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梦幻泡影08

    通过两轮的筛选, 共有三部剧本被保留下来,一部都市悬疑,一部青春校园, 一部家庭喜剧;裴令宣挑中这三部的原因无他, 图的是场景简洁, 人员简单,小格局、低成本。

    他要花小钱办大事,所以在选角上也不能铺张浪费,老戏骨和大牌明星直接忽略, 请不起;他顶上也不是不行,但商业片不比艺术片, 他自己唱独角戏没人爱看。

    这个项目好就好在投资人不管事儿, 不会乱塞演员,但适合大银幕的了脸蛋没有那么好找;面孔要新鲜漂亮,演技还得过得去,去电影学院挑人太耗费时间,而且天赋型的新人是凤毛麟角,纵使是享誉美名的天才如他, 当年能大放异彩也离不开祁磊导演的调教与指导。

    导演他基本选定是越重影, 她比另外几个人更好沟通。在导演已经是很新很新的新人的前提下,演员不能再找没谱的, 不然真成瞎折腾了。他是想找有名有姓, 片酬报价又不算贵的,可这种层级的演员本身就是香饽饽,裴令宣把通讯列表里能问的都问了一遍, 他们要么没档期,要么刚签了新剧。

    如果是友情演出或特邀出演, 大家不介意来给他捧捧场;可这是要担票房的电影主角啊,谁敢赌上前途被他拉下水。电视剧扑了一百部都还能再拍,但电影扑了就是扑了;除非你有过硬的背景实力,否则只要票房口碑双扑一次,后续资源就会统统销声匿迹。

    情面是情面,工作是工作,人都是很现实的。

    成事要天时地利人和,他碰巧撞上时运不济、人走茶凉,倘若再提早三个月,他还能对林子晗死缠烂打,谁叫那小子傻。可惜太晚了,本月初林子晗已公然宣布了与公司解约和退圈结婚的消息;一则抛却浮名、表白真爱的告别宣言轰动一时,震惊全网,被选入娱乐圈近十年头条大事件之首。

    裴令宣这阵子一心扑在筹备电影上,忙得日理万机、应接不暇,等他有空上网的时候,林子晗连微博都注销了。他只听到周边人提起,却没亲自去关心过;这事若放在别人或他自己身上,他实在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但林子晗做得出,不好说这叫情痴还是白痴,又或许十年后再看,会是难能可贵的勇气和明智之举。

    谁知道呢,人各有命。改天再找机会慰问吧,眼下他没空,他愁,辗转难眠的愁。

    裴令宣接完又一个婉拒他的电话,扯枕头盖住脸。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还没开拍就把他愁到以头抢地,等上映了该怎么办呐。

    他焦虑的症状是坐立难安,在家越待越绝望,必须要出门接触活人才能缓解内心的烦躁。

    可谁知今晚他的朋友圈集体陷入沉寂,临时起意借酒浇愁竟然约不到人。

    陆玮琛陪着新勾搭的好妹妹去瑞士泡温泉了,喻孟近日由于懒散得不像话,被亲哥按头找个班上,好像进了哪家投行实习。

    喻孟,实习。这两个词组连在一块儿看,幽默讽刺效果拉满。裴令宣喜闻乐见这位二世祖回归正途,最好能在公司遇见什么命中注定的欢喜冤家,双向奔赴、互相救赎,浪子回头金不换,顺带再把婚结了。

    靠,烂剧看多了。他摇了摇头,把脑子进的水甩出来。

    他翻遍联系人,最后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对象,贺通。

    也是巧了。贺通的父母离婚分居,父亲在深圳,母亲在北京,他平常老是两头跑,这天刚飞回北京陪妈妈,裴令宣约他的时间他恰好有空。

    他们找了一家环境隐秘的清吧相见,时隔一两年没碰过面,彼此的样貌虽没变化,却徒然生出久别重逢的疏离感。

    “令哥,你的发型变化真大。”贺通欠身和他握手,再重新坐下。

    “对呀,我下一部戏可能要演摄影师,得打扮得邋遢点。”他脱掉外套,留了两月没剪短的头发又长到了耳下。

    “可能?”

    “对,还没定下来。”他有点害怕贺通跟他聊去年夏天到秋天发生的一切,所以直入正题道,“既然见了你,那你帮我参详参详,我选哪一部更好?”

    “嗯。”

    “剧本没带,你听我口述吧,你凭直觉选择,哪个故事更吸引你。”裴令宣读过最多遍的是越重影写的剧本《缓缓》,所以他第一个讲的是它。

    十六岁女孩许晴光因父母工作变动来到陌生城市,转入一所高中就读。她生性腼腆内向,无法融入新的班级,还因成绩优异遭到班上不良少女团体的排挤;是同班女生礼缓伸出援手,带她脱离了被霸凌的险境。

    和暗淡平庸的许晴光不同,礼缓是光芒万丈的那种女孩子,校园风云人物,追求者排起长队能绕操场两圈。礼缓美丽、时髦、富有且独立,课余兼职做平面模特,穿着打扮永远走在时尚最前沿,连老师都拿她无可奈何。

    “优等生和刺头的搭配很经典,这种人设把性别换一换也会很受欢迎。”贺通说,“但听起来故事主角是她们两个。哥你要演男配吗?”

    “是,我快成职业男配了,”裴令宣自我挖苦,“不过这类型的剧本,性转我也不演,我对校园生活毫无印象,不知道怎么演学生,何况我长得也不像高中生吧。”

    “还是很像的,哥你把头发剪剪,就和十六岁时没区别了。”

    他笑道:“不会拍马屁就闭嘴,听着感觉你在骂我,我可不想一辈子十六岁。”

    “好吧,那确实是现在更帅。”贺通一如既往的嘴笨。

    他接着讲到许晴光和礼缓同时暗恋上隔壁班的秀气男生,男生嘛都很肤浅,喜欢漂亮的,所以他接受了礼缓的示好,并向她告白,而这一幕被许晴光撞见了。

    “有点老套吧。”贺通中肯地评价道,“据我所知,当下的观众都很厌烦两个女生抢一个男生的戏码,女性观众管这类情节叫雌竞。男性观众可能蛮喜欢的,这是部什么视角的电影呢?”

    “创作者是女性,所以姑且把它看作女性视角吧。”裴令宣将对方的关注重点扭转回来,“你先听我讲完。”

    “好的。”

    撞见这一幕的许晴光狼狈地想逃走,却被礼缓找到,昔日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攥着她的手腕说:你看到了,他三心二意,贪图美色,不是值得你喜欢的人。许晴光悲愤交加,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希望我感谢你吗?谢谢你帮我认清了他的为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得漂亮有钱就能随便耍着人玩吗?

    礼缓:我只是不想你被人骗

    许晴光:我讨厌你,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贺通:“啊,是拉拉片。”

    裴令宣:“我倒是不清楚她的性取向。”

    许晴光就此与礼缓绝交,不再来往,曾经形影不离的二人转眼间形同陌路。

    但高二下半期发生的一件事,使两个女孩的命运再次交织缠绕到一起。

    许晴光在上课外补习班时,受到了中年男教师的猥亵和性骚扰,却碍于心理因素不敢告知家长。一天放学后许晴光站在派出所外面,踌躇是否要去报案。

    这时一辆敞篷跑车由远驶近,停靠在路边,开车的是一个长发年轻男人,坐在副驾驶位的礼缓和她打招呼道:晴晴,你在这里做什么?丢手机了?

    许晴光惊吓跑掉。后来她得知那辆车上的男人是礼缓的亲哥哥,班里的同学都说礼缓的哥哥是很厉害的摄影师,因为他,礼缓才能走后门成为知名模特。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礼缓的照片和影集,互联网上同样搜不到礼缓作为模特的资料和履历。不过礼缓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国外,衣服鞋子全是欧洲货,还总发自己在巴黎和米兰街头的自拍,所以同学们未曾质疑过真假。

    人群中最不缺散播流言蜚语的好事之徒,那些嫉妒礼缓出风头,为她受过挫的人,其实从没停止过捏造是非诋毁她。终于她们从一本代购的二手成人杂志里,挖掘到了礼缓的秘密,还有那无限风光的美丽与财富下埋藏的不堪入目的真相。

    原来礼缓哥哥的确是摄影师,礼缓也是货真价实的模特,只不过是拍色[]情写真的裸模罢了。

    纯洁青涩的少女,东方洛丽塔,男人下流欲望催生出的苦果,化作一把崭新的伤人利器;残忍的未成年人们握着它,把羞辱、欺侮、践踏等酷刑,再一遍施加给同一位女孩。

    许晴光在女厕所碰到当初欺负过她的同学,如今正用更残酷的手段欺负礼缓。

    她们把一张张复印而来的裸露照片丢在礼缓的脸上,冷嘲热讽道:上节课美术老师还夸你有艺术气息呢,搞了半天你所谓的艺术就是拍裸[]照呀,我的校花大小姐。这些照片不会都是你哥帮你拍的吧,好变态哦,你哥叫你脱衣服的时候,有没有顺便操[]你啊,贱货。

    许晴光仍然没有原谅礼缓对她的所作所为,但她不能袖手旁观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所以她站出去说:老师要过来了。

    霸凌者们不欢而散,暂且放过她们。

    许晴光捡起地上散落的照片还给礼缓,说:收好。

    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第二天,礼缓的大量写真被曝光,那群人复印了无数张照片贴满整个校园,一夕间高高在上的校园女神沦为人尽皆知、万人唾骂的妓[]女。

    “很疼痛。”贺通不忍道,“你演那个哥哥?”

    “是的,剥削妹妹的青春美貌赚钱,活该被千刀万剐的畜牲哥哥。”裴令宣起初读到这个情节很是愤懑,因为越重影说故事中这对兄妹的灵感来源是他和裴晶晶。除了想说“好过分”以外,他也不禁猜想这种说法是越重影随口胡诌的,只为让他产生代入感,以增加阅读体验的丰富性。层次分明的读后感会令他更深刻地铭记剧情。

    作为故事,能被人记住就算成功了一半,留给读者坏情绪也比过目即忘要好。如果是他来演这个哥哥,角色与真人形成的反差一定会被观众津津乐道。多聪明的姑娘。

    贺通的啤酒喝了一半,追问:“之后呢?她们要如何克服苦难摆脱困境。结局是什么样子?”

    裴令宣答:“结局是礼缓替许晴光杀了她补习班的禽兽教师。他开班教课多年,受害者绝不止许晴光一个,死有余辜。”

    礼缓掌心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许晴光的手指头,那一刻她们仿佛一对相约逃亡的共犯。落日余晖洒遍楼顶的天台,礼缓身后的城市像一座无边际的钢铁森林,闪着碎金般的冷光。许晴光伸出手,想要将礼缓往近处带一些,她们站的位置离下坠仅有一步之遥,是死亡的边缘。

    可她的指尖只轻轻地蹭过了礼缓的眉心,在那秀丽的鼻梁上画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晴晴,我希望来生能够改头换面,我想换一具身体,换一对父母,换一个哥哥,但唯独遇见你这件事情,不要变。

    她坠落下去的姿势,宛如一只重获自由的白鸟。

    “这……”贺通愁眉不展,“这样的情节发展,是不是有些过于激进和沉重了?”

    裴令宣点头:“是,这些是要改的。但尾声我很喜欢。”

    七年后许晴光研究生毕业,她考取了中上的大学,找了一份过得去的工作,住着不怎么样的出租房,吃着应付了事的午餐。

    阳光晴朗的午后,她坐在公司楼下晒太阳,昏昏欲睡之时,一个戴白帽的小女孩走来她旁边,停驻了脚步。

    许晴光望过去,小女孩有所感知地仰起头,洁白的帽子底下是张瘦弱的小脸,她的眉心到鼻梁处,有一道墨迹似的红色胎记,像被谁用沾了朱砂的羊毫,画了那样一笔。

    这是她父母给她戴帽子的原因吧,许晴光想。接着她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直,眼中的泪水涌漫溢出。

    The End.

