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很痛,身上的疼痛削弱了五感,以至于万识月的声音落进耳朵里时变得有些模糊。
尽管嘴巴里已经尝不出味道,但陈邻感觉自己好像又呕出了不少血。她强撑着低头去看自己掌心时,果然又在自己手心看见一片脏污的稠红近黑的血。
万识月单手扶住陈邻肩膀,轻声:“陈姑娘,你的答复呢?”
陈邻没有抬头看她仍旧垂眼望着自己手心那捧血,“如果按照你所说的,我和徐存湛命运相连,徐存湛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吗?”
“确实,徐存湛一死,陈姑娘也会死。”万识月并不隐瞒这点,道:“但徐存湛活着,陈姑娘你可未必能活着。”
陈邻:“那么你所说的那些——什么为我开天路送我回家之类的承诺,不就是骗人的吗!”
万识月摇了摇头:“我可没有骗人,陈姑娘。你身上有一枚金线莲的种子,那是得道高僧才能炼化出来的至宝。”
“也是我们为了保障‘因果’安全所埋下的一层保障。徐存湛身死之时,因果消弭,金线莲会为你挡劫,到时候你和徐存湛的因果解除,就能彻底恢复自由之身。”
“我知道,不管我废多少口舌,只怕也难以改变陈姑娘的想法,因为你此时已经被天劫的表象蒙蔽了双眼,或许还想着带他回到你的故乡,与他长相厮守。”
原本的打算猝不及防被对方说中,陈邻压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收紧握成拳,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万识月:“但弊灵根的力量,并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世界,就因此失去作用。你将他带回自己的故乡,他会同等馈赠给你身边的每个人厄运。”
“不管是你的朋友,还是亲人,老师——你身边所有亲近之人,都会因为弊灵根的作用,而灾祸缠身,悲惨离世……”
“你闭嘴!”陈邻浑身一抖,不想再听万识月那轻柔却充满了蛊惑性的言语,不禁提高音量有些怒气的打断了她的话。
但高声喊完那句话后陈邻便感到一阵呼吸急促,喉咙发痒,低头剧烈咳嗽起来。以万识月作为修道者的视角来看,面前少女身上缠满了浑浊晦气,残余的一点生机全靠天命和她心口那颗金线莲种子吊着。她被陈邻打断了话茬,也不生气,反而轻笑起来——如果陈邻毫无反应,万识月还会担心一下。但陈邻发怒,万识月反而放心了。
只要有情绪波动,就说明陈邻有在动摇。
万识月有信心动摇陈邻。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陈邻,两手收拢袖中,“不过陈姑娘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适合继续和我讨论这件事情。”
“天枢,你带陈姑娘下去休息吧,顺便给她吃点药,吐成这样,偏偏又死不成,多可怜。”
女青年垂眼应声,上前扶起陈邻。陈邻想甩开天枢的胳膊,但奈何力量差距过大——天枢只是扶人,却并没有要伤害她的心思,以至于那条发绳也没有主动攻击天枢。
她带着陈邻离开观月台,通过传送法阵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内。
院落不大,却被打理的精致且井井有条。
天枢将陈邻扶到院落中的安乐椅上躺下,随后自己进小厨房煎药去了。
陈邻一路被天枢架着走过来,到了这会儿,反而感觉自己舒服了一点。平摊着躺并不太舒服,陈邻缩着后背曲起膝盖,自己抱住自己小腿。
蜷缩起来后胸腹里的内脏也堆叠起来,这样轻微的拥挤似乎可以减轻余痛。
尽管身体不痛了,但实际上陈邻的头还是很晕很痛。她低头扯起裙角擦自己被血弄脏的手,边擦边思考——关于万识月说的那些话,陈邻信得不太多。
她倒是相信天劫确实很危险,也相信自己就是徐存湛的因果。但万识月说自己的穿越与他们无关,这点陈邻就觉得很扯;在酆都的时候,东岳大帝说过自己原本是亲缘很好的类型。
也就是说,她的命运一开始并不是和徐存湛纠缠在一起的。原本没有关联的两个人,肯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才会让他们的命运缠绕在一起。
是谁做了什么呢?万识月?迦南山的和尚们?还是说出现在列松记忆里的那些人,都有参与?
太多信息在陈邻脑子里搅拌,像一个乱糟糟的线团,她不管怎么扒拉和探索,都找不出最开始的线头。这种时候陈邻就感到格外的恼怒——如果自己也可以修炼的话就好了!
不求像徐存湛那样,哪怕只是普通的天赋,只要能修炼的话,就能了解到更多。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陈邻的思绪。她回过神来,侧目看向身后,只见天枢端着一碗正在冒热气的药碗走了过来。
她将药碗递给陈邻,陈邻并没有去接,警惕的问了句:“这是什么?”
天枢:“百药宗为了对抗太原疫情,特意研究出来的药。虽然没办法彻底清除晦气,但是能有效抑制痛苦,延缓病情。”
“对修士无效,但对你这样的普通人效果挺好的。你不必怀疑——虽然我说过你对天机门很重要,就算是你死了也要将你留下,但活着的你显然比死了的你更重要。”
陈邻盯着天枢看了一会儿,天枢的脸比万识月还绷着。至少万识月对陈邻说话的时候,还会为了蛊惑陈邻而特意露出温柔和蔼的神情,但天枢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神色疏离。
她接过药碗,两手捧着试探性的尝了一口,当即被苦得脸都皱了起来。但苦归苦,温度却刚刚好,一点也不烫。
陈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仰起脖子想咕噜咕噜两口给全干了,结果喝到第三口,陈邻把自己给呛到了。她拿远药碗皱脸咳嗽,喉咙里返上来一股辛辣的气味。
天枢上前一步接过陈邻手中药碗,另外一只手顺势在陈邻后背拍了拍。陈邻连忙摆手推开她,自己锤了两下胸口,喘过气来。
此时天枢正蹲在安乐椅旁边,陈邻一侧脸便对上她视线。天枢的视线让陈邻感觉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舔了舔唇,伸手要去拿天枢手上的药碗——毕竟药还没有喝完。
但天枢却并没有要把药碗给她的意思,反手将药碗放到了更远一点的石桌上。
“以天劫的速度,现在应该已经到缺弊塔了。”
她站起身,转头往天边望去,神色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从天枢嘴里冒出来,非常突兀并且毫无缘由,但她提到了徐存湛,陈邻便下意识顺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
但陈邻只看见了远处晨光微亮,大朵大朵白云外被晨光染一层绯红。这里似乎很高,那些云看起来离地面极近,连一只偶尔掠过的飞鸟都没有。
天枢抬手掐诀,随着她古怪的手决掐出来,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绯色雾气笼罩了整个小院。她施完法后伸手一抹自己的脸,原本不高不矮的个子顿时拔高健硕起来,骨骼伸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陈邻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天枢抬手时还是一张完全女性美的脸,手掌抹过脸颊后却变成了沈春岁的脸。
唯一不变的是表情,即使变成了沈春岁的脸,天枢还是那副冷漠疏离的表情,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冷淡到了有些木然的程度。
陈邻有些不确定,声音微弱又迟疑的挤出喉咙:“你是……沈春岁?”
‘沈春岁’望着她——那张脸分明是沈春岁的脸,但是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如此陌生,陌生到让陈邻完全没法想象沈春岁露出这样的表情。
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都可以,叫我天枢也行,叫我沈春岁也可以。”
他往陈邻面前走了两步,陈邻不自觉后退,直到自己后背抵上椅背,莫名感到惶然不安。沈春岁在安乐椅前半蹲下来,没什么感情的眼眸扫过陈邻面容。
少女满脸茫然,除去茫然之外就是惊惶。
他自言自语:“果然是在穿越的时候,灵魂受到太多损坏了,直到现在也还是记忆不全的状态。”
“不过幸好,我最擅长修复魂魄了。”
陈邻:“你在说什么?什么记忆不全,什么修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沈春岁伸出左手,食指似乎想要点上自己眉心。陈邻吓得连连后退,整个人都快缩进安乐椅缝隙间去了。
“你要干什么?我,我警告你啊!别过来,再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动手了啊!”
她虚张声势,同时手摸上自己手腕,摸到那两条交缠的红绳时,陈邻心里微微安心。
但沈春岁丝毫没有停下动作,手指轻快又迅速抵上陈邻眉心。
他垂眼,目光扫过陈邻手腕上的红绳,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些许波动。
“原来这条千机绳在你身上,难怪那和尚死活不肯松手。”
“不过没有用的,虽然它被炼化成了法器,但只有感受到恶意时才会发动。我对你可没有丝毫恶意,甚至……我在帮你哦。”
很浅的绯红色雾气从沈春岁指尖涌出,没入陈邻眉心。正如沈春岁所说的,他的力量对陈邻没有丝毫恶意,甚至还在修复着陈邻脆弱的魂魄。
他很擅长修复残破的魂魄,因为他以前就修过自己的魂魄。在缺弊塔里,在那些魔物的嘴里,撬开它们的牙齿,挖出内脏,身形残缺的青年两手都被染红,神色木然翻弄那些扭曲脏器,寻找自己碎得不能再碎的残魂。!
第122章
之前有段时间陈邻总是做噩梦。
大部分时候,她只要醒来,就会忘记那些噩梦。但有的时候,她又会隐约记得一些噩梦的内容——鲜血,混乱,悲伤,破碎的画面里面掺杂太多强烈的情绪。
因为那些画面都是断断续续的片段,就算陈邻醒来后还记得一点,也没办法把那些碎片化过于厉害的画面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无法在自己记忆中找到相对应的场景。
那些充斥着过多刺目鲜红色彩的画面,散发出浓厚的死亡的气息,看起来和陈邻的生活格格不入。
而陈邻在自己生活中,所能想到的,和死亡最接近的事情,就是她的父亲。
陈邻父亲去世得早,她也没有亲眼目睹过父亲的死亡。飞机坠亡让人与人的残骸都混合在一起了,最终通过DNA认证也没能拼凑回完整的身体。
所以陈邻对父亲的印象就停留在年幼时一个过于小巧的精致礼盒。对于某些感性的成年人来说,这或许是段可悲的记忆。但对陈邻来说,这段记忆甚至还没有自己中学时期养死了小鸡来得难过。
因为是太久远太年幼时期的事情了,‘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席,陈邻早就已经习惯。父亲的死亡对陈邻也并不可怕,至少不像梦境里那些凌乱破碎的画面那样可怕,因为它被装在了一个漂亮的礼盒里面,上面甚至还装饰着天蓝色的蝴蝶结。
所以每次梦醒之后,陈邻总是只害怕一会儿,很快又将那些梦境抛之脑后,乐呵呵没什么想法的跟在徐存湛身后乱跑。
直到此刻。
直到她那一直处于损伤状态的灵魂,被仔细的修复完善——连带着因为灵魂受损而被遗忘的记忆,也一起回来。
那些不完整的,看起来和陈邻在现代的生活毫无关联的碎片画面,再度清晰出现在陈邻的记忆中。
冬夜冷冽的风,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母亲去世,葬礼,她恍惚的举起手臂,对着浴室灯光寻找能解脱自己的血管……
*
没有切身体会过死亡的人,很难理解‘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尤其是当人选择了‘割腕’作为死亡方式时——它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会放大死亡的痛苦。血液急速流逝时,身体里求生的本能不断在尖叫挣扎,带动着情绪一起,让人恐惧与后悔起来。
在眼前开始回闪一些模糊的记忆时,陈邻真切的后悔了。因为很痛,比滚下楼梯要痛很多倍,像保鲜层里融化的冰淇淋蛋糕。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再后悔,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了。过度失血造成的身体乏力和晕眩,让她完全没有了站起来求救的力气。
就在陈邻意识飘忽得几乎要从身体里游走的时候,浴室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她艰难偏过脸,看见一个眉心有朱砂印,容貌秀美的和尚。
他垂眼看陈邻,神色悲悯,旋即剖开自己心脏,从自己肋骨后面挖出一朵灿灿辉煌的金线莲。金色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四溅滴落,啪嗒啪嗒落在浴缸和地面。
和尚松手,金线莲从他掌心跌落。
金线莲在跌落的过程中,不断萎缩,从盛开状态逐渐退化成一粒小小的种子,最终落入陈邻胸口。在金线莲没入陈邻心脏处时,她原本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心脏,在停滞了一两秒后,骤然又用力跳动起来!
