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戛纳,日光是融化的金子,洒在蔚蓝的海面碎光闪烁,白色的游艇帆船停靠在路边码头,道路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棕榈树,树荫下行人往来散步,享受着海岸小城的旖旎风光。


    裴令宣靠在鲜花锦簇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矗立的高塔,那里的最顶端飘扬着一面红白蓝旗帜。他听到门铃响,关了窗回到房内。助理先他一步去开门,接过酒店赠送的花束和礼物,捧回一沓信件邀请函。


    他伸出手,助理却只把花送给他,说:“死心吧,人家没给你回信。”


    裴令宣被芳香塞了满怀,不气不恼道:“那我们打个赌,他今天一定会来找我。”


    “我才不跟你赌。”助理把信封分门别类地放进箱子,从他怀里抱走花束,指挥他道,“你,立刻去换衣服,不要逼我求你。”


    裴令宣笑着走进卧室,关门前不忘说:“我赢定了。”


    作为一个有些知名度的演员,严格缜密地安排每日行程是必备素养。


    他换了件不太正式,也不会显得轻浮的衬衫来到客厅;等待采访他的记者是位年轻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一角,见到他旋即起身问好。


    “别见外,你坐。”裴令宣在琳琅满目的花果中,端起一碗最娇嫩矜贵难以保存的覆盆子,他吃了两颗确认不是特别酸,才递给她道,“要尝尝吗?”


    “不用,谢谢。”女记者微笑回绝,她的坐姿板正,嘴角上翘的弧度不够自然。


    为缓解她的拘谨,裴令宣故意坐到了铺在桌脚下的地毯上。他低,她高,这样或许能帮助她放松。不过好像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她开口向他提问时唇齿仍在发抖。


    一点点紧张,无伤大雅。裴令宣把装着红色果实的玻璃碗放回茶几,认真聆听她的问题。


    “您在决定出演《深暗寻雪》中的林尹一角时,有想过这部作品会带来怎样的争议吗?”


    “我没有想过,我当时还没读过剧本,这部电影是祁磊导演打磨了十年的心血之作,他来找到我,我没理由不接。我本身也很期待和祁导的二次合作,但直到开拍的前一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那在您眼中,林尹这个角色和您以往饰演的角色有何不同呢?”


    ……


    ***


    位于克鲁瓦塞特大道的酒店装潢奢华雅致,连电梯也华丽亮堂得宛如镀过金。


    宁则远独自上了四楼,按照信中写的门牌号敲响房门。


    给他开门的是名男青年,熬过夜的双眼轻度泛红,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眼底满是惊讶,但很快藏起情绪,以公事公办地态度道:“您稍等,他有个采访。”


    “我们结束了,你让他进来吧。”门后传出兴致盎然的声音。


    套房富丽堂皇的客厅充斥着欢笑声,然而谈话的只有两个人。裴令宣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手臂往后撑着上半身,偏过头瞧了他一眼,再仰脸望着正要起身的女记者,说:“我还有点私事,今天就到这里,感谢你虞小姐,和你聊天很愉快。”


    “佘冉,你送虞小姐回去。”


    “那就麻烦了。”


    宁则远站在进门处,侧肩让身目送女记者离开,她礼貌地向他点头示好,可抬起眼掠过他的脸时,目光闪过一丝疑惑。


    房门轻轻合拢上锁,裴令宣依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怠慢道:“过来坐啊,你也要跟我见外?”


    宁则远走到沙发前,他原本想站着说完就走,但裴令宣的角度太低了,两人无法面对面,所以他不得不坐下再问:“什么事?”


    “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那……”裴令宣像是想了想,才说,“你新电影的主角,定了吗?”


    “没定,我说过,那个角色不适合你。”


    “宁导,你就考虑下我吧。”裴令宣凑近他,手臂搭在他的膝头,眼神虔诚珍重。


    宁则远俯看眼前的人,他自诩个性随和,不喜欢针锋相对。于是只冷冰冰道:“你当初甩我甩得那么干脆,现在又来跟我说这个。”


    “算我错了,我又不知道你是宁则远。”裴令宣低声下气道,“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那个角色。”


    “不要来这套,你不是那种人。”宁则远无动于衷地拒绝了那张想依偎在他膝上的脸。


    “你知道我是哪种人吗?”裴令宣向来比他主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他,然后露出微笑,“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一滴雨水重量的银色圆环躺在他的掌心,和他两年前没能送出手的那枚耳饰一模一样,但绝不是同一件,裴令宣送给他的这一只外圈刻了字,是串流利精巧的字母:minqua.


    宁则远问:“送给我?”