    第62章 梦幻泡影09

    他是制片人, 也是监制,要负责平衡电影的商业性和艺术性,确保它不成为赔钱货。但这其实是没法保证的, 只能说尽量降低风险, 把亏损金额控制在承受范围以内。

    越重影的故事情感浓烈, 锋利而极端,不是它不好,而是它与大众的喜好背道而驰。广大观众更偏好中庸一些的感情取向,可以催泪, 但不能往人心头捅刀子。这个剧本如果要大刀阔斧地修改,得三思而后行;作为创作者, 当然是宁可剑走偏锋, 不可流俗,可拍电影是一门生意,让老板赔掉底裤的电影,显然是失败的生意。

    裴令宣把另外两部备选剧本的大致内容讲给贺通听,都市悬疑的主线是推理断案,密室元素, 谜面和反转中规中矩。家庭喜剧的设定与框架比较有意思, 讲一个中年富商带着未婚妻回老家探亲,与乡下的一大家子人碰撞出的滑稽无厘头闹剧;结尾会揭晓富商的家人其实早已在地震中丧生, 前面的剧情只是他花重金请来的一个剧团, 为他搭建场景、排演了一出喜剧圆梦。

    前一部缺乏亮点,优势是他可以自己演;后一部过度依赖演员的个人能力,拍搞笑片就怕不好笑, 而国内有喜剧表演才能的演员就那么一小撮,他低三下四去求, 求得来一个两个,求不到一班子人;难,无论如何都很难。

    贺通:“如果是宁导,会选第一个吧。”

    裴令宣沉下脸,“你跟我提他干什么?”

    不是个例,是每个人,每个人都要和他提一嘴宁则远,生怕他疯得不够快吗?他的人生已经很艰难了!

    “哦,不好意思,我多嘴了。”

    “假设你是观众,手里只有一张票,你会看哪一场电影?”

    “我会看喜剧,我热爱喜剧。”

    “我也是,喜剧多好看啊……但演员不好找……”他长吁短叹。

    “要是只在前两部里选,我选第一个,青春疼痛电影的受众比悬疑推理片更广,基本盘在那里,拍得再勉强也有人去看,煽情是很好吸引观众的一种噱头。”贺通琢磨道,“而且哥你请的是女导演,女导演拍女人戏更有把握。”

    裴令宣心里像被扎入了一根刺,他问:“你为什么说宁则远会选这部?他应该会更喜欢悬疑片。”

    “我猜的,”贺通耸肩道,“宁导很敏感,他注重细微的东西,他说过比起故事他更擅长刻画人物。”

    “我找的小导演她似乎也是这类人……”

    “所以啊,没什么好纠结的。”

    他们无话地坐了十来分钟,贺通又说:“令哥,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我知道是你跟宁导提的,不然怎么轮得到我演莫允。”

    贺通缺点运气,兜兜转转多年,演的角色始终是镶边配角和无台词路人甲,能被破格提拔为电影男二号,简直是天下掉馅饼。

    裴令宣闷闷地说:“不,我没提过。是你的优秀总算得到了认可。”

    “还是因为你的关系,没有你,宁导想不到我的。”贺通扫视着菜单,跟服务员点了一份炸物拼盘。“哥,你为什么不约宁导出来呢?明明他的看法比我的更有价值。”

    裴令宣想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充愣啊”,但深思熟虑决定作罢,病恹恹道:“我能把他约出来,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现在才知道,只管演戏,别的什么都不用理有多幸福。”

    贺通笑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加油啦哥,我相信你什么都能做好。”

    所以说,跟不善言辞的人聊天是自虐!裴令宣气鼓鼓地罐着酒,他的眼睛瞟到墙壁上的海报,乐队主唱染着一头粉红色短毛,他灵机一动,眼前浮现出一张靓丽的脸蛋。

    “我知道找谁演了。”

    “谁呀?”

    “我新认识的一个女孩。”

    陶漫十六岁离家在外打拼,她卖过奶茶,干过酒店前台,做过网红女主播,十九岁时跟着一起租房的小姐妹去横店打工当群演,二十岁那年演了大爆剧《晴雨燕歌行》中的宫女小茗,从此才算真正入行成为一名演员。

    人情冷暖在哪个行业都一样,阶级面前不谈情份,大明星不会和底层小演员做朋友。所以她加了裴令宣的微信后,连赞都很少给他点,更不敢想影帝会约她私下见面。

    她今年的收入将就稳定,不用再窝在廉租房或和朋友挤一张床,她搬进了商圈地段的电梯公寓,有了单人房间,但仍免不了与合租室友打照面。

    见她认真地化了妆,还穿着新裙子和不好走路的鞋,室友调侃道:“女明星交男朋友啦?”

    陶漫和这位室友不对付,互相阴阳怪气是常有的事;对方总是暗讽她能靠演宫女翻身是祖坟冒青烟,但那又如何呢,演来演去还不是丫鬟。她抓住时机,笑盈盈地呛回去道:“没有,只是去见你偶像。”

    裴令宣的成名之路和获奖事迹,对他自身而言或许是负担,顶着天才的头衔,人人都希望他不负众望,又纷纷盼着他身败名裂。可只要当了演员,就没有不羡慕他的;顶级导演的青睐,如有神助的奖运,实力匹配得上野心,红得叫人心服口服。所以业内的年轻一批演员不论男女和咖位大小,都流行说自己的偶像是裴令宣。

    但室友只是朋友圈里的跟风党,听了她的炫耀,讪笑道:“听说他私生活很乱诶,男女不忌,你当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陶漫笑得愈加灿烂了,“帮人数钱也比没钱数好呀。”

    越重影通宵达旦改剧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面颊浮肿,饮品点的无糖冰美式;她审视着纤细水灵的女演员,鼓掌道:“美女。”

    裴令宣:“她能演许晴光吗?”

    越重影摸着光溜的下巴说:“能不能……把妆卸了看看?”

    裴令宣转过头,“可以吗陶漫?”

    “我这就去。”陶漫扭身去了洗手间。

    越重影夸张地两手比了比宽度,“老天爷,她的腰跟我大腿一样细。”

    “你也不胖啊。”裴令宣觉得越导的身材在普通女生里已经算很瘦了,女演员要保持小鸟般轻盈体态是迫不得已,不过她的感想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你是拉拉吗?”

    “我不是,我有男朋友。”

    “这样啊。”他没多问,作品性取向和作者性取向没有必然联系。

    “我写的并不是一对女同,你不要误会了。”越重影说明道,“我写《缓缓》的初衷,是为了纪念我的好闺蜜,我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友谊。她只有十七岁,我一直在想怎样把她永远留在人世间,写成故事,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她不在了?”裴令宣慎重地问。

    “嗯,我们是发小,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二时我学编导,她学美术,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在画室集训期间发病去世的。”越重影平淡地说起,“她去世后,我才意识到心脏病那么常见和危险,我身边好些朋友都有心脏上的小毛病,祝愿大家都能长命百岁吧。”

    “这是很好的幕后故事,可以作为访谈收录到花絮里。”

    “那不要,我不想消费她,也不想深挖自己的经历。”

    陶漫素颜回来,颊边的发丝滴着水珠,她有一副天生丽质的雪肤花貌,不化妆居然比化了妆更亮眼。

    “哇塞,裴老师好眼光啊。”越重影再次鼓掌道,“帅哥美女都逃不出您的法眼和手掌心。”

    “那是,我是终极颜控。”裴令宣说完,又感觉自己好像被内涵了。

    陶漫望着他们,“老师,这是在面试吗?”

    “是,我是制片人,她是导演。我们想请你演新电影的女主角。”

    “电影,女主角?”陶漫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啊,好可爱哦,”越重影托着腮道,“清纯甜美,眼神怯怯的,很贴许晴光。”

    “意外吧?我也很意外,不过生活就是处处充满了意外。”裴令宣悦然地讲着废话,这是他紧绷的神经松懈的表现。

    陶漫消化着这天大的喜讯,意识在将信将疑和喜不自胜间徘徊,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忽闪忽明。

    “从外形上看,她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越重影说,“试镜的话,我想等礼缓的演员到了一块儿试,裴老师觉得如何?”

    “礼缓啊……一时间我想不到有谁能演她。”裴令宣拜托道,“缓缓,容我缓缓。”

    “叫你妹妹晶晶来啊,她年纪最合适了。我光看长相,觉得她是很张扬倔强的性格,是我心目中的礼缓。”

    “她不行,她没演过戏。”裴令宣摆摆手。女二号的戏份重,裴晶晶是娇生惯养被宠大的,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又任性妄为,要是演到一半跟他闹不演了,他才不好收场。

    “她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她不行?”越重影很不见外地推他一下,“裴老师你不是想省钱吗,那是你亲妹妹诶,免费童工,不用白不用。”

    裴令宣为省钱二字心动了,是呀,至亲不就是在危难时刻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家人吗。

    “我打电话问问她爸。”

    “她爸不就是你爸?你们不是一个爹生的?”越重影兴致冲冲地八卦道。

    裴令宣威胁她:“你再跟我没大没小的,我开除你。”

    “哇好凶啊裴老师,看来业界传闻你耍大牌是真的。”越重影给陶漫使眼色,“他是不是在剧组霸凌过你们?”

    “我是真想……”他习惯扇人耳光的那只手蠢蠢欲动,但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他父亲的声音。

    他爸对此事不予置评,说:“你直接问晶晶吧,她愿意演,我没意见,你能说服她妈妈就好。”

    第63章 梦幻泡影10

    裴令宣当晚和裴晶晶视频电话沟通了三小时, 询问她的意愿。他妹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也不问他究竟是拍什么电影。

    “你是我哥哥,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裴晶晶坐在屏幕前喜气洋洋地涂着指甲油。

    他别无他法, 先给她讲剧情梗概, 再讲试镜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最后讲到拍戏要付出的辛劳和代价——累、熬夜、耽误功课,这些是基本;演完了没红还好说,一旦有了名气, 她今后的私生活将面目全非,无时无刻不被工作入侵, 形象与言行举止都会饱受非议。

    “我知道呀,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哎。”裴令宣叹息。

    “哥,我就问你,再给你次机会重来,你会演那部电影吗?”

    “哪一部?”

    “让你一炮而红的那部处女作啊。”

    他确信道:“我会。”

    “那不就得了!”裴晶晶摇晃着脑袋,“我遗传了哥哥的好运!我也要当女明星走红毯咯!”

    “演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到时候你不要被导演骂到哭鼻子了再来找我辞演, 那我是决不同意的。”

    她扯着眼皮吐舌头做鬼脸, “你就等着我红透半边天了,赏你口饭吃吧。”

    “你先想想怎么说服你妈妈吧。”裴令宣说。他一个外人, 怎么劝得动爱女如命的继母?母女俩的事就该留给她们自个儿解决, 他等待答复即可。假如裴晶晶不能在和妈妈的抗争中赢得胜利,那她未来的路也不会走得很平坦;有的绊脚石(他只是打个比方)只有靠自己踢开。

    妹妹不以为然,给他打包票道:“哥哥你放心, 我妈就交给我搞定!”

