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游轮上的插曲(3)

    “你们看到了吗……”

    邱晓蓉扒拉着池昱的胳膊, 她声音发了抖,望着不远处漂荡在海面上的小船欲言又止。

    但显然她身旁的两个家伙都深受震撼,没一个人有心思去理会她的询问。

    他们当然看到了。

    就在汽艇要开出海平线之前, 那只长着无数吸盘宛若章鱼足的巨大触手从海底忽然伸了出来,只一瞬间便暴风般地卷走了刚才还在船上洋洋自得的男人, 将他拖入了深渊之下。

    “游轮下面有海怪……想从水底逃生根本不可能!”

    在某位玩家得出此结论后, 刚才还在众人之间无比抢手的斧子瞬间掉落回甲板上,没人敢再去触碰一下。

    而此时缓过来的池昱也趴在玻璃窗旁,望着脚下哗然的玩家小声唏嘘, “那家伙很聪明, 也很恶劣, 祂不会允许任何人投机取巧……”

    >>>

    下午的那场游戏以及中年男人被海怪吃掉的画面,为不少玩家带来了心理阴影, 以至于到了晚上用餐的时间段, 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坐在大堂里吃饭,但也仅仅只是为了保持体能充足,以防后患。

    池昱是不太会被大环境影响的类型,且他对于食物的欲望确实较低, 属于是有饭他就吃, 没有就不吃,饿一顿也死不了的摆烂人。

    此刻他机械地按照每日吧进程, 从黑漆漆的洞口处接过餐盘,坐在了那个总被他包揽但其实并没有其他人看上的角落位置。

    餐盘很大, 格子的区间也多, 所以后厨会配备很多样式的食物供玩家挑选, 但池昱对这方面没什么需求, 他的盘子里每次都只有三样菜, 青菜,肉丝,或是一份大排。

    因为它们摆放在选餐区第一排的位置,最好拿。

    不过当他这次也打算像往常一样随便应付一口就了事时,他的桌子稍微晃了晃,一个人影从侧边笼罩了下来。

    “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邱晓蓉试探性地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现在知道对方靠近自己是有何用意了,池昱点头,没有阻拦,但他也不打算在用餐期间和邱晓蓉有什么交流。

    她对他的温柔与关心都是依仗于自己那个失踪的儿子,但更可恶的是,池昱对于这种感情居然无比的向往。

    在面对邱晓蓉突如其来的关怀时他会觉得心情雀跃,就好像他渴望着被关注,渴望着更多的爱。

    只是这种感情对于从未直面过亲情的他来说又显得太过于陌生,以至于都让池昱产生了那种生理不适的恶心,可就算是这样,这份不适感也依然与他灼热的向往所并存着。

    然后他就意识到……

    在过去的副本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很多人性,而那些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最后都潜移默化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一部分相似的性格。

    池昱一直在试图学习如何拥有感情,可当他真的被那种情绪所影响了,他就发现自己在做很多事情的决断时都产生了不必要的优柔寡断,有些甚至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他现在不知道这份慢慢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犹豫与感情到底是好还是坏,但为了避免自己继续受到影响,亦或是在他辨明是非之前,他很抗拒与邱晓蓉亲近。

    当然,对方是不会知道池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的。

    “你怎么每次都选一样的菜吃?”面对小少年餐盘里那一成不变的菜色,邱晓蓉好奇地问道。

    池昱抬眸,他知道完全不回复对方也不礼貌,而邱晓蓉很可能是那种他不说话就会一直问的妈妈类型,遂他停顿了片刻,回答,“吃饱就行了,我不高兴挑挑拣拣。”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在这种地方浪费精力,对他来说不如多节约下一分钟躺在床上睡觉,毕竟谁知道下次怪物会什么时候出现。

    “这样可不行啊,时间又不是不够用,”邱晓蓉果不其然的这么开口了,但比起池昱想象中的诟病,她更偏向于关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均衡会长不高的。”

    她说着些哄小孩儿的话,字里行间全是池昱所不能理解的情感,最后她兀自起身,在池昱茫然的注目下再次去了后厨。

    不出须臾,邱晓蓉拿着几个小碟子出来,上头分别放了些笋干与牛肉,还有些汤汤水水的炖菜。

    见池昱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邱晓蓉笑笑,将碟子推到了对方的面前,道,“蔬菜光吃绿叶菜是不够的,肉类也需要种类均衡才会对身体更好。当然,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每顿饭吃够一个青少年该有的分量才是最重要的。”

    邱晓蓉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半分揶揄与玩笑的意思,并且为了防止池昱感到不舒服,她特地新拿了几个碟子来装菜,就为了让他有拒绝自己的余地。

    毕竟谁都不会轻易接受另一个人无端的好意,况且还是在知道她拿他当作自己儿子替代品的前提下。

    池昱拿着筷子木讷地坐在桌边,眨着双黑到发绿的眸紧紧盯着邱晓蓉的侧颜。

    她对其他人突兀到古怪的母爱,对池昱这般好比空壳的人来说却有如毒药。

    为什么要关注他?为什么要对他好?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也配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爱吗?

    不,不对,他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啊……

    邱晓蓉的关爱让池昱又奢望,又厌恶,最后这种纠结的情绪化作了他胸腔里翻滚的胃液,一阵阵地把他刚吞下去的东西往喉咙口推。

    “唔呕……!”池昱瞳孔骤缩,在更浮夸的呕吐声发出之前,他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最后他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像个落荒而逃的小丑一般连话也来不及对邱晓蓉交代两句,目光只在她脸上匆匆扫过一眼,就这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徒留那好心的中年妇女站在原地,困惑地自言自语,“这孩子肠胃不好吗……”

    ……

    池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那种刺骨的冰凉从他的脊椎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一个劲地打颤。

    最后他靠着隔间的门板滑坐在地,疲惫地擦去了嘴角的食物残渍。

    与其说是生理不适,倒不如说这种感觉更像是他对于邱晓蓉的恐惧。

    他害怕她,害怕到想吐。

    那个女人非常恐怖,她浑身都带着母爱的光辉,并且因为对失去儿子的愧怍而进化到了极致。她完全是在本人也不知情的状况下,不由自主地对池昱付出了她的爱,并且完全不求回报,只希望他能好的那种。

    不能理解,无法理解!

    「再这么下去,我的躯壳会崩溃的。它被填满了!」

    恍惚间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脑海里说话,祂好像变得歇斯底里,又好像在狂笑不止,让池昱的思绪都浆糊似的混乱作一片,只能抱头坐在角落里绝望地盯着地面发呆。

    直到洗手间外面传来了其他人的说话声。

    “下面的倒计时好像比之前缩短了一小时啊,变成十小时一次游戏了。”

    “那大概是今天半夜会开始捉迷藏?”

    “……让我睡一半起来逃命,还不如杀了我。”

    几个玩家正在有一没一地聊天,身后的厕所隔间却忽然被人冲响了坐便器,他们同时一惊,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人。

    少年因过度干呕而红了眼眶,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

    他径直走到洗手台边,用游轮配备的漱口水狠狠冲刷了口腔,又接了把清水用力往脸上一按,当冰冷的液体沿着他的腕骨滑落,众人也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他因不悦而死死咬紧的牙关。

    “……”最后在那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的注目下,他“嘭”的一声关上了洗手间的大门,独自上了楼。

    接下来的所有游戏,他都要避开邱晓蓉,至少不能再让那个女人随便左右他的情绪,不然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真的会崩溃。

    从心理到精神,完全被这份他所无法理解的情绪瓦解透彻。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队友的好意,汪明哲,严律,杨瑞文,等等,他们都对他友善温柔,但从未有一个人会像邱晓蓉这样,带着“母爱”的光辉向他靠近。

    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触动他的心灵。

    可就在池昱这么想时,他刚踏上二楼走廊的红毯,忽然见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他卧室的房门前踌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池昱呼吸一窒,才稳定下来的情绪立刻就绷不住了,与此同时,邱晓蓉也看到了僵硬在走廊对面的他。

    女性转过身,朝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柔声道,“马上就要下一场游戏了,其他玩家都有组队,我们一起可以吗?”

    ^  ……

    现在的情况完全超脱了池昱的掌控,他根本没想到邱晓蓉会主动邀请自己组队。

    在这么多适合组队的成年玩家当中,她独独选择了看上去最没用的自己。

    并且池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一边在心底哀嚎着救命,一边却拒绝不了对方的温柔与好意,就这么两眼空空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镜头一转,现在两个人都躲在卧室的床底下,眼巴巴地盯着那扇合拢的大门不敢动弹。

    仅仅两场游戏过后,怪物到来的时间就比之前提早了一个小时,按照这个进度继续下去,恐怕最后一天24个小时都得捉迷藏也不是没有可能。

    咚咚。

    从3F的公共场所传来了怪物巨掌踏过地面的响声,震得池昱卧室的天花板都往下掉了些尘埃。

    怪物就刷新在他房间的正上方,虽然不在同一楼层,但躲在卧室里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被发现就是四面楚歌,他们根本没地方可逃。

    “要不要趁怪物发现之前转移位置?”邱晓蓉在他耳边用气音小声道。

    本来都已经忘记她存在的池昱被吓得一抖,半晌才面色古怪地回她,“不用……怪物移动速度很快,不排除在半路和它碰上照面的可能。”

    光被怪物找到踪迹是不会判定游戏失败的,被怪物抓住才会。所以最好在游戏开始后就认定同一个藏身位置不要随意改变,除非被怪物发现需要逃命的时候。

    不过就目前看来,大多数玩家都认为藏在卧室里和送死无异,遂游戏开始后这层楼几乎就同清空一般毫无玩家会来,导致怪物也很少来这里巡逻,姑且可以认定为安全。

    从楼上时不时会传来怪物徘徊的脚步声以及桌椅被它掀翻在地的炸响,显然这家伙每次都会因为找不到玩家而感到狂躁。

    而在被怪物找到之前,大部分人都会瑟缩在自己隐蔽好的位置,紧张却又无聊地度过这一个小时。

    “池昱。”兴许是附近太安静了,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的邱晓蓉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空间太过于窄小,池昱回头的动作很慢,他生怕脑袋会撞上床底的木梁,不过当他正对上邱晓蓉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大脸时,还是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

    “抱歉,我没办法再过去了……”看出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抵触情绪,邱晓蓉尴尬地笑笑,又伸手推了推右侧把她胳膊给卡死的床底护栏,意思她没有撒谎。

    池昱知道邱晓蓉不是故意的,但因为她身上所携带着的那种光辉,让自己无论何时在看到她的脸后都会显得过于的一惊一乍。

    但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了情绪,“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害怕?”邱晓蓉抿唇,语气带着些欲言又止的试探性。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池昱本想下意识地反驳,毕竟谁能在怪物满世界寻找自己的情况下还一脸淡定地蹲着等,可话到嘴边,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手。

    他那因为无处安放而不得不尴尬握拳的双手,指尖正同触电般不停地打颤,此刻他淡粉色的半透明指甲盖不受控制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细微声响。

    “……”池昱的瞳孔缩了缩,感觉心跳兀自漏了一拍。

    他确实害怕,因为他担心怪物会忽然破开天花板从天而降,把他们两个踩成肉泥。

    可那也不至于让他害怕到……浑身都在发抖?

    但池昱很快就发现,自己这种恐慌的症状会随着邱晓蓉因担心他而向他不断靠近的距离变得愈加严重。

    他害怕的人居然是邱晓蓉。

    在他的心理感受到恐惧之前,他的身体乃至于所有的细胞与血液都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它们在为她的存在而感到抗拒,不想再被这个带着母爱光辉的人侵入更多。

    “你要是害怕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可邱晓蓉对于池昱的现状并不了解,还以为那孩子只是在害怕怪物。

    见池昱整个人都脸色苍白地不作答,邱晓蓉便悠悠继续道,“我儿子以前胆子也很小,我就会给他讲这个故事。”

    池昱想阻止她,可身体里莫名翻涌起来的情绪如冲刷着沙滩的浪潮,不断地把如同碎裂贝壳般的他推上陆地又卷入深海,这种混沌的思绪让池昱感觉自己的神经都要被完全摧毁了,叫他此刻只能乖乖闭嘴听着。

    “这是一个勇敢的少年人的故事……”

    少年出生在一个贫瘠的村庄里,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一个人孤苦伶仃长大的少年因为从未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玩心大却又什么都不懂,所以养成了非常恶劣的脾气与性格,也对村子里的大家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后来他觉得有些腻了,便为了寻找更有意思的事情而踏上了冒险旅途。

    池昱听到这,终于有了点力气插话,“……感觉这是一个混蛋的人生自述。”

    邱晓蓉闻言没忍轻笑,她刚想继续说,楼上又忽然传来了其他玩家的尖叫声。

    一时之间东西坠落与玩家奔跑的嘈杂脚步声吵成一片,显然怪物已经发现了它的目标。

    但就在这样的氛围下,邱晓蓉却只是吞了口唾沫,淡定地继续了刚才的故事,“少年去往了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在那里遇见了许多人,也从他们的身上学会了很多自己未曾拥有过的感情。

    朋友A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与希望的读书人,少年自与他相遇之后,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遇到什么事都只想着逃避,他学会了靠自己去努力。

    朋友B是个正义勇敢,对于队友无比信任的小警察,他发现了少年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因为信任少年而毅然决然地保护了他,从此以后少年也变得坚毅善良,不会再对任何人的性命不屑一顾。

    他的朋友C是一群小伙伴,每个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但他们互帮互助,穿越了艰难险阻,成功到达了冒险大陆的终点。自此以后少年会对每一个自己所做的选项都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他的朋友会支持着他。

    最后他遇到了朋友D,朋友D是个温柔的女性,就像少年曾经渴望过的母亲一样,她对他嘘寒问暖,每分每秒都在关心他的动态,生怕少年没了她的呵护就会孤单与失落。

    “朋友D告诉那位少年,他应该热爱这个美好的世界,更应该好好爱护自己……”邱晓蓉的故事说到这里,池昱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

    朦胧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着墨黑发色的少年蹲在他的面前,阴影落在他的面庞让池昱看不清他的五官,四周亦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漆黑。

    然后那人用干枯的树枝在满地的淤泥上一笔一画地刻下了字迹。

    「池yu的“yu”不是代表光明照耀的“昱”,而是欲望的“欲”。」

    「你绝非无欲无求之人,只是想要的东西太多,才会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因为它们填不满你那和黑洞一样的欲望。」

    「“昱”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呢,很稀奇吧?」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了,他的头脑混乱不堪,内心犹豫不安,身体的深处也传来了撕裂般的痛楚。

    虽然曾经在第三个副本里那无数次的死而复生时,他也感受过一样的苦楚,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剧烈。

    “池昱?池昱……!”邱晓蓉发现了他的异常,在连续惊呼了对方的名字几次都得不到回应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虹膜上翻,就这么直直栽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

    又是那片冰冷漆黑的水,将池昱的视野完全淹没。

    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深海,他感受到周围的环境非常狭窄,只要随意伸手就能触碰到结满了淤泥与苔藓的墙面。

    池昱抬起无神的眸,看向唯一朝这里透着光源的地方,一口圆形的光圈正正好好扣在上方,将他如井底之蛙般禁锢于此。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这是我当初愿意与你交易的理由。」

    “你在说什么文言文啊,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这是池昱第一次在意识空间里与那个声音对话。

    但得来的却是对方的嗤笑。

    「哈哈,抱歉,我忘记你没有读过书,你的知识也都是由我赋予的呢。」

    没有理会神明的嘲讽,少年继续追问,“你与我之间的交易是什么?”

    他敢确信,这将是他与自己身世之谜的答案最接近的一次,只要神明回答他,只要……

    “池昱!”

    一声低呼忽然将他从睡梦中叫醒,池昱猛然睁开了双眼。他骤然猩红的瞳孔里收束了一抹头顶灯光的暖色,但很快就在他眨眼的瞬间消散了去,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邱晓蓉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因为只有短短一瞬,且见池昱终于醒来,她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只是将那条绞干的热毛巾盖到了池昱的面庞,替他认真地擦拭渗出的汗水。

    但毛巾还未动几下就被对方轻轻地推开了,如梦初醒的少年疲惫地抬眸,用略带沙哑的声线干涩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旅游,为了不请假,把我最后的存稿都掏出来了QAQ感谢在2023-06-15 14:37:11~2023-06-16 15:1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格斯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游轮上的插曲(4)

    邱晓蓉在进入副本之前, 曾做过一个古怪的梦。

    她在黑暗中游走,四周全是冰冷的湖水,有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 抱着她的大腿号啕大哭,周围朦朦胧胧漆黑一片邱晓蓉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到这女人惨惨戚戚的哭声。

    她说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她无法阻拦那一切的发生,她明明很爱他,但她的心意无法传达到他。

    她求她救救她的孩子。

    无比相同的遭遇惹来了这个心软女人的共鸣, 邱晓蓉抱着那人的肩膀不断地追问, “你的孩子是谁?他在哪里?”

    对方动了动唇瓣, 似乎说了某个人名,但在邱晓蓉要听见的那一刻, 周围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冷水在瞬间被蒸发成水汽, 而那女人也被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她的身边生生撕扯了去,只留下一股怪异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惹得她也因惊惧而不断地起伏着胸膛。

    在这场怪异的梦境过后,她就遇见了白芒进入了现在的副本。

    而当邱晓蓉见到池昱的那一刻, 那种从她灵魂深处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预感在冥冥告诉她, 那个女人的孩子似乎就与眼前的少年有关。

    它们在蛊惑她,诱导她, 让她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当然,现在不太适合邱晓蓉把这个听上去有些可笑的梦境当做理由说给池昱听, 遂她只能干咳了两声故技重施, “因为你很像我失踪的儿子。”

    这是她为自己突兀的行为所做的解释, 也算是一种对池昱的尊重, 毕竟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接受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池昱也完全可以拒绝, 他与邱晓蓉本就毫无交集,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善意而感到困惑以及难以接受很正常。

    可偏偏池昱没有拒绝,甚至还一边嫌恶,一边无比地渴望着那份类比母爱的关心,这才导致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憔悴,他没有向神明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在邱晓蓉这边,他所有的拒绝与抵抗也都没有效果,因为他的内心依然在渴望。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崩坏,从精神到肉.体,如同指缝流逝掉的散沙分崩离析,并且现在就算离开了梦境,他也依然能清晰地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我是支持你放弃的,毕竟我比你更爱惜你的身体,就像鸟雀爱惜它的羽毛。」

    在神明开口的那一刻,邱晓蓉温柔的声线也同步地响起:

    “不管是我失去的儿子,还是池昱你,每一个诞生在这世界上的生命都值得被爱。”

    “……”呼吸一窒。

    有种灵魂忽然被人暴击的无措与惊恐,池昱忽然捂住耳朵,朝着面前还一脸茫然的邱晓蓉怒吼起来,“别说了!!闭嘴,滚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同谁发脾气。

    是那个一直在他脑袋里阴魂不散、用他的声音来讲话的神明,还是自以为能用爱来感化他的邱晓蓉……

    池昱觉得他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好痛,好痛,好痛!

