗?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啊。

    裴令宣从未在冬季去过北方,临行前他在机场买了厚实保暖的冬衣和围巾,先从杭州飞哈尔滨,哈尔滨转机去漠河,再从漠河坐火车前往塔河,路上的耗时与坎坷不亚于往返呼伦贝尔。

    而且火车是普快硬座,没有空调暖气,他被冻得膝盖发痛,隔壁座的小姑娘却还在吃推车上卖的雪糕。一个人的旅行既孤独又令人神往,他望着结霜的玻璃窗,模糊不清的白雾掩隐着大兴安岭的山脊;车厢内为数不多的旅客都在安静地闭目养神和发呆,寒气缭绕在每个人呼吸间。

    手机艰难地转出两格信号,收到的是麦迈歇斯底里的语音:“裴令宣!你脑子被狗啃啦?”

    凶什么凶……他轻松敲字回复道:只去一星期,会按时回剧组。

    麦迈未必是担忧他的所作所为影响工作或风评,更怕的是他不受管控、想一出是一出,放纵他为所欲为,只怕助长他将来捅出大篓子。

    裴令宣补充道:我只是去玩儿,不会给你惹事的

    麦迈:玩儿!?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你就去玩儿!赶紧给我回来!!!!!!!

    他的手指悬停在半空,然后犹犹豫豫地把麦迈设置为消息免打扰。

    好了,世界清静了。他将音乐播放列表切换到摇滚乐,靠着椅背缓缓合上眼。

    狗仔发来的照片有上百张,而视频只有两段,黑灯瞎火躲在车里拍的,清晰度高不到哪儿去,但依稀能认出人的样貌。

    一段是两个身型高瘦的男人从夜店走出来,举止还算正常,像普通朋友。

    第二段是裴令宣和那个男人站在夜店门口,前者在看手机,后者把手伸到其背后,既像搂腰又揽肩,不过裴令宣把人推开了,双方很快吵起来。结尾是裴令宣坐进车里,男人追了两步,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道:“你他妈小心点!哪天落我手里,我不弄死你!”

    喻孟瞥着电脑屏幕,问坐另一张沙发上的人道:“他们俩,什么关系?”

    “呃……朋友?”戴鸭舌帽的狗仔拿着一块点心啃到一半,忙把剩的塞嘴里,拍掉下巴沾的食物残渣道,“这个男的是陆真鸿的小儿子,我听群里人说他们老早就认识了。”

    喻孟哂笑,他的右手掌心向下抵在嘴边,收拢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再松开,牙齿咬住食指背骨节处的皮,眼神发狠道:“怪不得啊,搞了半天是攀上这根高枝了,这贱人。”

    “那个、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狗仔审时度势地收起笔记本电脑,向他告辞。

    “嗯,继续盯着他。”

    “这两天盯不了。”

    喻孟:“为什么?”

    “他昨晚去机场了,不知道飞哪儿。”

    “那你滚吧。”

    狗仔将要闪人,想起还没交货,从电脑侧边取下U盘搁到桌上;接着无声无息地退出了VIP接待室。

    人走了,又有人来。不过这回进来的是戴着腰包的售货员,挂着甜美的笑容问他:“喻先生您好,您现在有空吗?我们本季的新款都准备好了哦。”

    “不看了,没心情。”他拣起U盘收好,惜字如金道,“你都包起来吧,我都要。”

    “好的~”她上扬的尾音透露着无限的欢快。

    欢快的笑脸和无微不至的服务是靠钱买来的,喻孟爽快地刷了卡,在一整个店的人的热情欢送中离开,替他拉开玻璃门的是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孩,瘦高个儿的身条,腿很长,秀气的脸庞皮肤白皙,眼睛黑而亮;往门前一站,妥妥算张活招牌。

    喻孟停顿了步伐思忖着,倏尔道:“你,帮我的司机搬下东西。”

    “好的先生。”男孩伶俐地应答,去帮他身后快被购物袋压垮的司机分担了半数物品。

    来到停车场,将海量的袋子堆满了后座和后备箱。男孩站得端端正正地送他上车,待车门关上,低眉颔首道:“谢谢您先生,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你叫什么?”

    “Kevin.”

    “真名。”

    “顾莘。”

    喻孟从车窗递出一张名片,“辞职吧,来找我,给你一份所有人都想要的工作。”

    男孩睁圆眼睛望着他,但恭敬地双手接下了写有他名字的卡片。

    车驶出车库,喻孟关上窗户,问前面的司机道:“你觉得呢,像不像?”

    他性格反复无常、思维跳脱活络,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要能接受他冷不丁的奇思妙想和发问。

    “眉眼和下半张脸像,鼻子和脸型差点。”司机客观公正地评价道。

    裴令宣的脸型和鼻子确实是世间独一份的尖俏秀挺,别人长不成那样子。不够像可以整容,但整得一模一样也没特色了;喻孟觉得,顾莘,如果那是他真名,他的优点是那对水光粼粼的眼睛,白雪幽潭,静邃美丽,但凡神态能学到六分,在娱乐圈混成中等偏上就绰绰有余了。

    贱人有贱人的招数,他有他的法子。从裴令宣背叛他的那一刻起,他们俩就过不去了;只能说,看谁笑到最后吧。

    喻孟打了电话给喻霖,掩不住笑说:“哥,我发现个好玩儿的,改天带给你看看。”

    裴令宣在黑沉沉的寒夜走入了冬天的北方,出火车站时他的内心很焦虑,怕明伽不来接他,他要自己在旅店捱过一晚。

    但被他称作小朋友的对象,实际上比许多大人靠谱。他冻僵的五指握着手机,失去知觉的耳廓还贴着显示屏,转头顾盼之间,一眼望见了路灯下那辆亮橘色的吉普车,以及车旁站着的人。

    不知何故,明伽穿得比他少,很学生气,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和高帮的登山靴,上身是毛衣和有着厚厚的羊羔绒翻领的棕色皮夹克。短头发修剪过,露出两只周正的耳朵。

    裴令宣走上前,慷慨地展开双臂。然而今天的明伽没有像之前那般扑向他,冷淡地说:“上车。”

    啊,可恶的坏小子!他气势汹汹地拢住对方的身体,手臂死死地缠绕那段坚实的颈脖和肩,“不要生气了……”他示弱道。

    明伽的原谅很轻盈,垂头吻他的眼角,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发梢。

    第25章 朝生暮死24

    赶夜路开车的危险系数高, 为生命安全着想,更是考虑到他舟车劳顿一天,应当踏实地休息一晚, 明伽在就近的旅店订了两间单人房;计划翌日一早, 两人再驱车去往距塔河县八十公里的鄂伦春民族乡。

    裴令宣在火车上没吃饭, 但他感觉不到饿,进屋脱了外套先去冲澡解乏。旅店条件拮据,浴室没供暖,水温时冷时烫, 他洗完了鼓捣的那两下冷得直发抖,一回卧房就钻到了明伽怀里, 哦对了, 他没穿衣服。

    趁他洗澡的间隙,明伽去楼下蒙古人开的馆子打包了咸奶茶和炒米,生怕他洗得慢出来菜凉了,还烧了一壶开水倒进脏兮兮的玻璃杯,再把饭盒压在杯口让沸水的热气蒸腾着。

    裴令宣的意外之举着实打破了明伽的预期,他摸到怀中光滑的肢体顿觉烫手, 按着那对温凉圆滑的肩问:“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有啊……”裴令宣跪在床沿的双腿跨过了他的膝盖, 从他的手掌脱身,居高的眼睛低垂着视线笼罩他, 双手托起他的下颌骨, 啄食似的亲他的鼻梁和上唇,“我想你一天了,你以为我大老远来是为了干什么……”

    这样的答案令人沮丧。明伽落寞地问:“那你找别的人不也一样吗?”

    以他的年纪, 遇上一个喜欢掌握主动权并且热情放纵的恋人,不能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裴令宣很好, 非常好,尽管他无从横向对比评判,但他想,每个不反感男人的男人,大约都找不到理由和定力去拒绝裴令宣吧。

    “不一样,他们哪儿有你可爱。”充满爱意的吻落在他不愿舒展的眉头,裴令宣扶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侧,做梦似的呓语道,“你太可爱了,我想啃坏你的脸,还想挖出你的眼球吞进肚子……”

    明伽哪儿听过这种话,又惊又怕,然而他贴在柔滑皮肤上的手指,怎么也离不开那节细薄犹如器物的腰肢。难道真的被咬碎吞掉?是谁写出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失为千古绝唱……

    裴令宣对他的分心极为不满,不小心演过了头,说:“你要是不想死无全尸,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明伽霎时回魂,问:“……你不吃饭?”