    裴令宣关上电脑,一看时间是晚上11点, 去洗了把脸醒神,回到书房拨通赵翰墨在美国的手机号码。

    这部电影若是按越重影的舒适区拍成一部文艺调调的虐心片,那恐怕天花板就只能到“冷门佳作”为止;而他要制作的是脍炙人口的热门影片,最好的结果是能成为某一类型的代表作。那么抓稳主流观众的审美喜好便是第一要点。

    双女主电影,必然是以女性观众为主要目标群体。女孩子普遍最关心的事情一是美丽,二是自身感受;童话故事之所以能吸引万千少女,除了有英俊的白马王子,也因为公主与王后都拥有璀璨的珠宝和漂亮裙子。所以他要把请演员省下的片酬尽数花到刀刃上——精美的服化道就是那柄能戳中女观众心尖的刀。

    国内的普通中学几乎都强制要求学生穿肥大宽松的校服,这扼杀了多少女孩们的爱美之心;她们在现实中压抑的幻想,正好能在银幕上得到释放。

    然而“美”往往指向着高标准,时尚感并不是靠一味地追求潮流和爆款单品就能实现的,考究与精致,无非真金白银砸进水里传来的那点儿响声。

    裴令宣和一些奢侈品牌的关系不错,与中国区高层也有私交;但大牌都要维持自身的品牌调性,俗称逼格,衣服借给他上台领奖时穿一穿,或借给当红女星走走红毯,那是一回事。要赞助给电影,那又是另一回事。

    在这个把人清清楚楚地分为三六九等的圈子里,如果你不是具有影响力的名人,没有谁会多看你一眼,想穿就拿钱来买吧。但给女演员们的服装和配饰砸钱,那得是一笔巨额开支;有许多节省成本的办法,像优秀的造型师就能够把八百块的衣服搭配出八万块的感觉。

    但他不愿意在细节上退而求其次。裴令宣承认自己有私心——在影视作品中留下经典而广为流传的荧幕形象,是演员打响知名度的第一步。裴晶晶才十五岁,个头却有一米七,细长条的身子骨,天生衣架子;如果能依靠美貌与时尚穿搭在观众心目中立住形象,那会对她将来的发展有数之不尽的加持。

    他可不是砸钱送妹妹进娱乐圈玩票的资本家哥哥,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只能多为她谋划打算,尽力让她的路走得顺一点。

    秉承着能省就绝不多花一分钱的节约原则,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赵翰墨。

    赵翰墨的母亲早在九十年代就成立了个人设计师品牌,后进入出版业创办了杂志刊物《丽人》,在时尚界是颇有分量和话语权的教母级人物。

    裴令宣请不动大罗金仙,但好歹能去缠一缠大仙的儿子;他都舍得不睡觉立马买一张直飞纽约的机票。

    该说不说,是赵翰墨的已婚男身份给他的工作开展造成了极大阻碍。

    他能明目张胆地飞去见前任,来一场说走就走、彻夜不归的短途旅行,但他能随随便便约人家老公出来谈心吗。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赵翰墨那边是大白天,边接他的电话,边在厨房做早午餐,听说他真要做制片人,十分乐意助他一臂之力,说道:“这是小事,我和他们艺术总监很熟,帮你约她。”

    裴令宣在心中喝彩,表面却沉稳道:“谢谢,回国请你吃饭,还有你太太。”

    “不用客气,一直以来也没为你做过什么,能帮上你的忙我很荣幸。”

    “谢还是要谢的,你才不要跟我客气。那先这样,有空再联系,我不打扰你了。”他说着就要挂电话。

    赵翰墨轻声一笑,“你还真是有事说事,一句闲话都不跟我多聊啊。”

    “你都结婚了我跟你聊什么?”他是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千万不能再被揪住类似“插足他人婚姻”的把柄。

    “嗯,你去忙你的吧。”

    那晚他没有再失眠,难得一觉睡到天亮。赵翰墨和那位总监应该不是普通的熟识,得多深的交情和多大的面子,才能使得总监亲自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啊。

    他也很懂事,从衣柜里挑出一身人家品牌的当季新款,拾掇得体体面面地去赴约了。

    与他相见的是一位短发单眼皮的职业女性,她优雅从容地将提包放到里侧的椅子上,再和他握手落座。

    她约莫三十六岁上下,外形精瘦干练,言语却略带俏皮,先夸赞他的衣着道:“今天穿得好好看啊。”

    裴令宣捧场道:“是呀,刚在楼下还有蝴蝶来贴我呢。”

    她们家这季度的新品主题是雨林万物,集齐了昆虫鸟兽等所有热带野生动物元素。他这句恭维话算是正中对方的心坎,她嘴角绽露的笑容变得真切,预示着这次午间交谈将会进行得很顺利。

    裴令宣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部电影迎来了重大转机,可越重影却对他擅作主张的决策不太满意,她甚至是持反对意见的,并闯到他家里和他吵了一架。

    也不该说是吵,更贴切的用词是维权。

    “我不想用特别浮夸的形式来呈现这个故事,礼缓的家境没有好到全身上下都穿名牌的程度。而且是你反复强调的预算有限,但你又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我没有乱花钱,每一笔钱都是我精打细算过的,该怎么花、花在哪里。你要来替我管账吗?你剧本改完了没有?还有就是,创作可以夸张化处理。”裴令宣不认为这有何争论的必要。

    “夸张不是脱离实际。”越重影固执道,“礼缓的哥哥热爱摄影,他为了接近艺术而去国外求学,但人在异乡举步维艰,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无业青年,空有理想抱负却怀才不遇;后来因为父母离世留下的债务问题回到国内,本就困苦不堪的生活雪上加霜。

    “直到他看见了刚满十二岁的妹妹,她纯真美好、古灵精怪,他给她拍了一系列照片,由此萌生了靠妹妹的美丽敛财的邪念。他哄骗年幼的妹妹拍下照片,并靠这些肮脏的作品在圈内小有名气,赚到了第一桶金;此后他更是迷失了自我,他虚荣且浮躁,肆意放纵、挥霍金钱。他是对妹妹心怀愧疚,才会买漂亮的衣服补偿她。

    “而礼缓,她年纪小却早熟,从小父母就把她丢在亲戚家,让她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她受了委屈只有哥哥会帮她讨回公道,但哥哥一长大,连哥哥也走了。礼缓并不知道拍那些照片有什么危害,等到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原谅哥哥,因为她深知是不负责任的父母留下的烂摊子拖累了她和哥哥的人生。她告诉自己,哥哥这么做,只是想改变他们兄妹两人流落街头、一生背负债务过活的悲惨宿命,她的牺牲和付出是有回报的,是值得的。”

    越重影喘了口气,“只有这样,剧情和人物的情感逻辑才合乎情理。道具和服装是服务于角色的,她只是个靠华丽外在来武装内心虚弱的平凡女孩。我不想把她塑造成每天穿金戴银去学校走秀的大小姐,我想要她是鲜明的、活生生的。”

    裴令宣面对她,正视着她的双眼说:“你说的很对,我认同你的观念和想法。但我们要明确一点:我要的是这部电影好看,好看到观众愿意走进影院为它买单。我不要你拍好的电影,我要你拍好看的电影,你能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越重影怔然地动了动嘴唇,她移走目光,细声答:“明白。”

    “你是我找来的,我付你钱,你拍片子,如果我们之间出现了分歧,你就要听我的,没得商量。”裴令宣笃定道,“这些话我不再提醒你第二遍。”

    “嗯。”

    “然后两个女主角,许晴光是聪明不漂亮,礼缓是漂亮不聪明,你要突出她们俩不相同的个性。不管情侣还是朋友,观众最喜欢的搭配无非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有了泪点也要有笑料,你不要全程把她们写得苦大仇深。如果你改的不好,我会叫别人来帮你改,听懂了吗?”

    越重影翻了他一个白眼,“听、懂、了!”

    第64章 梦幻泡影11

    裴晶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小年纪却能把亲妈收拾得服服帖帖,这让裴令宣很服气,他妹妹会有出息的。

    陶漫那边也没问题, 她签合同时几乎是喜极而泣, 把他奉为命中贵人。

    但相对的麻烦也应时而生。一听闻项目改了剧本, 男主角变女主角,肥头大耳的投资人们硬是要女演员去饭局作陪。

    给钱的是大爷,不供着不行。陶漫又是小透明新人,没有拿乔的本钱, 只得硬着头皮去。

    裴令宣干不出陆玮琛那种混账行径,倒不是他怜香惜玉, 而是他担心把陶漫喝怕了, 她打退堂鼓不演了,自己又白忙活一场;于是他巧妙地替她挡酒,分担些许成名必经之路上的痛苦。

    可是对同性感兴趣的男人终归是少数,上一次灌他是瞧他凑趣;这一次有姑娘在,粉面桃腮的小美人自然才是主菜。他挡了两轮酒,老头儿们先不乐意了, 问他:“小裴, 这是你女朋友啊?”

    裴令宣,大陆男演员, 内地最年轻的三金影帝, 圈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才神童。然而,你是演员吧,你靠什么出名的, 电影啊,拍电影要钱吧, 是先有钱还是先有电影?对,要先有了钱才能拍电影,所以谁是你的衣食父母?是投资人。

    “何总,她不会喝酒,我怕扫您几位的兴。”他陪笑脸道。

    以往他也见过很多投资人,那时他仅仅是演员,有导演和制片人陪同的酒局,只看他是想做陪衬还是想挣表现,但现在他没得选,他不喝就得陶漫喝。

    “没事,我能喝。”陶漫起身,对着那一圈面色红润的酒囊饭袋举起杯,先干为敬。

    大半杯红酒,她一口气喝完,豪爽大气得令在场的衣食父母们刮目相看,拍掌叫好。

    方才跟裴令宣摆脸色的何总神色缓和了,指着酒瓶子豪迈道:“来!你把这瓶喝完,我以个人名义再追加五百!”

    陶漫酒意上脸,面颊红扑扑,说:“那您要说话算话,不能诓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总亲手给她倒酒。

    裴令宣还想着怎么给陶漫暗号,她却又干了一杯;他随即坐下,这是找来了一位女中豪杰啊,他真没看走眼。

    深夜酒过三巡,有位老总的太太打电话来说家里小儿子不写作业,催他赶紧回家管管孩子,筵席得以散场。

    裴令宣扶陶漫下楼,让司机先送她回住处,但路走一半陶漫说憋不住了想吐,他们又回到酒楼找洗手间。

    拖沓到凌晨坐进车里,陶漫吐过好受多了,喝着矿泉水跟他唠家常:“裴老师,我室友说你不是好人,让我来陪酒是不安好心,幸好我没听她的,不然我们就挣不着这五百万了。”

    裴令宣问:“你觉得我是好人?”

    “至少不坏,谢谢你帮我喝了那么多,我上次喝进医院是几年前了……喝的啤的,没这酒好……不都说假酒才醉人吗……”陶漫的头还晕着,说话颠三倒四,什么都往外讲,“营销,我做过酒吧营销,喝醉了那些男的还摸我大腿,今天我留了心眼穿的裤子……”

    裴令宣忍俊不禁,又感到心酸,“你做过很多工作?”

    “嗯!我连保洁小妹都做过,是同事阿姨人好,跟领班说我模样漂亮,该去前台……”她把矿泉水的瓶盖弄丢了,四处摸索寻找,想要俯身埋头捡,碰上红灯司机刹车,她的额头撞到前排座椅,瓶中的水洒了弄湿衣服。

    “好凉快,开空调了?”她捡起瓶盖拧紧水瓶子,迷茫地摸着湿漉漉的衣领。

    裴令宣快被她笑死,找纸巾给她擦。她张皇失措地捂着衣服道:“干嘛!?我不会因为你长得帅就让你潜规则的!”

    “没有谁要潜你。”他把一盒抽纸送给她,“你自己擦吧,不是空调,是你的水洒了。”

    “哦哦……抱歉不好意思!”她慢一拍地意识到座椅也沾到了水渍,扯了纸先擦椅子。

    这是实实在在地吃过苦的女孩子。裴令宣想到她并不比裴晶晶大几岁,柔声说:“那五百万是你挣的,算给你做片酬吧。”

    “开什么玩笑?我哪儿值得起五百万的片酬啊!”陶漫惶恐道。

    他又笑,说:“你还要交税,到手就没多少了。”

    “我算算……超过五万就是百分之四十了……那依然很多啊!有了这笔钱我就不用跟人合租了!”她兴奋不已,“真的可以吗!”

    裴令宣首肯道:“可以。”

    “裴老师,我爱你裴老师!你要我以身相许我也没有怨言了!”

    她这句多半是开玩笑,裴令宣真诚地对她说:“不必了,我不喜欢女孩子。”

    陶漫开心地攥紧拳头,“啊啊啊,我好幸运,感激命运女神让我遇见你!裴老师我会很听话的,我要努力演戏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

    “我的眼光怎么可能出错?”他坦然地表露骄傲与自满。

    “不过啊……”陶漫的情绪蓦地低落,“这个圈子真是太不好混了,在我们底层小透明眼里,老师你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厉害演员了,居然还要受这种气……演员真的就是下九流低人一等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裴令宣停顿道,“或许是因为我还不够厉害不够了不起吧。”

    他的确在表演领域获得了不少荣誉和嘉奖,只说做演员,他是担得起“成功”二字的;他不是非得受气不可,他可以选择过躲懒偷闲的生活。半年工作,半年旅游,钱没了再挣,或者像他妹妹说的,他又不缺人养。

    为什么他要在千万条路里走最难走的那一条,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他顽强地坚信世界上应当有一个叫裴令宣的演员,光芒四射、无坚不摧。如果不能成为那样子的裴令宣,他会对自己很失望。

    他是靠电影成名的演员,但电影归根结底是导演作品,他主演的电影更是如此。他过去的事迹已然证实了——他是被成就的那一方。他要深谋远虑、慎之又慎地挑选剧本,而好剧本少之又少,倘若争不过竞争对手,就没有出彩的戏可拍。最可笑的是他争了半天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被旁人捡了便宜。

    所以他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也没有很厉害,什么时候一部电影只要挂出由他领衔主演的名头,就能招来投资方前仆后继地送钱,那才叫厉害。他想达到这种段位,少说还要再奋斗十五年;男演员三十岁才能迎来事业的起步,不单单是说说而已。

    只是他这个人急功近利惯了,一天也等不了,他想红想疯了,不折腾就活不下去。

    陶漫的公寓多以年轻住户为主,半夜三更了楼道仍亮着灯。

    裴令宣送她到小区楼下,问她要不要叫室友下楼来接。她说不用,那女的巴不得她醉死在外面;她把从车上带走的空瓶子扔进垃圾桶,回头向他挥手道:“裴老师——我们的电影会票房大卖的!你信我!”