    “那,那你好好休息……”没见过这看似无欲无求的少年会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邱晓蓉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听话地点头退出了房间。

    随着她门板的开启又合拢,池昱扔掉了他手上那条已经只剩下余温的毛巾,转而一踢被子,将自己重重甩回了床上。

    捉迷藏的游戏似乎在他晕倒时就已经结束了,谁被抓走了,还是大家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小时,池昱并不清楚。

    他睁着已经泛起赤色的眸,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好像只要这样就能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

    但可惜他大脑里的声音不会放过他。

    「你可以睡上整整三十天,直到副本结束,所有人都离开。你不用担心饿死或是渴死,因为只要有我的凭依,你可以无限次数的复活。」

    「对了,最直接的获胜方式果然还是把身体交给我吧!这个副本的怪物可比那些活死人有意思多了!」

    「它超——级听你的话,你知道吗?只听你的话哦。」

    闭嘴。

    喋喋不休的,烦死人了。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游戏又连续进行了好几个回合。

    不断有玩家在过程中被怪物猎捕,且游戏的间隔也越缩越短,整个副本的气氛已经从最开始的紧张到了现在的完全被绝望包围。

    奇怪的是,池昱这几天一直都躲在卧室里闭门不出,但怪物却始终没有试图来他的房间寻找过他。

    不过就算怪物不来找麻烦,池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听了整整三天的神明碎碎念,从一些鸡毛蒜皮的他根本不记得的小事,到了后面同叫魂似的想让池昱把身体献祭给祂,把那本就情绪不稳的小少年给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

    【新一轮的捉迷藏游戏已经开始了,请大家藏好喔!】

    系统音通过广播在整艘游轮播放,仅仅一遍的提示足以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刚才还在3F桌球室里闲聊的玩家一股脑地冲出了房间,有些钻入咖啡厅的吧台下,有些直接窜进通风口里滑到二楼,整个世界都像被掐灭了音量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几天的游戏中,怪物的巡逻范围愈加扩大,且搜寻的方式也更为严苛,几乎每一把游戏都是以玩家被猎捕作为结局而终止。

    邱晓蓉就躲在1F主甲板的大堂处,在通往后厨的走廊上有一个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拐角口,几处房梁呈倒三角形建造,正好可以让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直接钻入。

    拐角口角度刁钻,除非怪物绕到正面去检查,不然根本无法发现里面有人。

    邱晓蓉最近都是倚靠躲在这地方才幸免于难。

    但这期间她始终都没有见到过池昱。

    他们分别的那天,少年朝她发火的样子至今还让邱晓蓉无法忘却。

    且这次不是因为像她的孩子才被她记住,而是因为池昱的状态看上去非常不对劲。

    他整个人似乎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憔悴的眼神,无光的眸子,苍白如纸的脸色,让他就像是一具破碎了灵魂的人偶。

    但因为对方的拒绝,邱晓蓉没敢继续打扰他的生活,只是在吃饭时没有看到池昱的身影出现就会不自禁地担心。

    “噢哟,你可找了个好地方啊!”

    邱晓蓉正想心事,旁边却靠过来一个花衬衫沙滩裤的大背头男人,名为郑更旭。

    邱晓蓉对他有印象,之前她与池昱逃到二楼住宿区的时候,这家伙傻乎乎地躲在地毯底下还被池昱踩了手,最后和他们一起围观了那场玩家从怪物手中逃脱又被深海巨兽吞噬的震撼画面。

    “这里只够我一个人藏,你另外找个地方吧?”邱晓蓉抱着膝盖瑟缩在倒三角形的小洞里,显然是认真在劝说对方放弃。

    但郑更旭不信邪地又往里头挤了挤,硬是一个在外一个在里,把两人卡在了那个狭窄到怪物根本不敢想象的小角落里。

    面对这与自己年纪差不大多却幼稚无比的中年男人,邱晓蓉颇感无语,“我都说了这里只够一个人的空间啊……”

    “我这不是没和你挤吗,我就卡个死角,这地方怪物看不到我!”他语气非常坚定,但因为怕死,导致这句用气声吐出来的话语因颤抖而显得无比滑稽。

    邱晓蓉闻言也不再说话,彼时的B1船舱内已经传来了怪物踏过地面的脚步声,它的巡逻游戏悄然无息地开始了。

    不过比之更加接近两人的,是来自于楼上那声门板被人用力推开,然后有谁猛地扑倒在地上的怪响。

    哪怕那条缀着金边的红地毯再厚实,他们也清晰捕捉到了对方的骨头触及到地面而发出的闷响。

    “有谁摔了?”郑更旭悄咪咪地问。

    “不知道,但你最好别发声。”邱晓蓉摇了摇头,把手指比在唇前示意他闭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邱晓蓉的那台老人机上没有倒计时的功能,她只能时不时地比对着手机屏幕上增加的数字来演算到底过去了多久。

    就在这时,从主甲板的楼梯口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它每跨一步,那些钢铁制成的地面便会发出“嘎吱嘎吱”让人头皮都在发麻的怪响。

    怪物已经从那里走到1F了。

    整个游戏中最紧张的过程莫过于自己与怪物相处同一个楼层,有些时候玩家甚至可以躲在暗处,近距离地看到怪物是如何在那堆桌椅或是衣柜附近翻找自己痕迹的狂躁表情。

    这种时候他们能做的就是和邱晓蓉一样,捂住嘴,保持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以防自己的呼吸声也会吸引来那家伙的注意。

    待在她对面的郑更旭也同样如此,这看上去总觉得沾点□□的大男人吓得脸色比邱晓蓉还白,他缩在根本卡不进他魁梧身材的角落里,不断地在额头与肩膀间划着十字,期望有点其他国籍的神明会来救下自己。

    “……”

    两个人就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向朝他们越来越接近的怪物。

    它没有在艏楼的甲板上找到人,便马上调转方向进了大部分玩家都喜欢待着的游轮大堂。

    这里的设施虽然没有3F的公共区域豪华,但花里花哨的家具装饰品较多,很容易就忽略掉隐藏在其中的玩家。

    而当邱晓蓉与郑更旭静静等待怪物从他们的拐角旁路过时,他们身后的楼梯里却传来了其他人的脚步声。

    郑更旭脸色一白,他乱动的手指头加眼神并用,表情惊恐地比划着:巡逻的怪物有两个?

    邱晓蓉连连摇头,但她表达的意思是:不知道。

    她所隐蔽的位置确实绝妙,只要怪物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但硬是加塞进来的郑更旭就不一定了。

    他凸出在拐角的入口,从艏楼的位置靠近,怪物确实看不见他,但若是从2F的楼梯下来,直接一眼就能看到他因堵在拐角口而撅起的大腚了。

    “我死定了!”郑更旭瞳孔地震,用气声尖叫起来。

    但几秒后,他眸子晃了晃,发现从楼梯口出来的家伙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身形与面庞都显得无比虚弱的少年。

    他眼底挂着青乌,眸中无光,略微长了一些的墨发失落垂下遮挡了他的侧颜,但依然能透过发丝的缝隙瞧见他苍白如玉琢的面庞。

    此刻少年正艰难地捂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向着怪物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池昱!?”在见到那人正脸的瞬间,邱晓蓉惊慌低呼。

    这可是游戏期间,他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在这里是疯了吗?!

    第73章 游轮上的插曲(5)

    头脑昏昏沉沉, 池昱已经无法思考更多,他觉得自己像踏足在被海水冲刷成泥泞的沙滩上,举步艰难却又不得不麻木地继续向前, 直至汹潮将他吞没。

    走廊上空无一人,暖黄的灯光打亮了这条狭长的通道, 为他指引了通向主甲板的道路。

    “池昱……?”

    「池昱。」

    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但他分不清楚那声音到底是来自于现实还是他的幻听,他的脑袋好像就要爆炸了,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枯木, 顺着海水沉浮。

    邱晓蓉与郑更旭拥挤在狭小的角落里, 他们眼睁睁看着池昱踏出楼梯的最后一层, 毫无顾忌地行走在与怪物同一平台的走廊上,似乎根本就不担忧自己会被那东西给发现。

    “池昱!”邱晓蓉小声叫他的名字, 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因为担心, 她下意识地撑着墙面想要起身去救他,可她双腿还未来得及支起,肩膀就忽然被郑更旭用力一压,强迫她坐回了原地。

    “你疯了啊!”男人小声地叫骂, “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他想要送死, 难不成你还要陪他去死吗?”

    “可是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邱晓蓉的解释才说了一半,从大堂的左侧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两个人同时吓得一缩脖子, 谨慎地透过角落的缝隙往声源处张望。

    只见红木的餐桌被掀飞至半空又重重坠落在地,结实的木板登时摔得七零八落, 露出了底下那个试图以之为遮蔽物的女性玩家。

    “救, 救我……”她瞪大了眼睛, 瘫坐在原地,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喷涌, 但嘴角却因为情绪的失控而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怪物因发现了玩家的存在而感到兴奋,它不断扬起半米长的脖颈大声吼叫,就连凸起腹部下的那团模糊的人形生物也随之挣扎起来,几次在它薄弱的皮层上映出狰狞的笑脸。

    “跑,快跑!!”不知是哪个玩家也藏在附近,对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女性大声提醒。

    也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女玩家飞速从地上蹿了起来,她视线慌乱地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往甲板跑就是死路一条,除了跳海之外没别的选择,遂她赶紧趁着怪物狂欢的时间转身往大堂的走廊处狂奔。

    那里的楼梯可以通往住宿区及船舱仓库,若是运气好就能直接摆脱掉怪物的追踪。

    女人在惊慌失措间完全乱了脚步,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一切会阻拦她道路的障碍物,眼前几乎只剩下了那条能为她给予生的希望的通道。

    而当她跨上走廊的地毯,正正好好与刚从里头出来的池昱迎面撞上。

    本就神志不清的少年跌坐在地,身上半穿着的外套亦随之滑落,露出了单衣底下几乎无血色的颈窝与肩膀。

    “对,对不起……!”女人仍处于惊恐之中,这时候骨子里的礼貌还不忘记让她向池昱道歉。

    见小少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也来不及管他更多,只一骨碌地爬起身往前再跑,不过没跑多远,她又忽然想起了一个特别的设定……

    怪物是不是会优先抓离自己近的那个人?

    想到这,她倏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那在她设想中应该会拼命逃跑的家伙慢悠悠地站起了身,他拖着一瘸一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摔倒才扭伤的步子,竟主动向怪物所在的方向靠近了过去。

    而那只庞然大物居然也像被定格了般,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睁着双金色的横瞳,僵硬着身躯,等待着少年的到来。

    “疯子!你是这样找死的吗!?”以为对方是不想活了,女玩家在池昱的身后发出不能理解的惊呼。

    在自己的生命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她的善良也随之恢复,让她开始有心思去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但那执着前进的少年始终是沉默的,他如同一个丢了魂的躯壳,麻木的,执着的,向着那只人人避之不及的巨兽主动接近。

    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吹乱了池昱的头发,那些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有着孕肚却生着雄性体型的怪物收敛起了刚才想要追逐玩家的狂气,它在池昱的逼近中反常地节节后退,甚至露出了不属于怪物该有的惊恐神色,就连它腹中那不知是何物的“婴孩”也咕咚一下调转了胎位,不敢与他正面对视。

    一人一怪物就在如此诡异的情境下慢慢踏上了艏楼的甲板,站在电影中看似浪漫的桅杆旁沉默对峙。

    “你……”先说话的是池昱,他翕动干涩的唇瓣,只是那句话还说未出口,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逼迫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少年因痛苦而低垂下脑袋,黑发散开,露出了他那双已经被血色所晕染的赤瞳。

    未知的文字组成了灿金色的丝线,在他的身侧绕成了一条条不断散发着刺目光辉的神环,在感受到熟悉力量的那一瞬间,牛首羊角的怪物竟凄厉地惨叫出声。

    猎物与猎人的关系转变,它成了在游戏中属于弱势的那一方,而在它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这片被“神明”所掌控的范围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幽幽的,“过来。”

    它身形一僵,无法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就分辨出池昱的身份,但出于那份源自于细胞里的恐惧,怪物乖巧地转身退回了原位。

    在这庞然大物欲言又止的注目下,少年开口,一字一句,无比吃力地问道,“我是谁?”

    他的大脑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浪花翻飞形成足以刺痛他耳膜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

    他的躯壳在损毁,因为灌入了太多他所不能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情绪。它们超出了他本就不算广阔的认知,渗透进他的血液与骨缝,一点点地瓦解他本就贫瘠与枯燥的世界观。

    “啊,啊,呃……”

    可惜眼前的家伙不会说话。

    除了那只拥有人形体的生物母,其他所有的怪物都犹如狂躁的杀人机器,只有面对池昱时才会露出那层古怪又违和的乖顺外表,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当池昱试图使用其他方法与之沟通的下一秒,从大堂里忽然传来了谁慌乱且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有人踏过柔软的红毯踩上大厅木质的地板,向着池昱所在的主甲板处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

    在池昱骤然放大的瞳孔中,看似柔弱的中年女人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斧子,一边厉声尖叫道,“给我放开他,你这丑陋的家伙!”

    突如其来的发展清明了池昱快要涣散的理智,而邱晓蓉的容颜也几乎以烙印的形式刻印在了少年的眸中。

    她的步伐因恐惧而显得踉踉跄跄,似乎为了池昱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那柄斧子更是因为惯性而在她挥舞的过程中脱了手,直直向着怪物的后背旋转飞去!

    身形庞大的巨兽动作却是轻巧,它随意侧身便躲过了锋刃挥舞来的攻击,而站在它对面的池昱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眼看着飞旋的刀刃在他眸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少年因求生本能而向后弯腰闪避,但他忘记了身下的扶手早在之前数次的游戏中变得破败不堪。

    当池昱的体重完全压倒在上,脆弱的围栏从中心处断开了一条豁口,随着支撑他平衡的最后一根栏杆也彻底绷断,那个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少年整个人向后倾倒,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向海面。

    “池昱!!”

    “Mama”

    海风呼啸间,他听到了邱晓蓉的尖叫,也听到了怪物口中古怪的断音。

    但那些混乱的思绪很快就在更为嘈杂的风中化为了虚无,已经无法再思考的他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从容对待将要迎接他的死亡。

    扑通!!

    浪花翻飞间,落水声清晰地响起,几乎惊扰了所有还隐藏在阴暗处的玩家。

    与此同时,还没抓到玩家的怪物也随着游戏倒计时的结束而消失在走廊深处,只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玩家纷纷围聚过来。

    “都是我不好,呜呜呜,都是我不好……!”邱晓蓉跪趴在已经没有扶手遮挡的甲板上,望着底下汹涌的海水崩溃大哭。

    要不是她刚才没有拿稳斧子,也不会逼得池昱后退闪躲,害他掉入海中。

    “哎呀,你别太自责了,那孩子本来就是一副想要找死的样子,现在坠落深海说不定也是他自己所希望的。”围观了全程的郑更旭上前拍了拍邱晓蓉的肩膀,难能可贵地安慰了她两句。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真的分不出阵营的副本里,他们都善良地帮忙劝说起来,“是啊,甲板旁边太危险了,还是上来吧。”

    可邱晓蓉已经充耳不闻,她的儿子就是因为她任性与之冷战才导致的失踪,如今池昱也因为她的没用而被她害得掉入深海。

    曾经她还能借着池昱来缓解自己那对儿子无处宣泄的愧怍感,祈祷着儿子能感受到她的思念早日回归,但现在池昱也没了。

    这种好像万恶皆由她而起的负罪感如两座大山压在了邱晓蓉的肩头,让她再也找不出原谅自己的理由。

    “我要去找他!”众人议论纷纷间,那个始终都没有说话的女人猛地站起了身。

    邱晓蓉在他们不能理解的注目下坚定了眼神,她飞速奔跑到甲板边沿,从地上拾起那把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斧子,然后拼命地切割起铁栏下固定着救生艇的麻绳。

    “你疯了吗!”郑更旭惊呼。

    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居然想要去海里捞池昱!

    ……

    口中最后的空气化为一串串的水泡漂向透着光的海面,意识与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同时丧失。

    池昱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沉入深海了。

    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下,暗黑色的海水卷成旋涡,强大的水力冲走了他的外套,搅痛了他的四肢,但池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没有足以抵抗的力道。

    在他以为自己将会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周身忽然闪现了无数温暖的莹白光点。

    它们犹如夏日里的萤火,在少年的身边调皮地围了一圈,而当池昱试图伸手去触碰光时,他关于自身的记忆竟像走马灯般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他站在漆黑幽深的洞穴里,出口却在离他十几米高的空中。

    来自于太阳的温润色彩透过繁杂的枝叶自洞口堪堪落下,刺痛了黑暗中少年的眼睛。

    这是他曾在失去意识时见过无数次的画面,但那些在梦境中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模糊影子如今却有了清晰的轮廓与触感。

    脚下湿滑黏腻的淤泥,两侧狭窄的墙壁与石砖上爬满的苔藓,从头顶的洞口处有爬山虎肆意地钻入,以那种暗调的绿色一点点地侵蚀着洞穴内的空间。

    “呜呜……”

    有人在通道的深处哭泣,他浑厚的声线像是变了调的低音歌唱家,让池昱感受到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无处可去,身后又是死路,便只得沿着哭声传来的方向一点点地摸索。

    离透出阳光的洞口越来越远,光线也越来越稀薄,池昱能勉强看到就在他的前方,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正以扭曲的姿势抱成一团。

    它蜷缩在狭窄的空间内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抽动着背脊低声哭泣。

    忽的,它像是察觉到了池昱的存在,幽怨可怖的哭声戛然而止,旋即那团肉球似的东西发出“咕噜噜”的怪响,在它的胳膊与膝盖之间,一颗暗紫色的脑袋诡异地钻了出来,眨着双猩红的混浊眼球,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

    “……!!”