原本微弱下去的呼吸骤然又起来,氧气过快灌入呛得陈邻咳嗽了好几下。她猛然从血水中坐起,急促呼吸,扶在浴缸边缘的手,手腕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但是浴缸旁边已经看不见那个奇怪的和尚了,地面只是弥漫开的血水,像水蛇游走,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这让陈邻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所看见的一切是不是幻觉。她抬手摁上自己胸口,隔着一层柔软的皮肉,还能感觉到底下那颗心脏强健而有力的跳动。
一时间求生的本能胜过了其他想法,她挣扎着从浴缸里爬出来,踉踉跄跄走了出去。之后是如何打出电话,如何与朋友沟通,如何得救——这些陈邻统统都没有印象了。
那段记忆是模糊的,等她再次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朋友被她这段自杀弄得十分紧张,等陈邻出院后便强硬的让陈邻搬去她那边一起住。
爷爷奶奶等葬礼结束后便要回老家,临走前过来和陈邻道别——那会儿她已经把一些生活必需品搬进朋友的出租屋里了。
周莉比陈邻大一届,毕业之后没有考研,拿到心仪的offer后便在工作地点附近租了一室一厅。白天周莉出去上班了,家里只有陈邻。
她给长辈倒了茶,在他们对面的休闲椅上坐下。爷爷默不作声,奶奶转动脑袋左右打量房子,开口是上海话,说:“这房子太小了,你和你朋友两个人住啊?”
陈邻:“嗯。”
奶奶:“两个姑娘挤一间房啊?”
陈邻:“……嗯。”
老太太眉头一皱,也没什么恶意,习惯性的挑剔:“哦哟,这么小个房间,两个人的梳妆台都放不下的,像仓鼠笼子一样。”
“你那些画要放哪里哦?少说得清个仓库出来吧?放你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那个叫什么来着啊——”
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爷爷便不高兴的打断她:“还惦记那些东西呢?人都瘦成这样了,在家里住着好好养段时间不好吗?”
奶奶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单手抱着自己胳膊,把头扭过头。陈邻沉默了片刻,开口:“我觉得这边挺好的,也是暂时住。”
两老人经历过一个离经叛道的独生子,再看陈邻时,哪怕她染着一头颜色鲜亮的头发,二老都不怎么觉得惊讶了。他们过来也是看看陈邻现在的情况,见她似乎还好,叮嘱了几句好好吃饭后,便离开这里。
陈邻原本要送他们去机场,二老让她不用送——临走前,老太太从自己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卡塞给陈邻,说密码是她的生日,让她别委屈自己。
送走长辈后,陈邻回到房间,有些疲倦的倒在床上。大概是割腕那次失血过多的后遗症,陈邻现在随便做点什么,没多久就会感觉自己精力不济。
她只是和两位长辈聊了几句,现在却已经感觉困倦至极。
倒在床上闭着眼睛,没一会儿陈邻便迷迷糊糊陷入梦境。在她睡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自己心脏处微微泛着一点金光。
那颗小小的金线莲种子,变成了一道十分微弱的光源。
陈邻在梦中听见了许多混乱的声音。她浑浑噩噩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推着急救推车冲过来。
她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闪开,后背撞到墙壁——陈邻抬头,看见身后墙壁上挂着预防春季流行感冒的宣传海报。
急救推车很快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家属原本还想跟着进去,被护士拦在了外面,只能焦急的走来走去。陈邻忍不住偏过脸去看那位踱步的家属。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对方有点眼熟。
陈邻走到家属身边,对方个子高挑而体型舒展,虽然是男性,头发却留得略长,在后脑勺扎了个小尾巴。他好像看不见陈邻一样,陈邻都走到他面前了,他仍旧紧张的两手交握走来走去,苍白面容上浸满冷汗。
旁边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人拍了拍他肩膀:“你放心,嫂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
“我不信那些。”男人皱眉打断了友人的话,同时停下了不停来回的脚步。
他咬着唇,眼眸看向手术室紧闭的门。虽然没有再走来走去了,但是他垂在身侧的手仍旧不自觉微微颤抖,仿佛还能感觉到血在掌心浸润过的粘稠感。
这时周围忽然停了下来。
很突兀的挺直,墙壁上挂钟的指针不转了,原本在跟着男人打圈的朋友也突然维持着原本的动作站立不动了。男人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起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陈邻看向脚步声的源头,看见披着黑色长袍,气质疏离奇特的女人缓步走近。她给人的感觉很特别,有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
周围的人和物都好像被某种定身法定格住了一样,完全凝固在原地了,只余下陈郁是可以活动的。他呼吸急促,掌心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女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今天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本个月前,陈郁在突发奇想出门给妻子买爱吃的水果时,曾经在市场上遇到过对方。当然,那时候对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穿得奇奇怪怪;她那时候穿得和周围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气质仍旧很显眼很特别。
按理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一个气质这样特别的人,其他人应该都会忍不住注视她才对。但怪就怪在,整个大街上的行人都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自顾自的脚步匆匆。
陈郁倒是因为好奇而多看了她两眼,但很快便收回目光,继续在一堆猕猴桃里面挑挑选选。他买完水果便打算回家,但刚出水果店大门,外面忽然平地起一声惊雷,暴雨转瞬即至。
他刚走出去两步,又被暴雨砸得连跑带跳躲回水果店屋檐下,低头拍着自己衬衫上沾到的雨水。
“你的妻子将会有血光之灾。”
平静声音从身侧传来,陈郁拍衣服的动作停下,皱眉看向旁边说话的女人:是自己进水果店之前,在大街上看见的,那个气质奇怪的女人。
他是南方人,家里父母倒是信这些,但陈郁不信。他垂下胳膊,把头扭开,直接假装自己没听见。
但那奇怪的女人好像非要从陈郁这里得到一点什么反应一样,继续用她那古怪的嗓音道:“你妻子是不是已经怀孕九个月又三天了?那快了啊。”
“出门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千万别让你的妻子单独出去。”
陈郁眉心一跳,忍无可忍:“大妈!你嘴里一直在逼逼什么呢?少咒人行吗?再说这些话,我就要报警了!”
他毕竟身材高大,又是个男性,黑着脸放话时,多少还是有点威慑力。但女人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仍旧死死盯着陈郁。
陈郁被她盯得莫名烦躁——女人再度开口:“我叫万识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123章
说完这句话,女人转身走进暴雨之中。她没有打伞,脚步又快,不过两三步的功夫,背影便被暴雨淹没。等陈郁回过神来,却已经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了。
随着女人的离开,刚刚还狂风暴雨的天气,忽然间就变得明朗起来。
暴雨骤停,闪电消失,乌云虽然还没完全散尽,但云与云的缝隙间,已然有亮得刺眼的太阳光照了下来。陈郁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天气真奇怪,快步跑回了家。
回家之后,他很快就将那个古怪的女人抛之脑后,也没有和妻子提起过这件事情。尽管嘴上说着自己不信这些东西,但妻子临近预产期,那疯女人神神叨叨的话还是让陈郁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不想把自己听了都不舒服的话,再转述给自己妻子。
只是没想到,那女人的话会应验得这么快。家里的阿姨说那天妻子突然想要出门散步——怀孕中的女性适当运动不管是对母亲还是对腹中的孩子都有好处——所以阿姨没有拒绝,扶着他妻子一起出门搭乘电梯下楼。
他们住的小区离中央人民法院很近,当初建立时便打着花园造景的噱头,内部休息区造景错落开来高低起伏。
但妻子性格一贯细心,身边又有阿姨陪着。偶尔阿姨不在,陈郁也是寸步不离的呆在妻子身边。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只是走开一小会儿,去取画室寄过来的一个快递,那个快递只是刚刚拿到陈郁手上,他便接到了妻子滚下观景楼梯的电话传讯。
从家到医院,一路上陈郁都强作镇定。直到此刻,那眼熟又诡异的女人,用更为奇特的方式,再度出现在陈郁眼前,同时陈郁也记起来对方自我介绍时说的名字。
她说她叫万识月。
万识月摘下外袍兜帽,抬眼温和看向陈郁。窗外,忽然又起雷声。
明明时间已经被凝固了,但外面突如其来的暴雨,却依旧是进行时,来势汹汹,带着几l分雷霆之怒的意味。
“我们又见面了。”万识月笑盈盈看向陈郁。
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外貌气质,万识月都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却是陈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难以支撑的模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鬼魂?还是黑白无常之类的?”陈郁从牙缝里挤出质问,两眼死死盯着万识月。
万识月轻声:“二者都不是,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妻子。”
陈郁:“谁知道是不是你捣的鬼?!”
被质疑了的万识月,脸上温和柔软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她只是微笑,和陈郁强撑着的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并不需要你相信我——你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你的妻子危在旦夕,而我是可以救她的人。现在只需要你的一句答复,你点头或者摇头,要我救还是不救?”
窗外又有闪电掠过,雪亮的光压过了走廊灯光,给屋内一切事物都铺上层过度曝光的黑白滤镜。
陈郁喉结微微滚动,眼睛却不自觉看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他深知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面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必然是为了得到什么,才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的。
但他别无选择。
普通人在某些思维不太能想象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柔弱。
“我要……救我老婆,我该怎么做?”陈郁嘴唇抖了抖,最终还是问出来了这句话。
听见这句话,万识月眼睛骤然亮起,即使极力遮掩,但她脸上仍旧闪过一丝狂喜。
她深深望向陈郁,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起名叫陈邻。”
陈郁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只听到这一个要求。他愣了下:“就这?”
万识月:“没错,就这一个要求,还请你务必做到。”
陈邻。
陈郁在心里默念了下这个名字,虽然和他之前与妻子精心挑选好的几l个名字比起来,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随意,但也不算难听。
甚至都算不上很特别的名字,随便输入人口普查页面里,都能拉出三页同姓同名来。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尽管心里闪过很多疑惑,但最终还是担心妻子的心情占了上风。陈郁咬咬牙,点头答应:“好!我答应你。”
万识月微微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这次连同陈郁也被凝固住了。她转头走向手术室,好似看不见站在旁边活动的陈邻,陈邻犹豫了一下,抬腿跟上对方。她的脑子有点乱,一边努力消化眼前情况,一边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先不说自己名字是否真的是这样取的,面前这个女的又是谁?