    傻姑娘,不过很讨喜。裴令宣看着她上了楼,默默祝福她今后的人生只有幸福再无黑暗。

    同为女主角却不同命,裴晶晶占到年纪小的好处,不用见识成年人的丑恶龌龊,又能享受到儿童应有的优待。

    陆玮琛被温泉妹妹甩了,生了好一顿闷气,回国后拉着裴令宣陪他解闷;他也是制片人,定了女主角,无论如何都该带给他过目。

    裴令宣很怕他把陶漫看上了,又要人女孩子陪酒。但陆玮琛好似深受打击进入了倦怠期,有些短期内不近女色的做派,没怎么耍流氓就把陶漫放走了。

    不幸的是陆玮琛很喜欢裴晶晶,摆出要跟他抢妹妹的架势,当面说:“你妹好可爱啊,来我家给我当妹妹吧。”

    裴令宣礼貌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妹妹,妹妹。”陆玮琛向裴晶晶招手道,“来,哥哥这儿有礼物送你。”

    裴晶晶像谨遵家长教导不与陌生人说话的小朋友,坐在KTV包间的高脚凳上握着麦克风唱儿歌,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陆玮琛对异性的耐心是对男人的乘十倍不止,被无视了非但不生气,还夸奖道:“好乖啊,幸亏你妹妹没被你带坏,好女孩就是不能什么男人都搭理。”

    裴令宣:“你没事吧?没事我要带她去吃饭了。”

    “这还早啊,吃什么饭。晚点有个局,你带着你妹妹,我们一起去。”

    “什么局?少儿不宜吗?”他警觉道。

    “哪儿能啊!是正经聚会,你跟我去就知道了。不是你说的还缺音乐制作人吗?介绍俩开录音工作室的哥们儿给你认识。”

    裴令宣信以为真。

    陆玮琛确实没骗他,那是场庆功宴,庆祝一则公益广告投放成功。聚会场地布置在露天草坪上,夜色低垂的花园中,一块投影幕布循环播放着一段影像;开场是一只叼着绳子的金毛幼犬坐在大雨滂沱中苦等主人,短片讲述它被抛弃后孤苦伶仃流浪的经历,以及被新主人捡回家后度过的温馨治愈狗生。

    大约是呼吁领养代替购买、拒绝遗弃宠物之类的动物保护主题。

    裴晶晶很快乐,因为广告里的小金毛也在现场,她和它玩到飞起,一人一狗在空地尽情打滚。

    裴令宣心想这导演人呢,有没有长眼睛,把这一幕录下来,绝对比你们拍的MV动人。

    他的念头还未消落,就被闪光灯刺了下眼睛。频繁的快门声和炽亮的灯光惊吓了小狗和裴晶晶,她爬起来拍掉衣摆、肩头的草屑,戒备地盯着拍照的人;腿边的小金毛围着她转圈,淘气地咬她鞋带。

    裴令宣怕她吃亏,走上前瞧这人是谁。但在仅相隔两米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天色很暗,以至于他走到这里才看清对方的脸。

    宁则远拿着相机查看刚拍的照片,屏幕的冷亮荧光映照着侧脸,勾勒出英挺的鼻梁与眉峰,深陷的眼窝边缘扇动着流光,垂下的浓密睫毛往上一抬,幽黑眼眸与他的视线碰个正着。

    说点什么呢。裴令宣的脑子空白得一尘不染,相顾无言。

    而对方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意思,径直转身走了。

    第65章 梦幻泡影12

    “站住。”裴令宣喝止道。

    前方的人充耳不闻, 走得飞快。

    他追上前将人拦住,说:“照片删了。”

    宁则远的眉头紧锁,先别过脸看了看他, 再扭头瞄后边抱着小狗的少女, 好似才认出她是裴晶晶, 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相机交给他,“你自己删。”

    裴令宣是后悔的,他怎么一张嘴就没好话呢,但追悔莫及也说不上, 于是他接下相机翻看相片列表。宁则远的摄影技术是修炼过的专业级,如此暗淡的光线下照片没有一丝模糊和抖动;曝光指数恰到好处, 给裴晶晶的脸叠加了一层淡银色柔光, 笑容绚烂的女孩子发丝微乱,额角沾着草屑,她黑暗中在和小狗快乐玩耍,弯弯的眼睛和咧开的嘴角宛若一轮纤弱月亮。

    花钱找人拍都未必拍得出这么好的片子。裴令宣思忖着,没舍得按下删除键,物归原主道:“回去把原图发给我。”

    宁则远当着他的面, 调出那张照片摁了删除, 说:“抱歉,没了。”

    裴令宣气得手抖, 恨不得当场夺走相机摔个稀巴烂。是陆玮琛的出现打乱了他狂乱暴躁的想法。

    “你们都在啊, 别磨蹭了,过去切蛋糕。”陆玮琛幸灾乐祸地看热闹道。

    宁则远不愿与他们过多纠缠,决意先走一步。但陆玮琛不叫他顺意, 伸手搭他的肩膀,“小远, 你还生气呢?差不多得了呗。宣宣脾气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代他向你道歉。”

    “别碰我,”宁则远拿开搭在左肩的手,往后一指,“你先哄他吧,他气得不轻。”

    陆玮琛大笑不止,等人走了,姗姗走来他身旁,说:“怎么样?喜不喜欢这个惊喜? ”

    裴令宣拉起裴晶晶的手,“我们走。”

    “哦,我先把小狗还回去!”裴晶晶没多问,放小金毛落地,牵着狗绳去了人群聚集地。

    裴令宣立在原地等,陆玮琛转到他面前,他又背过身看向别处。

    “我不知情,我是来了才听人说他也在,你真生气了啊?我是无辜的!我不就跟你开开玩笑么,你理理我,宣宣,宣宣,哎呀你不理我我好伤心啊。”

    他躲不开,只好向前走,他一走陆玮琛便探出手拽他,软话不管用就放狠话道:“你今天敢走出这里一步试试?”

    见他不动了,对方换上笑脸,热切地揽着他往回走,“这就对了,我怎么可能害你呢?是吧?”

    裴晶晶去得巧,她交接狗绳,人家分了她一块蛋糕,她嘴馋没拒绝,端着纸碟子边吃蛋糕边去找哥哥,看到裴令宣和陆玮琛一道回来,她说:“哥哥,等我吃完了我们再走吧。”

    陆玮琛嬉笑着,“慢慢吃不急,你哥不走了,玩够了我送你们回家。”

    裴晶晶天真无邪道:“可是这儿没什么好玩的啊,我哥哥又不喜欢小动物。我吃快点,吃完了我们就回去。”

    裴令宣拍她的手背,“你自己玩着,不要乱跑,该走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啊?那你们要去哪里?”

    “去里面谈点正事。”陆玮琛竖起食指示意楼上。

    “我不能去吗?”她委屈地问。

    “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掺合。”裴令宣打发了她,随后又不放心地警醒道,“不许乱跑,陌生人请你喝酒水饮料不准接受。”

    “遵命遵命,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裴晶晶的鼻尖沾了一滴奶油,嘴里塞着蛋糕,嘟嘟囔囔地答应他。

    裴令宣想掐掐她的脸蛋,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是福气也是负担,随时随地都担心她被坏人拐走,如果能把妹妹变小小只揣在兜里就好了。

    房子里的人相较于室外要少了许多,分成一簇簇的,三俩围聚着小声聊天。陆玮琛给他介绍了一个下巴留胡子蓄脏辫的瘦小男人,据说是时下歌手圈最受欢迎的金牌音乐人阿艾,为好几部电影制作过OST。

    阿艾的扮相放浪不羁,本人却是学钢琴出身,精通乐器和编曲,因才华横溢而备受尊敬。不管用不用得上,裴令宣先留了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在场有个画烟熏妆、头发挑染的新人女歌手,艺名好像叫紫鲢,是混血,相貌看不出名堂,但身材极度惹火,戴着性感的唇钉和舌钉;陆玮琛一进门就瞄准她搭讪,可是被丢了白眼冷落在一边。

    裴令宣和阿艾聊完,转身端酒,奚落人道:“花言巧语不顶用了啊,陆公子,你不是她的菜。”

    谁知陆玮琛不仅不恼,还悄声告知他:“她真名叫谌尘,施阿姨和她妈是发小,也是她的声乐老师,你猜她跟谁一块儿来的?”

    答案不言自明,谌尘的伴儿很快便来找她。女人总是有千百张面孔,对待外人冷若冰霜、弃如敝履,对熟悉的人就万般热络亲近,她拿起一小串腌橄榄,喂到宁泽远嘴边,“你吃这个……我觉得好吃。”

    她讲中文带有英文母语者的口音,透出与外貌反差极大的笨拙和可爱。

    “我不要。”宁则远推开她的手腕,仍旧是说一不二的作风,不解风情道,“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她不想走,但不好明着拒绝他,周旋道:“走了我们去哪里?你都没有带我玩儿。”

    宁则远看手机道:“这么晚了,回去早点洗洗睡,对皮肤好。”

    谌尘摇摇头,拖着他的手臂坐到沙发里,“再留会儿,就一会儿。”

    裴令宣眼不见心不烦,找位置安顿自己,拿出手机翻查微信联系人,看哪个不顺眼就删哪个。

    陆玮琛阴魂不散地贴着他坐下,暗示他:“看不惯?想不想拆散他们?”

    “不想。”

    陆玮琛抢了他的手机放入自己的衣兜,目光瞟着房间另一角的两人,和他秘密谋划道:“我不信你不想,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喜欢小远。要不咱俩这么着,我把那小妞儿弄走,你去拿下小远。”

    裴令宣道:“我看你是脑子不正常。”

    “男人嘛,脑子正不正常重要么?生理功能正常不就行了?”陆玮琛将手掌覆盖在他的右腿,“去啊宣宣,给你个追回心上人的机会,你要能搞得定他,我就成全你们。”

    裴令宣吞下酒液,满口回甘,他的视线越过长桌、灯光和晃动的人影,落在远处的宁则远脸上;他不该答应这种滑稽荒谬的要求,但他没有把杯中剩下的香槟泼到陆玮琛头顶,而是一饮而尽。在酒精浅薄的热意催动下,他起身走去了那边。

    宁则远注意到有人过来是因为裴令宣的脸色冷然肃穆,双眼傲慢无礼地俯视着他道:“借一步说话。”

    他不想在公众场合闹得太难看,所以叮咛身边的谌尘道:“我去去就回。”

    “噢,我等你。”她单纯地挥挥手。

    裴令宣把人带去了走廊外侧的露台,能吹风,且视角隐蔽。他没准备好措辞,只望着楼下欢闹的人群。

    宁则远:“要说什么?”

    “那个是你女朋友?”不妙的开头。

    “是不是都跟你无关。”

    他想笑笑,却挤不出一星半点的笑意,他眺望着夜色,期盼融化进无牵无挂的风里。“我有个朋友,他结婚了。我以为我很喜欢他,但看到他跟别人站在一起,我又觉得很般配;虽然我嘴上说我嫉妒,可是我内心是祝福他和爱人能够长长久久的。”

    宁则远等了一分钟没听见后续,问:“然后呢?”

    “然后,今天看到了你。我……”裴令宣放轻的声音忽地凝重,“我不能容忍你跟其他人有亲密举动,看到你的女朋友,我很生气,很生气。”

    “她不是我女朋友。”宁则远澄清,“不过为了不惹你生气,以后我跟谁在一起了会事先通知你。我们互相避开,尽量不碰面就好了。”

    “你一定要和我吵架吗?”