    池昱被吓了一跳,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恐怖的东西,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眼神。

    它带着极端强烈的侵略性,堪称于扭曲的占有欲,如马上要将他吞入腹中的惊涛骇浪,透过它弯折的手骨与膝盖向池昱直勾勾地看去。

    “吃了你,吃了你……!”

    它喉间挤出如磨砂纸擦过毛玻璃的沙沙声,浑身肌肉抽搐,最后竟以蜷缩着的姿势迈动手脚,向着池昱飞速挪来!

    如此直白的恶意直冲面门,池昱几乎连感受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便转身大步奔逃,但他不过走了十几米,一堵从刚才起就拦截在此处的墙面将他结结实实挡在了原地。

    头顶圆形的洞口依然在散发温润的光芒,池昱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蓝天,白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枝叶,盘旋而过的鸟雀,偶有叶片飘落洞内,带来一股青草特有的清香。

    但此刻的他已经无暇去欣赏这份美好。

    他在恐惧中回头,正看到那团肉球似的怪物朝他贴近过来,它膝盖间的头颅不断撕开嘴角露出底下锋利的獠牙,口中魔怔地重复着:

    我要吃了你。

    “不要,不要……!”

    池昱被怪物逼至角落,从未有过的惊惧瞬间将他吞没,他抬起胳膊挡住面颊,以几乎变调的尖叫大声抵抗着那东西的靠近。

    与此同时大量的黑泥涌现出来,将措手不及的少年全全包围,有什么东西充斥在那些混浊浓稠的液体里,如长满了利齿的昆虫,不断蚕食着他的皮肉与骨头,要将他撕成碎片吞入肚中。

    “救命……!!”他撕心裂肺地哀嚎,情绪一度崩溃。

    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根本无法抵抗那些怪物的侵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与双脚在剧痛中被黑泥分解。

    他被吃了!

    他就要被吃完了!

    ……

    只是在意识也要被吞掉之前,忽的一阵强大的吸力自上而来,如要把他拖出洞穴般将池昱的精神与肉.体分了开来。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浮在半空,能看到脚下他的身体还在被黑泥蚕食,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而那个仅仅只是躯壳的“池昱”也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角落,任凭黑暗淹没他的脖颈与面庞,直至完全将他沉没。

    当黑暗完全笼罩住视野的那一刻,池昱轻轻眨眼,再睁开时,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那片深海。

    泛着气泡的海水中,他看到了与自己生着一样容貌的少年,祂站在他的对面,冲他绽开明媚愉悦却也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

    “那是你的过去哦,池欲。”不断涌动着冰凉液体的深海下,对方的声音在他大脑内不受阻碍地浮现,带着莫名让他难受的笑意。

    「你早就被黑暗吞掉啦,啃得连渣子都没有剩下。」

    「是因为我的存在,你才能重获新生。」

    「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是一张白纸,每经历过一段成长,纸上便会记下特别的文字。如果想要回头看时,这些记录就能称之为回忆。」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无法看到自己的回忆呢……哪怕一笔也好,他的那张白纸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写吗?

    「看来你还没明白啊,你的白纸是没有上半张的哦。你现在的人生就是你纸上的第一笔,关于之前的一切,那些都是你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就毫无写上纸张胡编乱造的必要了呢。」

    神明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笑话他,但也无比明确地告诉了池昱,他人生的空白不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而是因为——

    不存在的东西,就算他想要回忆也记不起来。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在普通人眼中少言寡语的高中生,突兀地加入了他们的生活,没有身份,没有过去。

    但因为神明的谱写,大家在潜意识里默默接受了池昱的存在,认为他就是自己生活中擦肩而过的一部分。

    “所以我是你创造出来的玩偶,仅仅只是你玩乐的道具吗……”

    池昱觉得痛苦,胸口闷堵到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依然没什么求生的欲望,好像他生来便应该以如此孤独的方式死去。

    但神明在狂妄地大笑,祂用着他的皮套,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因为自己恶劣的玩笑伤到了池昱的内心而感到无比愉悦。

    「你可真有意思。孕育生命是“母亲”的特权,那是比神明更加神圣与伟大的权能,像我们这样需要依附人类才能拥有肉身的意识体,没有创造生命的能力。」

    「你确实是人类,池欲,但你很特殊。」

    「你“孕育”了生命,那些从不听我使唤的东西,全是你最完美的杰作。」

    「我不喜欢有我无法所掌控的东西存在,但你确确实实地做到了,这场交换游戏,你让我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快乐。」

    那个声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前与池昱有着同样容貌的少年也消失了身影,关于池昱的身世,祂依然没有透露太多。

    但祂说了,他是人类,货真价实的,从母亲的肉身里所诞生出来的生命。

    >>>

    狂风猎猎,海水翻涌,无数白沫被风推得扑打上游轮的船身,海浪掀得那艘小船在水面上摇摇欲坠,几次都差点打翻过去。

    “哎呀,这个疯婆子,真的是不要命啦!”郑更旭站在甲板上,望着底下被浪花冲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邱晓蓉,急得直拍大腿。

    还有不少玩家同样挤在扶手旁一道往下张望,时不时有唏嘘声从他们口中传来,但这些人无一不是冷眼旁观的态度,大概率也不会对邱晓蓉的现状施以援手。

    “池昱,池昱……!”在海面上自身难保的女人还在呼喊少年的名字。

    她总希望随着她呼声的落下,能有个人从海里游上来,对她高喊“我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双手伸在水面上,只要给她一丝池昱还活着的希望,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

    只可惜,邱晓蓉的嗓子都快要喊哑了,她的耳边却始终只能听到浪花被海风推着往前走的“哗啦”动响。

    挂在游轮艏楼上的旗帜更加用力地甩动起来,海面又在强风中翻起了浪潮,大片的潮水扑打进汽艇,推得邱晓蓉本就渺小的身形愈加艰难地摇晃起来。

    汽艇地面因大量进水而变得湿滑且难以站稳,另一侧海风的风向又忽然改变,搅得海浪不断变化角度,海面如一碗被三岁孩童抱在手心里颠簸着的水,晃得邱晓蓉几次跌倒在船内,连坐起身的余地都没有。

    哗啦!

    “邱晓蓉!!”郑更旭站在甲板上大呼。

    随着最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大浪,邱晓蓉的汽艇在如此动静下直接整个掀翻了过去,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她也甩入海中,只余海面上那个翻过来的橙红色皮艇孤零零地上下漂浮。

    “她可真是个神经病,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玩家,就这么把命给搭上去了。”

    “她逢人就要提自己那个失踪的儿子,还想找人和她共情,现在为了个不认识的小孩子送死,还真可能是精神有问题。”

    在游轮副本内掉入海中,等待邱晓蓉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被汹涌的海水淹死,要么就是被……

    “海怪来了!!”人群中忽然传出谁惊恐的大喊,旋即一片漆黑的阴影自庞大的游轮底部慢慢浮现。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个圈,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它在海面下的阴影就足够笼罩住整座游轮。

    海水大力的震荡,游轮上的玩家们也在如此晃动下摔得七零八落,一个个惊恐地抓着周边一切可以稳住自己身形的东西。

    他们恐惧地闭着眼睛,祈祷海怪只吃了邱晓蓉就好,可千万别对他们发难。

    “那是什么?!”

    海水在船下发出轰鸣巨响,一道粗壮卷曲着的影子自甲板前方投落而下,在众人的面前映出一片漆黑的阴翳。

    随着那东西抽动时掀起的浮夸风浪,玩家们听到了海水淌落甲板而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响,与此同时,浑身湿透还一脸茫然的邱晓蓉,也在浪花翻起的白沫中出现在了甲板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6 15:19:54~2023-06-18 14:4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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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游轮上的插曲(6)

    完全状况外的邱晓蓉跪坐在甲板上, 她身上的衣物湿了个透彻,此刻还滴滴溚地往下淌水,那张被吓到惨白的脸依然没有恢复血色。

    她满眼的惊慌, 而附近看到了一切的玩家更是惊恐到不会动弹,只僵硬在原地望着邱晓蓉的背后瞠目结舌。

    海怪肉红色的触手就矗立在主甲板的正前方, 高天之下它不断卷曲着末梢, 蠕动着吸盘,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船上的玩家。

    “怎么回事,海怪救了邱晓蓉?!”

    “它想吃了我们!”

    人群在下一秒爆发出尖叫, 有人质疑, 有人拼命逃跑, 也有人呆站在原地忘记要做出反应。

    一时之间整个甲板乱作一团,只有郑更旭还有点良心, 但也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去了邱晓蓉的身边, 试图将她一道拉走。

    可她的双腿在恐惧中已经发了软,任对方几次努力都没能抬起来,身上那些怎么都流不完的海水更是沾湿了郑更旭的衣服,海风迎面吹来冻得他瑟瑟发抖。

    在对方拼命拉扯间, 邱晓蓉只是木讷地翕动惨白的唇瓣, 眼神慌乱道,“我,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你快起来啊!”郑更旭急的额头冷汗涔涔,见对方还不好好配合自己, 他气得咬牙怒骂, “算了, 我不管你了, 你自生自灭吧!”

    他说完, 一甩湿透的袖管,头也不回地朝人群散开的方向跑。

    但他还未来得及离开甲板,却忽然听得脑内一阵“嗡嗡”怪响,旋即整个人的意识连同着视野都一道虚幻模糊了起来,让他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

    “郑更旭……?”发现男人诡异地僵硬在原地,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的邱晓蓉在他背后紧张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

    郑更旭的身形一晃,像是在逃跑途中忽然当头挨了一棍,他指尖发麻,浑身触电般的抽搐,最后两眼一翻,竟这么直勾勾地脸朝下砸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还未跑远的玩家都和他一样产生了眩晕感,从邱晓蓉的位置穿透大堂往内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趴倒在地面的玩家,他们神志不清的淌着口水,说着些人类不能理解的胡话,犹如被抽走意识的活死人。

    邱晓蓉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她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泛着气泡,混沌的思绪不断翻滚,她已经无法再思考更多。

    章鱼足仍在半空中摇曳,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在甲板上形成一道道扭曲的轮廓,它皮肤上的水珠在太阳的直射下蒸发成水汽,冒着滋滋白烟。

    海面再次沸腾,更为巨大的黑暗自邱晓蓉的背后升起,如一块漆黑的幕布要将渺小的她完全掩埋。

    她不敢回头,浑身抖如筛糠,心脏也拼命跳动个没完,整个人都处于惊恐的边缘,但有一口气吊着她的命,让她不敢昏厥。

    “你救我。”她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声音不轻不响,如退却的潮水般平静地传达到她的脑内。

    这是一个没有语调起伏的陈述句,也或许带着几分疑惑,他在问她,为什么要救他。

    发现那人的声音熟悉,邱晓蓉颤颤巍巍地回头。

    游轮外围,无数条细长的触手如开枝散叶般绽开,它们数量庞大,几乎以遮天蔽日之势从海中降临于此,阻隔了所有能让邱晓蓉看到天空的视野,只余下一片叫人不安与彷徨的漆黑。

    而在那些软足的正中间,一条覆满了吸盘的触手紧紧缠着衣衫不整的少年的腰肢,将他倒吊在了甲板之上。

    好像要以此来证明,副本所处的空间皆为虚拟,唯有世界颠倒,才足以让“真实”现身于此。

    “池昱……”邱晓蓉认出了对方的容颜,但她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音,只能茫然地跪坐在原地。

    少年浑身被海水浸透,头发更是因重力而下垂,露出了他饱满白皙的额头,属于神明的印记在他眉心落下一点灿金色的纹案,是不属于人类的完全未知的文字。

    他睁着眼睛,红瞳如透明的玻璃珠子倒映着这片虚幻的世界,但眼底毫无波澜,好似一滩平静的死水,能看到的只有神明对迷途之人的悲悯。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样明显不该属于少年人的眼神时,邱晓蓉的第一反应:

    对方绝对不是池昱。

    就算长得一样,哪怕那具身体就是他的,但也绝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池昱。

    这种古怪的想法出现的很突兀,可邱晓蓉就是无比坚定自己的观点。

    而在这份长久到让邱晓蓉冷汗直流的沉默过后,又是池昱先开了口,“你是想利用我,找到自己的孩子么?”

    他的身上有着无比接近神性的气息,以至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叫人浑身打颤的威压。

    好像只要自己没有好好回答,就会在下一秒被祂抬起的指尖融化成水汽,从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

    邱晓蓉吞了口唾沫,关于这位“神明”的问题,她犹豫了几秒。

    她确实想要找到自己失踪的孩子,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无不在思念他的模样。

    但她也敢保证,除了那个带着指引性的梦境,她从不知道池昱的身份到底是谁,也没想过帮助他又会得到什么好处,她只是觉得……

    这个孩子的眼神里少了光,他很渴望被爱,但又因为曾经失去过什么,导致那种渴望只能被压抑在心底,最后化为扭曲的荆棘,刺痛着他的血肉。

    就当作是她对于自己孩子的那点愧怍心,她想要给予池昱一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关心。

    “为什么我关心你……答案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想到这里,邱晓蓉抬头,用无比认真且郑重的表情开口道,“每个人都值得被爱。”

    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标准,只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倒吊着的少年蹙起了眉头,目光幽幽看向了远处。

    “是么……”他低叹,落寞的眼神带着无边的孤寂与悲伤,但语气却仍旧是平静的。

    邱晓蓉分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那个语气恶劣的神明还是池昱了,但她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就好像脖子被人生生扼住,阻止她要把话继续说下去。

    从海水的深处传来了咕嘟咕嘟的怪声,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在悄悄地说话。

    这些由“母亲”孕育出来的东西在对待池昱时无比的乖顺听话,甚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唯一的缺点是,它们真的很吵。

    在每一分,每一秒,它们都会不间断地用那种渴望且贪婪的语气,朝着少年的耳侧声嘶力竭地呼唤:

    妈妈,妈妈,吃了我吧……

    而在这种让人觉得心烦意乱的呼声中,少年张了张唇瓣,似乎说了些什么。

    邱晓蓉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她无比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在和自己说话,而是在和另外一个在场的第三人进行交流。

    「听到了吗,池欲。她说……每个人都值得被爱。」

    那些来自于怪物的喧嚣在祂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消失不见,就像是谁的怒火也跟着平息了一般。

    他也可以被爱的。

    爱他的人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甚至还可以不是人。总有人愿意接受他的一切,将他当做自己的朋友,亲人,甚至是爱人。

    悬挂在半空的少年被触手放上了甲板,在他的双脚触地的那一刻,邱晓蓉感觉自己脖颈忽然一重,旋即整个人都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摁住了肩膀而跪趴下来,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虔诚”地伏在了那人的面前,连用眼角余光看他的容貌都做不到。

    她看到那双修长的脚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带着滴滴溚怎么都淌不完的海水,然后从她的头顶传来了少年淡淡的笑,“忘记说了,人类是不允许直视神明的,更不允许平起平坐。”

    其实祂还想要再补充一句,与凡人颠倒的设定是因为祂一直觉得和人类共处一片土地非常恶心,而刚才被倒挂的人也应该是邱晓蓉而并非是祂。

    但那条只听池昱话的蠢章鱼不太配合,所以才把祂这位高傲的神明给反着吊了起来。

    不过算了,祂现在找到了比这些怪物更加有意思的东西了。

    在邱晓蓉的意识消失之前,她感受到那人冰凉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发顶,如抚摸一只听话的小狗般,戏谑开口: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便做个遵守承诺的人,让那个家伙看看,人性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吧。”

    >>>

    不知过了多久,邱晓蓉从黑暗中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眼,游轮仍在海平面上摇摇晃晃,但刚才缠绕在外围附近的海怪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扶着发软的双腿从甲板上站起,整个大脑痛得犹如裂开一般。

    此刻同她一样遭遇的人也陆陆续续地醒来,但看他们摸着脑袋一脸茫然的样子,应该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了,池昱!

    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的名字唤回了邱晓蓉快要涣散的思绪,她低头一看,果然对方就平静地昏睡在她脚边。

    少年衣冠不整,浑身湿漉漉的还淌着水,俨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在做梦。

    郑更旭不知是何时醒来的,见邱晓蓉错愕地站在原地,他赶紧凑上前去想要问问她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结果在看到安然无恙的池昱时,他眼睛瞪了瞪,“我去,还真让你把他给捞上来了……”

    男人的神情看着有些古怪,但他惊奇的点仅仅只有“池昱被邱晓蓉给救上来了”这件事,丝毫没有提及那只把两个人同时捞上船的海怪。

    而其他和郑更旭一起醒来的人也同样如此,他们迷茫地坐在原地,望着周围没有变化过的景色,困惑道,“刚才的游戏结束了吗?”