现在她已经能认出刚刚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的眼熟男人就是自己父亲了。毕竟对方已经死去多年,陈邻对他印象模糊倒也情有可原。
万识月旁若无人进入手术室,手术室里消毒水和血液的气味混杂,原本围绕在手术台上动作的人全部都凝固了动作。她走到产妇面前,抬手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团缠绕的金色线团,那线团上甚至还沾着些许血迹,斑驳刺眼。
万识月低声念咒,灵力包裹住那团蓬乱的线,飞快没入孕妇鼓胀的肚子里。她盯着孕妇的肚子,低声:“你本该于此难中夭折,如今我将天劫的生命线借你一段,此后万般坎坷磨难,皆为你命中注定——你生身父母亦同意此举,故而因果不在我。”
金色线团残留的光芒蒙蒙散开,陈邻隐约在那光芒中看见一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小孩。对方仰面倒在废墟上,手心到手腕的部分被切割得血肉模糊,唯独那双赤金色眼瞳,仍旧冷漠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着她。
陈邻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中,猛地惊醒。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倒在床上睡着了,睡觉倒也没有缓解她的疲惫,反而整个人都变得更累了。
她翻了个身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上的纹路,脑子里却不断回想自己刚刚所做的那个古怪梦境。如果是在平时,陈邻早就将这个梦当做是怪力乱神转头忘记了,但她前两天才经历过自杀,并在自杀时看见了那个奇怪的和尚。
陈邻不自觉抬手捂住自己心口,隔着单薄的一层骨肉,能感觉到快得有些不健康的心率,那颗心脏正在努力运作着,飞快的将血液泵入她的四肢百骸,维持着她的生命。
但在她的心脏里面,真的有那一枚小小的种子吗?
*
久远的,因为魂魄残缺而跟着一直被遗忘的记忆,在此时此刻全部涌了上来。
陈邻不得不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痛呼声,眼泪先与一切意识落下来,啪嗒啪嗒坠在地面。而做完这一切的沈春岁只是收回手,安静的垂眼望着她。
万识月,被改写得乱七八糟的命运,她和徐存湛互相纠缠的命运——全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当然会是徐存湛的因果,就连她的命都是续在徐存湛身上的。
“天劫生来便没有情窍,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找到天劫的因果。天机门那妇人倒是聪明,打开了三千大罗盘,在其他世界寻找合适的孩子——为了不被因果反噬,她不得不寻找一些命中注定要夭折的孩子。”
沈春岁歪着脑袋,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她很聪明,因为这样做得到的因果反噬就会少些。比较蠢的,比如我的父亲,他亲手抽出了天劫的生命线,又将他养大,所以被因果所累,两眼生生烂掉,修为至今未曾再有半分进步,就连青春体面的外貌,都无法再用灵力维持,只能日渐老去。”
“我的师弟倒是运气不错,有个愿意为他承担因果的道侣。只是他十年如一日的毫无长进,只想粉饰表面的太平,觉得只要他努力了,时间就还可以维持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天真得有些可爱了。”
“至于你心脏里的金线莲……”
“那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啊,陈邻。”他往陈邻面前凑了凑,仰起脸看着陈邻,轻声,“潜潭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嘴上说着要帮他们,但我看出来了,他想帮的是天劫。”
“他想帮天劫,但又可怜你,所以给了你金线莲。”
“你看,多假惺惺的和尚。”
陈邻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两把,眼泪湿漉漉碾碎在掌心。她本意并不想哭,却根本止不住自己生理性的眼泪一直往下掉,眼眶泛红,喉咙里好似堵着一块湿透的棉花。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救活我。”咬着后槽牙断断续续的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陈邻甚至分不清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时,到底是期望自己被救活过,还是没有被救活。
沈春岁:“还不明白吗?他们需要人为的给天劫制造一个因果,然后让这个因果来结束天劫,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
“而因果的死活,因果活得好不好,是否幸福,他们并不在意,就像人用匕首割开猎物喉咙的时候,不会在意匕首在剑炉里被淬炼时痛不痛苦,想不想成为一把刀一样。”
“因果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已。”
“那你呢?”陈邻抬起泛红的眼,望向沈春岁,“你帮我修复魂魄,找回记忆,把真相都告诉我,你又想怎么用这个工具?”
“我什么都不想。”沈春岁歪着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124章
“因为只有祭品被蒙在鼓里的话,就太可怜了。我也过得很可怜,所以见不得他们高兴——要把他们最想掩藏的真相全部扯出来,我才会心情好一点。”
沈春岁笑容灿烂,笑容灿烂得过了头,反而显得有几分不正常,挂在他脸上,透出点违和的僵硬感,“接下来恢复了记忆的你想做什么,想怎么做,我都不会干涉。”
陈邻:“……你不是沈春岁。”
沈春岁眨了眨眼,歪着脑袋露出笑容。他不说话,陈邻却莫名的想到了一个人:淡红色雾气,擅长修复魂魄,能知道万识月和沈潮生一切所作所为的人……
“你是,沈德秋?”陈邻试探着问出口。
沈春岁没回答她,只是挥一挥手,原本高大的骨架萎缩回去。当衣袖拂过他面容时,他那张脸又变成了‘天枢’的脸。至于真正的天枢此刻身在何处——
陈邻心想真正的天枢只怕凶多吉少。
来到这个世界快小半年,她已经摸清楚了这个世界一些残酷的规律,不会再天真的猜测对方是不是只打晕了天枢。
变回天枢模样后,沈春岁打了个响指,原本覆盖整个小院的淡红色雾气钻回他的身体里。在淡红色雾气退去的瞬间,沈春岁的表情又完全变回了原本天枢的表情。
陈邻微微张开唇正要说些什么,喉咙里骤然窜上痒意,于是尚未说出口的话全都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同时五脏六肺都痉挛起来,抽痛自内往上爬,陈邻咳得肩膀大幅度乱颤,不得不扶住安乐椅把手,才能坐稳。
身体上的痛苦最终变成神经上的痛苦,她抓紧安乐椅扶手,苍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隔着一层单薄皮肤,颤颤乱跳。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陈邻大口喘息,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顺着眉骨眼窝往下滑,缀在鼻尖。
她尝不出自己嘴巴里的味道,所以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掌心——这次倒是没有再咳出血来了。
天枢端起药碗放进陈邻摊开的手心,“陈姑娘,把药喝了吧。”
就连声音也和天枢完全一模一样。陈邻盯着面前天枢的脸,想到之前对方和她一起去见了万识月,但万识月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大徒弟是沈德秋冒名顶替的……话说回来,沈春岁的皮囊底下,真的是沈德秋吗?
刚才那片笼罩小院的红色雾气,或许是用来隔绝他人注视的。虽然还不知道万识月打算怎么做,但现在陈邻对自己的重要性有了很明确的认知。
既然对万识月等人来说,自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她肯定也会在暗处盯着自己,以免横生变故。想来天枢也是顾虑到这点,所以在给自己修复魂魄之前,先用淡红色雾气隔绝了小院。
就是不知道这些雾气是否就是缺弊塔中的魔气。
陈邻接过药碗,仰头灌下去。
说来也怪,明明她的舌头连血腥味都尝不出来了,但这碗药进嘴之后的苦味,她却感觉得清清楚楚。味觉不太灵敏时尚且如此,如果味觉还没出事之前的话……简直不敢细想这碗药到底是什么味道。
天枢盯着陈邻把药喝完,随后从陈邻手中接过药碗,走进厨房里去收拾残局。陈邻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管怎么看,都是天枢的背影,和沈春岁的模样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
他从沈春岁变回天枢后,复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管陈邻试探性的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搭话,只是尽职尽责站在陈邻旁边,充当一个人形监视器。
陈邻试探半天无果,在夜深后只好先自己回房间了。
房间也是提前被打扫好的,和陈邻一起转移过来的被子好端端的被叠放在床上。她躺上床,扯开被子裹在自己身上——虽然躺在了床上,陈邻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单手贴着自己心脏处,想着潜潭放进自己心脏里的金线莲。天枢说潜潭把金线莲给自己,是因为可怜自己,他还说潜潭要帮的人是天劫。
潜潭要帮天劫的话……最大的阻碍不就是自己吗?
毕竟她是天劫的因果,她存在天劫就有危险。只有她死了,或者干脆她不穿越过来,天劫才能平安……
陈邻想着事情,掌心却不期然摸到一样东西。她愣了愣,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是断红尘。
迦南山的镇山物之一,断红尘,据说是可以斩断因果线的刀。是别人送给徐存湛,徐存湛随手又扔给自己的东西。
夜色愈浓,到了后半夜,陈邻的房门被人敲响。她原本就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放空,在听见敲门声的一瞬间她便坐了起来,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万识月和天枢——敲门的人是天枢,见陈邻开门,她便退到一边,留万识月和陈邻面对面。陈邻抬眼看向万识月,万识月微笑:“我想这个时候陈姑娘喝了药,身体应该好些了,可以继续和我谈白天没谈完的事情了。”
陈邻沉默片刻,侧身让开一条路,万识月波澜不惊的进去。在她背对天枢时,满脸平静的天枢突然抬起头来,望向陈邻嘴角往外扯,露出一个僵硬但又由衷开心的笑。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她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乍一看甚至还让人感到几分惊悚。
陈邻顿时清楚了面前这个天枢仍旧是‘沈春岁’假扮,而万识月也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弟子已经被掉包。
屋内摆设简单,万识月径直寻了一张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她表面上还维持着镇定,其实心里却有一些焦急,从白天到晚上,万识月也不知道徐存湛什么时候能从缺弊塔里拿走定基石。
她掐了掐自己掌心,抬头微笑看向陈邻:“陈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只要你帮助我们封印天劫,不仅能拯救天下苍生——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还会用三千大罗盘打开天路,送你回家。陈姑娘毕竟是异世之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也呆得很辛苦吧?目前掌握了三千大罗盘的,只有我天机门,也只有三千大罗盘,才开打开天路,去往世界之外的其他世界。”
陈邻垂眼,“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万识月颔首:“陈姑娘尽管问。”
陈邻:“所谓封印天劫,其实就是杀了徐存湛,对吧。”
万识月:“……是的。”
陈邻:“我的穿越,是因为我生来就与徐存湛有因果,而非任何人的外力介入?”
万识月点头:“没错。”
陈邻:“万物相生相克,天劫生来没有敌人,祸害天下,唯有因果才能杀他。”
万识月继续点头:“是这样。”
她每次点头,陈邻都觉得好笑。她盯着万识月的脸,对方的面容在烛光与月光之中,并不怎么清晰,但至少看起来是一张年轻的脸。
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她这个受害者的面前,坦然点头,说出谎话的呢?
深吸了一口气,陈邻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只要我帮你们解决天劫,你们就会帮我回家?”
万识月眼看实力在即,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喜色,声音都轻快起来,回答:“自然。”
陈邻:“口说无凭,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万识月倒是并不意外陈邻的反问。她曲起手指轻轻翘着桌面,沉思片刻后,开口:“我可以立誓,修道之人,若对天地立誓却违背誓言,便会背上因果。”
“没有哪个修道者会拿因果来开玩笑。”
陈邻:“那你先立誓,你立誓了,我才能相信你。”
万识月当着陈邻的面,立了誓。陈邻盯着她发完毒誓,转头再去看窗外,皱眉:“怎么没有打雷?”
万识月哑然失笑:“陈姑娘,这又不是话本,若是打雷,那边是雷劫了。”
陈邻狐疑的看着她,她叹了口气,又道:“我何必骗你呢?因果是天劫在这世间唯一的克星,若是没办法处理掉天劫,大家全都得死。”
“若是陈姑娘真的愿意冒险帮助我们,我们也算是欠陈姑娘一份救命之恩,帮忙送你回家,也是在了却我们自身的因果罢了。”
陈邻沉默片刻,点头:“那好,我答应帮你们——我该怎么做?”
*
徐存湛御剑回暮白山,直奔缺弊塔。
缺弊塔外塔的守塔弟子见到他,恭敬的喊了声师叔。徐存湛明明是回来撬东西的,但表面上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神态镇定得就好像他日常进缺弊塔问心一样,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守塔弟子,信步走了进去。
缺弊塔内就是私寡池,池水环绕着内塔。
对他人来说犹如刀山火海一样的私寡池,对徐存湛来说也不过是个温度略高一些的温泉池子。虽然这个池子总会窥视他的内心并制造出很多幻觉,但徐存湛从有记忆起就经常泡在里面了,所以对那些幻觉根本没什么感觉。
就是不知道定基石被放在哪里。
盯着那座被盘天锁和各种符咒缠绕的内塔,徐存湛眉头微皱。
他踩进私寡池,犹如行走于平地。
之前在不确定自己喜欢陈邻时,私寡池还能制造一些幻觉来搅乱徐存湛的心境。但当徐存湛确认自己的心意之后,私寡池对他而言,就又变回了原本的定位——
一个颜色比较丑的温泉池子,除了放点逼真幻觉之外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池子里的魔气也丝毫伤害不到徐存湛。
在不知道自己天劫身份的时候,徐存湛真心实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爹妈其中一人是魔族,自己是个人魔混血。!