    裴令宣绷不住笑了,清嗓子道:“嗯……你再跟我啰嗦一句,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明伽终究还是想再见他,于是束手就擒,虽说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的小朋友抛却思维和神智,敞开心扉屈从于欲望,吻住他,任由他索取年轻气盛的偾张和怒放。

    凌晨,裴令宣喝着用滚水烫过的装在塑料杯里的咸奶茶,餍足地靠向床头,说:“我好想死在这里。”

    “为什么是这里?”

    “如果是死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就没人找得到我了。”他克制地喝掉一半,剩下的让给明伽,“我现在不敢看手机,因为不知道有多少未接来电等着我回拨。我好累啊,想死了。”

    “你不想。”明伽迟疑着是将他不喝的奶茶扔进垃圾桶还是先放着,由于垃圾桶离床有段距离,所以先放在了床旁的木凳上。

    “我到底要挣多少钱,才能实现人生自由?”他叹道,“不单单是财富自由,而是想要的即刻就能拥有的自由。”

    “那你想拥有什么?”

    裴令宣倒进枕头,把天花板的灯泡当作月亮和太阳展望着,笑道:“……永垂不朽。”

    “那是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明伽说,然后手指穿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扣,“但一个人做不到的,也许两个人能做到。”

    裴令宣像是听懂了,又像是装糊涂,他翻到对方身上,“我想跟你再做一遍两个人才能做的事。”

    冬天早起是多么痛苦啊,裴令宣裹着围巾站在路边呵出白色雾气,等明伽把车开过来接他。他身后是一家早餐店,店里走出的圆脸小孩儿在撕馒头喂一条瘦狗,发觉他观察意味的目光后,大方地高举起手里的半截馒头,对他道:“给你。”

    他笑得前俯后仰,弯下腰作势要去咬小孩的馈赠。见他真敢吃,又是手长脚长的成年男性,小孩本能地产生畏惧,扬手把馒头扔给瘦狗,急冲冲跑回店里找家长。

    裴令宣开怀大笑,鼻尖被冻得泛红,更显肤色清透,白过路面和树梢的积雪。明伽停下车,等他坐上来,车里暖和,他解下围巾抛去后座,系好安全带道:“出发吧,这下就算你要把我卖给车臣人拍虐杀电影我也跑不掉了。”

    明伽深刻地理解了一下他话中的含义,“你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美国电影啊。”裴令宣道,“你别看我拍了那么多文艺片,可我本质是个很俗的人,我就喜欢吃着爆米花看好莱坞大片,那些超级英雄系列我每部都追。”

    明伽:“我不信。”

    裴令宣俗吗?一个满脑子钻营取巧的人,必然称不上清风朗月。但一定不全是那样,他坚信。

    “所以我跟你们当导演的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你们都喜欢《寒江天外》,只有我独爱《疑神》;我想想……是徐浩吧,他跟我说寒江是部特别了不起的片子,安藤导演纯粹是为了我才创造的它,它是实验性质的玩票作品,抛弃了普通观众,只为热爱而存在,是天才的游乐园。但我觉得他疯了。”

    “徐浩导演羡慕的应该是安藤龙生享有的高度创作自由,这很合理,我见过太多导演在电影上映后因票房亏损而深受打击心如死灰,但安藤摆脱了这份束缚。不过我更羡慕他强盛悍然的精力和输出欲望,拍电影是用创作者的审美和思想去侵略观众的大脑,是精神改造,这点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人比安藤做得更好了。”

    “不否认他是个别具一格的导演,还很高产,但他拍的最多的是依然是精准拿捏受众心理的类型片。是先有了这种观众基础,他才能放开手去玩他天马行空的新花样。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拍出来的电影没有人看,那你想表达的和你想成就的,其实都没有意义。”裴令宣摊手道,“可能因为我是演员,我就想走在大街上,人人都能认出我是谁。”

    明伽疑惑道:“你昨天晚上才说你累得想死。”

    “不矛盾啊,每个上班的人都说自己不想上班,但内心仍然渴望着升职加薪。”

    “好吧,我会努力成为你升职加薪路上的垫脚石。”

    裴令宣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谢谢,我等你拿金棕榈。”

    明伽被亲也没表现出高兴,反而往旁边偏了偏头,说:“你好势利。”

    “名利场里混出头的人,谁不势利?我要是个默默无闻、一无所长的小演员,你会喜欢我吗?”

    明伽:“我会。”

    “嘁。”裴令宣不以为然地看向飘雪的窗外,“说得好听。”

    鄂温克诗人萨扎的家乡呼伦贝尔,但因为明伽想在作品中记录索伦人的狩猎传统,所以他们翻山越岭来到大兴安岭东麓的呼玛河畔,造访居住在这里的鄂伦春族猎民。

    这是裴令宣到达过的祖国的最北方,下车时迎接他的是一片冰天雪地,和一群穿着棉袄戴包耳帽的小伙子,他们的身旁停靠着十几辆越野摩托,手机里还在放着背景音乐是夸张笑声的短视频。这场景和裴令宣畅想中的,身穿袍子皮背负一杆长猎[]枪的鄂伦春猎手形象大相径庭,而明伽解释说,兴安岭早就禁猎了,年轻一代继承不了父辈的枪和猎刀,只好移情于更现代的娱乐工具。

    这群小伙是血统纯正的鄂伦春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富饶的兴安岭腹地,靠狩猎和游牧为生;不过历经时代的发展和建设,他们都搬出了那种叫“撮罗子”的尖顶帐篷,移居到山下的民族乡,守着国家分配的土地努力耕耘,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打猎由生存刚需转变为一种象征着民族传统的纪念活动,常在冬夏两季举办。

    明伽才来这儿一星期,已经和乡里的青年们彼此熟络、称兄道弟;他仍旧是年纪最小的那个,这些人当中有好几个都做五岁小孩的父亲了。

    裴令宣经由明伽的介绍和他们一一相识,他们的汉语普遍说的不差,还会讲两句网上学来的俏皮话;他最记得的是那个叫依昌的青年,因为依昌养了一条叫“白痴”的黑皮猎犬,一有人叫“白痴”,那条狗就会兴奋不已地绕着人转圈。他们家家户户都养狗,当摩托车在下大雪的林区内飞驰,狗子们也结成队伍跟随着主人的车辆狂奔。

    他的耳朵要被冻掉了,冬天的大兴安岭就像一座吞噬生命的冰窟,没有尽头的原始森林是竦立的牙齿,他一点一滴消逝的五官、手脚和内脏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在眼睫毛结出冰霜、脸颊冻得麻木的最终时刻,裴令宣见到了他畅想中的“撮罗子”,和穿着猎装的年迈老人。

    这深山老林里不仅有年轻人、老人和狗,还有孩子,他们比自己的爸爸还要喜欢明伽,这个汉人哥哥有崭新的车子和摄像机,会骑马赶羊,还会给他们放动画电影和鬼片。

    裴令宣在中午吃到了铁钎串的烤狍子肉,那滋味不好形容,他咽下两块就谎称自己吃饱了。明伽是以好朋友的身份介绍他,而淳朴好客的乡民也给予了他好朋友的待遇,争先恐后地请他喝自家产的羊奶和奶酒。

    他推辞不成,只好搬出职业做借口,说过些天还要回剧组拍戏,得控制饮食不能多吃。一听他是演员,不是跑龙套的群演,而是能上电视的真正演员,鄂伦春小伙们向他竖起大拇指,发出由衷的赞叹:“牛逼啊。”

    冬季的撮罗子是用袍子皮扎的,密实坚固而防风,裴令宣窝在木头搭的矮塌上烤着篝火,找回一两分他期许的宁静和幽谧。明伽坐在火光的另一面,先调试了半晌单反相机的参数,然后镜头对准他,连拍数十张照片。

    他在镜头前被人拍了十多年,稍微抬眼低头,摆出最恰当的神情姿态,让明伽尽情地按下快门。可做模特是枯燥的,像被人提线摆弄的玩偶,他倾身探出手拽过摄影师,用没骨头的柔软声音问:“明天我们做什么呀?”

    他这样子说话,一般人扛不住。明伽也没扛住,放下相机说:“明天早上去猎点,我要拍他们打猎的素材。”

    “这里不能打猎吗?”