    “好像是吧,我就记得有个人被怪物追到海里去了……”

    “对对,我也记得,但是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

    邱晓蓉闻言一怔,目光又落在了池昱那张湿了水的苍白面庞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她没有多想,只用尽全力地将那个个子比她大过不少的家伙从地上抱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要往住宿区走。

    “哎呀,你搬不动的,还是我来吧!”见她走的这么艰难,郑更旭实在是看不过去。

    他几步上前,将邱晓蓉怀里的少年像麻袋似的扛到了自己的肩上,来自于海水的咸腥臭已经完全渗透了池昱的衣服,那种异样的怪味直冲郑更旭的鼻息,让他差点翻了两个白眼昏厥过去。

    但在邱晓蓉那句干涩的“谢谢你”后,他定了定心神,与她一起回到了住宿区。

    ……

    距离下一场游戏还有五个小时。

    这期间郑更旭替池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兀自离开了,邱晓蓉也赶紧趁此机会洗了把热水澡,不过当她整理好仪容,端着晚餐进房间的时候,池昱已经醒来了。

    刚刚恢复意识的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只恹恹地躺在床上,睁着双疲惫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邱晓蓉将晚餐放到他的床头柜上,见少年幽绿色的眸子静静转动却不开口说话,她就知道池昱绝对会以“没胃口”为由来拒绝自己。

    “压力别太大了,小池,现在首要目标是先离开副本,有什么问题可以去现世解决。”邱晓蓉很想好好安慰一下池昱。

    跟他说对自己的未来有点信心,或是告诉他这里有很多人都很善良,愿意主动去帮助他。

    但话到嘴边,邱晓蓉却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只能吐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没什么含金量的劝诫。

    当然池昱也没有搭理她,只是怔然地望着天花板。

    最后连邱晓蓉都觉得气氛太过于尴尬了,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同那少年温柔笑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餐你要是饿了就吃,吃完了放在门口就好,我一会儿帮你拿下去。”

    她说完静静起了身,见池昱还不做反应,她只得轻叹了口气,推门出去了。

    房间在门板被合上的那一刻彻底陷入寂静。

    池昱木讷地坐在床上,两手搭着指尖,大脑在飞速转动,他曾经失去的记忆似乎一点点地恢复了过来,但对于他的身世之谜依然是模糊的。

    神明说,他与祂做了一个交换,条件是什么,代价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这些副本确确实实是由神明所创造的,并且在拉入其他玩家提供娱乐性的情况下,副本的种种剧情走向都是针对着池昱来的。

    但与其去纠结神明创造副本的目的性,池昱觉得那些在神明口中不受祂掌控的怪物才是最佳的突破点。

    它们似乎拥有完整的记忆,也拥有自己的意识,被神明投放到各个副本之前,一定对于被它们称呼为“妈妈”的他有无比的了解吧?

    想到这,池昱的目光看向了一旁已经凉掉了的饭菜。

    虽然他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一把端了过来,将那些由邱晓蓉配好菜谱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当咸鲜的味道重新铺满舌苔,那种自己还活在世上,还身为人类的真实感终于缓缓回到了池昱的身体。

    他要多吃点,至少要补充到足够的能量,这样才不会在游戏中被淘汰。

    他还有许多需要怪物解答的问题。

    >>>

    船舱内的电子屏倒计时即将结束,新一轮的捉迷藏游戏将在系统提示音后再次开始。

    这一轮的间隔时间已经缩短到了七个小时,即算上怪物的一小时巡逻过程,现在他们一天需要进行三场游戏了。

    可能是在晌午时开始,也可能是在傍晚洗澡时,甚至是他们还在被窝里酝酿睡意的时候。

    因为游戏间隔缩短是不会给予任何提醒的,所以想要知道游戏会何时开始,只能去B1的船舱里看那块倒计时的电子屏来确定。

    【游戏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请大家藏好自身的位置哟。】

    神明戏谑的笑声自游轮的广播传来,让池昱恍惚间又想起了之前在水下与那混蛋的对话,只不过现在这里的祂听着更加欠揍。

    比起在这里和池昱玩大侦探破案的游戏,祂似乎更加享受虐杀那些无辜被卷入游戏的玩家。

    “快快,躲起来,游戏马上开始了!”

    池昱还在咬牙切齿时,走廊上已经传来了人群混乱的脚步声,他们正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藏身之地。

    之前因无法接受人类情绪而产生的不适感已经完全缓解,池昱深刻地明白,如果他想要知道更多,逃避不是办法,他必须加入游戏,与那个怪物当面对峙。

    光明正大地主动找它容易被其他玩家撞见,他可没有第二次让神明替他收拾烂摊子的特权。与其费尽口舌和玩家解释,不如事先躲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等待怪物巡逻过来再问。

    在游戏倒计时的最后一分钟里,他将藏身的地点定在了一楼大堂的休息区。那里配备有给玩家洗澡的浴室以及供他们更换干净衣服的更衣室。

    地方虽小,但障碍物极多,尤其是与玩家等身高的橱衣柜,这些宽敞的大箱子里面只摆放了少量的衣物,每一个都非常适合藏身。

    至少,万一附近还有其他玩家看见,他躲在这里不会显得太敷衍。

    休息室里整整十几个衣柜,池昱随机挑选了其中一个对他来说好像有点眼缘的,只不过当他拉开柜门矮身钻进去时,里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尴尬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池昱:“……”

    这是什么运气。

    整个游轮整整四层楼,一百多个房间,而这之中更衣室里又有十几个衣柜,能与其他玩家正好选在同一个地方的概率这么小,可两个人却这么正好地相遇了。

    【游戏开始,请各位玩家保持静默不要出声,以防被怪物发现喔。】

    池昱刚想转身换个柜子去躲,可神明的提示音已经从广播中清晰地传了出来,遂一下变得有些惊慌失措的他空白了大脑,连思考都没有的就抬脚往这人的柜子里钻,还顺手带上了金属的柜门。

    真够倒霉的,本来还想着没人在场就能与怪物对峙了,这下还得保护这家伙不被发现。

    “……”

    当黑暗笼罩下来的那一刻,两个人借着衣柜上透风孔漏进来的光线大眼瞪小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从楼上的住宿区里传来了怪物为了检查每一间卧室而打开大门的碰撞声——

    咚,咚,咣。

    它好像是第一次检查的如此仔细,原先怪物只是从走廊路过就算巡逻完成,这次居然连每一扇门都打开来去看了,好在并没有玩家会傻乎乎地选择躲在房内不动,那家伙依然一无所获。

    不过在池昱猜测它会从住宿区尽头的楼梯直接去往3F的公共场所时,头顶的天花板倏然“嘎吱”响了两声,随着声源慢慢接近,怪物居然原路退了回来!

    两人所在的更衣室就位于大堂的出入口,衣柜的方向更是直面对着楼梯。

    原先怪物检查的不仔细,用余光看到更衣室没人就会直接离开了,可它若是像刚才检查住宿区的房间那样,把门板一扇扇仔细打开来看的话,那他们两人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办……”

    池昱还在设想一会儿被发现后应该往哪边逃才不会有其他玩家在场,与他共处一个衣柜的男人就发出了带着恐惧的气声。

    黑暗中池昱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与自己因拥挤而相碰撞的膝盖已经老实地发起了抖,让这个底盘不算太稳的金属储衣柜都浮夸地摇晃起来。

    “你别紧张啊,你一抖,衣柜也抖,我们很快会被发现的!”池昱压低声线惊呼。

    经历过这么多的副本,他已经有种被怪物偏爱就有恃无恐的笃定,但现在经这家伙如此一闹,他一想到等会儿怪物一下楼就能迎面看到个柜子在发抖,那种绝对会被找到的不安反而又让他不再坚定了。

    若是放在从前,别人死在他脚边也无所谓,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更多人性的他会担忧其他人的死活。

    就譬如现在,他倒是没事,但这家伙就不一定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啊!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它……”

    对方话才说了一半,整个人就如遭雷劈般的僵硬在了原地,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见到了极其恐怖之物。

    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怪物已经从他们所处位置的楼梯口出现,并且一反往常地没有从此处忽略而过,而是向更衣室的衣柜处直直走来。

    第75章 游轮上的插曲(7)

    池昱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双腿, 以蛮力停下了他不断发着抖的膝盖。

    但他的呼吸也同样在乱颤,与那人紧张的吐气混杂在一起,让整个柜子都被死亡的恐惧所填满。

    虽说池昱不担心被怪物发现, 但眼前这家伙要是因他而死,现在的他一定会受到良心谴责的。

    “……”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柜子的晃动, 怪物真的抬脚向他们靠近过来。

    它隆起的腹中, 同婴孩般蜷曲起身体的成年人形不断调转方向。

    他的双手从内侧按上怪物被拉伸至柔软的皮层,从表面印出了两个庞大的手印,两眼更是如同怪物的第二双眼睛般, 紧紧贴在腹部的薄皮下用力地瞪着外面的世界。

    它在帮怪物寻找玩家。

    阴暗狭窄的空间内, 池昱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对方玩家安静。

    大抵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 说得难听点,这种下地狱可能还会有人陪伴的安心感, 确实安抚了那位玩家的情绪。

    他不再发抖, 只僵硬着背脊紧紧贴在柜子的墙面,祈祷怪物能够早些离开。

    哐!

    更衣室最右侧的衣柜忽然被掀翻,金属的箱体倾斜倒塌撞击地面,纵使有地毯作为缓冲也依然发出刺痛人耳膜的重响。

    身下被钳制着的玩家一抖肩膀, 显然被吓得不轻。

    两个人不敢作声, 只屏息挤在原位,眼睁睁地看着怪物去翻第二只箱子, 随着柜门打开,里头依旧空无一人。

    池昱所处的衣柜位置稍微靠里, 但并不是最靠边的那几只, 怪物一路翻找到更衣室的正中间都没有发现任何玩家的踪迹, 遂已经感到有些烦躁的它像是为了调节口味一般, 换了个方向从末尾的那排衣柜开始找起。

    黑暗中, 有人悄悄按住了池昱的手腕,他冰冷的掌心里带着些许黏腻的汗水,紧张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箱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怪物的耐心也在接近极限,当还剩下最后两个衣柜没有被开启时,池昱的呼吸也骤然屏住。

    哐当!

    巨大的声响从他们右侧传来,显然是那只无人的衣柜成了怪物没有找到玩家的发泄品,柜门被怪物一脚就踹到变形,金属的薄板挂在柜子上犹如破布般摇摇晃晃,将旁边柜中两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从柜门上方狭窄的缝隙中透出了更衣室亮堂的灯光,时不时有黑影会从那里晃过,在两人的身上落下黑白色的剪影,池昱正是靠这道光来判断怪物是否在门外的。

    随着旁侧的衣柜倒塌,更衣室所有的藏身处都被检查完毕,只剩下池昱他们所在的衣柜还好好矗立在房间的一角,甚是显眼。

    简直就像是……怪物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而特意留在最后才

    丽嘉

    打开的。

    “呜,呜……”

    与池昱关在一起的男人以颤音哭了起来,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试图阻止哭声,但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经超脱了他理智所能掌控的范围,让他就算浑身抽筋也要发泄出那股崩溃的情绪。

    “……”但奇怪的是,怪物就站在他们的衣柜前毫无要动手的意思。

    从缝隙里本该透出的三条横线光因为怪物站在门口的遮挡,现在映照出了一个牛头的轮廓。

    静默的空气中能听到怪物粗重的喘息声,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直到那位玩家因为失控而忍不住要尖叫的那一刻——

    “呜……唔唔!”

    池昱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而怪物也同时转身,背对着他们慢慢消失在了更衣室的入口处。

    “……”更衣室内静默了几秒。

    “好像走了。”池昱压低声音,对身旁差点暴露他们行踪的家伙如此说道。

    说实话,如果自己没有那么不幸地遇上其他玩家,他其实是需要主动去找怪物的,甚至他笃定那东西不会伤害自己。

    但现在他也很庆幸,自己能碰巧和这家伙挤在同一个衣柜里,若是他当时真在更衣室里和怪物沟通上了,指不定这躲在柜子里看到一切的玩家会捅出什么篓子。

    “太好了……”吓得满头冷汗的男人拍了拍胸口,扶着颤巍巍的膝盖想要推开柜门出去。

    而在池昱打算跟着他一道离开时,他忽然发现……从衣柜门上透进来的光少了一条。

    除了柜门上的三条透气孔,还有一道光来自于衣柜门的合拢处,因为没办法做到严丝合缝,门板与柜面之间空开了一条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外面的灯光可以透过此处进入衣柜,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落下一道竖向的白芒。

    但现在这道光不见了。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间,那道光忽然悄悄地消失了,只留下三条横线还映照在墙面上,让池昱登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池昱小声低呼。

    可惜对方想要赶紧离开这里的欲望实在是太强烈,他话音还未落下,男人已然推开了那扇衣柜的大门。

    金属门板撞击柔软的肉.身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大门回弹,将还没抬腿出去的男人再次推回了衣柜内。

    而此时的牛头羊角怪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它挡住了外头照入门板缝隙的光线,如守株待兔般等着衣柜里的两人自投罗网。

    “啊啊啊!”

    男人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情绪再次崩溃,并且在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的前提下,他的尖叫不再收敛分贝。

    池昱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怪物也因这声音太过嘈杂而狂怒不已,它仰着脖颈用更大的音量咆哮起来,吓得男人立刻闭上了嘴。

    “跟我走!”池昱早在刚才就拟定好了逃跑的路线。

    怪物每次在发现玩家后,都会有十几秒左右的“等待”时间。

    它或许会原地咆哮,或许会因狂喜而跳跃起来,总之这些在其他人眼中看似奇怪的举动,皆是它留给玩家被发现后的逃跑时间,也算是神明没有明说的隐藏规则。

    池昱伸手要去抓男人的胳膊,意图带着对方一起跑路,可那个完全被现状吓到动弹不得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

    而在池昱硬着头皮打算再拉一次时,他忽然听到了对方喉间挤出的那一声……无比怪异的干笑。

    “哈哈……”他抽着嘴角,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

    在两人明显都可以逃脱掉的时间内,他连从怪物的身边擦肩而过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干巴巴地看着池昱,然后从口中吐出一句完全变了调的,“……对不起啊。”

    少年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的大脑还未有所反应,男人忽然一脚从他的后背踹了过来,将重心本就为了拉他而前倾的池昱给猛然踢翻在地!

    他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几乎以匍匐下跪的姿势扑倒在怪物的脚边,并且不等他起身的,怪物给予他们逃跑的时间就已经结束了。

    “因为怪物只抓离自己最近的人,所以对不起了……!!”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终于在此刻鼓起勇气往更衣室外奔逃,口中不断地向池昱道歉,似乎希望能在对方临死前乞求到毫无意义的原谅。

    “你……!”没想到自己好心救他,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池昱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那一瞬间他的心情如坠冰窟,甚至叫他产生了一种……

    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人类的愤怒。

    怪物提着他后背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它似乎一直忌惮池昱,并且这种情况在与对方独处的情况下完全发酵到了极致。

    它的乖顺在池昱的面前就像是一条狗,别说把他当作失败的玩家吃掉,它甚至都不敢伤害他一根头发。

    少年脸上的神色因为男人的背叛而冷了下来,放在曾经,别人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一定会感到多少愤怒,但现在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完整,他能清晰地在这种境况下感受到愤怒与不甘。

    而那怪物也像是共情到了他的怒火般,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它“母亲”的发号施令。

    “池昱!!”

    只不过在他的理智要被暴虐所吞噬之前,从大堂的另一侧传来了熟悉的呼声,那个他几次想要避开却都没能甩掉的邱晓蓉正飞奔过来。

    她满脸都写着对怪物的恐惧,但她靠近这里的动作是不加犹豫的。

    女人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儿捡到的斧子,一边胡乱地挥舞,一边大声地朝池昱吼道,“到我这里来!快!!”

    她眼里的那份坚定与勇敢透着难以磨灭的辉光,陡然清明了少年心底汩汩涌出的彷徨与戾气。

    “吼!!”可怪物也在这时咆哮出声。

    似乎是找到了除池昱以外可以猎捕的玩家,它兴奋地抖动起身躯,欲要向邱晓蓉扑去。

    但就这样一个对谁来说都会害怕的场景,这看似脆弱的女人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

    她举着斧子,跨过满地凌乱破碎的废墟,向着池昱狂奔且不曾停歇。

    足足三米高的猛兽一掌就掀翻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将根本无法反抗它的邱晓蓉直接踩在了脚下,剧痛从她被碾压的腹部传来,让邱晓蓉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

    挣扎间,她向怪物的身后投去了目光,在看到池昱还好好地站在那里时,那种莫名的欣慰让邱晓蓉满足地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我来陪你了,儿子……”

    只不过在粘连着唾液的利齿撕开她的脖颈前,另一只胳膊倏然从侧边伸入了怪物的口中,急停了那家伙欲要进食的动作。

    怪物不敢咬他,只无措地张嘴吐出了池昱的手,又恐惧地蜷缩回了他的身后,生怕对方会因为愤怒而发难于自己。

    “池昱……?”邱晓蓉唤了少年的名字,她眸中光点闪烁,像是见到了对她而言极不可思议的画面。

    这个可能与神明有所关联的孩子,同样也能让怪物臣服于他。

    他拯救了对他而言本该让他恶心的人类。

    或许是因为池昱真的非常渴望被爱,哪怕他总觉得邱晓蓉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与他接近,他却依然贪婪地沉溺于这份从未有过的关怀。

    他或许已经坏掉了。就这么在不真实的世界中,腐烂成满是贪念的黑泥。

    ……

    奔跑在二楼住宿区的走廊上,男人的脚步因紧张而显得凌乱无比。

    他扶着墙面,跌跌撞撞地穿过分隔房间的过道,在岔道口停留了几秒后,又咬牙选择了其中一条转弯较多的通路。

    随着他的前进,走廊的尽头处显现出了一间杂物间,被恐惧所吞噬的男人身子一顿,立刻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清洁工具胡乱地堆放了一地,难以形容的霉味充斥着整间屋子,但男人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挤在那堆杂物中静静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他刚才把池昱踢到了怪物的跟前,只要神明给予的提示没有问题,那么这场游戏肯定会以这倒霉少年被吃掉而结束。

    但现在距离他躲到这里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就算是池昱的肉质太差,也不至于需要怪物啃那么久吧……

    咚咚咚。

    他正这么想时,从杂物间的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那人用得力道不大,但每次节奏都很一致,听着总让人觉得有些背脊发寒。

    男人捂住嘴巴没有说话,只静静盯着大门的方向,权当做是自己听错。

    总之暴露行踪是不理智的。

    大概过了三分钟,门外便再没有其他声音了,但男人并没听到有人离开的脚步声,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安全了。

    他身上的寒毛在一根根地立起。

    人在感知危险时的第六感一向是非常准确的,遂这种让他头皮都发麻的恐惧让男人选择在静默中继续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至少也要等到游戏时间的结束。

    咚咚咚。

    忽的,那阵敲门声又传来了,男人身子一颤,又往杂物堆里瑟缩了几分,但他刚准备捂住耳朵装作什么都听不见时,外头却忽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里面没有人吗?游戏已经结束了,但广播坏了,所以消息没通知。”

    对方的声线听着年纪不大,干净清脆,还有些耳熟,再加上带来的还是“游戏结束”的好消息,这让精神紧绷着的男人连过多思考都没有的,就从杂物堆里爬起了身。

    他飞奔到门边,一边拧开把手,一边兀自嘟囔着,“终于结束了,我都快吓死了!”