第125章
不然很难解释,缺弊塔的魔气为什么每次见了他,就像儿子见到自己亲爹那样恭敬又高兴。
正因为心底有这样离谱的猜测,所以徐存湛才一直对沈潮生和远山长那套,关于他父母的,漏洞百出的说辞,没有过多追究。
他对魔实在是厌恶,连带也半点不想接受自己身体里有一半魔族血统的可能性。
比起半魔半人的结果,成为天劫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以接受的结局——徐存湛越过私寡池走到了缺弊塔的内塔大门前,塔内的魔感受到他气息的接近,不复平日里那般狼哭鬼嚎,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徐存湛抽出自己的木剑斜插入地面,剑气以木剑为中心扩散开,直至将整个缺弊塔都笼罩其中。缺弊塔内的魔气对徐存湛的剑意,没有丝毫的反抗,甚至毫不犹豫融进了徐存湛的剑意里,帮着那股剑气镇压整个缺弊塔。
一时间连私寡池都安静下来。
他单手贴上内塔大门,门上的符咒顿时光芒大盛,私寡池两边的封印石也被惊动亮起光来。徐存湛无视那些被惊动的封印,手掌带着灵力用力往里推。
原本封在门缝上的符咒被蛮力撕开,紧闭了几十年的内塔大门,生生被徐存湛推开。
在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瞬间,数百条盘天锁飞速沿着塔身游走过来,试图重新锁上那道门。同时封印石上咒文浮现,封印法阵启动,不同的力量拥挤在这片狭小空间内,不约而同的扑向缺弊塔大门,压迫着那道好不容易才打开些许的大门缝隙。
但这些压迫却完全没办法改变徐存湛手上的动作。
那扇门仍旧被他缓缓推开,手上力道不容抗拒。
原本贴在门缝上的符咒全部被外来介入的力气撕裂,同时环绕上大门的盘天锁,也在一声声格外清脆的响声中断裂。
外部的封印法阵倒还没有完全被破坏,但也已经无力再去封印缺弊塔的大门。
那扇不知道关闭了多少年的内塔大门,直至此刻终于被徐存湛完全推开。
门内,到处都是一片浓黑,光线暗到完全无法视物。平日里总是有很多喧嚣吵闹的魔们,在大门彻底打开的一瞬间,反而安静了下来,丝毫没有感到喜悦。
因为站在门口的少年,对他们而言,可并没有比这个囚禁他们的缺弊塔好到哪里去。
徐存湛信步走进那片黑暗中,原本被推开的大门,在徐存湛松开手后又自己关上,完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动静。
与此同时,塔外的守塔弟子也注意到了缺弊塔的异样。他们迅速将这件事往上递报,不过片刻,掌门远山长以及师祖沈潮生便都到了缺弊塔门口。
缺弊塔外塔的门还紧闭着,外塔封印以及开启,将整个内塔都锁了起来。
往日里缺弊塔也并非是没有出现过移动,但缺弊塔每次闹出来的动静都很大,不像这次——分明里面的封印法阵都已经被破坏了大半,但一群人站在塔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塔内惟有一片死寂,似乎里面的魔都死绝了。
终于有一位内门弟子,憋不住好奇,低声问远山长:“师父,里面的魔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远山长绷着脸低斥:“闭嘴!”
弟子头一次在掌门脸上看见这么严肃的表情,霎时也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把嘴巴闭上。
骂完弟子,远山长再度将目光投向面前缺弊塔,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如今已经是暮白山的掌门,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与当年那个小弟子大不相同。但即使如此,这样站在缺弊塔门口,感受到一门之隔后面魔气的压迫,远山长仍旧心脏跳得厉害。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那些混乱的思维,指挥弟子加固外塔的封印法阵。
暮白山内门弟子,没有人比远山长辈分更高,除了掌门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长老。因为那些和远山长同辈的,或者辈分比他更高的师兄长老们,都在十八年前那次魔气破塔而出的灾难里,被魔气吞噬了。
沈潮生背着手,空荡荡眼眶朝向外塔大门的方向。
远山长走到他身边,低声:“守塔弟子说莲光进去了,但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这次缺弊塔异动会不会……”
沈潮生:“让所有内门弟子撤出暮白山,去遥寄楼传信给天机门,就说时机到了。”
远山长一愣:“什么时机?”
沈潮生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意思,只是厉声打断远山长未断的尾音:“按我说的去做!现在就去!”
远山长沉默片刻,低下头应声,去办沈潮生吩咐的事情。等到远山长走远,沈潮生才长呼出一口气,胸口却仍旧激烈起伏着。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腐烂的皮肉,早已死去的神经,好似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并重温了那一天他双眼被剜掉的痛苦。
而他所遭受的这一切痛苦,仅仅是因为他从天劫身上剖出来一截生命线。
沈潮生咬着后槽牙,嘴巴里尝到隐约的血腥味。他兴奋的不停搓自己衣角,感觉自己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塔内。
四面都是浓郁的黑暗,浓到让人什么都看不清楚。唯独在塔的中央,有一束自塔顶落下来的纯白月光,里面滚动着细小的灰尘。
徐存湛走过去,手在那束月光里晃了晃。
月光照亮他掌心,只是普通的月光,倒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他转而环顾四周,也感觉到黑暗中潜藏着一些瑟缩恐惧的视线,那是在暗处窥探的魔。
问罪剑被徐存湛留在了私寡池里,用来代替被破坏掉的封印法阵来镇压缺弊塔。
虽然没有带剑进缺弊塔,但徐存湛却丝毫也不觉得害怕。于他而言问罪剑只是锦上添花,并不是非它不可。即使没有问罪剑,徐存湛也照样能把这座塔里的魔全部串起来烤了。
缺弊塔内部并没有可以直上直下的楼梯,每层只有中间能通过月光的地方,留有一个圆形口子。通口不大,但足够一个成年人通过。
徐存湛进的是第一层,当仍旧有上下通口,想来是第一层往下还有空间。
既然是定基石,那肯定是在底下的位置。
他顺着通口往下跳,下面空间很大,而且月光照着的地方没有通口,这里就是缺弊塔的最后一层了。重点是,徐存湛没有在这里感觉到魔的气息。
这里只有一层淡红色的雾气,在黑暗中暗流涌动。
最后一层的地面亦是平滑的砖石,只是砖石上刻满了咒文,整个地板上的咒文交错形成法阵的模样。徐存湛打量了一下地面的阵法,与此同时,他听见头顶传来一些混乱的声音。
可能是塔外的人启动了外塔的封印阵法。
据说早年缺弊塔因为阵法年久失修未能及时修补,酿成好几起惨剧。后来为了预防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才在外塔也设下一层封印法阵,以用作保障。
只是看列松记忆里魔气大爆发的情况来看,不管是几层封印……只要魔气铁了心的想要冲出去,那些封印其实拦不住魔气。
徐存湛的思绪有些跑偏,并不在意自己眼下已经被封印法阵困住了的处境。
他环视地面法阵,很快便找到阵眼——阵眼落在一块地砖上,徐存湛走到那块地砖面前半蹲下来,伸手去触碰那块地砖,当即感觉到了地砖底下有些特殊的气息。
徐存湛略一垂眼,抬手掀开地砖。周围的阵法因为他这个动作顿时光芒大盛,涌起一片野兽似的拟态扑向徐存湛后背。
他连回头都懒得,曲起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食指一比,赤红灵力如离弦之箭射出,撞上阵法。霎时像火种落入干柴,赤红灵力缠绕席卷了整个阵法,连带着原本阴气森森的空间也升腾起一股灼热来。
那些绯红色雾气涌动,悄无声息融进徐存湛体内。
地砖被撬开后露出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匣子。徐存湛两手并用把匣子拔出来。匣子上还有个小巧的玲珑锁,上面附着一道禁制。
徐存湛拍干净匣子上沾到的土,两根手指掂着玲珑锁仔细打量——然后发现那道禁制他解不开。
他倒是会点阵法。
但真的也就会点。
这种过于高深困难的禁制,对徐存湛来说有些困难。但只要肯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托着玲珑锁,灵力顺掌心上涌,化作火焰将其包裹。玲珑锁察觉到外力介入,当即启动便要毁掉匣子里的东西;只是徐存湛的灵力比玲珑锁反应更快,在玲珑锁内部阵法开启时,那高温到了可怕的火焰已经抢先一步,先将整个玲珑锁摧毁。
做完这一切,徐存湛心情不错,吹了声口哨,单手曲起大拇指摊开匣子盖。
匣子里面安静躺着一块半透明砖石,能看见砖石内封着一朵花苞模样的莲鹤牡丹。
徐存湛拿出砖石随意抛了抛,砖石刚被拿出来,附近的淡红雾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远远避开了他手上的砖石。
确认完气息,确实是定基石无误。
徐存湛将砖石收起,随手烧掉石匣子,转身准备离开。但是飞身上到一层时,他抬头往上,看见通往二层的通口——
徐存湛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之前因为各种原因,他从来没有真正的进入过缺弊塔。自然的,徐存湛也没有见过潜潭尊者。
对于这个被沈潮生编造出来,一定要自己亲手杀死的和尚,徐存湛还是有点好奇心的。!
第126章
从第一层往上,每一层的中间都留有通口。唯有通口处落下月光,那些在暗处呜咽的魔全都远远避开了这束月光,仿佛是惧怕一般。
一直上到第九层,徐存湛终于在一堆魔里面察觉到特殊的气息——属于‘人’的气息。
他拍了拍沾到些许污渍的衣袖,目光搜寻到气息源头,旋即大步走过去。随着徐存湛毫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暗处窸窸窣窣声滚做一团,那些急着避开徐存湛的魔连滚带爬为他腾出一条空路。
空路尽头,却是一个浑身血污,盘腿而坐的和尚。
徐存湛见过潜潭的画像,也在很多留影法器中见过他的模样:那些东西所呈现出来的潜潭尊者,白衣素袍,端正俊朗,眉心点红印,双目悲悯温和——分明是高山洁雪一般的容貌,但气质却仿若春日和风一般。
但面前半跏趺坐的和尚,已经完全看不出丝毫潜潭尊者昔日的风采。
他左半边身子被啃得七零八落,裸露出挂着残肉的骨架,右半边身子虽然没有被啃食,但却覆盖了一层暗红色厚厚血痂,粘连破碎布料。
就连那张脸,亦布满疤痕,丑陋不堪。
在和尚身下,一层又一层血液凝固铺叠,结成一层脆弱的壳。
徐存湛抬脚踩上地面那层血痂,在哔哔啵啵的细微脆裂声中,垂眼睨向狼狈不堪的和尚。
“你就是潜潭?”
和尚睁眼,双手合十,嘴巴未动,却有声音传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们终于见面了,天劫。”
“我叫徐存湛。”少年略一侧脸,没有接潜潭的话,只是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潜潭摊开自己双手,露出掌心合着的一截红线。那截红线被他护在掌心,自始至终没有沾染半分血污,干净得和整个缺弊塔内部格格不入。
徐存湛目光落到那截红绳上,微微皱眉。
潜潭:“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那半截千机绳。”
徐存湛嗤笑:“怎么?这里面还存了他给我留的遗言吗?”