    “不能,猎物生活在骑马才能去的深山里。”

    裴令宣仰躺在硬梆梆的床铺里,丧气道:“把我骗到这儿来,只是看你工作,我明天还想睡懒觉呢。”

    明伽愈发长进,学会调侃他了,“你不是最喜欢看帅哥吗?我精心为你准备了一场帅哥打猎的真人秀,你该期待才对。”

    裴令宣假装生气地侧过身背对道:“我不喜欢打猎的帅哥,我喜欢拿相机的帅哥。”

    他侧卧了很久,久到快在充斥着森林味道的被褥里睡着,终于有人俯伏着靠近,呼吸和心跳停在他的上方;明伽什么也没做,如同一台长出血肉和心脏的机器,摒除私欲和情绪的,怔怔地凝视他。

    随后像一头发现新长着枝芽嫩叶的植物、却舍不得咀嚼它的驯鹿,在他身边温顺地躺了下去。

    午后的睡梦如凝固的时光那般深邃幽长。

    第26章 朝生暮死25

    吃的少, 身体储存不了热量,活在天寒地冻的野外好比住冰窖。裴令宣困得像一团缩在洞穴里冬眠的蛇,不探探气息, 还当是一具温暖的尸体。一只高于他皮肤温度的手捏捏他的脸, 再晃晃他的肩, “起床了。”

    他抱着那只手继续睡,睁不开眼啊,被睡神封印了。

    明伽扶着软绵绵的他坐起来,又看他直挺挺地倒下去, 见生拉硬拽搞不定他,于是替他掖好被子, 留他的帐篷里补觉, 说:“我们中午左右回来,你睡吧。”

    裴令宣想睡,可是明伽一走,被窝变成第二个冰窖,他哆嗦着裹紧被子下床生火,奈何没掌握方法, 煽风点火了好一阵子, 火没见着,倒给自己熏得泪流不止。

    萨扎莽莽撞撞地闯进来, 喝止他道:“你快住手吧!引发了森林火灾, 我们全部人陪你坐牢!”

    此话一出,他咣当丢了手中的火钳,翘班和耍大牌不可怕, 可怕的是沦为法制咖。

    鄂温克诗人麻利地生起一丛篝火,支上烤架和一口铁锅, 娴熟地侍弄起柴薪,烧水下食材,给他煮了一盆鲜香的蘑菇汤。

    “明伽托我照顾你,你的矫揉造作和孱弱,使他变得像个男人了。”萨扎喝着酒,不着调地和他闲聊,“鄂伦春人也养獒犬,西边的藏獒一条能卖几十万,鄂獒却是不值钱的看门狗。你觉得两者的区别体现在哪里?”

    裴令宣又收集到两个有关他的贬义词,矫揉造作、孱弱。好的,有理有据。他说:“狗和狗之间没有区别,差异只在人为炒作。”

    “是的,所以做你这一行的人,都很擅长炒作自己。可怜的明伽。”

    “抱歉,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萨扎宽厚的手掌抚着膝盖,借酒劲眯着眼睛唠叨:“你们汉人是精明狡猾的,逼我们交出了猎[]枪,哄我们搬进楼房,我们人不多了,再过几代,或许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如何使鹿,怎么扎撮罗子了。但明伽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像正统汉人,他讨厌陆地的旷大、磅礴和浑厚,他喜欢深林中那些隐秘的、轻灵的,和即将消失的。他有一双细致入微的,能发现万物有灵且美的眼睛。

    “而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钱、名和利。”萨扎嘟嚷着,“你会耽误他的,但你不在乎,你真是狠心啊!”

    裴令宣每年要读的剧本堆起来有一人之高,他对文字和语言的理解能力绝无问题,他遗憾道:“他知道是我什么样子,我没有欺瞒过他。”

    “他在仰望你。人是往高处看的,你把自己摆得那么高,你一个眼神,他就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啦。他单纯直率,你的心肠太硬,你们不合适,你肯放他一马,就是积德行善了。——我说这话,让你很烦厌吧?”

    萨扎停不住嘴道:“人老了就容易变得讨厌,你多担待点。传统的男人,无一不是希望配偶真善美,有了风情万种的,又想要天真良善和柔弱依人的,你瞧,你相处过的那些男人,他们哪个不是希望把你从前者变为后者?所以你受不了他们。这种男人,也包含了明伽,不要小看传统,那是命和根啊。

    “当然,明伽还小,他的未来存在无定数的多种可能性。以后很难讲,但现在嘛,现在——你快些回到你的世界去,对你们两方都好。”

    裴令宣烤着火,手心热得发汗。萨扎走后,帐篷里钻来了一条大黑狗,它的肚皮鼓胀下坠,滑溜的皮毛沾着雪粒。昨天依昌介绍过,这是那条猎犬“白痴”的老婆,叫一一,刚怀上第一胎小狗崽子。白痴追随主人去打猎,怀孕的一一留在营地看家,嗅到这儿最暖和,不请自来地卧倒在他腿边。

    火堆中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他舀了一碗喝剩的蘑菇汤喂狗,一一很有礼貌,进食前舔了舔他的手指。

    裴令宣思索着萨扎的一番话,呆坐到中午。明伽和猎手们按时回来了,一一兴奋地冲出去找她的狗老公。他坐着不动,聆听着外面满载而归的非凡热闹,忽然门帘被掀开,明伽抖落一身风雪走到他眼中,骄傲地拎着一只死去的野兔和他展示道:“这个你总爱吃了。”

    这双细致入微的眼睛不单能看到万物的灵与美,还能看出他是挑嘴不是忌口,难怪被恃才傲物的诗人视为无价之宝。要说裴令宣没有一丝一毫的开心和动容,那是撒谎,为中和压制心底翻腾的情潮,他说了句很残忍的话:“我想要它的皮。”

    这可难倒明伽了,他学过枪法和马术,却没学过如何完整地扒下动物的皮毛,不过裴令宣头一回开口跟他要东西,他怎么拒绝得了,应承道:“好,我试试。”

    古朴的鄂伦春族青年不是很想得通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原理,但裴令宣是演员,也许演员不分男女都是要和导演睡觉的,所以他们很快接受了他和明伽是夜里躺在一张床上抱着睡的关系。看明伽特地给他烤了一只兔子供他挑肥拣瘦,并撕下丰嫩的兔腿肉撒上香料端给他,他们很是不解道:“为什么不是你伺候他?”

    裴令宣实话实说:“谁叫他只是个没名气的小导演,等他变成大导演的那一天,就该我伺候他了。”

    小伙们纷纷为明伽加油打气,等着你逆袭,兄弟!

    吃过饭午休,明伽拉着他的手跟他保证道:“不管我能不能成为大导演,我都会一直给你烤兔子。”

    裴令宣大笑,笑完了又想哭,但没哭出来,他提议:“我们去打雪仗吧。”

    打雪仗,人越多越好玩儿;营地的男女老少都奋发参与到激烈的游戏当中。他可算知道了古代欧罗巴人为何把黄皮的蒙古蛮子视为噩梦,这些生活在北地雪原的民族,实在勇猛凶悍到令人招架不住。裴令宣引以为傲的敏捷身板儿,在世世代代匍匐于丛林打猎的鄂伦春人面前败下阵来,打什么雪仗啊,讨打差不多,他又自食恶果了。

    玩到精疲力尽,他耍赖地逃回帐篷,有好多雪团扔进了他的衣领,弄湿了袖子和后背,他脱光衣服裹上毛毯,烤热了手和脚,昏沉沉地躲进被子。

    明伽找到他时,他正安然地睡着。晚饭时间没人叫他,待他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

    裴令宣睡饱了,腹中饥肠辘辘,穿好衣服找饭吃。明伽早有准备地揭开锅盖,火上煨着浓香的羊肉汤。

    他美美地吃上一顿,身体和肠胃都逐渐适应了北方人的饮食结构。

    “困吗?”

    “不困。”他问明伽,“怎么,你又给我安排了节目?”

    “白天你没跟我们去,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一座结冰的湖泊,很漂亮,冰面坚固得能溜冰。”

    裴令宣:“那马上去啊。”

    明伽:“这是晚上。”

    “那不更好?我还没在大晚上溜过冰。”

    裴令宣的作风是说走就走,白天打猎用过的马匹拴在窝棚里啃干草,交通工具也是现成的。

    不过他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猎马不同于他在马场和拍戏时骑过的那些经过世代选育配种,被人类驯养得服服帖帖的温顺马儿。它们是在野外环境中半放养长大,算半个野生动物,他的本事在它们身上行不通,简而言之,不好骑。

    幸好明伽白天骑过的那匹黑马还算老实,它矫健壮硕的躯干和颀长健美的四肢轻而易举地承载了两名成年男子的重量,浓密的鬃毛飞扬在夜色茫茫的大兴安岭深处,天上流淌着一条星光绚烂的银河,仿佛是打翻了月神的宝盒,里面泻出了璀璨的碎钻和银砂。

    在马背上颠簸的一个半小时是绝望的,明伽勒马停下的时候,裴令宣软趴趴地后仰枕在对方的胸膛,“我要裂开了,粉身碎骨、支离破碎的那种。”

    以防他碎成一滩粉末,明伽先下了马,再抱他下去。可见他扮演柔弱依人的另一半也颇有天赋。

    这座湖占地面积不大,结冰的湖面有如平滑光洁的镜子,在月光银晖普照下反着幽蓝的光。四面寂静无声,密林间偶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黑暗中好似潜伏着虎视眈眈的怪物。

    没有冰刀,他们只好在冰面小范围小幅度地滑动鞋底,好玩是好玩,但裴令宣没留神摔倒的那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撞痛了膝盖。他疼得冒眼泪花,倒吸气道:“我、我我……又碎了。”