    但随着杂物间的门板被他推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因为挤压而显得无比狰狞的面庞,然后就是他四肢扭曲地缠绕在一起的怪异姿势。

    那个哄骗他开门的家伙就拥挤在怪物半透明的肚子里,在见到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它”隔着皮层怪异地笑了笑,“还真有人在里面啊……”

    也是这时候男人终于反应过来,那让他觉得耳熟的声音竟是早在游戏前期就被怪物抓住的女玩家!

    它居然能模仿被吃掉的玩家的声音!

    惊恐中男人抬头,正看到怪物张开的利齿与向他无限靠近的,如深渊般的巨口。

    ……

    【本轮游戏已经结束,下一轮将会在七小时后开始。】

    系统的播报声在整艘游轮里响起,人们从各自的藏身点钻了出来,在知道这次的游戏没满一小时后,他们四下张望,试图找到那个被抓住吃掉的倒霉鬼。

    邱晓蓉跪坐在地,她的头发凌乱地汗湿在脸颊,满眼的震惊与恐惧,半晌,她才抬头看向了跟前面无表情的少年,颤抖地问,“是你做的吗……”

    “不是,”池昱回答得很快,当然,他也只是在陈述事实,“它会猎捕玩家是游戏的规则使然,我只不过是替它决定了对象。”

    即使没有池昱的存在,怪物也依然会继续进行游戏。

    他只不过是告诉它,他很讨厌那个出卖自己的玩家罢了。

    邱晓蓉闻言不再做声,她能感受到自己与池昱之间的隔阂,那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横沟,更是身份与认知上的天差地别。

    但在池昱要转身离开时,她还是下意识地捉住了他的袖口。

    他回眸看她,眼底无光,亦无任何荡漾的波澜,宛如一只没有生命的人偶,就算血液还会流动,也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活力的气息。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邱晓蓉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怪的问题,但这种足以称之为不祥的预感,在她看到池昱那种如同死物的眼神时到达了极限。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他应该会再去寻找这只在游戏开始时现身的怪物。

    它不同于墓地副本的那些竹节虫或是软泥怪,它和生物母一样具有语言能力,甚至可以像人类一样因感受到他人的情绪,或是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反应。

    就像刚才,它因为共情了池昱的愤怒而放弃了猎捕邱晓蓉。

    所以池昱总想着,他要再与那只怪物交流一次,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物种,从何而来,为何在神明几次三番地声明它们与祂没有关系后,却依然会在祂的副本里出现并为祂所用。

    到这,池昱看向了他身边还处于惊慌中的邱晓蓉,见她还一脸木讷地等着他的回答,小少年伸手,将那个双腿发软的妇女从地上扶了起来。

    然后他笑笑,带着几分与那位神明如出一辙的暧昧与恶劣,“你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是因为你觉得每个人都值得被爱?”

    没想到池昱会这么问,邱晓蓉怔愣,旋即轻轻点头,“是的。”

    “喔~”少年的尾音因愉悦而微微上挑,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那你也爱我吗?”

    邱晓蓉不能理解池昱的问题,但因为那份心疼他而想要给予他一点爱的同理心在作祟,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爱,就像爱我的孩子一样。”

    这样的答案是池昱的意料之中,因为不管是谁,在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是能感受到生命被威胁的前提下,他们都会回答“爱”他,哪怕是违背良心。

    但邱晓蓉的眼神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是那样的坚定且不会动摇,好像她生来就是如此大爱,要将自己的温柔与善意给予每一个人。

    这样的行为让池昱忽然联想起了故事最开始时的汪明哲,他也是这么一个明明被生活毒打,却依然会对明天充满希望的乐天派。

    「看吧,她很伟大,比神明高尚多了。」

    「如此大爱之人一旦成为母亲,就会完全被套上“母性”的镣铐,将她束缚在爱与同理心的漩涡中,逼迫她成为这人世间最心软的“神”。」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精神已经到达了连我们都无法僭越的高度。」

    池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又开始与他对话,但池昱并不想搭理。

    对人性无比迷茫的他越来越接近神明最开始的模样,所以在面对邱晓蓉无比严肃的神情时,他无礼地笑了起来,“为了证明你所谓的爱,帮我做件事吧?”

    “……”邱晓蓉沉默,但她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了两拍,总有种冥冥的感觉在鼓动她同意少年的邀请。

    “放轻松,我会为此支付代价的。”

    >>>

    新一轮的游戏在傍晚的七点钟开始。

    正值用餐时间,一群人刚将食物端上餐桌,从广播里便传来了电子女声机械的通知:

    【游戏开始。】

    越来越简短的播报却让人们的神经越来越紧绷,尤其还是这种他们刚准备放松下心情开始吃饭的时候。

    一伙人着急忙慌地往大堂外散开,有些甚至害怕到连手中的餐盘都顾不得要放好,只把它往地上一丢就飞速窜了出去。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谁都恨不得能躲在墙缝里的状况下,邱晓蓉却选择钻进了大堂正中央的餐桌底下。

    那是只要从正门进入就绝对会看到她的角度,藏在那里简直和找死无异。

    但由于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再加上对方还是个屡次“寻死”的怪女人,所以玩家们全都选择视而不见。

    反正能有个人替他们被抓住再好不过了,也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地坚持一个小时。

    邱晓蓉匍匐在桌子的阴影下,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她曾被怪物践踏在脚底,当然明白一旦被那东西咬入口中,等待自己的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

    但因为她答应了池昱,以及那份对方亲口承诺的“代价”实在是太诱人,邱晓蓉不得不强装镇定地停留在此处,等待着怪物“上钩”。

    此刻从主甲板上已经传来了怪物落地的声响,隔着大堂无数张餐椅镂空的底座,邱晓蓉清晰看到了怪物撑满肌肉的巨掌,它大步踏过毫无遮掩物的甲板,就像之前一样闯入了游轮的大堂。

    并且在它迈动了两步后,那双踝关节前突的腿倏然停下,“嗷嗷”的怪叫自邱晓蓉的头顶阵阵传来,显然它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而现在,正是邱晓蓉被它彻底吃掉前,最后可以摆脱掉它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9 15:02:15~2023-06-20 14: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缡墨.中原 5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游轮上的插曲(8)

    狂奔在大堂柔软的红毯上, 邱晓蓉的眼中只能看到通往上下两层的楼梯。

    往2F住宿区走,道路狭窄,且怪物进入追逐模式后会跑得更快, 按照她的体力根本甩脱不掉。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去B1船舱,那里空间较大, 遮蔽物繁多, 她说不定可以卡几个走位扰乱怪物的路线。

    关于她要做些什么,池昱没有透露,他只说要让自己吸引怪物追逐她, 但并没有给予她任何逃脱的活路。

    而这种看上去就是送命题的选择, 却因为池昱所承诺的“代价”而让邱晓蓉不顾一切地答应了下来——

    他说他会让她的孩子回到她的身边。

    推开B1船舱的金属门, 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唯有游戏时才会有人使用的房间里连灯光都没有, 放眼望去只能借着楼梯口微弱的光线瞧见里面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集装箱。

    身后已经传来了怪物沉重的脚步声, 它似乎笃定邱晓蓉逃不出自己的追踪,所以在那一阵阵粗重与狂喜的喘息声中,总会夹杂着一丝细听便叫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我去,这么巧合?”邱晓蓉还在集装箱的附近摸索可以躲避的位置, 从她身侧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惊呼。

    她循着声音回头去看, 只见郑更旭和他另外两个朋友一道挤在两个集装箱狭窄的缝隙间,望着此时还敢在外头大摇大摆走路的邱晓蓉震撼不已。

    “你怎么游戏开始了还敢乱晃!赶紧躲……”

    在下一句话要脱口而出之前, 那道落在B1门口的黑影登时吓得郑更旭闭上了嘴巴。

    原来邱晓蓉不是胆大包天才在外面走,是因为她早就被怪物给盯上而不得不走……

    男人的眼底产生了几分迟疑, 那只试图把邱晓蓉拉到缝隙里的胳膊也僵硬在了半空, 同他的表情一样显得尴尬无比。

    当然邱晓蓉是会读空气的人, 她一眼就看出了郑更旭的纠结, 遂不想为难别人的她只神情凝重地向他摇了摇头, 用嘴型比了个“谢谢”的意思,就转身往船舱更深处跑去了。

    郑更旭救人没救成,眼底的犹豫还被对方看了个透彻,但邱晓蓉不仅没说什么,还反过来谢谢了他,这种莫名的挫败与愧怍感叫他头发发麻。

    “让她自求多福吧……”就躲在郑更旭旁边的两人小声开口,显然危险与他们已经近在咫尺,现在不是当活菩萨的时候。

    怪物在集装箱构成的走道间快步行走,它能嗅到这里属于人类身上才有的气味,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味,呼吸间吐出的消化酶的酸臭,以及那种从心底深处所满溢出来的、难以遏制的恐惧。

    咚。

    从左侧的集装箱群里传来了什么东西撞上箱壁的动静,不轻不响,但足以被怪物瞬间就捕捉到踪迹。

    邱晓蓉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慎跌倒,并且在她扑上地面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怪物从另一侧疾跑而来的脚步。

    脚踝崴了,疼痛扭曲了邱晓蓉的表情,但她什么也顾不上地爬起了身,一路朝着楼梯的方向狂奔。

    在B1船舱绕了一圈,她明明已经成功甩掉了怪物一段距离,绝不能因为这次小小的失误而再次被它赶上!

    1F的主甲板上只有一个楼梯通道,一旦邱晓蓉选择从这出去,被怪物逼上艏楼甲板那就是死路一条,遂她硬着头皮强忍着疼痛,在上了1F后又继续一瘸一拐地沿着楼梯往住宿区走。

    暖色灯光所打亮的走廊上,红毯已经因为玩家经常的走动而染上了难看的灰污色,整条近百米长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地宛若通往冥河的小道。

    邱晓蓉的脚步停在了某条岔道口上,左侧是一条死路,右侧则是可以通往3F公共区域的走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拼命地蛊惑她,让她一定要走那条尽头只有墙壁的死路。

    意识挣扎间,剧烈的头痛让邱晓蓉无暇再做选择,只顺从着第六感的本能向左转弯,朝着那条在她眼睛里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小道踉踉跄跄地走去。

    那里没有通往3F的台阶,也没有任何足以让她躲避的房间,但她确实在那条道路的尽头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身形纤薄的少年被走廊模糊的赤红所包裹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朦胧不清。

    他穿着她亲手为他织的毛衣,脚上踏着那双他曾经向她撒娇了许久才买来的跑鞋,在听到邱晓蓉靠近的动静时,人影慢慢地转身,张开了修长的手臂,如同要将她拥入怀中般,柔声地唤她,“妈妈。”

    “是你吗,我的孩子……!”

    已经完全沉溺于幻觉的邱晓蓉再也无法思考其他,她眼底闪烁着欣喜的泪光,脸上带着近乎魔怔的神情,她拖着痛到已经没有知觉的脚踝,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人影奔去——

    但在双手被少年握住的那一瞬间,她嗅到了空气里如燃烧着的雪松一般孤寂的气息,它清冽却浓郁,充斥在她鼻息里的每一颗分子,却又无比排斥着身为人类的她的接触。

    “真狼狈啊。”邱晓蓉听到了池昱的嗤笑,也是在这一刻,她刚才所看到的幻影全然消失,只余下眼前这个满脸写着戏谑与鄙夷的少年。

    自从被海怪救上岸以后,池昱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原先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俨然化作了类比某个满心只有坏心思的恶劣混蛋。

    他不再会因为邱晓蓉的接近而表现出任何的迷茫,只会像现在一样,用一副嘲讽的表情捉着她的手腕,将她生生拽到自己的面前,然后笑她,“现在的你算是什么呢?圣母心?还是试图借着我向自己的孩子赎罪的烂人?”

    邱晓蓉被一击戳到了痛点,她整个人都如筛糠般发起抖来,站在池昱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听着对方阴阳怪气的数落。

    “你连我的身份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简单地相信了我给予你的承诺?该说你是好骗,还是因为你太单纯,觉得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好孩子?”

    “好肉麻呢。”

    说什么爱他,想要照顾他,才认识一天不到的家伙忽然对自己这么说话,是谁都会觉得突兀和恶心的吧?

    无非是邱晓蓉觉得他和自己的孩子年龄相近,所以才打算借着池昱来发泄内心的愧怍感吧?

    咚咚。

    邱晓蓉心跳如雷,但比之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那声从她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怪物已然找到了她的踪影,只要将她逼到走廊的死角,就能结束这场对谁来说都是煎熬的游戏了。

    只不过没走两步,那大家伙忽然僵硬了脚掌停驻在原地,在见到邱晓蓉身旁那个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少年时,它混浊的眼球陡然转动了两下。

    察觉到危险就要降临,邱晓蓉像是下意识的,她拖动那条痛到发肿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池昱的面前,用瘦弱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少年。

    这意味着怪物若是要继续猎捕玩家,也应该会选择挡在最前面的她。

    池昱:“……”

    他真的不理解,一点都不理解。

    在这种性命攸关,还是被他狠狠嘲讽了一通的情况下,邱晓蓉到底是如何做到不仅不记恨自己,还仍然要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女人的手在颤抖,她的恐惧无需诉说就已经溢于言表,但那份池昱所不能理解的“爱”与“责任”,让她挡在他的身前不为所动。

    少年错愕地站在原地,眸子因不安而飞速晃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些时候做些什么。

    这场因他恶趣味而故意让邱晓蓉引来怪物与自己对峙的闹剧,似乎也因此变得无趣了。

    他觉得他应该是厌恶人类的,因为他的身体只要一接纳那样蓬勃跳动的情绪就会恶心呕吐。

    但他的内心有一个怪物,每当他见到对自己抱有善意的人,而因此产生逃避的想法时,那只怪物都会疯狂地撕扯着他好不容易才造起的壁垒,哭诉着——

    他想要被爱。

    “真碍事。”尖牙狠狠咬破唇瓣,血珠渗出的同时,邱晓蓉也被池昱一把拽到了自己的后头。

    两人调转了位置。

    但在邱晓蓉打算再挣扎一下和池昱换回来时,那只怪物已然凑了过来。

    它不断震动着肌肉坚实的两腮,从线条古怪的喉咙里吐出了一句无比怪异,却带着奢望与贪恋的呼唤,“妈妈,妈妈……吃了我吧!”

    “什么……妈妈?”邱晓蓉就站在池昱的身边,望着那只近在咫尺却没有攻击他们的怪物瞠目结舌。

    只见这庞然大物忽然下跪匍匐,分不清楚是手还是蹄子的东西紧紧抱着池昱的双腿,它大力张合着唇齿,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吃了我吧……!”

    池昱的眼底升腾起了难以隐藏的厌恶,他不知道这些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生物,但它确实和生物母一样,在努力地用那匮乏的语言系统,乞求着池昱能把它们吃掉。

    “别叫我‘妈妈’!”过于恶心的感觉冲得池昱差点又要呕吐,他抬腿踹开了还抱着他的怪物。

    只是在他准备质问对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时,又是三个人影从走廊的另一侧拐角狂奔了过来。

    “邱晓蓉!你在这里吗!?我想了想,咱们还是一起跑吧!”站在灯光下朝他们喊话的人是郑更旭。

    男人一头大汗,气喘吁吁,看上去为了找到邱晓蓉而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只不过在发现怪物也听到了他的吼叫声时,他身上的冷汗就更多了。

    池昱:“……”

    知道这里的路人太多,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和怪物的关系不一般,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遂池昱只得不悦地“啧”了一声,转而将邱晓蓉往那几人的方向用力推了一把:

    “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他说完,就在几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默默开门回了自己的房间,而怪物居然始终一动不动,直到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

    「还有半小时不到的游戏时间,祝愿你们能成功逃脱。」

    ……

    “这里,快,快!”郑更旭从3F的楼梯处伸了条胳膊下来,拉住了底下磨磨蹭蹭的邱晓蓉。

    一瘸一拐的女人顺势往上走了几步,但很快就因脚下不稳而跌坐在楼梯上,整个人都疼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哎呀,你……”郑更旭嘴里想骂骂咧咧,但转眼见到邱晓蓉已经肿得同馒头似的脚踝,那句叫骂便被他咽了回去。

    “你们先走!”他冲楼上那两个一起来的同伴吼了一句,旋即转身将邱晓蓉从台阶上背了起来。

    彼时的怪物还处于原地发狂的阶段,这也是他们仅有的可以与它拉开距离的机会。

    郑更旭背着邱晓蓉在3F的公共区域一路飞奔。

    两侧是咖啡厅与桌球室,唯一可以隐藏位置的吧台在之前的游戏中已经被怪物掀翻,此刻里头的物件零零散散碎了一地,是连平常时间都没有玩家会光顾的荒凉。

    他的几个朋友跑进了泳池旁的更衣室,那里空间狭小,还需要蹚过因无人处理而变得黏糊糊的消毒池,也是极少有人会选择躲藏的区域。

    郑更旭左右环顾了半天,这里的设施与店面这么多家,可远远看去他却觉得每一处都不适合隐蔽,而此时从2F已经传来了怪物沉沉上楼的脚步声。

    “啊,那里!”终于,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处被怪物毁坏的废墟中,两侧石墙倒塌而形成的三角形空间。

    侧边还立着的承重柱体积颇大,傍晚的夕阳照耀而来在它下方形成一条漆黑的阴影,正正好好笼盖在那片三角形的区域上,从郑更旭的角度看去,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有个洞口。

    郑更旭赶在怪物上楼前一路飞奔过去,他刚把背着的邱晓蓉给塞进空间隐蔽,就发现这里的位置实在是窄小,可能容不下第二个他进入了。

    看出了对方眼底的为难,邱晓蓉艰难地往洞外爬了两步,用无力的眼神同他小声道,“对不起,老是拖累你。”

    “你在说什么呢,救你是我自愿的!”郑更旭脾气直,听到别人没被他救上还要对他道歉,心里登时就不是滋味。

    咚咚。

    他还没说上两句话,忽然听得怪物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附近,吓得他登时背脊一僵,连呼吸都忘了要继续。

    见到对方如此反应,邱晓蓉的瞳孔也放大了些许,马上紧张地用唇语问道,“怪物来了吗?”