潜潭轻轻摇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千机绳是女娲娘娘留给有缘人,用来寻找所爱之人的。”
“不过是条普通绳子,说得好像我没有一样。”徐存湛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腕晃了晃。
在他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条同样鲜红的千机绳,绳尾结成简易却又栩栩如生的蝴蝶模样。
潜潭抬起脸,那张脸上疤痕交错十分可怕,但唯独他的眼睛,澄澈干净得像巍峨雪山。那双眼睛里倒映出徐存湛似笑非笑的脸。
他反问徐存湛:“你真的是有缘人吗?你真的感觉到了千机绳的指引吗?”
“千机绳绑在你的手腕上,对你来说和普通的绳子没有任何区别。你也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明明有喜欢的人,吃下去的情种却不开花,绑在手腕上的千机绳也不会为你指明方向。”
徐存湛嘴角原本扯起的弧度逐渐消失,眉骨略微下压,冷冷看着潜潭。
一种自己精心维护的秘密被拆穿的感觉,在徐存湛心头升起。
他确实困惑过情种为什么不开花。也确实从来没有感受到南诏大祭司所说的——那所谓的——千机绳的指引。
在酆都,徐存湛能找到陈邻,全靠因果线,而非这条千机绳。但他那时候没有和陈邻说,陈邻当时晃着手腕,眼睛亮亮的盯着千机绳。
陈邻说她感觉到一种被牵引的感觉——
只有徐存湛感觉不到。
“因为你根本不爱任何人,所以千机绳不给你指引,所以情种不开花。你是天劫,你连自己都不爱……”
“闭嘴!”
徐存湛一脚踹翻潜潭,踩在他的头上。对方远比徐存湛想象中的还要柔弱,外界都传堕魔的潜潭尊者何等法力无边,但此刻徐存湛却能感觉到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和尚只是一个孱弱的废物。
他垂着眼,脚底微微用力碾下去,潜潭的头盖骨霎时便被踩踏得变形,七窍都淌出血来。
即使七窍流血,潜潭也没如徐存湛所愿闭嘴。
他眼珠艰难向上,漆黑又澄澈的眼瞳里倒映出徐存湛面无表情的脸。
潜潭:“你自以为陈邻在你心中特殊,那便是爱。所以你也学凡人模样去爱人,去怜惜她,去救助她。”
“不过是邯郸学步,照猫画虎……咯……”
后面的话潜潭没能说完,徐存湛也没有那个耐心等他说完,便先踩爆了他的脑袋。霎时血与红红白白的软组织迸溅,有些沾上徐存湛裤腿。
他眼睫还垂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却屈起手指,指尖勾着手腕上那条红绳,缓慢揉搓。
地面,潜潭碎了的头盖骨,正在以缓慢却又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徐存湛看着他脑袋上新长出来的骨头,歪了歪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笑。
那笑意不达眼底,只是骨头上一层漂亮的皮囊在笑。
他转身将潜潭抛在身后——潜潭微弱的声音却追了上来。
“你还会再回来的……”
“你根本没有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你还会回来的……”
徐存湛根本没有将潜潭的话放在心上。他原路返回第一层,推开内塔大门。
门外问罪剑仍旧斜插入地面。也正因为问罪剑的威慑,才一直没有魔从内塔跑出去。但外塔的大门已然紧紧闭上,门扉上金色符文流转,那金色光芒落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是外塔的封印,已经开始运转并封死了外塔大门。
徐存湛活动了一下手脚,拔出问罪剑,提剑砍向外塔大门!问罪剑原本朴实无华的木制剑身,在徐存湛注入剑意后霎时变得锋锐无比,宛如切割豆腐一般轻易的将塔门一分为二!
塔门破开,门外天光倾斜而入,将昏暗塔内彻底照亮。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亮,晨光笼罩沈潮生和远山长。徐存湛目光一扫,没有看见其他内门弟子。
他翘起唇角,眼眸弯弯:“其他师侄呢?怎么,怕我失手误杀同门,所以把他们都赶出去了吗?”
远山长:“莲光!不可胡说!”
“胡说?是我在胡说,还是师兄你在胡说?哦对了,师父知道你在私寡池里捡到过镜流的碎魂,还把它交给列松吗?”徐存湛望着塔外的二人,那张漂亮的笑脸里渐渐添入几分恶意。
那种恶意,没有任何缘由。
远山长却因为徐存湛的这句话,脸色倏忽变得苍白。他眼睛睁大,嘴唇微启,喃喃自语:“你,你怎么会知道……”
沈潮生转头,厉声质问远山长:“你把镜流的碎魂从缺弊塔里带出来了?!”
远山长不自觉低下了头,“没有……没有带出来……还没来得及带走,就是在大师兄带着……回暮白山附近的那天……”
沈潮生霎时怒不可遏。
若非眼下情况不对,他实在是想先把这个不成器的小弟子揍一顿。但眼下并非闹内讧的时机,镜流的事情,沈潮生也无力去多想。
他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转过头‘望’向徐存湛。
以沈潮生的修为,自然能感觉到缺弊塔内部封印已经完全崩坏。不难猜出,徐存湛只怕是取走了缺弊塔内的定基石。
眼下缺弊塔还没有什么反应,纯粹是因为徐存湛本人还站在这里。但只要徐存湛一离开,缺弊塔没有了镇压,里面的魔立刻就会倾巢而出!
“莲光,我知道你和你爹一样,不认同我的做法。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我无愧于任何人!”沈潮生冷酷的声音从塔外穿到塔内。
原本平静的缺弊塔,却因为他这句话,忽的哗然起来。
窃窃私语与密密低笑声同时响起,窸窸窣窣间好似有无数不明生物爬行过青石地板。
徐存湛无视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大步跨过外塔门废墟,一步走到亮堂堂太阳底下。
太阳光照着他的脸,那张脸秀美白皙,即使是粗布麻衣也不掩其丽质。在这样明亮的太阳光底下,一切都变得显眼起来,尤其是徐存湛裤脚沾到的,黏糊的血污。
“我又没有说你愧对谁,师父是不是太急着解释了?不过我对你们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也不感兴趣。”
徐存湛一甩手,问罪剑在他手中发出一声嗡鸣,他略抬下巴,睨向对面二人,语气全然不是对待长辈的语气,道:“我要下山,别挡道。”
“你不能走!”远山长咬咬牙,张开手拦在了前面,“你不能带走定基石!”
“没有定基石和封印阵法,只要你一离开暮白山,缺弊塔里的魔就会倾巢而出!届时附近多少无辜百姓,都会死在那些魔的收下……莲光,就算我们在你父母那件事情上骗了你,但至少——但至少,你确实是暮白山养大的,不是吗?”
“就算不顾念养育之恩,那么也看在山下那些无辜百姓的份儿上……”
徐存湛打断了远山长的话:“师兄的意思是,山下那些百姓的性命,比太原城的百姓性命更重要?”
远山长愣了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存湛:“那师兄为何要拦着我取定基石去救太原百姓?”
远山长:“……定基石,定基石一取走,那些魔倾巢而出,害死的又何止一城之人。两相其害取其轻……自然应该……应该……”
他想理直气壮的说出应该放弃太原百姓,却在徐存湛似笑非笑的注视中,声音越来越小。!
第127章
“好了!”
沈潮生一声怒喝打断了远山长,看向远山长的目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将你绕了进去,你对自己的道便如此不信任吗?不若反问反问他,来取定基石,到底是为了太原百姓,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远山长浑身一机灵,垂首站直,喏喏不敢言。
徐存湛见状,嘴角一扯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提剑往前走。他今天是一定要带走定基石的,不管面前这两个人说什么。
实际上徐存湛并不恨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谈不上厌恶。徐存湛之前还会因为沈潮生力排众议将自己养大的情分,而稍微对自己名义上的师父客气礼貌一些;但当他从列松记忆里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那点情分也随之烟消云散。
沈潮生:“你知道了……多少,关于你身世的事情?”
“很多,所以我以后不会再做暮白山的弟子了,你自求多福吧。”徐存湛瞥了沈潮生一眼,扔下这句话后便脚步不停的继续往外走。
暮白山内不许御剑,但徐存湛现在不打算遵循这条规矩了。
他翻身踩上木剑,在御剑而起的瞬间,便立刻感到一股压力自天空往下。这是暮白山内门独有的阵法,专门用来压制一些不信邪,想要私下尝试在内门御剑的弟子。
徐存湛无视了那股压力,问罪剑与剑主心意相通,剑身嗡鸣一声扶摇直起,冲破阵法后逍遥远去。
那剑意过盛,即使是剑和主人都已经离去,在原地却还能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威压残余。也正因为这点残余,使得缺弊塔里的魔暂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出来,生怕眼前一切是场骗局,自己只要踏出缺弊塔大门,就迎面碰上那单手拿木剑,眉心印红花,面容似笑非笑的少年。
说是个人,却比魔可怕多了。
远山长:“师父,我们……我们就这样让莲光走了?不管他了吗?”
沈潮生看着飞剑远去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L,开口:“你有没有觉得,他变得更强了?”
这句回答和远山长问的问题毫无瓜葛,他愣了下:“啊?”
沈潮生:“虽然他以前也很强,但至少还在人类修士所能想象的范围内。但现在……刚刚他御剑离去的时候,你可有留下他的信心?”
远山长被问得沉默,嘴巴张开却挤不出半句回答。
他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如果今日自己必须要拦下徐存湛——拦下刚刚那个徐存湛——我能做到吗?
答案是不能。
别说拦了。在和徐存湛对上目光的一瞬间,远山长就已经丧失了斗志。所以刚刚看见徐存湛要走,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用蛮力留下徐存湛,反而下意识的选择了迂回话术,试图用劝说沟通的办法,让徐存湛留下定基石。
因为远山长的本能告诉他:打不过的,不要动手,没有意义。
沈潮生:“下山一趟,他变得越来越适应魔气的力量。”
“他身上属于‘人’的感情在逐步变少,而相对应的,他的修为也越来越强。等他越过某个临界点的时候,魔气就会将他带回缺弊塔,来完成最后的交接。”
说话时,沈潮生的目光又落回缺弊塔上。
他作为得到了完整传承的暮白山前任掌门,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缺弊塔,更了解缺弊塔里面的魔气。
世人都只知道缺弊塔是用来镇压那些不死不灭的魔族,却不知道魔族为什么不死不灭——魔族并非生来便有这样的能力,它们之所以能不死不灭,是因为那股被镇在缺弊塔塔底的魔气。
不,准确来说,不能说镇。
那是千年前修道者们‘养’在缺弊塔里的魔气。
不死不灭,即使对于修道者而言,也是莫大的诱惑。人类在修道上天赋异禀,寻常精怪需要千年百年才能修得人形,而人类却生来便具备人形,便心有灵台。
只要能悟道,就能踏入追寻长生之路。
但世间万物总是讲究公平。如人类这般占尽先天优势的种族,自然不可能是长生种。
就连修道者,就算达到了最高境界,也至多不过五百年寿命。所谓天地同寿,本就是笑话。
但魔的特殊性,让某些修道者看见了‘天地同寿’的希望。所以才有了这座缺弊塔,才有了千年来人族对魔族的赶尽杀绝。
而这些,远山长并不知道。
尽管他接任了掌门的位置,但在沈潮生心目中,远山长并不是能真正管理整个暮白山的人。
远山长皱眉,心中涌起几分惶恐:“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止莲光吗?”