    明伽想忍,可没忍住,笑得肚子痛;他怀恨在心地扑上去,两人齐齐跌倒,爬了半天硬是站不起来,索性并肩躺在冰上看月亮。

    寒风穿过山岭和峡谷,呼啸在星空和耳畔。地球历经46亿年的演化和变迁,才成就了如今他们看到的这一切。

    裴令宣膝盖肿着,横竖躺不舒服,作怪地抬起左手,“我的手没有了。”

    明伽将他的左手包在手心之间,呵出的热气搓揉,让冰凉的指头缓慢回暖。

    “我没有在做梦吧?”他仍然很冷,冷到心尖发抖,双唇微颤,“我突然想和你在这里躺到天荒地老。”

    明伽说:“我们可以常来。”

    “太远了,我来一次就够了。”

    “那下次换我去找你,一张机票的事。”

    裴令宣转过眼看讲话的人,他分不清是天上的月光亮,还是明伽的眼睛亮。那双眼里有云雾星月和他,但他却无比认同萨扎说的:他该回到他的世界中去了。

    第27章 朝生暮死26

    听他说要走, 明伽极力想挽留,但深知他也不是闲人,有重要工作要做, 所以知足地牵紧他的手, 亲亲他的脸, 告别了大兴安岭和目送他们离开的众人。一路风雪兼程送他去来时的火车站,买了两张去漠河的车票,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又消耗掉一天,两人在漠河市区住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明伽把他安全送到机场, 很用力地抱了抱他。

    “你今年春节有安排吗?”

    “暂时没有。”他十六岁以后就无家可归了, 细数已有十年没体会过阖家团圆的春节。不过每年的跨年夜和除夕他都没单着,从不让自己寂寞。

    “去我家,好不好?”明伽用一种不够成熟的、小孩子许愿的诚恳央求着他。

    裴令宣:“离过年还早得很,说不定我们都分手了。”

    “你别总是把分手挂在嘴边。”明伽觉得他只是嘴坏。

    “到时候再说吧。”他说,“走了,拜拜。”

    明伽看着他, 像看一只飞走的月亮。

    回程的路漫长得令人煎熬, 裴令宣在深夜落地杭州,小蛇在出口接到他, 喋喋不休地发牢骚道:“你不许再瞎胡闹!你是去逍遥快活了, 你知道我和麦哥压力多大吗?我求求你了,收收心吧,至少工作期间别乱跑, 也没说不让你找人,但你好歹找个近点的啊!”

    裴令宣被吵得耳鸣了, 没劲儿回嘴,闭眼装死。

    “你怎么没声儿啊?”小蛇先慌了,连忙问,“玩的不高兴?吵架了?你被骂了还是被打了?”

    “都没有,”他撩起眼皮,冷声道,“你是真不盼着我好啊,你们一个二个的都那么恨我吗?”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见怪。”小蛇为平息他的怒火,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我不会再见他了。”裴令宣调整坐姿,让后颈枕得更舒服。

    “啊?这就分手了?”

    “不正如你们的意吗?”

    情况不对,小蛇机智地住了嘴,不再触他霉头。

    明天一早就得赶去剧组开工,裴令宣当晚却失眠了。他不介意外人如何评价他,他介意的是萨扎说的太对了。他并不能带给明伽任何正面的积极的影响,明伽应该沉浸在更纯净的世界里去完成他的梦想,而不是被拖入俗世中兜兜转转,为一段可有可无的感情患得患失,在嫉妒和愤怒中空耗青春。

    行善积德,行善积德。

    少作孽,免得报应来了跑不掉。裴令宣扯过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在幽怨和忏悔中陷入梦乡。

    在剧组的生活乏味枯燥,最大乐趣是看林子晗和金雅耍宝逗趣。为了让戚承书和乔小环的感情线有天雷勾地火的张力感,大家私底下都会把男女主角往一块儿凑,方便他们磨合和培养感情。

    但看样子有些假戏真做了,林子晗偷瞄金雅时,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她好漂亮。不过俊男靓女看对眼,互生好感是天经地义。裴令宣在边上吃瓜看戏乐不思蜀,把自己那堆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忘了别人,别人可忘不掉他。

    这天阳光明媚,赶上几位投资方老板和广告赞助商代表来剧组探班,不知金主们是一拍即合约好组队还是碰巧遇上,来了浩浩汤汤一大票人,秘书助理等闲杂人等就跟了七八个,那阵仗把张导都吓得不轻,险些以为这项目要凉了。

    领导下来视察工作,员工必然要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迎接检阅。以程铭扬为首的投资人老总们穿着很休闲,连彰显身价的腕表也摘了,主打的就是一个微服私访。林子晗的经纪公司添华传媒的总经理宋晓涛是个中等体型的普通男人,圆脸眯眯眼,十分面善。

    金雅和林子晗是直系下属,理当追随于老板左右;裴令宣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圈子,不想去卖笑脸巴结,再者程铭扬未必想看见他。

    于是他乐得清闲,跟贺通坐在取景的回廊内玩牌。

    贺通在一部动作片里客串过赌场荷官,哪怕只是出镜2秒还不给钱的无名小角色,他照样刻苦地练就了一套专业的洗牌手法。

    裴令宣看到一张张纸牌在贺通的手指间行云流水地滑动、分散、束拢,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真厉害。”

    “这个学起来很快,都是熟能生巧。”贺通直觉他爱看,又给他耍了两套花式的,说,“但练的时候容易割到手,宣哥你就别学了。”

    “我手笨,学不会的。”裴令宣对自身有着清晰而透彻的认知。如果世界末日到来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类,他能做的选项只有自杀。

    贺通忽然停止耍牌,垂着眸隐蔽地挨近他说:“宣哥,后面那个人好像是找你的。”

    裴令宣回过头,正对上喻孟那阴郁的双眼。“过来聊两句?”他阴魂不散的前男友说。

    “宣哥,你们聊,有事你叫我。”贺通识大体地腾出位置给他们,起身走去高挂着蓝色幕布的流水庭院,既能避嫌又不至于离得太远。

    喻孟绕到他身前,在空位坐下,皮笑肉不笑道:“裴令宣你可以啊,从前我小看你了,这天底下就没有你钓不到的男人。”

    裴令宣:“我又怎么你了,你要跑来说这种话刺激我?”

    “我舅舅去找你,没问过我的意见,所以不是我让他那么做的。”喻孟是天生皮肤白,唇色红润,眼睛头发却很黑,在国外时常被人戏称为“东方吸血鬼”。裴令宣对同性的审美标准宽泛,曾经深度沉迷过对方这副皮相,可现在他对精致病弱类的相貌无感了,只想劝喻孟多晒晒太阳,对身体有益。

    “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转头去爬了陆公子的床,你是天生下贱离了男人活不下去吗?”喻孟的笑容总有一抹邪气,直勾勾的眼神光显得神经质,“还是说,你是仗着早跟他有一腿,才那么肆无忌惮犯贱的?”

    “我跟陆玮琛不是那种关系,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裴令宣觉得和喻孟讲道理是白费力气,但平白无故受了污蔑,是个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小孟,我们在一起的那半年里,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问心无愧。你家境好样貌好,应有尽有,何必浪费大好时光和我置气?就算你要恨我,也不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你的家里人都希望我跟你认错道歉,那我在这里郑重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希望你能放下感情恩怨,快乐地生活。”

    “你现在装好人,太迟了!”喻孟摸起两张扑克纸牌,朝他的脸丢来,“装什么啊?我就后悔没把你在床上那贱样儿拍下来,好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你清高外表下的本来面目。裴令宣,我当初亲眼看到你和那个男的从酒店里出来,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裴令宣搂着戏服的一边袖子,躬下身捡起散落的卡牌,挺直了腰道:“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去酒店开房不等于上床,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跟他睡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既然我们分手了,我和你解释也没意义,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

    这段话不知是刺中了喻孟哪里,他的手腕陡然间被人扣住,身体随对方的拉扯被迫站直,而后还没立稳,就被掼到廊下的朱红色梁柱上。

    “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喻孟的情绪波动极大,上一秒还声色俱厉,这一刻却泫然欲泣,“我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我都说我不介意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离开我?”

    裴令宣尽力规避可能发生的肢体冲突,他的职业和工作性质注定了他不能成为先动手打人的那一方,所以他只动嘴:“不好看的,小孟。你不放手的话,我要叫人了。”

    “威胁我啊?”喻孟有恃无恐。

    “是呀,你敢在这儿在对我动手吗?”

    他的挑衅即时见效,喻孟紧接着扇了他一耳光,“婊子,你就喜欢痛的,是吗?”