    “我没和你吵架,我是在顺着你说。”

    裴令宣不出声了,他认为自己可以稍微发挥一下演技,然而无需再额外酝酿情绪或刺激泪腺,他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眼角。

    先屈服的是宁则远。

    宁则远审视他道:“你究竟要怎么样?你希望我怎么做?你说。”

    “我先前,不是故意打你的……”他靠近去牵他的手,指尖力度轻浅地刺探着对方的掌心,“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吧……”

    宁则远的手臂巍然不动垂在身侧,任凭他如何握和挽,总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在与他抗衡。

    “我原谅你,并且我不怪你,”宁则远退后避开,“我现在懂了,被不喜欢的人纠缠的感觉,是很讨厌。”

    “我很讨厌?那你说你喜欢我,无论怎样都爱我,是假的吗?”裴令宣问道,“我是相信你,才来找你的……”

    “陆玮琛叫你来的?这又是你们两个合计出的新游戏?”对方眼中袒露着厌烦,“你说对了,当我看你跟他在一起时,也不得不承认,你们很般配。”

    他破天荒地体验了一回常说的“一把刀子捅进心窝搅动”的痛楚,紧接着是大脑怕他心碎溺亡而释放出的麻痹感席卷全身。他笑得不再勉强,轻巧地说:“好。”

    第66章 梦幻泡影13

    他没能靠眼泪挽留住什么人, 陆玮琛也没能如愿以偿地泡到谌尘,没泡到就算了,还挨了一顿狠骂,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哭过, 一双眼睛红得醒目, 不说话的模样很吓人,陆玮琛分得清轻重缓急,开导他说:“破镜不能重圆,想开点, 等你发达了,我送你十个大帅哥任你为所欲为, 就照他那样儿找。不气不气, 宣宣,来笑一个,你要笑才好看。”

    他没听,保持那张修罗面容回到家中。裴晶晶想跟他说话又不敢,自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这件事给他造成的消极影响是后两天喻孟打电话邀请他参加媚媚的七岁生日宴,他去了。

    媚媚是喻孟养的猫, 在美国时就养了, 裴令宣跟它做过半年的室友,长毛猫, 又嗲又粘人, 每次来挨他都蹭他一身毛,他会把衣服脱下丢给喻孟打理,不把毛弄干净他就搬出去。过了一段时间, 喻孟先受不了,把他和猫隔开了。

    想想一只猫只能活十几年, 裴令宣穿了身不怕粘毛的白衣服去为它过七岁大寿。

    喻孟家房子多,这次带他去了一套新买的复式公寓。他进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猝然想起是顾笙不在,于是他问:“小顾呢?”

    “你让我放他走,我就给他自由了呀。”

    “我忘了,不好意思。”他为自身的疏忽表达歉意。

    喻孟这些日子去上班,接触到了人情世故的复杂和深奥,学会装懂事,和他说:“知道你不喜欢狗,我就没带闹闹过来。”

    闹闹是只牛高马大的斑点狗,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也很难制服它的健壮体格。

    “马尔济斯和约克夏那样的小狗我还是很喜欢的。”裴令宣近来受裴晶晶的影响,妹妹每天都会把刷到的可爱幼犬视频一键转发给他;他哪儿能猜不透她的小心思,想让他买只小狗玩儿,他装傻不拆穿而已,宠物一养就是一辈子,生老病死样样离不开主人,没了还要伤心一场,不必要。

    “你喜欢?那我送你?”喻孟乐此不疲地唠叨着,“小狗比大狗好养,不用遛,聪明,而且你说的这两种都不掉毛。”

    “我养个妹妹就精疲力尽了,还养狗,你想累死我?”裴令宣斗着嘴走去了厨房,“我渴了,你家水龙头里的水可以直接饮用吗?”

    他走去一看,餐桌旁坐着一个男人,正用电脑处理邮件,是喻孟的哥哥喻霖。太久不见,他冷淡地问候了一声“你好”。

    “你好啊令宣。”喻孟的哥哥是一类标准的哥哥,稳重老成,有着强烈的来自精英阶层的商务气质,连给弟弟的宠物过生日都是正装出席。

    “啊忘了说,我哥也在。”喻孟反倒比他拘谨,没话找话道,“冰箱里有果汁饮料和无糖苏打水,你想喝什么?”

    裴令宣:“我只要水。”

    他刚接过杯子,柔柔的猫叫声在脚边响起,他低头,一只面具精致、蓝眼珠深邃的大猫坐在地面仰望他,媚媚发嗲地叫了两声,灵巧敏捷地跃上餐桌,抖动着大尾巴逛来逛去,嗅他的衣服和手。

    裴令宣放了杯子抱起它,它真是好大一只,蓬松的毛发散发着沐浴乳的香软气味,湿润的鼻头翕动着闻他嘴唇,然后额头顶住他的下颌角,在他颈间情意绵绵地挨蹭。呼噜呼噜的嗓音伴随着颤颤的喵呜声。

    也难怪喻孟爱它爱到骨子里,这和养老婆有什么区别。

    “乖乖,你还认识我吗?”他抱着猫坐到椅子里。

    “令宣,电影拍得怎么样了?”喻霖合上电脑,和他聊天。

    他抚摸着猫说:“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开机。”

    “有我们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提前祝你票房大卖。”喻霖朝他举了举装咖啡的马克杯。

    “谢谢。”

    喻孟穿着围裙在流理台切水果摆盘、拆蛋糕包装盒、插蜡烛。媚媚是只挑食小猫,做得再美味的宠物蛋糕它也未必肯赏脸,所以喻孟买的是人吃的奶油蛋糕,意思意思。

    “你学会下厨了?”裴令宣惊奇道。在国外时他们天天顿顿外卖和下馆子,家里厨房从未开过火。多年的独立生活并没有让喻孟学会生活自理,而一只步入老年的猫却做到了?

    “我让他学的,”喻霖道,“老大不小了,煮饭还不知道按电源开关,成何体统。”

    “我可能也不知道。”

    “你是一天要掰成八天过的大明星,怎么能跟他比,他纯粹是懒。”

    喻孟背对着他们忙碌,冤屈地发牢骚道:“哥,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谁这么说自己弟弟啊。”

    “今天让你做饭,你说不会买菜,最后还不是点的外卖。令宣难得来一趟,你就请他吃外卖,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居然还跟我要面子?”

    “没关系,我喜欢吃外卖。”裴令宣大发善心为喻孟挽回颜面。

    这时门铃响了,喻孟摘下围裙去开门,果真是餐厅的外卖员来送菜了。

    为突显这顿饭的隆重,热腾腾的菜要先全部装入盘子,摆满一桌体现仪式感。喻霖有意锻炼弟弟的动手能力,拿出烟盒询问裴令宣:“去阳台抽根烟吗?”

    “嗯。”他跟上。

    “小孟在变好。”

    叫他出来,必定是有话要与他单独聊聊。

    裴令宣十八岁学会的抽烟,但他不是很喜欢,不如喝酒解闷消愁;不过最近应酬多,抽一两根也无妨。他点头,浸出嘴角的白色烟雾随风而走,“是好事。”

    “我和他上司通过电话,他在公司干活儿还算勤快,学东西认真,没有偷奸耍滑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让我深感意外,也很惊喜。”喻霖看着他,“小孟说这是他跟你的约定,如果不是你,我这个兄长再怎么鞭策他,他也不会有转变,”

    我什么时候跟他约定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裴令宣不好实话实说,瞎编乱凑道:“是长大懂事了,男孩比较晚熟。”

    “那你是不是也该懂事了?”

    “我?”

    “我感觉你跟三年前相比,变化很大。人都是一点点变成熟的,你们能若是能就此安定下来,就算为我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喻霖和善地劝服他,“考虑下吧令宣,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小门小户,比不上陆真鸿导演德高望重、家大业大,但陆公子又不是陆导唯一的儿子,他头上还有哥哥姐姐,可我就只有小孟一个弟弟,我们的舅舅也没有孩子,所以将来这一切都是小孟的。”

    裴令宣没忍住笑道:“小孟是这么说的?”

    “嗯,难道不是吗?你总不能是心里有真爱,又要钓着小孟吧?”

    他在花盆泥土里摁灭了烟,推开玻璃门进屋,“应该要吃饭了。”

    南方春天短暂,一转眼便来到下半年。林子晗的婚礼推迟到了六月份,来的宾客多是亲朋好友,圈内人就请了他,和他曾经见过的那群他们选秀比赛时期认识的小伙伴。

    女方那头来的人更少,金雅的父母不见踪影,上台合影的亲属是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姨母。

    金雅的老板程名扬没出面,委托外甥带来的一份厚礼。

    这场婚礼办得简洁大气,没有百万婚纱和价值连城的钻戒,也没有煽情催泪的真情告白环节,只放了一段新郎新娘拍摄婚纱照的花絮,喜糖全是巧克力和夹心软糖,伴手礼是一盒香薰蜡烛。

    缺憾是菜很难吃,裴令宣尝了两口就搁了筷子。他和喻孟来是分头来,走却是一起走。去机场的路上,喻孟说起金雅的身世也苦,生母是赌徒,在澳门与一个法籍男人厮混才有了她;生下她不会带,把还没断奶的她送回内地的姐姐家,此后再没消息。

    喻孟说:“你别看她长得乖巧,其实遗传了她妈的劣根性,好赌。但她的赌运比她妈好,在牌桌上遇见了我舅舅。”

    裴令宣:“她怎么会跟你舅舅坐一桌?”

    “是啊,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敢和一群年纪当她爸绰绰有余的男人赌钱,我舅舅欣赏她的头脑,帮她还了高利贷,把她带在身边培养。就她那身材样貌,还不上钱的下场必然很凄惨。”喻孟讪讪一笑,“但结果你也看到了,白眼儿狼。找个男人也不怎样,没出息。”

    裴令宣不好评价林子晗是没出息或是出息过头,说:“你舅舅人不错啊,她想结婚,就放手让她去追求爱情了。”

    “你对你妹有多掏心掏肺,我舅舅对她就有多掏心掏肺。就设身处地想,和你无亲无故的老板,呕心沥血重金栽培你,你不说给他养老送终,至少不能背叛他吧。”喻孟叹息道,“得了,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新郎又是你朋友,我不说得太难听。”

    裴令宣发现喻孟对“背叛”的理解和度量一个人的标准,和他有极大不同。他问:“小孟,在你的认知里,受过你家恩惠福泽的人,都必须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

    “没有啊,但人是该知恩图报吧。我没我舅舅那么宽宏大量和菩萨心肠,她结婚还送她一套房。”喻孟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容洋溢在眉梢,“除非生了孩子跟着我姓。”

    “你自己都没长大,不要慌着要孩子。”裴令宣能给出的最后忠告。

    “我不要孩子,我讨厌小孩。”喻孟嫌轿车后座过于宽敞,往他怀里靠来,强行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宣宣,不然你去生个孩子给我吧,最好是女孩,那我就不讨厌她,我把她好好养大。”

    病入膏肓,药石已罔。裴令宣懒得和神经病辩驳或争吵,反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由他制片的电影开拍已有月余,片场上的大小事务和纷争,他全权交由越重影处置。

    这是对她能力的考验,如果她出色地完成了工作,那么未来在艰苦环境中她照样能独当一面;如果她搞砸了,他们不会再合作第二次。

    裴令宣不是全职制片人,他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陆玮琛替他谈拢的综艺节目即将开拍,是一档选拔演员的真人秀,他担任类似评委的角色,和他同席的人有大腕导演和著名影后。

    节目组原本想请的大腕导演是陆真鸿,可是陆导不肯出山,于是他们使尽浑身解数请来了宁勤导演。宁导会来无非是因为亲儿子有新电影要上,提前炒炒话题度、热热场子,属常规宣传方案。

    裴令宣却是有苦说不出,他上一世造下了何等孽障,此生才会这般命运多舛、不得善终。啊不……离终点还早;一时的,所有苦难都是一时的。他也要宣传自己的新剧和电影啊,忍一时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好处总比坏处多。

    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小宁导是爸爸的拖油瓶,第一天在演播室彩排就与他狭路相逢,所谓冤家路窄,正是如此了。

    第67章 梦幻泡影14

    宁则远就没打算跟他避嫌, 说的比唱的好听,实际每次见他都是大张旗鼓,横行无忌。

    但宁勤导演今日不同凡响, 待谁都平易近人, 收到他的问候, 拍着儿子的背道:“不打招呼?”