    裴令宣转动脖子,朝他展示自己白皙的下颌与颈侧,还有受伤的绯红耳垂。


    “为了你特地穿的耳洞,很疼的,不要辜负我哦。”


    宁则远捏着小巧冰凉的金属,它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


    “你就不能……”他的话没说完,裴令宣突然把耳环抢了回去,否决道:“不能。”


    裴令宣是什么样的人。宁则远想,他并不知道,也不了解。是在领奖台上端得起姿态高高在上的天才影帝?还是能委身央求他给个复试机会的敬业小演员?或许都不是。


    “如果你不想要,我就把它送给其他人了。”裴令宣把那枚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抛到半空中,再捞回手心,仿佛他摘星星也这般轻而易举。


    “送给谁?”


    “谁愿意把名字刻在我身上,我就送给谁。”


    “给我。”宁则远拿回耳环,说道,“你坐下。”


    裴令宣听话地坐到一直没坐过的沙发上,却让人拽着手腕摁进了刺绣抱枕,他茫然地感到右耳传来尖锐的痛楚。宁则远给他戴耳环的手劲不算轻,细细的短针刺入滚热的伤口,紧扣在血肉里。


    “你为什么不轻点啊……”他摸着发烫的耳朵,盼望它不要发炎。


    宁则远在看手指尖,那里沾着他鲜红的血迹。


    裴令宣急忙握住对方的手,啄咬似的抿掉了血珠。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血,还是要回到我的身体。”


    “那我呢?”


    他还没听懂这个问题,被他舔过的手指就压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在坚硬的桌面。花瓶果篮和烛台被掀翻在地,砸落地毯发出闷响,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


    身后的人动作很是温柔,梳理着他耳后的头发,胸膛贴着他的肩胛骨,搏动的心跳犹如停留在他后背的小鸟。


    “我问你,那我呢?”


    像自问自答一般,来自对方的体温缓慢而急躁地周游在他的皮肤表层,最终找到归处回到他的身体里。


    裴令宣的大脑陷入短瞬的空白,有声音在他耳畔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是的。他平静地想,这确实就是我想要的。


    他擅长演戏,他知道喊痛是有效的,眼泪是无所不能的。他曾在戏剧中解决过诸般庸常的生老病死,处理区区羞辱和疼痛并非难事。


    男人嘛,拿他撒过气,果然又含情脉脉了。


    宁则远反复揉捏他的耳廓,好像那片薄薄的肉有千层奥秘。


    “哥哥。”温声细语地喊他哥哥。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丢下我?”


    我会的。裴令宣在心底说。可是他哪有那么笨,他猜测宁则远这样问,只是想要被亲吻。


    他扭头吻他的眉心,一遍又一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宁则远忍不住发笑,推远他,在适当的距离审视他的表情,肯定道:“嗯,还不错。”


    裴令宣:“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说的事,我明白了。没问题,你演的很好,我下部戏的男主角就是你了。”宁则远云淡风轻地站在他才收到不久的花束旁,理平刚刚弄乱的袖口和衣襟。


    出门前,宁则远又转身对他说:“对了,祝你的新作品能拿到金棕榈,我等你的好消息。再见,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是在片场。”


    裴令宣成年后就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可追出去找宁则远算账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看来对方是不打算跟他和解了,好样的,有骨气。


    他扶着桌沿,腿根和后腰泛起强烈的钝痛与不适。


    皮肉之苦而已。他避开脚边红彤彤的樱桃,去了浴室。


    佘冉尽职尽责地陪记者小虞在海边漫步了一个多小时,送她回到她在老城区的住所,再打车回酒店,一进门看到乱糟糟的客厅,以及洗第二遍澡的他,惊恐地问:“老天啊,你们打架了?”


    “不是。”裴令宣没多说,他觉得挺丢人的。


    “我早告诫过你了,不要什么人都去招惹,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吧,人家姓宁,我看你胳膊肘要怎么拧得过大腿。”佘冉收拾着一地狼藉,纸巾包起被碾烂的覆盆子和樱桃尸体。


    “不要管了,通知酒店前台,叫他们来打扫。”


    佘冉借机拍他的小腿,提醒他走开,嘟囔道:“你这辈子,除了演戏,唯一会干的事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裴令宣躺倒在干净的一边沙发里,盯着天花板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当时不该甩了人家?还是不该狠心地把人丢在外面淋雨?”佘冉奚落道,“你也有今天,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这助理什么都好,就是啰嗦嘴碎。但裴令宣丧失了贫嘴的斗志,他继续说:“我是想,假如重来一次,我再也不骑马了。”


    可是啊,如果他不骑上那匹雪白的马,他又怎么能走入那样纯白无瑕的冬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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