    是挺痛的,裴令宣的半张脸瞬间丧失知觉,耳边嗡嗡响。这一巴掌的动静不大不小,恰好够传到贺通的耳朵里,只见一道迅捷的人影冲刺着闪现到近前,力道稳且凶狠的一拳猛然击中喻孟的右脸,将人打得身体歪斜着摔出去。

    裴令宣活动着松绑的手腕站到不远处,把空间让给那两个扭扯互殴的人;贺通还穿的是拍戏的古装,好在他剧中的造型干练,护腕束紧了袖口,挥拳时比喻孟那身便装更加方便。喻孟的病弱是表象,一旦与人厮打起来精致和神经质都没了,招招阴狠地攻击对手的胸腹和软肋。如果贺通不是练家子的,有两手真功夫在身上,恐怕讨不了半点好。

    不晓得是谁把谁的脸打破了,双方衣服都沾染上血迹,裴令宣叫停道:“够了,再打下去我报警了。”

    贺通拍着衣摆和袖子蹭的灰,粗喘着靠边站,不忘警惕对手是否残存着斗志。

    喻孟一嘴的血沫子,摸着青红交替显现的下巴,疼得嘶声道:“操你妈的,你谁啊?”

    贺通:“你又是谁?有话不能好好说?你凭什么打人?”甭管是谁,打一个演员的脸,绝对是存着坏心的渣滓。

    喻孟看了眼贺通,再看他,真情实感地为他鼓掌,讥诮道:“裴令宣,可真有你的。”

    “小孟,你闹也闹了,打也打了,这件事可以了结了吗?”他说,“我们就此打住吧。”

    喻孟抿了抿出血的唇角,盯着他道:“你听好,咱们俩,没,完。”

    贺通没有助理,裴令宣避开耳目地回车里找到些常备的外用伤药,再来到长廊,拿棉签给对方脖子根的掐痕涂上活血化瘀的应急药物。

    “宣哥,那人是谁啊?”

    “一个神经病。你再往上望一点。”

    “噢……看着是不正常。”贺通抬高下颌,露出颈侧的伤处。

    “今天来的金主里,有个是他亲舅舅,所以他才敢随时随地撒野。”

    “那你怎么惹到他的?”

    “我没惹他,是他不肯放过我。”裴令宣换了一支棉签,蘸取药水摸在贺通擦伤的手背,“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宣哥,这不叫连累。这部戏我可以不拍,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受欺负,而且本来也是托你的关系我才能来的。”

    “你是托我的关系,我是托他的关系,人不够红,就只能处处掣肘,受人牵制。”他苦涩地笑道,“我真是受够了,想安安稳稳拍部戏,居然这么难。”

    “谁让这帮有钱人都吃饱了撑的,人面兽心。”

    裴令宣:“贺通,如果他们因为今天这出换掉你,我希望你不要气馁和受挫,因为你并没有错,事情是因我而起,你只是替我受过。”

    “哥,瞧你说的,没有你我也拿不到这个角色,这段时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有机会尝试我就很满足了。不让我演,那我就去别地儿试镜,娱乐圈这么大呢,又不是他们一家人说了算。”

    “嗯,很好,但是不要满足,永远不要满足。”裴令宣一丝不苟道,“今天我亏欠你的,未来我会成倍补偿你,你相信我吗?”

    贺通笑意率真,说:“我相信的,宣哥,你是我最钦佩和尊敬的演员了。”

    裴令宣认为自己如何也配不上贺通的钦佩和尊敬,他明知事情会这样发展,却执意激怒和挑衅喻孟。贺通不会袖手旁观他知道,贺通会走他也知道,但他仍然选择一意孤行。

    他就是会为一己私欲而罔顾他人死活,他的敲门砖,他的垫脚石,他不择手段得到的,和新鲜劲一过立即厌弃的,全是他的筹码。

    他坐在关了灯的酒店房间里,香烟飘出浓紫色幽雾与黑暗融合交汇,嘴边的一粒星火亮着红光,微弱地映照着他的脸。

    手机里传出明伽的声音:“……冬天的夜晚果然适合观星,我看到猎户座了,很耀眼。你也在就好了,我好想你。”

    “我们分手吧。”裴令宣深吸了一口烟,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大脑格外清明。

    “……怎么了?”

    “分手了,别再打给我,也不准来找我,否则我会像恨喻孟那样恨你。”

    “你心情不好吗?你有不顺心的,对我撒气好了,或者我买明天的车票去找你?”

    他没有挂断通话,只是躲在暗夜里不闻不问,他听着明伽从激动到平静,从失望到放弃;他一言不发地静坐到天亮,在极度困倦中合上了眼睛。

    如诗人的智慧之言,他的心像沉在湖底的石壁般冰冷坚硬。

    第28章 朝生暮死27

    喻孟被打得不轻, 嘴里缝了两针,小肚鸡肠的本性不改,当天制片方就找人换掉了贺通。张导帮着求情, 说不考虑旁的因素, 单论目前的状况, 外景都拍完了,这会儿换演员,岂不是好多片子要作废;新演员到位了也得另行安排档期,纯属铺张浪费和劳命伤财。

    制片人讪笑道:“大老板的圣谕, 莫敢不从。重拍就重拍呗,他烧得起这钱。”

    张导捶胸顿足, 但事情已成定局, 多说无益。

    贺通被临时替换的真相无人问津,在利益至上的娱乐圈,一个无足轻重的男配和武术指导的去向不值得大家投以关注,受议论最多的是当事人裴令宣;谁都知道贺通是他带来的人,所以周围传出风言风语,说大老板实际想换掉的是他。

    裴令宣见惯了人情冷暖, 早不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况且他们说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沉迷于游戏的林子晗, 也受这股波诡云谲的气氛影响, 变得安分守己,不再瞎闹腾。为报答他对自己照顾有加,林子晗变着法儿给他送好吃好玩的, 顶流粉丝都是人才,似乎没有她们搜罗不来的小玩意儿和山珍海味, 众人都在扒拉盒饭,林子晗的餐食却丰盛到堪比满汉全席。

    裴令宣的口腹之欲寡淡,分给他他也吃不了几口,林子晗不敢相信他吃那么点儿还能活蹦乱跳,问:“裴哥,你不是故意节食,就为了上镜艳压我吧?”

    “艳压?”

    “嗯。”林子晗往嘴里送了一大勺鳗鱼饭,“网上都爱给明星的颜值排序,鄙视链是演员第一档,模特次之,最底层是我这种选秀出道的idol,她们都说我整容,比不上你纯天然的。”

    裴令宣:“那你整了吗?”

    “我垫过鼻子,微调过眼睛,如果没睡好水肿了,会很明显。”

    这孩子简直实诚过头了,他夸道:“整的很好,我天天看你都没发现。”

    “我是idol,靠粉丝给的人气吃饭,所以我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等这个剧一播,我是逃不过挨骂了,火了要挨骂,不火更挨骂,我觉得我再不多吃点,抓住眼前的快乐,我的人生就没有盼头了。”

    “可是你随便吃都不胖。我不行,我是能量守恒体质,想贴合角色,就要严格控制饮食。”

    “所以你能做演员啊,裴哥,我做不了,演戏对我来说,真的好痛苦啊。”林子晗吃了一半,哽到了,端起冰可乐畅饮,然后歇气说,“我虽然读的是戏剧学院,但我最喜欢的是跳舞,我原本的梦想毕业后当舞蹈老师,是我爸妈说当明星能赚大钱,我才签的公司。”

    “那你在赚到了大钱以后,还是更想当舞蹈老师吗?”

    “对。当idol和演员不符合我的个性,我演不了那些角色,每天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让我觉得好累啊。”

    “找心理医生看看吧,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裴令宣建议道。

    “哎裴哥,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我有很多的粉丝,她们都想给我当妈妈和姐姐,给了我很多的爱,我很感谢她们,可是我什么真话都不能对她们讲,父母和朋友也不会理解我的。我一不小心就说多了,你会嫌我烦吗?”

    “我不觉得你烦,但我也帮不了你,如果你想适应这份工作,那最好寻求更有效的帮助,比如去看医生。”

    林子晗:“好,忙完这个月我就去。就算我不想适应,合同违约金我也赔不起,裴哥,你今晚要不要跟我去玩儿啊?”

    还能想到玩儿,说明问题不大。“玩儿什么?”裴令宣还蛮好奇林子晗平常在哪儿玩,青春偶像派艺人组的局,总比他陪那群老头子聊他们往昔的峥嵘岁月有意思。

    “是这样,我比赛期间的那帮选手,好哥们儿,有几个也是那个。”林子晗冲他挤眼睛。

    裴令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那个?”

    林子晗隐晦道:“哥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

    裴令宣恍然大悟,一声“哦”的尾音拉长,抑扬顿挫地转了三个声调,“你想给我介绍对象?”

    林子晗羞赧地笑了笑,可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害羞的,于是咳嗽道:“咳咳,不算。是他们都很仰慕你,你十六岁就是影帝了诶,二十岁拿到三金大满贯,没有伤仲永,从始至终都那么优秀,你在演艺圈里是天才的代名词,谁不想认识你啊。”

    裴令宣被这番恭维话逗乐,说:“天才也要给你作配啊。”

    这下林子晗真害羞了,惭愧地红着脸说:“那不是一码事……”

    “跟你说笑啦。你先给我透露一下,你那帮哥们儿长得好看吗?没你帅我就不去了。”

    “比我帅!”林子晗打包票道,“你去了不会后悔的!”