    不必,真的不必。可裴令宣没有斗胆拒绝,他等啊等,等来了宁则远说:“换个地方, 我有话要对你说。”

    “来不及了,”他回答, “我要去见化妆老师。”

    “那我等你们录完。”

    这要是私下,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不,然而人家父亲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化妆的过程中内裴令宣挖空心思冥想,却死活想不起来当初他看上宁则远什么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还跟他拿腔拿调, 怎么看怎么讨厌,可恨, 想掐死。

    他头昏脑胀, 拍了拍两颊。

    “哎呀裴老师,我还没定妆!”化妆师惊叫道。

    “不好意思……”他抽纸巾擦掉指腹沾上的粉底。

    这档真人秀是淘汰赛选拔制度,来参加比赛的选手以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为主, 打拼多年未红、或短暂红过后来糊得悄无声息的过气演员为辅。

    综艺也都有剧本,不过是按阶段写的, 裴令宣拿到的前两期剧本是要他树立一个“毒舌、严苛”的导师形象,既然他唱白脸,那就有人唱红脸,评委相互间意见不合、你争我抢,火药味十足,收视率才能上去。

    观众本质吃瓜群众,最爱看撕逼,把吵架演绎得精彩万分的影视剧和综艺都爆红了。

    但是他在演戏这件事上,只对自己高标准,对于别人在镜头前的表现,他能给予的关注度极为有限;换句话说他对自身以外的人是相当宽容的,只要不和他对戏,演得好或差应当交由导演和观众来评判,与他有何相干。

    所以要他点评他人的演技,实在强人所难;他对此没有看法,怎么样都可以。

    而且据他所知,网友们对他来参加本档节目颇有异议,质疑他是否有资格与大牌导演和国际影后同坐评委席;不过异议代表话题,有话题就有人看,现场录制的门票百分之七十是卖给了他的粉丝。

    评委参与的是晋级打分环节,四位评委和席上观众们的手中各自握有投票权,导师和大众评审的票权在评分内的占比不同,两边票数相加等于选手的总成绩;选手两人为一组合作竞演,得分高者晋级、得分低者淘汰。

    每一轮比赛有四张保送卡,能够使一位选手免票晋级,每轮比赛每位评委只能使用一张保送卡,可弃权,弃权等同作废。

    紧张刺激是生存赛的看点,但综艺效果多靠剪辑师的努力,真实录制过程是枯燥难熬的,坐在评委席看一帮半吊子复现经典影视剧片段,后方还有观众笑场,裴令宣把自己大腿拧青了才没跟着她们笑出声。

    到下半场要好些,后台候场的演员们在等待中缓解了紧张感,进入状态了,发挥更稳。

    想想也是,谁能不紧张啊。台下坐着一流导演和顶级表演艺术家,他们试镜和指导过的演员比你戏剧学院的老师还多,要是有幸被相看中了,指不定能一飞冲天。当然,以裴令宣的视角而言后一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一部剧和一部电影,找谁来演,在投资人眼里没那么重要,如果你没有强大的吸金能力,那我捧你和捧他,有什么差别?

    除非能带资进组,不然制片人和导演更乐意找熟人合作。

    这电视台的节目策划会来事儿,安排了各评委的代表作品作为选手的比赛试题,裴令宣最广为人知的角色卓昀众望所归地入选了,并且选的是卓昀和宛夫人在塞北蛮族部落毡房里对峙的那场戏。

    自己演过的戏,不能再走神,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观看,给出最中肯实用的评价。

    颜控不丢人,裴令宣就敢堂堂正正地说他喜欢在台上扮演卓昀的男孩子,名字特别,叫伊格,明朗清俊的面庞,高高大大,也许不够贴合卓昀,但形象很讨喜。

    伊格的简历和资料表上写他是歌手出道,参加过林子晗走红的那档选秀综艺的第二季,可惜运气不佳没能成团出道;后续公司资源跟不上,只能在网剧里演一演小配角,由于缺少舞台和曝光机会,这两年粉丝差不多跑光了。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星运是玄学,天赋和努力都不是必要条件,娱乐圈里像伊格这样长相个性都不输林子晗,还有一把好嗓子,却明珠蒙尘、暗淡无光的小年轻比比皆是;漫无止境地熬下去,或许有朝一日能发光发亮,又或许永无出头之日,等着合约解除退圈,转行再就业。

    这种人很多,可是能走到他面前来的很少。他们会更珍惜每一次露脸的机会,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一失误就再没有以后了。

    演员和灯光一就位,裴令宣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道具组值得表扬,他记得且认出了伊格身上的戏服是他当年拍戏穿的那套,这也能借来,不愧是省电视台,有面儿啊。

    “我的封地是南安,可我甚至还未到过那里。”

    “华姐姐,你骄纵地享受了二十七年的宠爱,而今是你偿还子民的时候了,南安百姓们爱戴的公主,不能是一个侍酒卖笑的女奴。由赫骑兵破城之时你若自行了断,尚且能留一副尊贵的清白之躯,何苦沦落到今日等我来取你性命。”

    “都说我该死,可是阿昀,你告诉姐姐,真的是姐姐的错吗?”

    两位演员的口条马马虎虎,吐字和气息有打磨训练的空间,但坐在第一排的裴令宣一字不漏地听清了每句台词;熟悉的对白勾起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真的很散碎,是在这场戏之前,还是之后,是穿着这件衣服,还是另一件衣服,他遇见了明伽。

    呼伦贝尔的天空是明丽透光的蔚蓝色,草原是饱和度高到刺眼的嫩绿色,有鲜艳的花和骏捷的马,有埋头啃草咀嚼根茎的牛羊,那时他的世界那么壮美,那么阔亮。

    当表演落幕,主持人首先有请他发言,边上的工作人员给他递纸,他才意识到脸颊有湿意,他擦拭泪痕时,身后的粉丝为他鼓起掌,有许多人喊他的名字。

    他被迫从回忆剥离,恍然地落回人世间。

    待四周安静下来,裴令宣举起话筒道:“这是我在整部剧里最喜欢的一场戏,《晴雨燕歌行》是一部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作品,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有它。个人原因,我没办法客观评价你们的表演,但我很喜欢,你们演得很动人。”

    掌声再次雷动耳畔,两名演出者受宠若惊地向他鞠躬表达感谢。

    他临时变卦改了词,让主持人一时间措手不及,眼神转向导演,并急中生智地抖机灵道:“好的谢谢令宣,接下来有请宁导。其实今天我们现场有两位宁导,小宁导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说着将视线投向媒体预留席位。

    此举使得镜头和观众的目光一并集中到坐在各媒体人中间的宁则远脸上。

    小宁导抬起手挡了档,掌心向外,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然而观众席上的女孩子们沸腾了,尖叫四起。裴令宣听着觉得很刺耳,内心呐喊:搞什么啊!你们不是我的粉丝吗!

    他旁边的大宁导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地接过话筒道:“别逼他了,这部剧是他的黑历史,他在里面担任过男主角的替身。”

    这下子连主持人都震惊到接不上话了,哪儿有父亲曝儿子黑历史的,堂堂大导公子曾给前流量爱豆当过替身?下班聚餐又有猛料了!

    全场唯有裴令宣豁然开朗、心情明媚,好快乐。

    宁导言归正传道:“就刚才那场表演,我认为男演员的表现力稍弱,女演员要好一点。宛夫人的柔媚娇弱,和她的弱里,那一丝不可磨灭的刚强、坚韧,这种刚柔并济的女性特质,你演得很好。”

    女演员热泪眼眶地深鞠一躬,哽咽道:“谢谢导演……”

    “再说男演员。可能是令宣的原版太深入人心,他把卓昀演绎得很浓烈,所以再看其他版本会有落差。但男演员我要夸奖你,你没有一味地模仿原版,而是用了自己的理解去诠释卓昀,这是很聪明的。有珠玉在前,无论你怎么演,都不能避免被拿去和原版比较,翻拍对演员是一项挑战,对导演也是。只会模仿的人是没有前途的,而且令宣不好模仿,虽然我没有和他合作过,但他的表演方式是静水流深,这个只能学习,不能仿照。不管你是出于直觉,或是用心思考过,我都认可你的努力,演戏是要动脑子的,希望每个对表演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能铭记这一点。”

    女演员把话筒传递给伊格,他先是沉吟不语,就在大家准备好听一遍套话感言时,他的话却令人大跌眼镜——

    “呃……谢谢宁导的认可和鼓励,但我是因为模仿裴老师的卓昀失败了,才演成这样的。谢谢导演的安慰,也谢谢裴老师带来卓昀这么独一无二的角色,他是无法超越的经典。”

    主持人连忙接过话头打圆场,宁导微不可闻地叹气放下话筒,而裴令宣则尴尬得汗毛倒竖了。

    他凭借直观外貌与书面履历对伊格产生的那点浅薄好感荡然无存,说不定这人只是个听经纪人的吩咐来跑通告拿工资的社畜呢……

    是,他慕强,他势利,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不喜欢蠢人和笨蛋!他有错吗!

    一天漫长的录制结束,裴令宣把早上宁则远说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只想回家冲凉解乏睡一觉。

    可小宁导不放过他,堵在他化妆间门口,甚至不许闲杂人等入内,锁上了房门。

    “你要说什么?”他无精打采地对着镜子卸妆,不过他自己动手的时候少,分不清卸妆水和妆前乳,于是每一瓶都挤点在手心尝试。

    “我来跟你道歉。”宁则远站在那里,既不向前也不靠后,“我那天言辞过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第68章 梦幻泡影15

    “嗯, 我也原谅你。”裴令宣试出了哪瓶是卸妆水,但没用,他停下忙碌的手, “说完了?出去吧。”

    “你没有原谅我。”

    “你也不像来道歉的。”

    “我嘴笨。”

    “你还嘴笨?我没见过比你嘴更毒的人。”

    “我不会说话, 你也知道的, 但那天之后我怎么想都很后悔。”

    “后悔什么?”

    “你当时,是不是想找我和好?”

    “没有啊,那是我和陆玮琛打赌的游戏。”

    “那你为什么哭。”

    “演技,你忘了我干哪一行的?”

    “你总是用一副要跟我较量输赢的态度对待我。”

    “嗯, 我就是不想输。”他不再兜兜转转,直白道, “那天我是想找你和好, 我没跟人求和过,两次例外都是求你,但你两次都羞辱我。确实,每次提分手的人是我,所以算我自作自受。你呢,你今天又想怎么讨回公道?”

    “我们可不可以不纠缠过去的事了?我只想问你, 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裴令宣斩钉截铁道:“没可能了。”

    “你怎么能……”宁则远的话语戛然而止, 然后垂下头,与他僵持道, “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吗?你能不能行行好?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补偿你。”

    他以往最享受别人求他的样子, 于是张嘴就说成了“有”;他掌握着发号施令的权力,他想怎么驱使奴役命令宁则远,对方大约都会对他唯命是从。可是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 却没有感觉到开心或过瘾。他出口即后悔,闭嘴不做声了。

    “是什么?”宁则远等了又等, 在他的默许下走近,把面对着镜子的他转过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平视着他的双眼说,“我没有追求过什么人,也不懂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吗?”

    想要什么。不知道啊,他不知道。

    宁则远像是比他更难过,低语道:“你有那么多……前男友、现男友,而我只有你一个。是你先说你喜欢我的,但你又把我丢开,我是有做错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不能教教我怎么才是正确?你让我叫你哥哥,可你什么都没教过我……”

    裴令宣觉得这是换了一种手法穿刺他的心脏,比荆棘更密致,比长针更尖锐,他浑身疼得僵硬紧绷,呼吸战栗。他艰难地喘息着,拉起对方的右手,“过来吧,我抱抱你。”

    室内冷气开得再足,仍是燥闷的夏天,紧密的拥抱带给人的感受是既温暖又冰冷,使人粘黏,又迫不及待想分开。他被搂得很紧,并且不喜欢身体被揉和按的屈就感,然而挣脱不开,宁则远的下巴颏抵在他的肩上,犹如船锚将他钉死在怀中。

    “你好瘦,你为什么又瘦了……我每天都很想你,你有想过我哪怕一次吗?我昨晚做梦,梦见你是飞进我窗户的蝴蝶,我把你做成了标本锁在玻璃柜里。但现在摸到你,我发现你没有翅膀……”

    裴令宣抚摸颈侧的那颗头,“你喜欢做梦,还是喜欢现实?”

    “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宁则远的手臂勒得愈加的紧。

    他问:“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动人的?”