“当然有办法。”沈潮生背起手,那张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又怎么可能让天劫真的降临。”
*
万识月带着陈邻和天枢一起离开小院,三人乘坐云舟到了另外一处高台。
这里似乎要比任何地方都更高——陈邻之前在别的台子上,还能看见一些黛色的山脉。但在这里,她只能看见脚下厚厚的云层。
更直观的感受大概就是,站到这上面后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在陈邻站立不稳时,旁边天枢恰到好处扶了她一把。陈邻不禁抬眼去看天枢,女青年的半张侧脸浸在夜色里,没有丝毫表情。
一想到这副皮囊下装着的是沈春岁,而沈春岁的皮囊里装着的,却又是另外一个人的魂魄,陈邻就觉得怪怪的。她迅速松开天枢胳膊,自己站稳,抬头看向这片平台上最显眼的事物:一个巨大的球体。
有点像陈邻那个世界的地球仪,就是体积比较大。不过却也没有大到很夸张的地步,至少在陈邻看来,和她中学广场上的那个雕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走近之后,可以借月光看清楚球体上密密麻麻的花纹——看起来完全是全球地图的样子,就是上面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小字,陈邻看不太清楚。
以及这上面地图的形状,看起来也和陈邻原本世界的地图差很多。
她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下意识看向万识月。万识月仰脸望着球体,上前一步将掌心贴到支撑球体的细长玉白石柱上,向内输入灵力。
随着灵力输入,巨大球体缓慢转动起来,球体上的花纹也亮起微光。
启动球体所需灵力似乎很多,没一会儿L万识月额头上就布满冷汗。她喊了一声天枢的名字,天枢立刻上前走到她身后,两手成掌抵住万识月后心,给她输送灵力。
看着微光照应下,天枢冷淡的脸,陈邻忽然觉得,此刻‘天枢’如果突然撕掉自己身上的假面,直接从后面给万识月来那么一下,她也不会感到有多惊讶。
但事实上,天枢什么也没做。她在万识月面前完好的扮演了一个心腹弟子的角色,源源不断给自己师父输送灵力。
二人合力,球体终于进入正常运行状态,表面的花纹随着球体转动而渐渐剥落下来,在半空中平铺开一片巨大的地图。
万识月停下灵力输送,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边的天枢也是脸色苍白,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安静的退到了一边。
陈邻疑惑:“这是什么?”
万识月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拨,那些悬浮的花纹轻易被波动。
“你看这些花纹,像不像一副巨大的地图?”万识月反问陈邻。
陈邻抬眼看向那副所谓的‘地图’,犹豫着点了点头。
万识月道:“此乃我天机门至宝,三千大罗盘。以此罗盘为引,即使是凡人,也能破开虚空,前往异世界。”
陈邻:“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靠他前往其他世界——前往我的那个世界吗?”
万识月点头:“确实可以。”
“但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则,天外来客随意闯入会遭到本世界的排斥。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修士,随便进入其他世界,也会遇到雷劫和天罚。”
“陈姑娘不是已经感觉过了吗?在你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就撞上了他人剑锋。实际上这并不是徐存湛要杀你,而是这个世界在清理天外来客。”
陈邻想到之前在南诏时,大祭司也说过,那些天外来客们都很倒霉,总是被卷入各种危险的纷争里面。现在看来,并不是天外来客们有意惹事,只是这个世界在排斥他们罢了。
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陈邻看向万识月:“所以你打算用这个,帮我回家?”
万识月点头,微笑:“但在送陈姑娘回家之前,我还需要陈姑娘配合我演一出戏。”
“……什么意思?”陈邻警惕起来,皱眉反问。
万识月:“你也看见了,三千大罗盘是一件消耗巨大的法器,我光是启动它就耗尽了灵力。若要用它打开通往异世界的天路,光靠我和天枢两个人是不可能的。”
“唯有召集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大家合力,才有可能打开天路。等陈姑娘协助我们封印了天劫,那么陈姑娘就是我们整个正道的大恩人——”
“届时只是让其他道友帮忙开个天路,大家必然十分乐意。”
陈邻不耐烦听她绕圈子,“所以你到底要让我配合你演什么戏?”
万识月转头看了眼天边,确认没有出现那熟悉的煞星身影后,才再度将视线投向陈邻。
“很简单,等会我会用天机门秘术,伪造出开天路的假象。那天劫虽然聪慧,但毕竟不是我天机门人,对我门内术法一无所知,也就无从察觉。”!
第128章
“那天劫……”
陈邻忍不住打断万识月:“他有名字,他叫徐存湛——”
万识月瞥了她一眼,只见少女秀丽的脸整张皱起,不满的情绪十分明显。
察觉出陈邻对徐存湛的维护之意,万识月倒也没有和陈邻争辩,只是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徐存湛此人,表面上一副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实际上却极端自负,自尊心过烈,记仇至极。”
“陈姑娘你是他的因果,于他而言等同他自身。待我打开虚假天路,伪造出陈姑娘抛弃他独自离开的假象——以徐存湛的自尊心,定然会怒不可遏。”
“……激怒他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也不怕他一怒之下顺手把我给杀了。”陈邻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万万没想到万识月他们一群人凑在一起想出来的居然是这种计划。
听起来比当初徐存湛让她当诱饵进鲛人族的地盘还不靠谱。
万识月微微一笑:“陈姑娘不是修道者,故而有所不知。”
“大部分人只知道徐存湛在修道上天赋异禀。但他的天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恐怕大多数人都没有概念——如果说正常天才的天赋上限是七,绝世天才的天赋是八,独一无二的天才天赋是九,以这个标准来算,徐存湛的天赋是十。”
“他从生下来,修道之路便是青云大道,只需要好好活着长大,缺弊塔魔气会为他铺好所有的台阶,他甚至都不需要费力去走上坡路,他走的是平路,是一段可以看见尽头的平路,他只要按部就班的往前走,并一直走到尽头,自然而然便能继承魔气,成为这世间最强的人。”
“但我们决不能等他成长到能自然继承魔气的时候。若是等到那时候,所有人——包括陈姑娘你——都逃不过死亡的结局。”
“魔气是由人的负面情绪组成,而同时它又与徐存湛息息相关。只要徐存湛被背叛时所引发的负面情绪足够庞大,就能刺激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
陈邻听得一头雾水:“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然后加速徐存湛变成天劫的速度,直接送我们所有人上天?”
万识月连忙摆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魔气提前进入活跃期,而此时徐存湛的身体尚未成长到能完全接纳魔气程度,二者就会出现不和谐。但这份不和谐,远没有大到完全无法容忍的地步——陈姑娘,魔气虽然没有思考能力,但它并不是死物。”
“我们有过血月夜魔这个例子,可以作为参考。当魔气兴奋到一定程度,而天劫又即将完善时,过度亢奋的魔气会直接将天劫拽入缺弊塔,强行加速同化。但在等待同化的过程中,天劫的意识会陷入沉睡。”
“届时你便可以拿着问罪剑进入缺弊塔,直接封印天劫!”
知道陈邻对徐存湛还有感情,所以在选择措辞时,万识月没有直接说‘杀死’,而是用了‘封印’二字。她并不因为陈邻对徐存湛有感情,就觉得她一定会站在徐存湛那边。
人都是复杂的。
沈潮生为了自己的大道,甚至能抛妻弃子——难道他对自己的妻儿就没有半分爱意吗?自然不是没有的。若当真全无情意,当初又怎么会冒险进缺弊塔救人。
只是当这份感情,和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同时被放上天平时,人便很难维持自己的本心。万识月去过陈邻的世界,也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一直注视着陈邻。
她比任何人都坚信,面前少女要回到原本世界的决心。与陈邻故乡的一切比起来,无论是徐存湛还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割舍的。
陈邻听完了万识月的整个计划,还是为这个计划的粗糙程度感到震惊。
“你们就这么确定,徐存湛一定会因为我背着他离开,就愤怒到能够影响缺弊塔魔气的程度?”
看着陈邻满脸质疑的表情,万识月轻轻一笑:“陈姑娘,所以我才说,你并不适合这个世界。”
“你不知道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而言,与自己共享命运的因果之人,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以徐存湛的自尊心,别说被陈邻抛下了——陈邻可以拒绝他,但也不能选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只可惜陈邻一开始就选了徐存湛,所以无从得知那个说了会送她回家的少年,其实并非心胸宽广之人。
他只是像满足自己一样去满足陈邻。
一旦这份满足需要惠及他人,徐存湛必然会发疯的。
无视陈邻还有些质疑的目光,万识月语速变快了许多:“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我们要快些行动,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她两手结印,指尖抵着三千大罗盘的支柱,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原本在匀速转动的三千大罗盘忽然停下,但它自身的光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亮。
从那明亮的光辉之中,逐渐蔓延出一阶又一阶向上的台阶,直通天际。
念咒需要精神集中,所以万识月的全副心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术法上,没能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天枢——她扯了扯嘴角,面皮上勉强挤出一个十分僵硬的讽刺笑脸。
天枢偏过脸,轻声:“你看她,多努力,我都要忍不住笑了。”
陈邻并不理他,抿了抿唇,藏在衣袖下的手掌不自觉握成拳,指尖掐着掌心的命运线。指甲顶端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她感觉到了一点尖锐又绵长的疼痛。
阶梯越升越高,逐渐没入云层。万识月结束施法,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早在她转头之前,天枢便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万识月指了指眼前的天梯:“陈姑娘,你只管往上走即可。”
陈邻:“……你们这个计划真的可靠吗?”
万识月严肃而虔诚回答:“我与众长老合力占卜过了,这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计划。如果连这个计划都不能阻止天劫降临的话,那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陈邻一听这个计划居然是占卜出来的,顿时更无语了。
但眼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都已经答应了万识月,也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头路可以再走了。
松开紧握的双手,陈邻做了个深呼吸,拎起裙摆踏上台阶。
台阶看起来虚幻,但踩上去却是实体。想到万识月说过这个天梯是假的,陈邻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正的天梯是什么样子,总不会和这个假的天梯一模一样吧?
沈春岁……啊,不能叫他沈春岁了,这样感觉好割裂啊。不过他是镜流吗?他想做什么呢?
万识月说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了,那么等他回到太原,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被天机门带走了吧?也不知道商枝怎么样了,天机门的人扣着她不肯放,但应该也不会伤害她。
毕竟在列松的记忆里,百药宗的掌门也和他们站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天劫。商枝对他们而言,大约算是自己人。
脑子里想了很多,但仍旧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情拼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陈邻很清楚为什么自己的逻辑总是出现断层——这并非是因为她不够聪明或者不够努力,而是……无论对万识月等人,还是对徐存湛来说,她都太柔弱了。
徐存湛出于保护的目的,自作主张会过滤掉一些他认为有伤害的信息,不告诉自己。
万识月等人为了利用自己‘因果’的身份,和她坦白局也是掐头去尾,东瞒西骗。
明明是这个大事件里最不可缺少的角色,却也是被所有人默契的,隐瞒和欺骗的角色。在这场天劫与修道者互相角逐屠杀的游戏里,陈邻就像固定剧情RPG游戏里的一个重要npc,一个出场就被设定好用途——除去用途外,自身想法并不重要的NPC。
所以万识月不在乎弊灵根的命运共享给陈邻是否会祸及她的家人。
所以沈潮生不在乎毫无修道能力的因果能否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
走了不知道多久,陈邻有点疲倦——她扶着膝盖干脆在台阶上坐下,艰难的呼吸,每次呼气和吸气时,都能感觉到自己肺部在隐隐作痛。
除去正在受罪的肺部,陈邻的喉咙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一直泛着痒,无时无刻想咳嗽起来。她害怕自己一咳嗽,就又会牵动内脏痛得死去活来,所以一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弓腰低头,将脸埋进自己并起的膝盖间,陈邻捂住自己喉咙,小口呼吸,眼眶泛红。
忽然间,头顶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
陈邻被吓到,悚然抬头,眼眶里原本还含着的眼泪花,瞬间吓得掉下来,像钻石似的,滚过洁白皮肤,欲落不落挂在尖瘦下颚线上。
她看见了一道模糊的白影——和她在酆都那条台阶上看见的白影很像……不只是像,或许就是同一个。
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陈邻忽然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她愣愣的盯着白影,嘴巴微微张开,喉头滚动好几次,却没能挤出声音。
分明只是猜测。
可酸涩却瞬间从喉头一直涌上鼻尖,逼得她眼眶涨热,眼泪一颗又一颗滚下来。
白影搭在她发顶的手往下,轻轻抹去陈邻脸上湿漉漉的泪水痕迹。
陈邻吸了吸鼻子,一句话断断续续从哭泣间隙里挤出来:“你怎么,你没有,没有去投胎吗?”