    然后裴令宣去了。他在感情上见异思迁,但在事业上从一而终,他有两大事业,一是演戏,二是哄男人和被男人哄;林子晗活下去的动力是吃遍美食,他活下去的动力是搞更多的帅哥。

    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子晗的朋友都和他大差不差,是群才脱离父母管束和家庭庇护不久的小男孩,打打闹闹还成,若生出别的旖旎念头,裴令宣总觉得自己在犯罪。

    观赏青春洋溢的帅小伙在舞台上蹦迪诚然是多多益善的养眼活动,可当他回溯自己过往的每一段恋情,无一不是受荷尔蒙与多巴胺驱使的露水情缘。稍有不慎选错了人,就会落得一地鸡毛。

    他的年纪和现状,或许是该考虑寻觅一个对他的演艺事业上有所帮助,内在精神和外在条件同样稳定的伴侣。

    如果圈内真有一位为人和品行都过得去的公子哥,他并不忌讳去爬人家的床,不就是没有吗。而精于算计、砸钱向他示好的生意人他又看不上。

    想来他终究更适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其他的,再议吧。

    时光匆匆滑向十二月,在今年的最后几天,裴令宣受邀参加一场慈善晚宴,和他共同出席的是70后女演员卿眉。

    他的经纪公司从出道至今从未变更过,经纪人也一直是麦迈;他们公司CEO是卿眉的丈夫史厉竹,史卿夫妇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三人年轻时来往甚密,有段坚固而美好的友情。佘冉和麦迈可以管老板老板娘叫厉哥眉姐,他却只能乖乖喊叔叔和眉姨。

    裴令宣的演艺生涯中有几位贵人,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导演祁磊,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导演陆真鸿;但倘若没有当年史卿夫妇签下年仅十四岁的他,那一切都无从谈起。

    今晚卿眉穿了一席品牌赞助的深蓝色缎面礼服,戴着一套她私人的首饰,豪镶的海蓝宝石映衬着细腻雪白的皮肤,尽显华贵与庄重;她不是以美艳娇丽闻名的女人,在保养上的追求是自然而非冻龄,干瘦的面颊颧骨偏高,一双吊眼下生着淡淡鱼尾纹,薄唇,高傲的气场远胜于风情。

    他们携手入场,一同入座,卿眉的下巴总是扬得高高的,眼睛不看他,飘声问:“你妈联系过你吗?”

    裴令宣:“没有。”

    “你也没想过要找她?”

    “她要是想见我,会自己回来的。”

    卿眉冷冷一笑,“我听人说,你把程铭扬得罪了?”

    他深呼吸道:“我今年得罪的人还不少。”

    “想过怎么办吗?”

    “走一步看一步。”

    主持人上台了,谈话到此为止。

    夜晚十点半,宴会落幕,嘉宾散场,裴令宣和卿眉不是同路,离去时各走一边。

    会场外下过一场雨,是冬天少有的瓢泼大雨,地面被淋得湿漉漉,寒气和雨雾将灯光稀释得朦胧不清,低温让人冷到瑟瑟发抖。主办方安排在进出口的安保人员西装革履,戴着整洁的白手套,身材高大的保镖送完前一位宾客,再来台阶上撑开一把崭新的黑伞,护送他上车。

    雨势比先前小了许多,可落在伞面依然滴滴答答吵得恼人。

    白手套拉开附着了细密雨珠的车门,他在坐进去的前一分钟,下意识地抬了抬眸,在伞檐和车顶中间露出的淅沥雨幕中,晃到一张多日未见的面孔。

    他和雨一并凝滞,隔着车辆望向红毯之外的明伽。

    明伽等了他好久,肩膀被雨水淋湿,软塌塌的额发下是漆黑而忧伤的眼眸,没有开场白,抓紧每分每秒对他说:“兔子皮,我做好了,你不要了吗?”

    这勾起了裴令宣关于冬天的回忆,白雪覆盖的森林中结冰的湖泊,灌木丛里跳动的野兔和骑在马背上的猎手,他没能亲眼见到子弹如何射穿野兔心脏,但他能想象鲜血溅红了深雪,濡湿灰褐色的皮毛,垂死的小动物抽搐着后腿,失温的纤弱的粉白耳朵。

    假如回忆有颜色,那么它应当是有别于世间万物的纯白无瑕、冰透玉洁,在这以前,他仿佛从没走入过冬天。

    “对,我不要了。”他毫不犹疑道,“明伽,回去吧,下雨了。”

    有人替他关上车门,温润暖和混杂着香氛味的空气驱逐寒冷包裹了他。

    如果小蛇在车上,或许会劝他,你就心软一次,别丢下别人淋雨。

    但谁的人生都没有如果,他不后悔他做的每个决定。

    雨又下大了,打在玻璃窗上尽是噪音。

    裴令宣出神地望着雨滴划过留下的纹路,他终归是要回到他冷清的空无一人的家里。

    第29章 菲涅尔灯01

    (45)烦死了!!你们晴雨剧粉没有专组吗?

    (264)谁来告诉我, 夏姐又作什么妖了?

    (1329)所以晴雨是真的爆了吧?

    (289)男二这算爆吗?

    (457)裴令宣怎么还不出来营业啊!

    (983)进来battle,是春树暮昀还是灼卓戚华?

    (192)有没有人跟我一样,不理解卓昀为什么要害郑监军

    (303)没追晴雨的UU进来说说, 你们是被什么劝退的?

    (192)裴影帝真被电影圈退货了?

    (745)卓昀, 古装剧第一美人攻, 谁有意见?

    (134)晴雨女主角的演技好diao,难以置信她拍这戏才19岁……

    (290)预言:金雅就是天降紫薇星!内娱下一个顶流小花!

    (103)首页的资源咖们别来尬吹了

    (1090)内娱二代实绩PK(太子组)

    (899)内娱二代实绩PK(公主组)

    (149)不懂就问,番位是一次被压,以后就次次被压吗?

    (365)论女演员有CP感是多么重要!

    (978)男主男二粉开撕了

    ——翻页——

    【没追晴雨的UU进来说说, 你们是被什么劝退的?】

    雾都有雨发布讨论:

    RT,感觉这剧到处都在讨论, 公共组、微博、朋友圈……一打开全都是, 但我看了两集,真的get不到啊啊啊啊,都想戒网了

    小茴香:

    不看古装剧

    丝丝:

    我烦病毒式营销,越火越逆反

    我要O泡我要O泡:

    逆反心理+1

    goya:

    被剧粉屠版恶心到了

    瘸腿小熊爱跳舞:

    就是不好看很一般啊,调色滤镜丑绝了,男主演技差, 节奏慢, 看不下去

    天工开物:

    书粉,讨厌卓昀, 听说剧版魔改把他美化不少, 坚决不看

    ……

    【裴影帝真被电影圈退货了?】

    ORA 发布讨论:

    我不信,有三金满贯的实绩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沦落到没戏拍吧?

    不是说大导演们都格外钟情于他吗?

    粉项圈:

    钟情个鬼, 你看那些大导演和他二次合作过吗?粉丝以前仗糊行凶,到处发“名导缪斯”的洗脑包, 结果被现实啪啪打脸。好不容易来个二搭也是跟祁磊这种二线导演,最可笑的是华丽归来依旧被新人压番,笑掉大牙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脾气差还狼心狗肺,徐浩和陆真鸿这种真大腕儿才不会用他第二次

    [引用:粉项圈……]卓昀(完整版):?别的就算了,狼心狗肺这种词不好乱讲吧

    [引用:粉项圈……]春日悬浮:

    兰粉看晴雨这么爆,气得发癫了?随口造谣你蒸煮扑街一辈子

    [引用:春日悬浮……]粉项圈:

    裴粉这就急啦?随便扣粉籍你蒸煮一辈子接不到男主

    你们是不是听不得真话啊,可怜。不过这事儿圈内早传开了,日久见人心,谁是白眼儿狼大家心里都清楚哦

    Gin:

    圈内还都说裴令宣挑呢,兴许是没碰到喜欢的剧本和班底?