    “不是,”他轻轻一逼问,宁则远却情不自禁地抽噎道,“我会好好珍惜的,我这次会好好珍惜的……”

    “你不用这么想,我跟你分手,不是为了惩罚你。”

    “那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先放开我。”他热得出汗。

    “不想放……”

    让着他吧,你让着他吧,是你是有错在先。裴令宣洗脑着自己,接受了短暂片刻间的占有。

    但人的欲望并非浅尝辄止,而是越陷越深,宁则远先吻了吻他的耳廓,没遭到拒绝,便从他的下颌角一步步吻过他的喉结、锁骨,不敢过分,如鸟喙般的连啄带啃;有些痒,所以他无比亲切地笑起来。

    复合很难,交付真心也很难,只有这个最容易。

    “不要在这里。”他说,手却言行不一地按在对方的后颈,那是相当于鼓励的动作。

    宁则远抬眼和他对视一秒,然后堵住了他的嘴。

    (123)红气养人szd,越来越漂亮了

    (284)进来欣赏观音落泪

    (451)??太子你????????

    (809)我磕到了呜呜呜呜我就说我产品不会be

    (652)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868)来看今日份的过世cp笑话

    (311)要么一声不吭,要搞就搞大新闻

    (182)啊啊啊啊啊啊啊

    (321)……

    (175)首页怎么了?谁家粉又疯了?

    (212)家人们谁懂啊!!!!!!

    (474)求求好心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133)裴令宣真是刻薄至极,对他好感全无

    (291)静水流深也能用来形容演技?(懂了,因为要给儿媳排面)

    (111)他在装什么逼啊?

    (378)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翻页——

    【求求好心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小机灵熊 发布讨论:

    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吃瓜都整不明白[流泪]

    好心的姐妹能不能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啊

    Lisle:

    简单地说是太子太子妃大婚,普天同庆

    [引用:Lisle……]小机灵熊:?谁啊谁啊

    瑕地:

    某影帝近期参加了一档综艺,某大导演也去了,大导演的儿子也去了

    大导演在节目上爆料自己的儿子曾在影帝爆红的电视剧里饰演过男主角的替身【这位男主角是著名死人(已火化埋葬勿念)】

    然后牵扯出了影帝和男主角的过世cp当年发了多少假糖,就是几家粉丝混战霸屏,今天组长忙疯了,删了好多贴

    Dorian:

    这有啥不敢提大名的

    时间线上是:

    1.几年前林子晗站姐把晴雨剧组里戚承书替身的背影图当成蒸煮照片发出来了,转评区cpf狂欢磕成一片,后来被毒唯扒皮日走,注销跑路,这件事引起一批买代拍图的站姐自查

    2.裴令宣和宁勤参加同一档综艺,宁则远跟着老爸去蹭了前排观众席,录制中被老爸爆料当过晴雨男主角的替身,那就是林子晗的替身呗。通过肤色对比,当初那些被代拍认错的背影应该是小宁导……也就是说两人早在晴雨剧组就认识了

    3.宁裴的cp粉集体诈尸,狂喜回魂到处横着走引起公愤

    4.没脱坑彻底卓戚/令日今口粉应激发疯,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5.然后首页变成了你看到的这样

    [引用:Dorian……]小机灵熊[楼主]:

    谢谢姐妹!!!

    但我没懂……小宁导为什么会给林子晗当替身?他想演戏他爸有大把资源能喂给他吧

    去给一个半路出家的爱豆当又苦又累的替身,这不合理呀

    [引用:小机灵熊……]Dorian:

    他爹亲口说的

    综艺正片没有把这段剪进去,是去参与了现场录制的粉丝在微博上repo的,应该是真的,至于为什么就没人了解了,也没机会问本人啊

    老婆老婆我爱老婆:

    [GIF][链接]

    来看看正片里绝美的裴令宣,观音落泪谁能不动容

    太理解小宁为什么要追去现场了呜呜呜昂

    [引用:老婆老婆我爱老婆……]小机灵熊[楼主]:

    靠,我还没看节目

    他哭是因为得知小宁导去了吗?[笑哭]

    [引用:小机灵熊……]Dorian:

    没,这里是有选手在台上演卓昀的戏,他触景生情了

    没看这节目真想不到他是感性型的人,哭的是很漂亮,要不怎么是影帝呢

    [引用:Dorian……]老婆老婆我爱老婆:

    还是从一千个男孩里挑出来的小美人,长大了也没残,变成了大美人,呜呜呜呜呜呜

    刻薄怎么啦,他不杀人放火我都能原谅他

    Canela:

    裴粉别四处洗脑路人了

    搞得跟真的似的,以前认识也不代表现在有什么

    人爹当评委,儿子去蹭观众席多正常啊

    你们要真为正主前途着想还是少给他舞什么祸国妖妃人设吧

    [引用:Canela……]老婆老婆我爱老婆:

    我看你才有病,正常舔颜怎么啦?

    招你惹你啦?你正主是哪个丑逼牵出来遛遛啊

    ……

    “冉哥,到了。”新来的司机唤他道。

    “辛苦你了,去附近找位置等吧。”佘冉锁上手机屏幕,给前座的人塞了几张粉红色钞票,提着一袋子刚买的衣服下了车。

    他寻着定位找到一栋小楼,长按五分钟门铃,终于有人来给他开门。

    给艺人做助理要监管和负责他生活中的全部事务,佘冉勤勤恳恳地干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雇主的阴晴不定和反复无常。

    他不好指摘裴令宣的私生活,可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裴令宣再毫无节制地胡闹下去,就离阴沟里翻船不远了。

    “你的衣服。”他将袋子放在地板上。

    “你脸怎么了?”裴令宣走过来端详他的脸庞。

    “还能怎么了?你前男友揍的,我要不是顾着你,不把他打进医院才怪!”小蛇羞愤气急,脸红脖子粗道,“这回我替你瞒不过了,你自己跟他说去!”

    “好了好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裴令宣先道歉,接着当面拨通喻孟的电话,为做给他看一般,对那边颐指气使道,“我要见你,你能来吗?嗯。”

    挂了电话,裴令宣再次向他保证道:“我让他来给你道歉,别气了,去玩儿吧,放你一下午的假。”

    小蛇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人回了卧室。

    第69章 梦幻泡影16

    休息日他想睡懒觉, 然而宁则远一大清早就起床了,他不愿落后于人,跟着早起坐在阳台上发呆。

    “你不做点什么吗?”见他晃来晃去无所事事, 宁则远一心两用地陪他说话解闷。

    “休息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做。”他有一套自洽逻辑。

    他们又好上了, 不能说和好如初, 但睡一张床不叫好又叫什么。他顿悟了,他不可以有空窗期,他这一年以来的烦闷憋屈,全是由单身所导致。

    他喜欢宁则远, 初次见面起就很喜欢;经历了分分合合,仍然很喜欢。他一面想长在宁则远身上永不分离, 一面又能预见:好不了多久, 双方又会闹矛盾,为大小事产生不可调和的分歧。

    可是为什么要为了没有定数的未来,放弃当下的欢愉。他决定放下一些忧思顾虑,把理智让渡给冲动。

    冲动代表危险,同时代表无上的快乐。

    宁则远:“多数人居家休息,都会玩玩游戏、刷一刷社交网络, 或者读书、烘焙、养宠物, 培养点闲情逸趣。认识你时间也不短了,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什么业余爱好。”

    “我对虚拟世界没有沉浸感, 所以社交网络、游戏和读书都不适合我。我喜欢面对面交流, 不喜欢隔着屏幕讲话打字,我的业余爱好是……约会吧。”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过他的确没有那种固定的、钟情的爱好与特长, 小时候学的乐器早就荒废了,没有时间精力再重新培养;况且不实用, 他已不需要再靠才艺来取悦或笼络人心。

    “哪种约会?”宁则远真诚发问。

    “像我们这样啊。”他对有好感的对象向来主动,回想起昨晚,意犹未尽地贴上去从后背环住宁则远的脖子,手掌垂在对方跳动的心脏之前,“你的工作比我重要吗……”

    “你其实很可怕,我本来非常专心,一听见你这句话,半点也不想工作了。”

    “我是忙里偷闲匀出时间溜来找你的,要是被经纪人发现我会死得很难看……你要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啊。”裴令宣相信一把沙发椅承载他们俩人的重量绰绰有余,所以绕到正面坐在人腿上,低头索吻,却意想不到地被掰正了脑袋。

    “留到下次。”宁则远说。

    “为什么?”他语气中难掩的失望。

    “假如把人比喻成偷腥的猫,那我是怕你吃饱了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百口莫辩,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也没办法。

    裴令宣消沉地起身,去客厅检查小蛇买来的衣服。

    他一出去,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是喻孟,接起一听,给他吓得不轻——

    “宣宣,我在楼下了,开个门吧。”

    他质疑:“谁允许你来找我了?”

    “是你让我给你助理道歉。”

    裴令宣的脑筋急速运转,喻孟不该知道他在这里,这不是他的房子,他从前没来过;小蛇不可能说,他的经纪人辜晓芸也不知道。喻孟来的如此之快,必然不是在他打电话后才出发的;他知道喻孟在明里暗里地监视他,可没料到对方有亲自出马逮他的勇气。

    他沉着应付道:“我助理回去了,改天再说。”

    “他回去了,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今天休息,不想见人,你也走吧小孟,我有空就去找你。”

    “宣宣,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难道是有秘密不想被我发现?”喻孟又按了几遍门铃,“我向公司请了假,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你想跟我耗下去吗?”

    激怒一个不够明智的人很不明智。裴令宣道:“好,我换件衣服下来接你。”

    他要趁换衣服的时间把宁则远藏起来,这可真像拍电影啊。他边脱下身上的衣物,边把崭新的衣裳套上,顺便进卧室颁布命令道:“我有朋友要来,我不想他看见你,你带着电脑进浴室躲一躲,里面有椅子。”

    也不知宁则远是装傻还是天真,反问他:“我很拿不出手吗?”

    “你听不听话?”

    对方恍然大悟,“啊……男朋友?”

    “前。”他补充关键字眼。

    “哪个?我见过吗?如果是陆哥,你不用担心我再和他打起来。”

    “不是他,是很难缠的那个。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听不听话?”裴令宣软硬兼施。

    宁则远抱起电脑,把剩的咖啡喝光,杯子留在桌上,听话地去了主卧浴室。

    喻孟在楼下苦等他十五分钟,大夏天穿着正装在门外暴晒,换谁都会有一肚子火气。

    他故作无知,说:“你开车来的?怎么不在车上等,我下来看不见你人一定会找你的,这里站着多热啊,你公司不是工作量大天天加班吗,能给你批假?”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企图蒙混过关,喻孟却没有被太阳晒得脑袋发昏,清醒地问:“你这么久才下来,搞什么去了?”

    “换衣服也要时间啊。”裴令宣换了种方式糊弄,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不得花十五分钟吗。他挽着人胳膊进电梯,“上去我给你做饮料。”

    夏天他喜欢喝带甜味的柠檬苏打水,外卖的塑料杯子对健康有害,并且存在安全隐患,所以都是小蛇买食材给他现做;因为配方简单,他看多了自己也能上手。

    下楼之前他在网上买了新鲜薄荷盆栽、柠檬、冰糖,还有无糖苏打水;冰箱里有现成冰块,厨房里的锅碗橱具一应俱全,只等东西送到就可以开火。

    要不他把做饮料与调酒发展成业余爱好吧,那时往宁则远的杯子里加点料岂不是很方便,他想到此处不自觉偷笑。太坏了太坏了。

    “想到谁了,这么高兴。”喻孟的声音冷冷的。

    “你不要神经过敏,我想笑还不行么。”他不过多解释,说多错多,回了屋内把室温调低,“你先坐着凉快凉快,我在厨房。”

    他去厨房游荡一圈,确认灶台和锅能用,晃回客厅。喻孟没坐着凉快,而是走到窗边俯瞰着四面的环境风景,“这房子是你的?”

    “不是,朋友的,他不常住,看我离得近,就把钥匙交给我保管了。”裴令宣在手机上给宁则远发消息——

    :浴室好不好玩?

    小宁:你进来就知道了。

    :你不是在工作?还一直看手机?