白影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影的身体像是烛火似的晃动,在晃动的时候,分明看不清它的脸,却能感觉到它在思索着如何回答陈邻。
“我不放心你。”白影这样回答。
陈邻自己用手背,很用力的擦了擦自己脸蛋,把剩下的眼泪都擦干净。
她擦得太用力,把自己脸颊上擦出好几道横七竖八的红痕,眼睛又蓄着一池泪水,光粼粼泛起水波,像一个刚从灶台里爬出来,被烟火熏得乱七八糟的流泪猫猫头。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白影不语,只是影子晃动,可陈邻总觉得它在看着自己。陈邻不敢问它认不认识自己,也不敢试探性喊一声‘妈妈’。
她既希望得到肯定的回应,又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应。
既希望最亲的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又害怕最亲的人一直陪着自己痛苦。
白影开口:“嗯,我知道。”
“但我还是不放心你。”
“你只有一个人,太孤独了,这让我很难过。”!
第129章
只要想到面前这个,如同灯火一般摇曳着,看起来就很不稳定的白影,是自己的妈妈。想到妈妈没有在故乡投胎转世——反而跟着她在异世界流浪。
陈邻甚至没有勇气伸出手去碰一下那白影。
她身上缠绕不散的晦气被抽出,在她身边凝结成一个飘忽的黑影,黑影发出了沈春岁的声音,“难怪,我就说,异世界普通人的灵魂怎么能在这个世界坚持这么久。”
“原来是你身上有两个灵魂的重量。”
陈邻转过头盯着他,“什么意思?不对,你怎么会在这?”
黑影耸了耸肩:“字面意思。”
“金线莲对你的保护有限,而这些有限的保护里面绝对不包括保护你的魂魄,金线莲并没有那样的力量。不过这也是因为两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截然不同所导致……你们那个世界很有意思。”
“在我们这个世界,人死之后,魂魄进入酆都,是可以轮回转世的。但你那个世界里没有酆都,人死后魂魄也不会进入轮回——那个世界的人死后,魂魄会在自己生前最挂念的地方徘徊,一直到肉身腐朽之后,魂魄也随之消散,还于天地。”
“然后无数魂魄的力量混合,又在天地间孕育出新生的灵魂,投于肉体凡胎,形成另外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这个魂魄大概是在死前也格外惦记你,所以死后魂魄才会一直跟在你身边,还跟着你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过它作为异世界的魂魄,仍旧需要遵守原本世界的规则,等它原本世界的肉身彻底腐化后,灵魂也会消散,力量流回原本的世界。”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嘛——”
黑影作势抬手,一缕晦气缠绕上他掌心,他对陈邻歪了歪头,语气轻快:“我与天地间的晦气魔气本为一体,你全身都是晦气,我想要出现在你身边,当然容易得很。”
“不过我劝你,还是快把你母亲的魂魄收起来吧。那家伙要来了。”
陈邻一愣:“谁?”
黑影这次没有回答陈邻,而是直接变成晦气消散。那些原本被抽离拿去组成黑影的晦气,再度回到了陈邻体内,她不禁捂住自己发痒的喉咙,再也无法忍耐,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次咳嗽延续得漫长,喉咙里除了痒之外还有痛,一丝一丝尖锐的疼痛挤在一起,好像喉咙里扎着细长的针。
但即使咳得这样厉害,陈邻也无心去在意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了。她转头慌慌张张去找白影,看见那白影温和的轻抚自己脊背,似乎是想帮自己顺气。
比起上次在酆都的见面,眼前白影变得更加淡薄,周身微光也摇曳得更加厉害,变得肉眼可见的不稳定起来。
即使是陈邻这样没有什么修仙常识的人,也猜到这是因为对方的魂魄越来越微弱的缘故。
假扮天枢的人说她那个世界没有转世——也就是说,妈妈死后不会有转世。
光是想到这一点,陈邻就感觉自己心脏在抽痛,眼泪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再度流出来。
她回手去握住白影的手腕,却抓了个空,掌心穿过那些微弱的光,什么都没有碰到。手掌抓空的一瞬间,陈邻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手下意识的往上抬,又抓了一次。
仍旧是抓空,她的掌心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留住。
陈邻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她大概是碰不到对方的。在酆都时对方也一直有意的在和她保持距离。
“虽然不知道谁来了……但那个人精跑得那么快,应该是来者不善的存在,你可以,可以先藏起来吗?”陈邻语速略快,眼睛直直盯着白影,不敢移开。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把对方藏起来。但是想到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似乎对方也不是总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大概鬼魂有自己特殊的隐藏方法吧。
白影在她的注视之下,周身光晕晃动。
片刻后,它点了点头,消失不见。白影的消失有点像瞬间被吹灭的烛火,只是一个不太吉利的联想,却让陈邻无意识咬住了自己下唇。
她按了按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缓慢呼吸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拎着过长的裙角,继续往楼梯上走。
‘天枢’的话不断在陈邻脑子里盘旋,尽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上面移开,但它们总是自己跳出来。陈邻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做过多的联想——
在她的那个世界里,死亡便是死亡,死后身体的每一寸组成都以碎片能量的形式还给世界,然后再形成新的生命。‘天枢’的形容有些抽象,这些修仙世界的人可能不太好理解,但对陈邻来说,这却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人死后会被分解,会变成曾经组成他们的,细小的一切。
变成腐土,变成坟头长起来的青草,变成野花。
没有轮回,新生命就是新生命,死去就是死去。
所以她的父母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等到肉身腐朽后灵魂也会散掉,没有转世,没有下辈子,也不存在重逢。
哪怕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有机会和父母再见一面。
而他们的死亡并非意外,更不是自然死亡。他们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灾难,都来源于陈邻——来源于陈邻从徐存湛身上共享到的命运。
来源于那特殊的,被诅咒的弊灵根命运。
她的身体因为生病而体力骤减十分虚弱,自己走了一会儿后额头上便覆盖上一层冷汗,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撞得陈邻自己也头晕。
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小憩片刻,单手撑着膝盖,另外一只手擦擦汗,抬头往上看:这该死的假天梯,尽头远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高处本就风大,这条天梯四周又没有能隔绝风浪的防护罩,所以陈邻从站上天梯开始,耳边就一直是呼呼的风声。
风声骤然变大,从原本的只是吹起陈邻衣角,变成将她整个裙摆和衣袖都吹起来,吹得她头发也乱了,浅蓝色的发尾胡乱粘连在脸上,落进眼睛里,妨碍视线。
陈邻不得不腾出手来抹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睛被头发撩得发红,眼尾浸出几滴眼泪,沾湿长睫毛。她嘀咕着好大的风,然后回头看了眼来时路——
回头的瞬间陈邻就后悔了。
那些层叠的云被风卷开好大一条口子,像羽毛枕头被蛮横撕开的创口。徐存湛踩着他那把朴实无华的木剑,站在高处,两手环抱自己胸口,莲花眼半垂,笑盈盈望向陈邻。
他的头发也乱,白色的头发在狂风里乱舞,低垂的眼睫,长而密的眼睫,是雪一般纯澈的白。两人其实隔得很远,能把云层嚼碎的风环绕在微笑的徐存湛周身,吹到陈邻身边时却只能吹乱她的裙摆。
但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陈邻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身体本能的往后退,踩到裙摆,陈邻没站稳,踉跄一下,坐倒在台阶上,摔得屁股痛,习惯性两手往后撑了下。但不管是摔倒之前,还是摔倒之后,她的视线都没有从徐存湛身上移开过。
类似的感觉——陈邻只能回忆起她高中的时候跟着画室去乡下采风,遇到一条野狗,被吓得摔了一跤那种感觉。当时虽然摔得胳膊和掌心都破皮了,但也不敢把目光从那只虎视眈眈的野兽身上挪开,生怕自己只是错开半秒眨个眼睛的功夫,对方就扑上来咬自己。
虽然拿野狗来比喻徐存湛有点不礼貌,但若非要陈邻找形容词的话,一时间他只能想到这个。
远远的看见徐存湛把木剑拿在了手里,他不御剑也能滞空,抬着脸居高临下的睨人,虽然在笑,但那笑容跟汉尼拔开饭前的微笑也差不多了。
陈邻呼吸一窒,心想万识月这个杀千刀的死神棍——
想的什么破计划!
徐存湛被魔气押回缺弊塔之前,就会先把自己和这条假天路一起砍成碎片!
对面拎着木剑的美貌少年往陈邻这走了一步。
他越靠近风越大,吹得陈邻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只听见耳边风声里似乎混进了剑锋出鞘的嗡鸣声;在两个声音同时落进耳蜗里时,陈邻面上感到一阵轻微刺痛。
旋即身下一空,失重感挟裹。她惊叫出声,坠落时本能的伸手往上抓了一下,却只抓到空气。
天路完全碎裂成一大片金光,像被打破的玻璃碎片。
陈邻的手抓过去时,那些金色碎光从她掌心游走——她没有抓住玻璃碎片,却抓住了徐存湛的手。他反手握住陈邻手腕,将她拽进怀里,陈邻的脸几乎是用撞的,撞上了徐存湛胸口。
先是鼻尖,被撞得酸痛,痛得陈邻眼泪一直掉,然后是嘴巴,牙齿磕到嘴巴,也痛,痛得她脑子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两脚就落地了,踩在放置三千大罗盘的平台上。
徐存湛松手,陈邻两腿发软,站不稳,没有支撑后自己就摔倒了。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去扶,只是在陈邻面前半蹲下来,嘴角仍然是往上翘的,看起来似乎在笑,只是眼神冷酷。陈邻一抬头便对上徐存湛双眼,本来想说话的,却被他盯得发蒙,一瞬间恐惧高于所有情绪,她张开嘴,舌头不听使唤,本能的抽噎了一下,眼尾睫毛挂不住眼泪,顺着少女柔软却饱满的脸颊肉滚落。
徐存湛歪了歪头,还是笑。
他头发有点乱,但乱了的头发不遮脸,那张漂亮的脸仍旧凑在陈邻眼前——那张脸漂亮归漂亮,但却很有攻击性,薄而泛红的眼皮,眼尾,都透出一种马上会杀人的诡异危险感。
“哭什么呢?”徐存湛抬手,掌心贴着陈邻的脸,蹭了满手冰凉的眼泪水。
他轻笑:“你说要回家,我就去找能让你回家的办法。你生病了,我就去找能治好你的办法。”
“你不是说要我跟你一起逃走吗?”
“为什么要答应那群蠢货,独自离开呢?还是说,你真的相信那群废物能帮你回家?”