    祁磊那部片子我觉得更像是还人情,他只要不挑不拣,想演一番男主应该随便有

    右边的奥汀:

    退货不至于,他的段位在那儿,现在又有大爆剧傍身,暂时没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我估计也不是他想挑,而是他这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的,很尴尬啊

    电影大饼不敢找他,商业片他拍一部赔一部,担不起票房

    文艺片吧,排得上名号的导演都给他递过本子,没接的大概率是没看上了,而且他片酬高,新导演又拉不来大投资,请不起他,就不上不下的,闹心

    [引用:右边的奥汀……]粉项圈:

    还吹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晴雨大爆是因为他。醒醒,这部剧能火,是因为原著大IP自带话题度+本身质量过硬+顶流男主+营销加持,男二算个p啊

    [引用:粉项圈……]右边的奥汀:

    没吹啊,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了,你闭着眼从内娱拎一个同期的男演员出来和他对打,你看你口中的大腕导演们会选谁

    [引用:右边的奥汀……]粉项圈:

    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吗?你还真别说,他地位还真就不稳了

    免得你们再盖章我是兰粉,兰昱森脸垮心黑老得快我先说了,但是,兰这两年的资源肉眼可见的上去了,去年靠《北方热恋》扬眉吐气,三金摘了两金,今年又接了段司益的新片,冲进欧洲三大指日可待

    ps如果我是兰粉兰昱森明天就塌房

    [引用:粉项圈……]右边的奥汀:

    兰昱森这两年是形势大好,但要比肩裴令宣还差得远好吧

    再说了,电影节也是分大年和小年的,像去年本来就emmmm……水的一比

    [引用:右边的奥汀……]白了又了白:

    裴粉真是粉随蒸煮,太不要脸了

    自家拿奖:华语电影圈的旷世奇才文艺片的天选之子,吹一辈子

    别家拿奖:水的一比

    卓昀(完整版):

    可是没有错啊,《北方热恋》这种档次的片子,裴令宣都不用上代表作,一部《四月二十四》就秒了

    [引用:卓昀(完整版)……]粉项圈:

    你梦里的秒了

    [引用:粉项圈……]Cici:

    无论怎么说,我看出你是裴令宣的事业粉了,你比他粉丝还操心他的前途和业绩

    ……

    【不懂就问,番位是一次被压,以后就次次被压吗?】

    猫咪宇宙 发布讨论:

    某影帝演完古偶回来,连祁磊电影的一番都捞不着了,又被个不如他的新人压番,救……

    红帽:

    裴黑一天要开多少帖子啊?

    Killer47:

    可不是么

    谁也不乐意被间接压番啊,你都给流量作配了,以后哪个实力派还敢跟你合作,被你压了不等于被流量压一筹吗,掉价儿

    所以一朝做配,终身做配

    脐橙树爆炒灼云:

    求裴女神一辈子给晗晗子做配吧QwQ本cp粉实名制爱看

    [引用:脐橙树爆炒灼云……]头顶木桃:

    不懂就问,为什么叫裴令宣女神啊,他不男的吗?

    [引用:头顶木桃……]脐橙树爆炒灼云:

    因为他很婊呀(捧脸)

    [引用:头顶木桃……]空虚:

    别理你楼上,她那是黑称

    [引用:空虚……]脐橙树爆炒灼云:

    裴粉姐姐为什么污蔑伦家啊QwQ,女神是我们春树暮昀cp粉对他的爱称

    卓昀难道不是白马王朝第一妖女吗,没jj算什么男人啊TUT

    [引用:脐橙树爆炒灼云……]空虚:

    滚

    脐橙树爆炒灼云:

    呜呜呜昂呜呜,裴粉姐姐为什么拉黑我啦

    炳善:

    我的老天为什么连裴令宣也会有逆苏粉,他一看就是张薄情寡性的渣男脸啊吧啊吧啊吧

    [引用:炳善……]脐橙树爆炒灼云:

    只要是男人都会有泥塑粉啦,负心薄幸不好吗QwQ呜呜呜哇伦家就喜欢坏女人

    [引用:脐橙树爆炒灼云……]猫咪宇宙[楼主]:

    srds,你毁我楼了!

    娴来无事:

    能不能向组长申请把晴雨这部剧的cp粉禁了?辣眼睛

    ……

    小蛇退出手机的论坛界面,清空头脑中的杂念,目光呆滞地瞅着电视机播放的早间新闻发呆,他心里五味杂陈,酝酿过后扭头,和趴在沙发上看杂志的人说:“老大,你近来少上网。”

    裴令宣支着下巴头也不抬,前后摇晃朝天的小腿,翻了一页道:“他们说我什么了?”

    “说了挺多的……说你不上进,总演男二,还说你再也演不了男主了。”

    “哦。”

    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小蛇问:“你不会真打算一直玩儿,混过下半辈子吧……”

    “我没玩儿啊,”裴令宣掰着手指头细数道,“我有在认真读剧本、排演话剧,接了品牌代言和商务推广,还有各类杂志的专访和拍摄,我很忙的。”

    “那电影呢?你不演了?”

    “我想演也要有我能演的啊。”

    “段导那个本子你为什么不接?”

    裴令宣拎起杂志的书脊丢茶几上去,翻身平躺着玩手机,“我和段司益八字不合,何况他还找了别人,我又不是他的唯一选项。”

    “上次麦哥送来的两个剧本,我看着蛮好的,你也说不喜欢……”

    “题材和角色类型重复了,我不想总演一种主角,多没挑战性。”

    “电视剧你不考虑吗?上次的年会,好几家制作公司找你谈了吧?”

    “都是想让我演仙侠剧、权谋剧什么的,听起来很无聊啊。有部都市剧是律法类,我嫌台词难背。”

    小蛇欲哭无泪道:“能赚钱啊……”

    裴令宣:“钱要赚,但不能违背良心。”

    你也配谈良心吗……小蛇敢怒不敢言。

    “你别看我吊儿郎当的,其实我是很有追求的人,我想再等一等,说不定就等到我命中注定的那部佳作了呢?”

    “我信,可是我更相信趁热打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及杰作是从数量中诞生的,只要你演的够多,总有几部作品会取得超乎你预期的成功。”

    “道理是没错,但我不愿意。”

    小蛇:“……好话歹话你都听不进去。”

    裴令宣猝然坐起,慌张地穿好拖鞋奔去衣帽间,“完了!我答应了Olivia去香港参加她的酒会,忘记给她包装礼物了!”

    Olivia是他代言品牌的亚太地区总负责人,与他有私交,特意邀请他光临自己的私人酒会,宴请宾客多为商界名流和时尚圈红人,他去主要是起装饰作用,其次是Olivia四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来临,他之后没有时间再为她亲手奉上贺礼。

    梦露唱过,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于是裴令宣送了她一副梨形白钻的闪耀耳环,这对钻石的净度、大小和切割比例趋于完美,匹配度极高,是他从拍卖会上竞价所得的珍品。

    收到礼物的Olivia用亲热的贴面礼向他表达了浓烈的喜爱之情,并挽着他的胳膊,把他介绍给自己在某汽车品牌总部任职高管的朋友。

    酒过三巡,裴令宣精密地计算着时间和宴会的主人告别,他悄然离场摆脱了几个想和他来场浪漫而短暂的约会的白皮肤男人。

    一坐上车,小蛇把冷落一晚的手机交给他,“麦哥找你。”

    他给麦迈回电话,那头的语气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欣喜昂扬:“快!改签!买明早的机票回来,一秒钟都别耽搁!”

    “干什么啊……”

    “好剧本,千载难逢的好剧本!错过了你后悔终生!”

    挂了电话,裴令宣很疑惑,“要不要这么夸张……”

    “我做证,真不夸张,”小蛇一本正经地说。

    裴令宣怀疑道:“那我拭目以待?”

    第30章 菲涅尔灯02

    (939)晴雨23集, 都说卓昀演的好,我怎么感觉不到?

    (117)兰粉为什么那么恨裴令宣啊?两人明明不在一个咖位

    (333)承认吧,有实力就是比不上有资本和后台的!

    (409)李涛, 担不起票房的演员也配吹电影咖吗?

    (172)笔杆, 怎么算单扛票房?

    (193)新生代小花里可以有金雅一席之地了

    (523)小宁导这实绩, 算不算虎父无犬子?

    (289)我恳请大龄演员们不要再演偶像剧!把青春爱恋留给少男少女!!!

    (199)来舔饼,太子和万方,想让你蒸煮选谁?

    (357)一人血书跪求夏姐转型,大女主新剧很带感啊

    (209)炒cp本质是吸血, 磕cp=扶贫,懂的都懂

    (101)黑红也是红, 我赌林子晗可以靠这一把晋级生圈

    (112)演电视剧不比演电影性价比高多了?

    (428)浅谈裴令宣的大银幕表现力

    (902)盘点内娱片酬最高的演员前十名

    (289)年轻一代里谁最有大导缘?

    ——翻页——

    【兰粉为什么那么恨裴令宣啊?两人明明不在一个咖位】

    多肉葡萄发布讨论:

    这两家粉撕逼多年没停过, 是正主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怨吗?