    男人点头,没吱声,只趁着还没被发现之前要拼命往那块三角形区域里挤,但大抵是他的心态有些崩了,竟一时不小心踩上了邱晓蓉支在一旁的腿。

    本就红肿到无法再动一步的脚踝被人再次用力践踏,锥心刺骨的疼痛让邱晓蓉脸色都发了白,生理性的泪水几乎是喷涌而出。

    “唔……!”她痛得浑身发抖,但对于怪物的恐惧让她不得不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丁点的动静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对不起,对不起!”郑更旭脑门上冷汗直冒。

    此时的他还没有钻进安全区,他的上半身被倒下的墙柱所卡住,低头又因为光线太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脚到底落地在哪,只能胡乱地用脚尖摸索地面,结果又连踩了那倒霉女人好几脚,疼得邱晓蓉眼泪汪汪。

    “不行,我要换地方躲了!”见实在是无法钻入三角形安全区,郑更旭面露难色,他两眼不断环顾四周,试图在怪物没发现的情况下赶紧更换一个位置。

    但不知是他眼花了还是怪物已经去了其他楼层,待他好不容易从废墟堆里退出来的时候,3F的公共区域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郑更旭俯身同无法动弹的邱晓蓉交代道,“这里很安全,你就躲着别动,再熬个二十分钟游戏结束了,我会来接你的。”

    他说罢,没等对方同意便匆匆转身要跑,现在他没有藏身之处,等同于站在一片空地上等着怪物来抓。

    只是郑更旭还没离开几步,他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了“咔嚓咔嚓”的怪响。

    那种石面在缓缓崩裂的怪异动静,如慢慢开缝的鸡蛋,叫他起了密密麻麻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在惊惧中回头,眼珠子一点点地滑去了后方。

    只见前一秒还一脸担忧望着他的邱晓蓉,此刻被坍塌的碎石压在底下,只露出一条灰白色的胳膊还挂在外头,脚踝已经扭曲折断,但明明是这般痛楚,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吭都没吭一声。

    她,她……

    “吼——!!”

    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一脚踩在废墟上,发出足以震天撼地的咆哮威胁着早已被吓到灵魂出窍的郑更旭。

    “邱晓蓉!!”他几乎尖叫,整个人的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很快随着那种压迫性的恐惧感袭来,这种失去朋友的痛楚就渐渐地被他贪生怕死的欲念所取代了。

    郑更旭不敢多想,转过头就向着前方一切能看到的道路跑,现在当着怪物的面躲进哪里藏身已经不切实际,他最好直接去B1船舱,靠着那里的地形和怪物绕到游戏时间结束。

    男人慌不择路地从楼梯口蹿了下去,怪物则不慌不忙地跟上,似乎笃定这只“老鼠”绝不会逃出自己的掌控,再加上……

    只要它表现好的话,就一定可以得到“妈妈”的宠爱吧?

    它想要被他吃掉,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

    ……

    一人一怪物自平台上消失后,那两个躲在泳池更衣室的人就立刻探出了头。

    他们小跑到邱晓蓉所在的位置,一边扒拉那些被怪物踩塌的石块,一边将里头已经没有动静的女人给挖了出来。

    “……好像还活着。”一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搭了一把她颈子上的动脉。

    “状况不太好啊,你看她,手脚都骨折了。”两个人一边小声地讨论,一边将还算没被压迫太久的邱晓蓉抬到了平地上。

    其中一人曾经做过外科医生,趁着邱晓蓉知觉还未恢复,他赶紧在她胳膊与脚踝上一顿摸索与检查,而后匆匆使唤另一人去取了几块木板来,给她简单做个包扎。

    “你懂得还挺多啊。”不懂医术的那人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同伴皱着眉头为邱晓蓉的手脚捆上木板。

    对方正认真包扎,遂这个感觉自己无事可做的家伙便又小声嘟囔了句,“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照顾她,她已经动不了了,把她当做自己的免死金牌不好吗?”

    这人的意思非常明显,一旦怪物在追逐过程中盯上了自己,那他们可以随时将无法动弹的邱晓蓉当作诱饵丢给怪物,反正不管她的身体如何糟糕,只要被怪物抓到就可以结束游戏,换取其他人的安全。

    “可我是医生啊,总不能让我白白看着别人死掉吧,”将邱晓蓉断掉的胳膊与脚踝固定完毕,这人无奈地抬眸,看了眼旁边向他提出建议的同伴,感叹道,“我很讨厌这所谓的神明游戏,这让我更加不会信仰神明。”

    另一人也不说话,只是弯腰在那堆塌陷的废墟里检查了一圈,“里头还有点空间,只有外侧被怪物踩塌了,她应该没受什么内伤。”

    “嗯,那就好,”身为医生的玩家在收拾完邱晓蓉的伤势后疲累地坐在地上,经过一阵让两人都觉得尴尬的沉默后,他幽幽叹了口气,“就是可怜郑更旭了,没有他被怪物追着跑,我们也没时间帮邱晓蓉治疗。”

    >>>

    游戏已经进行到中后期,怪物的追踪能力与速度似乎一直在得到提升。

    郑更旭在B1船舱里绕了百八十圈,那怪物就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让他连爬楼梯与它错开楼层的机会都没有。

    彼时男人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他痛苦地扶着墙面喘着粗气,有种灵魂都要被抽空的虚脱感。

    眼看着怪物的影子从他后方的集装箱下缓缓透出,他没忍对着那还有五分钟倒计时的电子屏幕怒吼了一句,“池昱!你个混小子!要不是邱晓蓉要救你,我也不会为了救她而死在这里!”

    说真的,郑更旭最开始会想要帮助他俩真的只是来自于大男人的一时意气,但后头和邱晓蓉照面打多了,知道她没了儿子又是一个人守寡,同样没有结婚的他在面对这个女人的温柔与贴心时确实动了点心。

    但现在好了,恋爱没谈成,他俩的命也要搭进去了。

    郑更旭越想越气,可现在别说逃跑,他的双腿都软得根本抬不起来,遂知道自己肯定要死的他用力一拳捶上了集装箱,也不管怪物会不会听见,只发泄似的继续嚎,“池昱!万恶之源呐你!呜呜……!”

    其实他也不知道池昱犯了什么错,但他刚才确实看到了那孩子当着怪物的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没有被盯上。

    此时黑影已经完全接近他的身后,只是在郑更旭崩溃地哭到眼泪与鼻涕一起往嘴里流时,他听到了身后少年那句颇具无语的——

    “干什么呢,我来救你,你却说我坏话?”

    第77章 游轮-燃烧的小镇遗址

    听到熟悉的声音, 郑更旭一怔,也来不及要擦掉脸上难堪的泪水和鼻涕,只错愕地回头与那个子还比他矮了些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你怎么……”他嘴巴打哆嗦, 说不清楚话,只能用手指着对方一阵吸气。

    “我怎么?”池昱挑眉重复他的话语, 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戏弄他的玩味。

    “不, 不,你是怎么过来的?没有看到那个庞然大物??”郑更旭瞳孔地震,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他刚才分明看到怪物已经接近了自己的身后, 可怎么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却是池昱?

    【本轮游戏已经结束, 恭喜玩家又逃过一劫!】

    广播里响起神明幸灾乐祸的笑声, 打断了男人本就难以组织起来的语言。

    那一瞬间郑更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忽然放光了水分,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好在池昱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才心有余悸地把浑身重量都挂在了对方的身上, 望着那块已经跳转到“0”的电子计时器大口喘息。

    这样就结束了吗?他活下来了……?

    “我送你回去吧。”池昱要比他显得淡定许多。

    见郑更旭不做抵抗,他索性架着他的胳膊悠悠往楼上走。

    只不过在准备离开船舱的那一刻,墨发的少年倏然回头,看向了左侧集装箱那扇虚掩着的金属门后。

    蜷缩成一团的怪物正躲在黑暗中, 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如同乖顺听话的小孩在乞求得到表扬。

    在那扇B1大门关上的同时,池昱将食指比在唇前, “嘘。”

    >>>

    夜凉如水,整艘游轮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洗手间的玻璃镜前, 少年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如想要通过它与谁对话一般, 幽幽开口, “这个副本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池昱。”

    他唤祂自己的名字,眼神幽静如一潭死水,即使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也依然自顾自地继续道,“准确来说,所有的副本都没有意义,怪物不会攻击我,而我也得不到任何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信息。”

    镜子依然没有反应。

    “啧。”少年不悦咂舌,像是只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他皱起眉头,先平静地深呼吸了一口,旋即抬手,重重一拳砸上了看似坚固的玻璃。

    镜子在他的重击下瞬间破碎,镜面如万花筒般裂开了无数道细小的分区,他们倒映着少年已然猩红的眸,伴随着从裂口处流下的血迹,宛若他眼中淌出的血泪。

    刹那间仿佛连世界也因这碎裂的镜子而染上炼狱的色彩,整个洗手间都在摇晃,耳鸣嗡嗡作响,叫人头晕目眩。

    当池昱终于能够再次看清眼前的画面时,他正对着镜子里那个侧面而立的自己质问道,“你拉我进副本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以为这些提示已经够你猜出来了。」

    从镜子里传来了与他一样的声音,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揶揄。

    「那些都是你的孩子啊,池欲。被抛弃的孩子想要回到妈妈的怀抱,自然就会对你有特别的执着。」

    “什么叫作我的孩子……”

    「由你为源头而诞生的怪物,都是你的孩子。」

    「既然在这里已经无法让你感受到乐趣,那便前往真正会让你感兴趣的地方吧。那群怨恨着你的孩子可被我好好地保护在曾经的乐园,它们将会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恨意。」

    祂说到这里,从船舱之下忽然传出如野兽般幽怨冗长的叫声,好像那头依靠食人为生的巨兽在痛苦地哭泣,吸引了所有住宿区内的玩家推门出来查看。

    天花板上在掉落墙灰与碎屑,地面崩塌,红毯一圈接一圈的犹如潮水般卷起,将那些来不及反应的玩家统统掀翻在地。

    在那群人惊恐的尖叫声中,整个空间都在诡异地瓦解,崩坏,最后化作了一片片如被燃烧过的纸屑随风散去,与所有人的意识一道陷入黑暗之中。

    【妈妈,为什么丢下我……】

    >>>

    池昱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传送到了下一个副本。

    这里似乎是一个被遗弃的小镇,完全独立式的两层小别墅整齐地沿着公路排开,每家每户都带着一所后院,院中甚至还能看到家畜在棚子里站立着,只是一动不动甚至诡异。

    小屋内没有开灯,有些地方光是远远望去都能看到飞舞在空气里的尘灰,显然这里许久都无人居住了。

    灰蒙的阴霾自天空压下,乌云密布到几乎瞧不见任何的光线,也分辨不出现在到底是晚上还是早上。

    “嘶,又是这么把人摔进来的啊。”从身旁传来了其他玩家小声的抱怨,收回了池昱还在观察附近环境的思绪。

    “每次都是这样,你还没习惯吗?我看到白光就习惯性地闭眼抱团了。”有人回应道。

    看来与他一样被召唤进副本的还有不少其他玩家,但比起最初几个副本时那些菜鸟玩家脸上的惊恐,这群人的神情要显得淡定许多,显然是经过了不少副本的考验才能到达此处。

    而在这一众经验丰富的人群当中,池昱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束着高马尾的少女站在别墅笼下的阴影中,用柔软干净的帕子擦拭着自己那柄当做宝贝来用的西洋剑。

    纤细的剑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寒芒,倒映着少女冷静与优雅的侧颜,剑柄处一条锁链与剑刃底端紧紧卡住,让它犹如一把审判罪恶的十字架,光是看到都会让心有罪孽之人感到恐惧。

    谭新蕾居然也在这。

    “……”像是感受到了这道直勾勾的视线,纳剑入鞘的少女倏然抬头,与正盯着她的池昱撞上了目光。

    在见到这张同样熟悉的脸时,谭新蕾先是一怔,旋即不可抑制的怒火在她眸中窜起,灼灼燃烧着她的理智。

    “池昱!”她怒喝他的名字,跨过那些茫然的其他玩家,直接几步飞奔到少年的面前揪起了他的衣襟,逼迫这个身高还要高过自己一个脑袋的家伙低头与她对视。

    池昱沉默,他回想起上一个副本与谭新蕾分别时,她就是这么一副怒火滔天的样子,说些他不能理解的话来。

    “你怎么还好意思进副本?是不是觉得践踏人类的性命会让你很有成就感?”谭新蕾的后槽牙被磨得咯吱直响,显然没有一拳敲在池昱的脑袋上已经是她客气了。

    但回应她的是池昱始终如一的沉默,少年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光芒,像是潭淹没了无数尸体的死水,连外界微弱的倒影都不曾留下。

    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异样,谭新蕾松开了揪着他衣襟的手,旋即用一种古怪的表情问道,“你怎么了?”

    “我吗?没怎么吧。”见对方不再纠缠,池昱理了理乱掉的衣襟,淡淡回了句。

    虽然神明还没有宣布这一轮副本的规则,但池昱已经做好了当独狼的准备,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想要解开的谜团将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各位玩家,游戏即将迎来终结,你们都会在这里成为某位玩家的陪葬。」

    “……什么意思?”

    “陪葬?是我听错了吗?”

    从未出现过的提示让这群身经百战的玩家们纷纷露出了质疑的神情,他们无法再像之前一样淡定,但又因为无法让神明直面回答问题,只得在这一刻面面相觑。

    而神明似乎也不打算解释关于“陪葬”二字的含义,只是在一阵迷之沉默后继续宣读祂的游戏规则。

    「此次副本的可行动范围为一整个小镇,游戏目标是找出专用的符箓,驱除为镇子带来不幸的恶鬼。」

    听上去任务目标非常容易,但小镇每隔一段随机时间就会进行一次场景转变。

    即本来应该通往厨房的门,在转变后推开可能进入的就是厕所,所以在前一天找到符箓的地方,时隔第二天再去,可能就会变成一片你从未见过的新区域。

    所有的关键道具都随机出现,就算记忆力再好也遭不住这样一言不合就打乱的地图。

    「这里的怪物也要较之前的副本更为凶残。」

    它们从一开始就会处于玩家无法看见的隐身状态,并且在察觉到活物在附近时会主动去寻找,只不过在现形之前它们无法对任何东西造成伤害。

    而当玩家与怪物接近到一定范围之后就会收到系统提示,如果不在限定时间内甩脱这个看不见的大家伙,那么小镇将会只对该玩家一人进行表里世界的转换,届时怪物也会现形,并能对玩家造成伤害。

    「解除里世界的方法除了逃离怪物的追踪范围,还能选择直接消灭怪物,相信战斗经验丰富的你们一定可以做到吧?」

    「还有一点需要提醒各位的,这里没有任何的安全屋,哪怕你们在温暖的房间里睡觉,也极有可能会被怪物追踪哟。」

    在神明的规则诉说完后,池昱本想即刻就出发,但他前脚刚走,脑内耳鸣却一阵阵地炸响,疼得他不得不僵在原地,等待那个声音继续说话。

    【以及……专门提醒你一个人的。】

    【这里所有的怪物都会对你抱有极强的憎恶与杀心,但这是你想要寻回自己的秘密所必须要经历的考验。】

    >>>

    这次的副本,神明依然没有给予玩家任何能力。

    但这对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副本里摸爬滚打的众多玩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唏嘘的事。

    他们只在乎神明的那句:游戏即将迎来终结,他们都会在这里成为某位玩家的陪葬。

    从未出现过的提示像是一张刚开始就已经定下了死局的网,让那些本来还信誓旦旦的家伙陷入了自我怀疑。

    彼时一群人聚集在小镇的入口,有人坐在原地琢磨着神明提供的信息,有人则已经在附近挑挑拣拣,试图找出一些遇到怪物时可以与之搏斗的武器。

    毕竟副本里没有安全区,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被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拉入深渊。

    “要组队吗?这次的副本绝对是合作型的。”从身侧传来了其他玩家邀请组队的询问,不过对象并不是池昱。

    还在想心事的少年往人群聚集的地方看了一眼,大部分玩家都已经三三两两地站好了队,等待着和队友一道出发。

    唯有谭新蕾和他一样,年纪最小还偏偏是条孤狼,认为队友不过是只会靠着她躺赢的累赘。

    池昱本就性格古怪不太能和别人相处融洽,除非对方是个包容性极强甚至愿意无端对他善意的人。当然,能在神明的游戏中混到现在的人,绝对不会是这样圣母的性子。

    至少就池昱自己的经历来说,所有温柔的人,善良的人,亦或是拥有包容心的“好人”,他们的结局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不是落得个手断脚断,就是被怪物虐杀到死无全尸。

    “好,差不多准备就绪了,我们先走咯!”几个组好队伍的玩家同剩下还未休息好的人挥了挥手,率先出发。

    池昱也赶紧动身,生怕好的资源会被优先掠夺。

    在这个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的副本里,玩家的目标是要找出恶鬼将其驱散,那首要任务必然是得到特用的符箓。

    恶鬼的位置会随着场景的转换而不断更改,但符箓可以随身携带,至少能保证在遇到恶鬼时可以直接掏出来使用。

    见池昱的背影已经走远,对他一直存疑的谭新蕾也默默地站起了身,她系紧了腰间束缚西洋剑的缎带,悄声无息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在那场由生物母编织的梦境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那些对所有人而言无比恐怖且怪异的东西,在面对池昱时露出了异常的兴奋与期待。

    它们如同腐烂的淤泥,涌动成黏稠的浪潮,一股接着一股向前奔驰,直至将那被倒悬在半空的少年彻底吞噬。

    来自于梦境主导者的意识不断地影响着谭新蕾,让她在恍惚间产生了自己就是怪物的错觉,遂在见到那被旋涡吞噬的少年向她抬手时,她竟也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向他慢慢靠近了过去。

    有一个称呼在她的喉咙里呼之欲出,并且在对方将手掌盖在她发间的那一刻,她就像是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般,两眼无神地呼唤了出来,“……妈妈。”

    她在那场不知到底属于谁的梦中如此开口,对着明显与自己同龄的少年称呼了“妈妈”。

    谭新蕾的双眼在这一刻猛然睁开,黑泥迅速退却,但她的思绪却停留在了那场梦里。

    当少年向她垂下悲悯般的注目,她胸腔里那股想要与他融为一体,回到他灵魂里去的贪恋与欲望在瞬间到达了极致——

    “吃了我吧,妈妈。”!!