少年雪白浓长似蝴蝶翅膀一般的眼睫低垂,眼瞳被掩盖在长睫毛投落的阴影里。陈邻嘴唇颤了颤,喉咙里挤不出回复的话——风太大,刮得她脸痛,呼吸很急,急切从风互相挤压的缝隙里汲取那点氧气。
徐存湛手掌贴着陈邻脸颊,往下挪,虎口张开,掐住了她柔软的脸颊肉。
“陈邻啊,太笨了,就算是相信一条狗,也不该相信那群蠢货能帮到你。”
他尾音拉得略长,语气温柔好似在怜惜一般。但正是这样的语气,让陈邻莫名有些恐惧,撑在地板上的手曲起手指,指节发白。
其实陈邻也想说点能安抚人的话,但是喉咙里酸涩得厉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余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受了惊,近乎发癫一样的狂跳,撞得她心口胀痛,呼吸艰难。
他掐着陈邻的脸,掌心又往陈邻脸上贴近,虎口压着她上唇的唇珠,抵进唇缝——陈邻尝到一点不太好的味道,腥甜酸涩,像是血似的味道。
她牙齿打了个颤,磕到徐存湛虎口,眼珠微转,看见旁边地砖上溅开大片血液。
显然不是徐存湛的血,但也不是陈邻的血。
……万识月不会死了吧?!
她被这个联想一惊,尚未来得及去求证万识月的生死——徐存湛掐着她脸颊的手骤然施力,陈邻吃痛回神,注意力与视线终于转回眼前徐存湛身上。
却见对方翘起唇角笑意浅浅,“这群废物帮不到你啊,陈邻。怎么不想想我呢?我比他们有用多了,也比他们更有利用价值,用我不好吗?”
“留下来,继续骗我,否则就杀了你。”!
第130章
微笑着说出恫吓人的话,这是徐存湛的专长。
他身上杀意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刻意的去隐藏,比如现在。陈邻心脏跳得太快,快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也没办法回答徐存湛的话,她分不清徐存湛此刻雀跃的,膨胀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
是爱更多一点,还是杀意更多一点呢?
又或者,对于徐存湛来说,杀意和爱意本就是混淆的。无论是想杀掉一个人的欲/望的也好,还是去爱一个人的欲/望也好,本质上都是他为了满足自己情绪输出而在努力的事情。
在徐存湛的思考方式里,爱一个人和杀一个人并不是冲突的事情。
就像他现在说了那么多,却根本没有给陈邻回答的机会一样。他捏着陈邻脸颊的手略微用力,看见自己指尖陷入少女柔软娇嫩的脸颊肉里,她眼眶红得厉害,像胭脂晕开,浅蓝色发丝被泪水黏连在陈邻脸上。
徐存湛想到了他第一次摘下来的花。
在他有记忆起,他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在缺弊塔内度过。等他从小男孩逐渐过度到更加高挑出彩的少年年纪时,他终于被允许走出缺弊塔。
缺弊塔外就是暮白山,年纪尚小的徐存湛在走出塔第一眼,看见满山翠屏,玫瑰色夕阳灿烂的铺满天际。
缺弊塔附近受魔气影响,寸草不生。徐存湛随便找了个方向,走了好久,才看见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他并不认识那种灌木的名字,那是一种叶片幼圆而翠绿的灌木,在叶片的缝隙间,开着小小的洁白花朵。
徐存湛从小的时候就是随心所欲的性格。
他看见花——漂亮,芬芳,喜欢——所以上手将花折下。晚霞光笼在花朵粉白又单薄的花瓣上,给花瓣铺陈上一层虚幻的红。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在徐存湛往后的人生中,有千百件比折下一朵花更加惊险刺激,更加值得被记住的大事。
但那些波澜壮阔的大事,很多细节徐存湛根本就没有印象了。唯独他第一次走出缺弊塔,随手折下那朵花的记忆,那段记忆鲜明得可怕,例如他现在捏着陈邻的脸,然后想到他手指搓过花瓣,相似的手感。
陈邻渐渐有点喘不上气——过呼吸,冷汗覆了一层在她皮肤上,她无意识伸出手抓住徐存湛衣角,心率过快让她脸涨得通红。
徐存湛周身杀意霎时散去。
他低了头,掐住陈邻脸颊的虎口微微松开,手掌心贴着她脸颊皮肤往下滑,掠过下颚线,握住少女脆弱的喉咙,低声提醒:“吸气,吐气。”
陈邻跟着做,不堪负荷的肺部急速收缩感到胀痛,朦胧间窒息一般的痛苦让她有些恍惚。
徐存湛手上力道很松,大拇指轻轻摩挲对方喉咙,隔着一层细腻皮肉,能摸出那块小小的骨头,随着陈邻艰难的呼吸,那块骨头上下滚动。
他垂下眼睫,心想:好像有点舍不得。
最生气的时候,确实想过不如杀掉她算了。但真站到陈邻面前时,徐存湛连天路都砍碎了,也没有一道剑气碰到陈邻衣角。
还是舍不得,看她喘不上气,一直哭,就觉得好可怜。要不是时机不对,简直想亲她一下,让她别哭了。
不就是回家吗?天路他也能开,实在不行,就把问罪剑架到万识月脖子上,让他们开。
缓了好一会儿,陈邻渐渐能喘上气了。她攥着徐存湛衣角的手还在发抖,却也鼓起勇气仰脸去看徐存湛。
天空之上,密集的嗡鸣声乍然落下,仿若群鸟呼啸而过。那声音来得毫无征兆又极其抓耳朵,一时间陈邻不禁抬眼往天空中望去。
是黑红的云。
又像是雾。
如果很仔细的看,能看见雾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滚动。陈邻还仰着脸在分辨那些雾气是什么玩意儿,不等她看清楚,便被徐存湛一把拉进怀里。
再次整个人撞到徐存湛胸口,陈邻来不及喊痛,徐存湛已经俯身舒展双臂环抱住她。黑雾倾斜而下,转瞬间将整个平台笼罩。
陈邻整个人都被徐存湛抱住,茫然无措抓紧了徐存湛腰侧衣服布料,呼吸间全都是对方衣襟上皂角气味。徐存湛抱住了陈邻,还嫌不够,腾出一只手,掌心摁着陈邻的后脑勺。
“别抬头,别往外看——”
陈邻一听这句话,刚想抬头的脖颈僵住,沉默片刻,她老老实实又把脑袋缩回徐存湛怀里,闭紧眼睛坚决不往外看。
但即使不睁开眼去看外面,耳朵却也能听见:风声,惨叫,哀嚎,尖锐的,意味不明的咒骂声。
突兀的,陈邻想起自己在鹞城,被鲛人族关进祭台时,曾经在烈火幻境中所见的一切。当时她似乎也在烈火中,隐约听见了类似的声音。
只不过当时那些声音都很模糊,听不清楚。但现在,那些声音就在她耳边,鼓胀得让陈邻错觉自己快要聋了。
忽然,那些可怕的声音如退潮般消散。
陈邻缓过神来,两手撑着地板愣了愣,再抬头,看见自己眼前耸立一座高入云端的黑色高塔。
徐存湛不见了,万识月,三千大罗盘,‘天枢’——这些都不见了。她似乎被那黑色雾气卷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座高塔底端不断满溢出黑色粘稠液体,那些粘稠液体最终都汇聚到同一个方向,变成河流,往山下流去。而在高塔四周,寸草不生,只有冷硬的石头铺陈。
高塔入口大门紧闭,一圈暗红符咒悬浮着环绕其上。
门前石砖上,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剑斜插入地面——陈邻认出那是徐存湛的佩剑。
其实徐存湛的佩剑在平时,外貌就是很普通的木剑模样,和街上卖的五文钱一个的玩具木剑没有任何区别。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邻一看见那把木剑,就知道那是徐存湛的剑。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直觉。
“陈邻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邻吓了一跳,惊惶回头,在看清楚对方苍老狰狞的脸时,陈邻又受到第二次惊吓,没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
沈潮生静静望着她,在平静之余,又感到几分荒谬。
他修为高深,一眼就能看出面前少女毫无修道天赋,甚至连最基本的灵台都没有。
这世间最强的修道者,都无可奈何的天劫——却能被面前这个柔弱不堪的少女克制。
正如大象终将死在蚂蚁手上一样荒谬。
陈邻犹豫:“您是……”
对方颔首:“在下沈潮生,暮白山前任掌门。”
陈邻一愣,心中错愕。她曾经在列松记忆里见过沈潮生,虽然对方私德有亏,但不得不承认,沈潮生的外貌十分端庄俊朗。
但面前的老者,萎缩矮小,面容苍老,形如槁木——更不要说他的眼睛,整个眼球都被挖掉了,只余下一层白翳覆盖在深陷眼窝内。
和列松回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掌门,简直判若两人。
“万道友已经和你说过我们的计划了。”沈潮生那双没有眼球的,空荡荡的眼眶‘注视’着陈邻。
陈邻被他盯得后背直冒鸡皮疙瘩。
沈潮生指着缺弊塔紧闭的大门:“陈姑娘,问罪剑就在那里,请拔出问罪剑,进去封印天劫吧。”
陈邻:“……我进去?”
沈潮生:“你与天劫命运相连,在魔气的认知中,你就是天劫。所以不必害怕,你只要进去,魔气自会保护你。”
陈邻深呼吸,目光掠过沈潮生的脸——沈潮生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她转身走向缺弊塔,抬头看向巍峨塔身时,陈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紧张得手心都浸满冷汗。
即使转身过去了,陈邻也能感觉到沈潮生一直在‘注视’自己。
他的‘注视’绝对称不上友好,仿佛是盯着猎物的枪/口,令人感到恐惧与不适。
陈邻努力让自己不露怯,走到问罪剑面前,伸出手去。即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千百回,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陈邻手指还是忍不住发抖。
发抖的手最终握上问罪剑剑柄——沈潮生眉骨上那块皮肤微微抽动,心眼死死盯着陈邻。
问罪剑是用列松剑骨铸造出来的神剑。他也曾经尝试将这把剑收为己用,但问罪剑自从出炉那刻起就好像有自己的意识,无论任何人都没办法将它拔出。
沈潮生试过强行拔剑,却被剑气伤了脸颊,在颧骨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伤痕。
但此刻,那把拒绝了所有人,只屈服在血脉亲缘下愿意给徐存湛驱使的剑,被一个连灵台都没有的凡人少女轻松拔了出来。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能将这把剑拔出,两手握着剑柄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沈潮生不禁暗暗咬牙,移开目光。
问罪剑被拔出,原本盘绕在缺弊塔大门外的红色符咒消失。陈邻抱着剑,走上前,犹豫的伸出手一推大门。
那扇看起来很重的大门,她伸手去推时却发现其实没什么重量,很轻松就推开了——两扇门扉向两边滑开时,甚至连摩擦的‘吱呀’声都没有发出。
门内并非一片黑暗,反而是微微亮着暗红的光,隐约可见周围地形。
陈邻终于看见了私寡池和内塔。虽然在列松的记忆里已经见过一次了,但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来得震撼——要进内塔就必须要蹚过私寡池,陈邻走到池边,抱紧了问罪剑。
她想到在列松的回忆里,只要踩进私寡池,就会被里面的魔气腐蚀到皮肉熟烂。
抱着问罪剑的手不自觉收紧,陈邻咬了咬唇,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拍了拍自己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都走到这里了,绝对不可以回头。”
咬牙闭眼,陈邻狠狠心,一脚踩进私寡池里。
粘稠池水,在踩上去的瞬间就像是踩到了沼泽,两腿下陷。好在私寡池本就不深,池水只淹到陈邻膝盖。
陈邻站进私寡池里,皱着脸紧闭双眼。数秒后,她茫然睁开双眼,低头去看私寡池:……这个私寡池,是真的私寡池吗?
列松回忆里,这地方进去一趟就跟被刮掉半条命一样。但她踩进去,只觉得这池子水温温热热的。
虽然很不礼貌,但陈邻觉得这池子真的有点像泥浆温泉。
沉默片刻,虽然想不明白理由,但陈邻暂时决定不想。她抱着问罪剑蹚过私寡池,一直走到内塔门口,伸手推开内塔大门。!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