    看不懂啊求科普

    红玛瑙:

    都是年少成名,兰昱森要大两岁出名早,裴晚他四五年,当时流行捧童星吧,两人互为竞品

    十多年前陆真鸿的《劣马》选角,原定是兰昱森, 可是被半路杀出的裴令宣截胡了

    两家粉丝就此结下不解之仇……

    [引用:红玛瑙……]焦糖麻薯:

    别再造谣了

    陆导在官方访谈里亲口承认过, 《劣马》的剧本是为裴令宣而写,如果没有十六岁的裴令宣, 就不会有电影《劣马》, 是裴给了他把故事搬上银幕的灵感和勇气,自己看好吧[图片][图片][图片]

    托塔天王李臻至:

    还有人不知道劣马原定男主兰昱森是兰粉自己编的洗脑包?

    裴和兰打从出道起就不在一个赛道。只有兰是童星出身,6岁起在影视圈摸爬滚打, 15岁第一次演电影,拍电影门槛高, 他演两部没水花就没有后续资源了,回头接着演家庭婆媳剧,20岁靠聆海红出圈,拍了七八年的都市剧和古偶,就看这两年电影资源才有点起色,去年拿了两金,可算摘掉有颜无实力的花瓶标签

    裴是天生演员,出道十多年一直在演电影,他奖运好,不缺名导提携和赏识,遇到瓶颈期才下凡演电视剧,今后如何发展还看不出端倪,只要他不作死,肯定是持续上升期

    这两人一个有奖,一个有国民度,都是撑起这一代生圈的佼佼者。粉丝编料互掐纯属吃太多闲出屁了

    [引用:托塔天王李臻至……]乔小环:

    裴粉十年如一日爱吹逼,牛皮吹大发了也不怕闪着舌头

    两年前段司益的《北方热恋》选角风波还历历在目,不信上微博搜搜遗迹

    裴自己不争气连扑三部,段导才撇了他另找的兰昱森,他连段的资源都撕不过,可不得降级在古偶当二番给流量抬轿,下凡不是走下神坛是因错被贬,电影圈弃子也就只能吹吹昔日的光环

    生食海胆:

    我刚从隔壁帖过来,听说兰和裴又杠上了,在角逐万方的新片男主,真假?

    [引用:生食海胆……]花花:

    我也看了那个帖子红红火火,搭万导不如搭小宁导吧23333,太子背后必有亲爹保驾护航,谁能搭上老宁家这条船就真稳了

    [引用:花花……]生食海胆:

    不觉得,小宁导得奖的片子是学生作品,不排除是他亲爹给他公关的,近几年连奥斯卡都越来越水了,沦为各方势力分蛋糕的秀场

    相比起权威,我更信任广大观众的选择,万方的电影票房和口碑更有保障

    [引用:生食海胆……]焦糖麻薯:

    他们俩挑剧本的偏好差得十万八千里远,怎么打得起来

    裴宣一心想冲奖,兰森只要知名度和票房

    小宁导的片子好坏不予置评,但他没有传承老宁的衣钵,走的是个人风格突出的小众路线,口碑容易两极分化,是裴会喜欢的那类

    而兰除非要转型,不然怎么都是接万方的片更稳

    [引用:焦糖麻薯……]生食海胆:

    说的就是搞不好他们俩都会想转型啊,有点追求的演员都不想演一辈子贺岁喜剧片吧

    兰才拿了奖,没准会受闷片导演青睐

    裴为了火都能忍气吞声演电视剧二番,换条路子拍合家欢也不是没可能

    [引用:生食海胆……]花花:

    期待他们身份互换!!

    撕得再响些!

    ……

    “宁则远,谁啊?”裴令宣一回到内地,麦迈就火急火燎地上门,死活要留在他家,监督他读完剧本。

    “华语电影界目前势头最猛的新锐导演,”麦迈的食指戳中他手里的本子,神秘兮兮道,“这是他回国后的首部长片,我为你精挑细选的,保准你满意。”

    “势头最猛?”裴令宣微挑眉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听过,去年在戛纳提名了一种关注大奖,拿到金摄影机和青年电影奖的就是他,轰动一时啊。”

    这样一说,裴令宣有丁点儿印象了,“宁勤的儿子?”

    “对。”

    他把剧本还给麦迈,“我不看。”

    “为什么啊!”麦迈瞠目。

    他轻蔑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还是关系户家的竖子。”

    麦迈翻着白眼,强忍着脾气不冲他发火,“你先看看再说!我可是拒了万方,千辛万苦替你求来的试镜机会,你不去,那兰昱森就十拿九稳了。”

    轮到裴令宣诧异了,“你为什么要拒绝万方?我想跟他合作。”

    “是喜剧片。”

    “哦,那没事了。”中式喜剧的幽默感依托于演员的表演,一旦在观众心目中留下谐星的形象,日后想再转型回归严肃题材会很困难,所以他不接喜剧片也不上综艺节目。

    “祖宗,不,主上,我求求你,你别再挑了……”麦迈就差给他下跪哭给他看,“我给你当经纪人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别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我。”

    “好,我看。”裴令宣见好就收,拿起剧本走去餐厅,使唤小蛇道,“服务员,来杯咖啡。”

    小蛇冲洗着杯子,怨愤道:“毒死你!”

    剧本名叫做《兄弟》,俗气的标题,裴令宣翻开时并未抱有多大期待。

    故事篇幅不长,内容还算有趣,不过稍显变态。

    主人公叶慈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儿时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一对无子嗣的年迈夫妻;在贫困家庭长大的叶慈放弃学医报考了护理专业,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医院成为一名普通护士,在岗位上勤勤恳恳、不辞劳怨,却因柔懦温和的个性总是遭受刁难和排挤。

    叶慈的亲生父母在他走丢后登报寻亲,可惜一无所获,五年后生下了小儿子莫允。莫允自幼的生活富足安乐,生性开朗豁达,以最优异的成绩考入顶尖大学。大三暑假的那一年,莫允与父母出门旅行,却在前往机场途中遭遇车祸;双亲经抢救无效去世,莫允独自生还,可他就此失去双腿,今后只能在病床和轮椅上度过余生。

    叶慈的养父体弱多病,晚年患上心力衰竭,临死前向叶慈坦白了他真正的身世,泣不成声地忏悔多年来对他的亏欠和拖累,并希望他去找回亲生父母和原有的人生。养父死后,叶慈通过DNA比对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他们已不在人世;巧合的是,当初车祸发生时亲生父母正是被送到叶慈工作的医院进行急救,而送他们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人,恰好是前一天才被调去急症科的叶慈本人。

    叶慈与父母尚未重逢,就已生离死别。当得知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弟弟,他毅然从医院离职,通过应聘护工回到他原本的家中,肩负起照顾弟弟日常起居的职责。

    莫允在双腿残疾后性情大变,由积极向上变得喜怒无常、郁郁寡欢,他的乖张与暴戾是致使前面数名护工辞职的原因;新来的叶慈文文弱弱,谁也不相信他能坚持下去。

    在朝夕相对和分秒不离的共处中,叶慈用耐心和包容,以及血缘里深埋的亲情,让莫允的心病不治而愈;两人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莫允向叶慈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无能为力,叶慈帮助弟弟重拾生活的信心,兄弟俩相互扶持、其乐融融。

    某一天莫允的前女友凌卉来到家中探望他,并送来一束马蹄莲,她走时莫允坐在窗前,看她上了新男友的车,这让莫允重新建立起的情感支撑顷刻间崩塌。夜晚,叶慈面对着被砸得像一片废墟的房间,似乎一切又回到原点。

    一个春光烂漫的午后,莫允安静躺在灰暗的卧室内,叶慈走进房中,拉开了窗帘。

    莫允被光线刺痛眯起了眼,叶慈抓起枕头盖在他的脸上,莫允没有抗拒和挣扎。

    最终幕是叶慈在审讯室里面对警方的指控,他对犯下的谋杀罪行供认不讳。但对于犯罪动机,他矢口否认自己是为图谋生父生母留下的遗产而杀害的亲弟弟。

    裴令宣发表读后感道:“像个乱[]伦的故事,结尾这段很多余,最好能删掉。”

    麦迈:“这不是重点,你知道的,观众都爱看奇情和狗血,尤其很多女性观众特别喜欢两个男人之间暗生情愫的桥段。”

    “我懂,但这个文本的水准足以说明他还是愣头青。”裴令宣放下剧本,喝着冰咖啡醒神,“我研究过的,禁忌、暴力、情[]色、死亡……往往是创作者最核心的驱动力和最感兴趣的主题,因为关乎哲学。不加掩饰地倾注欲望和喜好,是初试啼声的作者最常有的习惯。许多才华横溢的大导演,在早期都会有那么一两部从直觉中诞生的作品,当情[]欲宣泄完毕,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逐步向技巧派转型。”

    “我不是说小宁导写的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故事太年轻了,不过他才二十出头,也合情合理。”

    麦迈哀叹道:“电影是讲故事的艺术,不是故事的艺术,你先去见一见导演,万一他有别的长处呢。”

    “我当然要去啦,双男主不是当下的流量密码吗,我连太监都演了,演个深爱弟弟的哥哥有何不可?”裴令宣答应赴约,“你把试镜的时间和地址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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