    谭新蕾迅速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嘴,新副本漆黑的天色压抑地往下靠拢,将她的神思也一并带回了现实。

    没想到光是回想起那场梦境都会让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谭新蕾呆愣在原地晃动着瞳孔,心有余悸。

    “糟了……”再回神时,她想要跟踪的少年早已不知了踪影。

    >>>

    池昱与第一批出发的队伍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其一是不用与他们共享资源,其二若是能找到符箓还能抢先占有。

    这次的副本目标虽说只是消灭恶鬼,但按照神明那个混蛋的风格,绝对不会是需要“众人齐心合力”这种条件就能达成的。

    他沿着略显荒芜的公路缓缓地走,两侧都是带着大院的矮房,实质上小别墅的占比不算太多。

    在一栋仅有两层的楼房前,池昱看到了一口由石砖搭建起来的水井。

    井口超出地面的部分仅有几十厘米高,直径大抵半米多些,从洞口望去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且井壁狭窄,成年人虽然可以下去,但过程应该很艰难。

    池昱站在不远处,能清晰地听到井下有流水淌过的清响,哗啦啦的动静不算太大,看来水流不急。

    池昱本想再靠近几步看看,但他刚走到井口旁边,脑袋却“嗡”的一声炸开了耳鸣,在一阵让他几乎心悸的不安过后,来自于神明系统的提示忽然响起。

    【已进入怪物巡逻范围,请迅速撤离,】

    第一次听到这种提示,他实打实被吓了一跳,当然将他逼退的不是他早已习惯的恐惧,而是那阵让他几乎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不知道怪物会从哪里出来,池昱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为了防止会被忽然推入井中,他特意与洞口拉开了大概十几米的距离,然后站在空地上左右张望。

    周遭的环境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天空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但从迎面吹来的风中带了一丝腐朽的气味,混合着雨水腐蚀木墙的霉腥味。

    他的手中只有刚才在路边随意捡来的钢管,不知道对付这里的怪物是否有效,但在他握着那根钢棍连手心都在渗出冷汗时,神明的提示音却忽然再次响起。

    【已离开怪物巡逻范围,请小心避免那些看不见的大家伙哟。】

    胸腔里胡乱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了节奏,池昱放开了手中的武器,扪着胸口轻轻松了口气。

    看来闯入巡逻的范围和被怪物“锁定”还是有点区别,只要离开得够快就不会被发现。

    “这个混蛋又在玩文字游戏。”池昱磨着后槽牙,虽然口中这么抱怨,但他的身体早就诚实地接受了这样的设定,甚至已经养成了只要听到祂的第一句话,就能猜到祂想表达什么潜台词的怪习惯。

    现在姑且可以断定,这口井的附近是怪物的巡逻范围,与自己大抵相距十几米的位置,但他不知道怪物巡逻的中心点是在哪里。

    如果怪物在一片圆形区域内巡逻,那么中心点可以粗略形容为这个圆的圆心。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在这片只有一口水井的空地上,大家会自然地将井口当做中心,因为这是他们视野中唯一可以看到的东西,但当池昱换了一个角度重新靠近井口时,这次的距离大概只有五米,他却没有得到任何系统的提示。

    难道说怪物巡逻的位置不固定?还是说中心点另有其他?

    池昱本想着趁此机会摸索出怪物巡逻的范围,好避开危险去探索小镇,但就现在来看,这种想法不切实际,甚至非常拖延时间。

    安全起见,他只得绕开那口最为可疑的水井,优先从院子开始检查。

    大院位于楼房后方,能透过半米高的木头栅栏看到房间西面的厕所窗户,借着天空微弱的光线往里窥探,窗内的杂物堆积如山,泛了黄的瓷砖上印着已经黯淡了色彩的凤鸟花纹,一条木质走道略微翘了边,直直通向看不见内景的房间。

    极有时代感的楼房让池昱怔愣了两秒,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待这份怪异的感觉慢慢消散,他才逃也似的收回了目光,重新去审视那片大院。

    布满了杂草的院内静静摆放着几口早已干涸的水槽,池昱稍微往里走了两步,竟在拐角处见到了一头通体棕色的黄牛。

    它背对池昱而立,站在食槽旁一动不动,蚊蝇在它身侧飞舞,但它的尾巴却连驱虫的打算都没有,只安静地悬挂在身下,宛若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你好?”池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正常,居然会对一头牛打起了招呼。

    不过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小少年困惑地绕到了牛的正面,意外地发现在他视野的盲区中还有几头羊也同样矗立在那,不过它们在面对池昱的接近时全都毫无反应,只睁着双好似人类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叫他浑身发毛。

    尤其是离他最近的黄牛,它的头顶有一簇格外茂盛的毛发,就像是一团怪异的刘海遮挡在了它额头的正中,让它本就古怪的脸愈加像人类。

    “……”抱着试探的心态,池昱伸手在黄牛的身上摸了一把。

    那东西毛发光滑,肌肉结实,皮肤表面触感柔软,确实是动物没错的,但它的体温实在是太低。

    虽说不像冰块那样会冻得人手疼,但这样的低温绝对不会是一个活物应该有的体温。

    是标本?

    不,也不像,标本再栩栩如生也不过是死物,它们不会拥有如此真实到几乎叫人寒毛耸立的眼神。

    这群动物更像是在活生生的状态下忽然遭遇到了时间的停滞,就这么保持着如此状态直到它们【不受时间掌管】的生命彻底流逝。

    第78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

    院子里没能搜索到什么有效的信息, 而那几头牛羊的眼神又盯得他后背发毛,最后池昱只得转移阵地,选择从楼房内部进行探索。

    没有上锁的房门被一拧门把便轻松打开, 稀薄的光线透过正对面厕所的窗户影影绰绰地落下,在地面上映出了一块亮色的斜方体。

    穿过仅仅两米多长的玄关走廊, 池昱的右手侧被打通出一片空间, 算是这座房子的客厅。

    一张散发着腐朽气味方木桌摆放在正中央,旁边的长凳表面泛起了难看的黑灰色,即使将上头的灰尘拂去, 也难掩时间在此处留下的霉菌痕迹。

    但稀奇的是, 这张桌上掩盖了一张防虫罩, 底下摆放着几盘菜与两碗饭,有淡淡的肉香从开口颇大的瓷碗里散出, 闻起来就像是刚从锅里端出来的红烧肉。

    池昱掀开罩子, 光线穿过客厅糊满了尘灰的纱窗落在满桌的食物上,让池昱看到了空气中隐隐飘着的白烟。

    这些菜还是热的?

    他端起靠近自己的那碗米饭放到鼻尖下嗅了嗅,热气汩汩往上蒸腾,大米被蒸熟的清香非常浓郁, 更不要说旁边闻着就叫人肚子咕咕直叫的红烧肉与小青菜。

    这难道就是副本里的食物资源吗……?

    池昱将饭碗放回桌面, 说实话,他的肚子很饿, 毕竟离开上个副本的时候是夜里,而他当天连早饭都没吃。

    此刻他望着眼前的饭菜, 那种对食物的渴望让他想要马上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但他心底那小小的洁癖让他犹豫着下不了手。

    桌上的食物色香味俱全, 对于在现世中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的池昱来说无比诱人, 可周遭的环境实在是太差了。

    空气里的霉味, 摸上去好像受潮了许久的桌面,到处都是的尘灰以及房间天花板角落里布满的蜘蛛网。

    这和在公共厕所里吃饭有什么区别?

    最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越想越觉得恶心,连着食欲也因这样的脑补而被压迫了下去,叫他只得堪堪退出客厅,选择去其他地方探索。

    客厅的对面是一间狭小的房间,面积不大,撑死七八个平方。

    一张小木床靠墙摆放,被麻绳系在栏杆旁的小企鹅玩偶破旧发黑,此刻掉落在淡蓝色的床单上,有种被人抛弃掉的孤寂与失落感。

    头顶被塑料袋包裹着叶片的吊扇已经积满了尘灰,池昱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将那个因肮脏到已经发蔫的玩偶从床单上拾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却觉得哪里都很眼熟,就连这只臭烘烘的企鹅玩偶,他都有种曾经与它见过面的既视感。

    但在那份让他变得怀念且犹豫不决的心态占据他的理智前,池昱赶紧从屋内退了出来,转而去其他房间寻找线索。

    厕所堆满了各种杂物,他在窗外就已经了解了大概,厨房的用具以及柜门上也满是蜘蛛网,这座楼房到处都是人们生活过的气息,只不过因为副本中“时代久远”的设定而落上了尘灰。

    总之不太像是会藏有符箓的家庭。

    在厨房的后方是一条由木质楼梯搭建往二楼的通道,因为常年处于油烟的环境中,台阶的最下面两层已经染上了黑色黏腻的油污。

    池昱一脚踏上去时,那种好像爆浆的踩屎感让他差点呼吸停滞。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踩着还没他脚掌长的台阶上了二楼。

    楼梯口正对着的是一间卧室,能远远地看到里头淡粉色的床单上印着各种牡丹花纹,配合那台后箱颇厚的老式电视机,可见这副本的时间设定跨度不大,至多是现世的五六十年前。

    踏上二楼横宽只有一米不到的走廊,池昱本想随意经过,但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墙壁上那副生了霉菌的挂历。

    超大尺寸的日历上,一页就能显示一整个月的日期。

    数字以艺术字的形式占据了下半张篇幅,而上半张是一幅风格古怪的画作,不过上头有谁刻意用红笔掩盖过的痕迹,池昱并看不清楚画里的内容。

    “嘶……”

    后背忽然升起了一股凉意,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幅画开始,池昱总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在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让他心底的不安也跟着放大。

    他在恐惧吗?

    这栋房子里有什么值得他恐惧的东西?况且系统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任何提醒,不就说明他并没有处于危险之中?

    二楼的区域除了走廊就只有那间卧室,池昱抱着可能会有怪物出现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往门边靠了两步,但依然无事发生。

    彼时天空的阴云渐渐散去,有淡色的月光从屋外透入,将正好站在窗边少年的影子给拉得斜长。

    卧室内的陈设非常简洁,再加空间本来就小,放了衣柜与床头柜后,基本只能再塞得下一张双人床了。

    被塑料薄膜完全裹起来的床铺幸运地避免了灰尘的侵害,池昱轻轻一掀,那些呛人的颗粒顿时飞的满屋子都是,但床单干净如洗,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老式洗衣粉淡淡的清香。

    屋外起了阵晚风,吹动窗头枝叶飒飒作响,月光也倒映着繁密的叶影散发开幽蓝色的宁静黯光,这般朦胧的画面让少年仍在胡思乱想的大脑忽然平静了下来。

    从昨天开始就完全没有休息过的池昱在感受到安心的那一刻,疲惫感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像是深海中人鱼的歌声在蛊惑般,叫他情不自禁地坐上了那张柔软的大床,眼皮子也不争气地打起了架。

    怎么回事,好困……

    不,与其说是困倦,倒不如说是这种好像已经回到家里的安心感在逼迫他想要睡觉。

    池昱靠坐在床头,努力地=撑起自己的身子,窗外时不时拂过的微风与枝叶摇晃的声响犹如最动听的安眠曲,让他连坐着都需要集中全部的精神。

    但他依然抵不住困倦带来的点头动作,最后就这么“扑通”一声瘫软在了床上,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呵呵,快看这孩子,小小的一只,又睡着啦。】

    【让他睡吧,咱妈说了,睡得多长得高!】

    【哎呀,至少也得起来喝点奶呀。】

    意识朦胧间,池昱感受到有一对男女正站在他的床边轻声细语地说话,好像在讨论他的睡姿。

    同时一只温暖的手掌伸了过来,它在他的脸颊轻轻摩挲,温柔的仿佛是哄孩子睡觉的母亲。

    【真期待这孩子能快些长大呀……】

    【眼睛绿油油的像翡翠一样,好漂亮。】

    ……

    【可是…不敢…能……咒啊?】

    【骗人的。】

    起初池昱还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渐渐的那些声音就犹如被马赛克处理过后的特效般,杂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语句也连贯不上。

    不过彼时的他已经完全被困意所吞噬,也便没有那个心情去在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

    池昱是被吵醒的,有几个人忽然在楼房的底下大声喊叫,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到大门被人推开,有谁奔上了二楼的走廊。

    “这里居然还有人!”

    池昱正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到三个满脸写着惊恐的家伙站在卧室门口,错愕地看着在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的他。

    在池昱出声询问前,他们已经一边紧张地回头反复查看,一边同他大声嚷嚷起来,“我们被怪物盯上了!它就在附近,但我们看不见!”

    大概在十分钟前,这群打算通宵探索的玩家在小镇中遭遇了【怪物巡逻】,本以为只要离开原地就能结束这种状态的他们却跑了许久都无法甩开怪物,直到系统提示【被怪物盯上】,他们才晓得是自己慌不择路间居然不幸的与怪物正对着跑入了它的巡逻范围。

    “我们还以为逃到房子里就能摆脱追踪了,不过好像……”叙事的玩家说到这里,脸上流出了几滴冷汗,“怪物的追捕是以区域范围为标准的,我们光逃进遮蔽物里没用,必须离开它的周围才行……”

    听到这里,池昱倏然皱眉,他本想叫这几个家伙赶紧滚蛋,被怪物盯上了也别连累他,可他才要开口——

    【您已进入怪物的猎捕范围。】

    池昱:“……”

    所以这到底管他什么事啊!别人带来的怪物,只要他进入范围也要一起挨打是吗!

    四个人站在窄小的卧室里面面相觑,二楼的窗户底下是一片被围墙封死的院子,墙顶上头被人用水泥糊满了防盗用的碎玻璃,所以跳下去基本和找死无异。

    “要不硬着头皮冲出去吧!”有人提议。

    “不行啊,这里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楼下出口,我们很有可能会在半道上和怪物正面相撞啊!”

    紧张的气氛终于清醒了池昱的头脑,他从床上起身,幽幽盘腿而坐,比起三人的惊恐,少年要明显淡定许多,“没关系,在我们看不见怪物的状态下,它们也没办法伤害我们。”

    而且神明早已明说,当被怪物拖入里世界时可以依靠击杀的方式摆脱束缚,这证明那些东西并不像之前那样无法对付。

    他们还有周转的余地。

    在空间狭小的房子里等待怪物主动找上门来无疑是送死的行为。

    遂四个人在确定了逃跑路线后,他们几乎连头都不回的就从二楼卧室一路狂奔了出去。

    只不过还未能跑出楼房的大门,他们就在院子里与那只怪物正面相遇了。

    “糟糕!”在某位玩家惊恐的低呼声后,池昱脑袋一痛,他先听到了一声怪异的耳鸣。

    下一秒,周围漆黑无光的环境忽然化作了一张被火焰点燃的墙纸,那些变成了二维的景色一点点地燃烧,破碎,直至被风吹走,露出了底下与之前的环境相同,可色彩却全然不同的猩红新世界。

    嘎,嘎……

    耳边响起了古怪的声音,仿佛有人从一团粘稠的液体上快速踏过,而那些黏腻的东西还依依不舍地沾着他的鞋底,随着他的离开而发出令人浑身发毛的湿响。

    池昱抬眸,正对上一张人偶般苍白木讷的脸庞。

    它头部四周凌乱的毛发一一闯入他的视野,叫池昱也看到了这家伙如蛇般纤长有力的脖颈下,那肉色同人类女性般的身躯以及八只紧紧抠着地面的脚掌。

    池昱的脸色白了两分。

    这居然是最开始的那只蜘蛛怪!?

    “能够看到怪物了!”突然出现在几人视野中的庞然大物惹来了他们的惊呼。

    “看来是保持被怪物锁定的状态太久,强行进入里世界了。”池昱往后退了两步,试图在怪物向他展露攻击姿态之前先找个武器防身。

    然后他的目光落向了院子角落里白天就被他注意过的钢管。

    池昱现在的站位离怪物较远,前方还有一个队友几乎与怪物贴面站着,不管对方是否抵抗,他都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捡到钢管防身。

    “!!”只是在池昱转身之前,一道黑影忽然闪现至他面前,将他的步伐牢牢挡住。

    巨大的暗影覆盖而下,几滴带有腐蚀性的液体从高空坠落,将地面烫开一个不深不浅的小洞,腐臭味的青烟汩汩冒出,为池昱带来一阵头皮发麻的恶寒。

    虽然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但从那道黑影中散发出来的,是对他恨入骨髓的杀意,几乎让池昱浑身都在颤栗不止。

    他颤颤巍巍地抬头,与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蜘蛛怪物尴尬地对上了视线,在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像是不敢相信般地转动了眼角的余光,要去窥探那个刚才与怪物仅仅半米之隔的队友。

    他原以为会看到那个男人被咬得四分五裂惨死在地的画面,就算不死也至少得断条胳膊,毕竟这怪物从最开始的副本时就是如此凶残,恨不得咬碎一切自己眼里能看到的活物。

    可偏偏令池昱没想到的是,那个人不仅没死,甚至根本就没有受伤!

    他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惶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怪物忽略了自己,从他的身边跨过而猛然跃去了池昱的身边。

    让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怪物从一开始就将目标定为池昱一样。

    “……”少年怔然地抬着头、

    眼前的蜘蛛怪算是最早一批出现在副本里的怪物,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东西就对他抱有极强的杀意,也从来没有给予过任何池昱可以使用的消息,所以此刻会不会听他的指令,他还不好确认。

    哐当!