    小宁:微信有电脑版

    “哪位朋友,正在和你聊天的这个?”喻孟该眼尖时绝不含糊,没看到他的屏幕,但从他的表情神态推测出他跟人聊得不错。

    “你不要疑神疑鬼了,我要不高兴的。”他那不算抱怨和威胁,只能叫嗔怪。他真是奇了怪了,按喻孟对他和陆玮琛关系的理解,为何还有介意他有没有别人。

    “你对着我的时候,就没有高兴过。”

    “我如果不高兴,就不会准你进门了。”裴令宣让了让身,道,“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抓奸的?你想搜想找,我不拦着你;但找不到的话,你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

    喻孟没动作。

    他笑了笑,“是来看我的?你翘班来找我的心意我领了,不怕你哥知道了骂你?”

    “我哥从不骂我。”

    裴令宣将亮起的手机凑到喻孟面前,“东西送到了,你去取?”

    宁则远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抬起了头,裴令宣鬼鬼祟祟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捧起他的脸乱亲。

    “走了?”他在晕头转向的间隙抓紧时机问。

    “没,还要回来的。我好想他快点走,急死了。”

    这房子隔音效果好得出奇,宁则远听不见卧室之外的动静,所以并不清楚来者何人。但裴令宣焦灼难耐的神色少见,他唱反调说:“没关系,我还能在浴室里待很久。”

    “你等着吧,看我晚点怎么收拾你。”裴令宣戳他的鼻梁骨,算着时间关门出去了。

    这款饮料的方子是先切开柠檬,榨出果汁,再热锅把冰糖块放入锅中熬成糖浆,在糖浆晾凉后,与薄荷叶一起捣烂,兑柠檬汁和苏打水,装杯加冰块,整个过程花不了五分钟。

    糖浆熬得多,他想再做一杯给主卧的宁则远送去,可那太明目张胆了。即使他不害怕喻孟耍阴险手段整治他,也怕哪天停车场驶来一辆飞车将他撞得四分五裂。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开始怕死,再说他死了小宁该有多伤心啊。

    他喝完一杯,又兑了一杯满的,吩咐喻孟:“你把厨房收拾了,你哥说了要多锻炼你做家务的动手能力。”

    然后端着杯子溜回卧室找他牵肠挂肚的小宁。

    宁则远对他的饮料评价不高,说:“好酸,我喝不了。”

    “你没品位。”

    “兰昱森演得不如你好。”

    这话说到了裴令宣的心坎上,他奖励加揩油地摸摸小宁的脸,“乖,有品。”

    “我父母从小就教我要做正人君子,我却堕落到跟你在浴室偷情。”

    “什么偷情啊,我又没出轨,”裴令宣对这样的用词极度不满,“我只是不方便公布恋情……”

    宁则远麻木道:“好了你快去找你前男友,不要打扰我工作。”

    裴令宣含恨找到前男友,喻孟刚搞完卫生,两只手尚且是湿的。他将杯子塞过去,说:“还有这个,别忘了。”

    “喝你一杯饮料,你就把我当牛马使唤。”

    “不想被我使唤?”

    喻孟忍着怨言洗干净他的杯子,来请示他:“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我会做饭了。”

    裴令宣宛若晴天霹雳,有苦难言,灰心道:“出去吃吧,我不喜欢屋子里有油烟。”

    第70章 梦幻泡影17

    心里惦记着人, 吃饭也走神。他期盼回去的时候宁则远还在家里等他,但那不可能,他发完“我出去一趟”的消息后, 就没有再收到回复;依小宁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 绝对生他的气了。

    他的心不在焉和种种异状, 被喻孟尽收眼底。

    “很想他吗。”

    “啊?什么。”

    “我对你身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你在哪一天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包括今天那座房子里还有谁……我全都知道,你不用再演戏瞒着我了。”

    裴令宣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愕然地仰头。

    “我急匆匆地来,只是想见证你会作何反应, 看看你有多喜欢他。”喻孟把铺在腿上的餐巾丢回桌面。

    “我可以不在乎你有多少相好的男人, 因为我知道你的喜欢很廉价,你只是贪欢,我也经常这样,什么都想要,什么也不愿错过。但你突然就变了,你满心满眼都被另一个人占满了, 我怀疑你爱上他了。——你怎么能爱他呢?”

    当面被揭穿, 裴令宣无意再遮掩下去,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小孟。你说喜欢我, 但你又和别人一起陷害我。当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又搞得好像是我对不起你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亏欠了你什么?我还给你, 你放过我吧。”

    “你怎么还?你能把你的爱分一些给我吗?你能给他,为什么不能给我?”

    “小孟, 这是强求不来的。”

    “强求不来?你是想说,你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姓宁,不是因为他有才华名气,不是因为他对你死心塌地?你裴令宣,只是单纯喜欢他那个人——这话你自己信吗?我还能不知道你?谁更有权有势,你就喜欢谁。”

    喻孟恳切地望着他,“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不需要你离开他,我只希望……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变好,努力上进,学做事和做人,爱惜你关心你,什么都听你的,你会不会也像喜欢他那么喜欢我?”

    裴令宣:“……不会。”

    喻孟声音发颤道:“我每分每秒都在想怎么划烂你的脸,让你的演艺生涯到此为止。”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不害怕了?”

    “不,我很害怕。”

    这家餐厅偏西式,餐桌摆了花束和一盏烛灯,裴令宣取下小巧的玻璃灯罩,选了一支干净的甜品勺放在火苗上烤,像在摆弄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新鲜花样。

    “之前我见一个好朋友,他告诉我,人生在世,总会追寻一些不可得的事物,如果你下决心要毁掉我最宝贵的东西,我的确无力招架,或许我的理想注定不能够实现吧。”他烤着金属勺子,弧面泛开一圈涟漪般的幽蓝色氧化痕迹。

    “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小孟,不计后果和代价地任性妄为,是你一贯的风格。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最近时常感到茫然,有些事情我想不通,也不想去想了。但有一点,我习惯自己掌控命运,我能接受被摧毁,不过动手的人只能是我自己。”

    他实际不了解多少度的高温足以烫伤皮肤,当勺柄跟着变热,他判断差不多了,于是将变色的勺子贴近脸庞,问:“你想看我哪里留疤?这个我可以听你的。”

    喻孟盯着他不言语。他手里的热源来到左眼下方的面中,在仅差一毫米相碰之时勺子被打落飞了出去。

    丁零当啷的砸地声惊动了四周的顾客。

    他空着手感到迷惑,可埋下头痛哭的却是喻孟,仿佛他才是当众使人难堪的过错方。

    有人想举起手机要拍照,被服务生制止。

    喻孟在顷刻之间的崩溃后收住了眼泪,呼吸粗重地对他说:“你走吧,趁我没后悔,赶紧走。”

    裴令宣到家的那一刻双手仍在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发根和后背。他胆战心惊的回想起餐厅里那一幕,后怕到遍体生寒。那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危险举动,他差点就毁了自己的脸,假如喻孟没有心软,勺子真按了下去,他该怎么办?

    无从设想,不敢细思,也许精神病是会传染的。

    密码锁终于响应,房门一开,暖色调的灯光包围了他——

    宁则远把工作台搬到客厅,还在伏案剪片子,一看他进门,起身迎来替他找鞋换上,“你吃饭了吗?我好饿,但我怕你也没吃,所以我想等你一起去……”

    他先是一愣,旋即抓救命稻草似的扑到对方怀里,想哭又没眼泪,只能眼热地呜声喘息,“我、我差点毁容了……”

    宁则远宽慰他说:“没看出来啊,其实没关系吧,现在的医美技术很发达,祛疤是小手术。”

    他不好拳打脚踢,只能又拧又掐,“你是不是巴不得?”

    宁则远疼得后撤,搓着发红的胳膊,“怎么会?真没看出来。”

    “我说了是差点!”

    他的脸被悉心地托起,在灯光下挪转。

    “伤到哪儿了?”

    “没伤,是差点……”裴令宣哭诉的念头烟消云散,疑惑他们俩是否有语言隔阂,交流太困难。

    “你想跟我说一说起因和经过吗?不想也没关系。”

    他泄气道:“先陪你去吃饭,边吃边说。”

    他不是能蜷缩在窝里舔伤口自我疗愈的人,在家憋着不如出门溜达放风。

    到了室外温度降下,他牵紧旁边宁则远的手,这似乎是他除了妹妹以外,第二个想攥在手心里的对象。不管将来如何,他会永远记得今晚,他仓皇失措地逃回庇护所,家里亮着灯,还有一个刚好他想见的人。

    坐进车内,他的情绪如滂沱大雨倾泻而下,他悄悄地垂头抹去眼泪。

    宁则远到后备箱拿了两瓶水,再坐进主驾驶位,关了车门递给他一瓶,这才注意到他红通通的眼眶。

    “你哭了?”

    “我没有。”

    “你哭了。”

    裴令宣拧开瓶盖灌自己一大口水压惊,“我没有。”

    宁则远凑过来亲了他的脸一下,再坐端正发动车子。

    他转开目光看向窗外,在霓虹灯烂漫闪烁的夜景中悠然地转悲为喜。

    真话他是不敢说的,只能挑三拣四地吐露少许简化过的情节,宁则远安静地听,听完了发表感想道:“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了。”

    “为什么?”涉及到他意料外的话题了。

    “不好说,但我明白了。”宁则远问,“如果你弄伤了脸,并影响到日后的工作,那你会怎么做?”

    裴令宣:“我会去死。”

    “严重到这地步?”

    “嗯。”

    “有特别的理由吗?”

    “不算有,”他想了想道,“我没有跟你仔细聊过我母亲吧?我生来就被她告知必须走这条路,最极端的一次是她牵着我走上楼顶,对我说,要是我不能在比赛里拿到第一名,她就抱着我从那儿跳下去,重新来过。”

    “所以在我心中,死亡不是最恐怖的字眼,失败才是。死象征重生,而败北则意味着毁灭。当然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妈妈欺骗我的谎言,是她接受不了自己失败,想让我陪着她一起死,或者仅仅是她恐吓威逼我的手段。到了这年纪,我依然把死挂在嘴边,不过是想一了百了而已;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如果连做喜欢的工作都不行,那这个世界再也不能留住我。”

    宁则远并不试图抚慰他,或打消他悲观的想法,而是说:“好像从今天起,我才真正认识了你。”

    他笑道:“轮到我提问了。”

    “请。”

    “如果我今晚死了,你要怎么办?”他蓄意的进攻型试探和考验,总能难倒大多数人。

    “你想听我说的是:那我明天就死。”宁则远斟酌着,“但我确实……只有很小的概率,会为你殉情……我还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情。”

    “那不是很好吗?”裴令宣很满意这样的答案,“其实以现代医学水平的发展程度,我想死也有难度吧,除非他往我脸上泼硫酸。”

    “他看你烫个疤都舍不得,不会有能耐给你泼硫酸了。”

    他刁难道:“你这什么态度?看到我被人欺负还这么淡定?不想当我男朋友了?”

    “上次为你怒发冲冠被你打了一巴掌以后,我就彻底戒掉了个人英雄主义情结。”宁则远唏嘘不已,“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裴令宣笑得想打人,可是担心对方被打怕了不来了。所以只动嘴道:“你记住教训就好,不许违抗我的命令。”

    “做你的男朋友,约等于做你的随从和下属。”

    “没让你兼职我的助理你就知足吧。”

    “我发现我们俩最大的障碍是,对彼此的认知还不够深刻。在互相探究性格和内心之前,我们最先熟悉的是另一方的……身体。”

    裴令宣最不耐烦咬文嚼字,问:“什么意思?”

    宁则远:“意思是……要慢慢来,我们前面进展得太快了。”

    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休息日耗空了裴令宣的精神活力,到家洗过澡倒头就睡。

    宁则远工作到凌晨两点,收工上床,但一连串的动静始终吵醒了他。

    他夏天爱穿宽松的短袖睡觉,抬手臂遮挡壁灯光线时,袖口下滑叠在肩胛,瘦长的胳膊和前臂在灯光下白皙到耀眼。宁则远的骨骼舒展修颀,用中指和拇指就能圈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开,俯身亲吻他袒露的颈子和下巴。

    他翻过身,给予对方从后面抱他的空隙。睡梦被打断很不好受,他挣动了两下,身上的衣服却越来越少,他索性扭头,和人面对面道:“你不是说留到下次吗……”

    “我高估自己了。”宁则远希望他尽快清醒,轻轻挠着他后腰最怕痒的那块肉。

    “哎呀……”裴令宣怕痒地躲进被窝。

    宁则远跟着他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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