    就在这时,大院的后门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扇本该被铜锁扣上的木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彻底爆破,木板在门框上摇摇欲坠,忽明忽暗的光线指引了他们几人可以逃脱的通路。

    “这里空间太小了!我们出去和它周旋!”最后一个副本的队友到底是靠谱,怪物的逼近并不会让他恐惧太久,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想到了应对方法。

    他砸开了后院的大门。

    池昱快要涣散的理智在队友的呼唤声中陡然恢复,他闪身从蜘蛛怪的腹部下飞速钻了过去,而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蜘蛛怪的巨掌毫不留情地盖了下来,将池昱先前所站的地面彻底敲碎。

    碎石崩裂,尘灰飞扬,四人趁乱间慌不择路地冲出后院,朝着小镇中央最空旷的那片区域飞奔。

    池昱曾在探索副本前摸索过这里的地图,也见过那处空地。

    那似乎是个未完成的工程,大片的建筑垃圾堆积在道路的一侧,工作用具丢弃的满地都是,只构建了地基的破漏房屋光秃秃地躺在空地中央,简直是比烂尾楼还要过分的烂头工程。

    唯一的好处是,那里的空间较大,如果把怪物引去就有更多机会可以反杀,不至于被那个庞然大物堵在角落里活活踩死。

    只是当几人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在血红色的世界中拼命寻到那处建筑废墟时,展现在他他们眼前的却是一个与废墟全然不同的大型平台。

    本该坚硬的地基上覆盖了一层黑漆漆的石台,一根两米多高的立柱被黑烟熏成焦色,孤零零地竖插在平台的中央,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叫人想要咳嗽的烟味。

    “周围的环境好像变了……!”

    经队友如此一说池昱才发现,原先看着与现代风格接近的房屋忽然变成了那种他只在电视里才见过的老旧小屋。

    颇具年代感的小矮房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刷着大大的“拆”字,墙皮大片脱落,屋顶与门板更像是经历过地震一般,塌陷的塌陷,掉落的掉落。

    “那边也有房子!”

    在正常状态下应该是公路的位置上,同样也出现了与这些破旧建筑一样的矮房。

    它们成片建造在此处,排列得七零八落毫无章法,并且诡异的是它们全都通体焦黑,直冲天际的烟味与火焰焚烧湿木的怪味将整个空间都染上了腐朽的死亡气息。

    看来表世界与里世界不仅仅在怪物的现形上有所区别,在年代甚至是背景故事里都可能有一定的跨度。

    “喂,快躲开!那东西来了!!”

    他思忖间,队友的一声惊呼把池昱猛然扯回了现实,但还来不及他反应的,庞然大物已然从天而降。

    巨掌瞬间把他掀翻在地,坚硬的地面磨破了少年的肌肤,鲜血渗出的那一刻,池昱吃痛低呼了一声,但此时他已经彻底被禁锢在了怪物的身下。

    小少年因惊惧而混乱了呼吸,眼前的家伙就和副本刚开始的怪物一模一样,但那双本该无光的眼睛里却在瞪着他时透露出让他恶寒的杀意。

    「这里的怪物对你抱有极强的恨意与杀心。」

    池昱忽然想起神明在游戏转换前对他做的提醒,那时候他全当是对方在胡说,因为从副本到现在的每一只怪物都对他抱有杀心。

    但从没有一个会像这蜘蛛怪一样……针对的这么明显,好像它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把池昱碎尸万段,拖入阿鼻地狱用烈火焚烧一样。

    “嘎,嘎……”

    怪物的呼吸靠近了,它肢节用力撑着地面,只伸出被绳索吊着似的头颅往前窥视,头顶上杂乱的毛发垂落在池昱的面庞,同枯草般挠得他脸颊生疼。

    “趁他拖着怪物,我们快去找道具!”从不远处传来了其他队友的喝声。

    池昱心脏跳得飞快,听力也因恐惧而被耳鸣所占据,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但见到了他们四下散开的背影,这让他莫名有种被世界给抛弃的不安。

    池昱,冷静下来,快想想之前自己是怎么和那些怪物沟通的。

    他屏息,试图冷静,并在蜘蛛怪琢磨着要如何将他折磨致死的间隙中,他也在拼命地回想曾经与怪物们交流的画面。

    就理论上来说,除了那些好像本来就有智能的怪物,大部分的怪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是带有敌意的,只有经过他主动“沟通”的尝试后,它们才会慢慢温顺下来,表露出顺从的一面。

    并且这种状态下的怪物极度听话,除了乖顺以外几乎不会表露出任何其他的情绪,就连身上的戾气也像是忽然被驱散了般,成了一个只听池昱命令的傀儡。

    所以他怀疑……

    怪物可能不是因为跟他友好才听话,而是因为在精神上受到了自己一定程度的控制。

    毕竟神明与他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而祂又不止一次说过,怪物是由池昱为基础所诞生的产物,他能操纵自己“孕育”的东西,应该并不奇怪。

    「你很聪明呢,不愧是我看中的躯壳。」

    当池昱想明白的那一刻,脑海里忽然想起了神明的低笑。

    时间似乎在祂突如其来的回应中完全暂停,阴暗的世界里血红色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压迫着池昱的怪物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再动弹。

    池昱的意识是清明的,大脑还能继续运转,但他的身体如被水泥固定住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这里为我所掌控,你挣脱不了的。」

    祂似乎一直在监视他的游戏进程,从他的日常行为到脑内的思想,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这家伙以一个至高的顶点掌控着,让池昱几乎听到祂的声音就要忍不住生理性的作呕。

    但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悠然自得地继续说:

    「我们之间的适配性很高,但因为你对我的抵触,所以我的能力从未给予过你。」

    祂说到这里,池昱忽然回想起了曾经那些个唯有他没有能力的副本,那时候他对情绪的感知还很稀薄,对于神明的存在更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但随着副本游戏的深入,池昱学会的感情也越来越多,他变得越像人类,对于神明的存在便越加重视。

    他从原先那个根本不在乎队友死活的空壳,变成了如今偶尔也会向神明祈祷,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无事的活生生的“人”。

    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副本里的其他玩家便不再拥有能力了。

    「我可是很偏心的呢,本来只想为你一个人作弊的,但因为你的身体在“抗拒”我为你带来的“情绪”,所以我只能将它分享给所有玩家了。」

    「不过现在,它们又可以只为你而存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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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2)

    说实话, 在副本里神明能够与池昱直接交流就已经非常抓马了,所以事到如今,神明忽然给予自己迟来的力量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神明的存在从他脑海里消失的那一刻, 池昱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一轻,时间再次流动起来, 怪物炽热的鼻息重新扑打在他的发顶。

    他抬头, 望向了眼前那只仍对他虎视眈眈的蜘蛛怪。

    它咧开满是獠牙的巨口,白花花的口水顺着齿缝一个劲地往下滴落将地面都腐蚀了一片,它似乎已经决定好了要用何种方法来对待这位抛弃了孩子的恶劣“母亲”。

    只是在它发出足以震撼大地的咆哮之前, 池昱深呼吸了一口气, 先向它开了口, “看着我。”

    那是非常简单的指令,随意到连池昱自己都不相信, 那个不懂人话的大家伙会愿意顺从他的命令。

    但确实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怪物的身形忽然僵硬在了原地,那口用来震慑他的獠牙也重新收回口中,只睁着双看上去要比刚才“单纯”许多的眼睛,清澈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蜘蛛怪落在他身上的鼻息依然滚烫, 池昱不敢乱动, 他两手向后撑着地面,一条腿支起, 还保留着被怪物推翻在地时的难堪姿势。

    而那个本该吃掉他的大家伙正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面前。它不会说话,更不会用眼神暗示, 但它眼底的杀意好像被驱散了, 此刻只木讷地保持着乖顺的姿态, 好像在等待池昱的下一条指令。

    ……成功了吗?

    池昱不敢松气, 双眼还死死盯着蜘蛛怪。

    如果他真能控制这种东西, 那他也不需要在副本里去寻找什么战斗用品了,接下来的一切行程他都会顺风顺水。

    因为光就体型来看,这庞大的家伙也足够他碾压副本里大部分的怪物了。

    不过安全起见,他决定再试试下一条新的指令,以此来确定这已经停止攻击的怪物是否真的会听他的话。

    让它转个头,或者让它离开这里,应该都是可以实行的指令。

    里世界暗沉模糊的视野中,连空气都像是流动的血水,刺得少年双眼生疼。只不过在他努力镇定下情绪,准备发布新指令时,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其他人的怒吼。

    “快跑!!”那人举着个还在往下哗哗淌水的大桶,朝着蜘蛛怪与池昱的方向飞奔而来。

    听出来这句“快跑”是在催促自己,池昱的求生本能立刻大于了他想要操控怪物的思想,他连滚带爬地从怪物的爪下奔了出去,并且神奇的是大家伙根本没有对他的行为加以阻拦。

    它依然乖巧地伏在原地,甚至不去理会从它身后奔来的玩家。

    哗啦!

    下一秒,玩家手中的大桶倾斜,带着刺激性气味的液体从头到脚将那怪物淋了个透彻。

    其他玩家也一道赶了过来,他们点燃那把不知从哪儿找到的打火机,随着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焰色弧线,在接触到怪物皮肤的一瞬间,它的身上也爆燃起直冲天际的烈火!

    足以让它的皮肉都绽开的炽热温度烫得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不断地在地上打滚,巨掌拼命拍打火焰燃起的部分,但无奈那些液体是助燃的汽油,它手掌掀起的风越大,火势也随之越旺。

    少年的瞳孔中倒映着直冲天际的火光,他听到怪物的惨叫声在慢慢消失,然后他的心跳取代了这一切嘈杂的声响,让他也木讷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该作何反应。

    他应该惋惜自己的试验没有完成?还是应该庆幸他的队友救了他?或者说……他应该感到悲伤,因为他那听话的“孩子”被玩家给活活烧死了。

    “小伙子,你没事吧!”犹豫间,有玩家从附近围聚过来,拉了一把还处于茫然中的池昱。

    他怔愣了两秒,很快就从刚才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僵硬地答了句,“我没事……”

    怪物在火焰中燃烧殆尽,一缕阳光刺破血色的云层穿透而入,在几人的视野中漾开一片柔软的金。

    弥漫在空气里的焦味亦随之散去,周围的景色如游戏中卡顿的画面被忽然修复,在一堆酷似马赛克的古怪光影中,这座小镇原先的模样慢慢显现。

    “……好像回到表世界了。”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但无疑落在他们肩头的阳光是温暖且真实的。

    小少年伸手在空气里攥了一把,空空如也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

    别说是怪物的尸体,现在他的鼻息间连怪物被燃烧的臭味都消失殆尽了。

    虽然可以操控的怪物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但池昱也有了点特别的新发现。

    里世界的时间与背景都与表世界有很大差别,再加上神明那令人作呕的恶趣味风格,所以极有可能……玩家需要寻找的符箓乃至于恶鬼都只存在于里世界。

    而他要找到这些东西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直处于被怪物盯上的追逐战状态,以保证里世界能够长期存在。

    >>>

    同那几人简单道谢过后,还是希望单独行动的池昱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经过刚才一场闹剧,现在的他早已没了困意,再加上太阳已经升起,他确实可以进行下一轮的探索了。

    比起回到原先那间让他感觉莫名熟悉的小楼房,他选择再去查看了一次小镇中央的空地。

    此刻一块已经腐朽的地基驻扎在空地中央,大量的建筑垃圾与废品堆在一旁,满地都是黄沙与碎石,全然是一副建筑公司干到一半就忽然跑路的悲惨景象。

    但在里世界中,池昱清晰地记得这块地方没有地基,只有一块大概十多平方米的平台。

    它由水泥搭建的表面上满是被火焰熏烤过的痕迹,还有那根看上去绝对不是正常用途的立柱安插在平台中央,让那里看上去宛如一个绑着犯人实施火烧的死刑场。

    由此可见,表里世界的地形虽然大差不差,都是以这座镇子为原型,但其中所经历的故事线恐怕另有玄乎。

    【您已进入怪物的猎捕范围。】

    “什……”池昱刚想踏上平台探索一下,脚尖才点到地面就听得系统提示音在脑内一阵阵地响起。

    他才摆脱那个蜘蛛怪没多久!

    不过想想这也算是个好事,附近没有其他玩家存在,他正好可以利用这只怪物进入里世界。

    只需用精神控制将它停留在原地,自己就能随心所欲地探索了吧?

    小少年算盘打好,索性站在原地等着那怪物主动找上门。

    大抵一分钟左右,随着系统音越来越急促的提示,周围的世界再次“燃烧”起皮,血红的色彩如窜入水中的异色液体迅速填充了他眼前的画面,将少年拖入了未知的里世界。

    建筑废墟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弥漫着浓郁焦味与腐臭的漆黑平台。

    泛着酸腐味的泥水如溢出杯子的糖浆,沿着平台的边缘滴滴淌落,在池昱的脚边汇聚出一滩漆黑的幽潭。

    那只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的怪物就站在平台的最前方,它浑身被不断冒着气泡的软泥所覆盖,手掌狭长巨大,同幽灵似的脑袋悬浮在半空,黑洞洞的眼眶里呼啸着叫人恐惧的风。

    “看来都是老朋友啊。”池昱自嘲地笑笑,认出了眼前就是当初墓地副本里的软泥怪。

    但从对方浑身都透露着不善的气息来看,这家伙和当初为他指明出口的怪物似乎不是同一个。

    先试试利用精神控制它,至少要稳定住里世界不要崩坏。

    池昱深呼吸了一口气,循着刚才控制那只怪物的感觉,用眼神与之交流,“看着我。”

    “……”

    他说完就马上觉得有些尴尬,因为软泥怪的眼眶里只有黑洞没有眼球,他不太能确定对方是否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一秒,两秒,三秒……

    刚才笼罩在怪物身上的杀意好像消散了一些,它身上的烂泥还在蒸腾翻滚,冒出一阵阵泛着酸味的滋滋绿烟,但它本体似乎没有进攻的意识了。

    “……成功了吗?”池昱张了张嘴,像是要确定似的,将这句本该藏在心里的问话给说出了口。

    语言能力本就极差的软泥怪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但从他们对视许久都没有发生任何战斗的情况来看,池昱姑且认为自己是成功了。

    “你在这里待着。”生怕浪费太多时间,他向对方迅速下达了指令。

    他话音落下后的几秒内,软泥怪都呆呆站在平台上毫无移动的意思,除了它身体的烂泥还在不太听话地一个劲往下淌。

    池昱往后退了两步,软泥怪没有任何的作为。

    遂认为已经安全的他没再多停留,只从软泥怪的身边飞速经过,再次踏上平台去研究那根立在当中的柱子。

    绝对是被火焰熏成漆黑色的石柱上有明显剐蹭的痕迹,不明的液体已经干涸在石面上成了坚硬的坨块。

    石柱上有几处没有被完全熏黑的地方,细看就像是几个手印凌乱地按在上头,宛若人临死前最后的挣扎,杂糅着疯狂与绝望。

    这里难道是个火刑台?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会让这么一个死刑场光明正大地建立在小镇的中央?

    难道这里的镇民私自动刑是合法的?

    不,不对……就算私自处刑是常规操作,但这可是火刑啊?有什么地方可以动用这种刑法来惩治犯人?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喂,你是不是想死?”

    池昱还在一门心思地研究立柱,身后却传来了少女不悦的清冷声线。

    有其他人闯入里世界了?

    池昱一惊,刚想寻找声音的来源,但他回头看到的却是那坨本该站在平台边缘不动的软泥怪已经悄声无息地接近了自己的背后!

    它从泥浆中撕开巨口,露出了

    PanPan

    里头同样猩红黏腻的舌与齿,欲要将这个敢背对它,甚至完全不设防备的少年给吞入腹中。

    “糟了!”

    小少年下意识地低呼,他抬起手掌,感受到未知的力量从指尖诞生,那似乎就是神明给予他的能力,只不过在他要发力之前,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刺目剑光。

    “唔……”

    如雷电般的光影撕开了软泥怪的身躯,让这团看似没有形体的怪物瞬间身首异处。

    而随着怪物的身高减半,站在它身后的少女也在池昱的眼前慢慢清晰了面庞。

    是谭新蕾。

    狂风在耳边呼啸,里世界的画面如血色的烂泥不断翻涌,欲将两人彻底吞噬。

    “……你怎么会在这?”对于谭新蕾的出现,池昱总是有些忌惮。

    哪怕他现在是副本里唯一一个拥有神明能力的人,可面对眼前这绝对能称之为战力天花板的少女,他总觉得在自己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使出来之前,谭新蕾就能一剑斩断他的喉咙。

    但他似乎想得有些多了。

    谭新蕾的目标并不是池昱。她收回自己的剑,转身只留下个冷漠的侧颜,目光则落在那堆还在沸腾的烂泥上。

    在池昱欲言又止的注目下,她幽幽开口,“里世界还没转变,这家伙没死透。”

    经她如此一说,池昱才低头去看,只见这团身首异处的软泥在原地翻滚了两下,它的身体并没能重新融合起来,但手掌还连接着上半身。

    “Ma……”它张开巨口,恶臭的黏液连接着牙齿的缝隙,随着口中喷出的热气而不断变形。

    听到熟悉的称呼,池昱瞳孔晃了晃,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但那怪物却像是看不见他的抗拒般,疯狂地蠕动着已经破碎的身躯,用双手按着地面,生生将自己的身体拽到了池昱的脚边。

    “妈妈……”当它身上的臭味充斥了少年的鼻息,怪物口中的喃喃自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妈妈,吃掉我,求求你,吃掉我吧。

    这似乎是每一个怪物的诉求,不管是巨型的还是小型的,人形还是昆虫,它们总会用那种渴望又贪婪的眼神死死盯着池昱的面庞,说出那句不变的“吃了我吧”。

    “……”池昱沉默间,眼前的怪物忽然一颤身躯。

    平台上忽然刮过一阵泛着恶臭的狂风,发丝凌乱地遮挡视野间,怪物的身形也飞速腐烂融化,很快就带着里世界那万般刺眼的血红色从两人身侧消退去了。

    表里世界再次转换,刚才的火刑台也消失不见,他们重新回到了那片独属于表世界的建筑废墟上。

    池昱抿唇,错失在里世界调查的机会让他有些懊恼,但没有谭新蕾,他可能已经死在怪物的软泥里了。

    “谢了。”虽说心态已经与当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池昱的情绪与三观还是受到了原先那些玩家的影响。

    他极少有地说了感谢,只是表情看着有些古怪。

    好在谭新蕾也不是第一天觉得池昱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此刻她只默默抬眸睨他一眼,然后用剑刃指着眼前空地上,刚才还躺着软泥怪的方向道,“它们叫你妈妈?”

    池昱一怔,语气染了些不可思议,“你能听懂它们说话?”

    “听不懂,”她摇头,那副挑眉鄙夷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说谎,并且很快的,她又看着池昱咄咄逼人道,“但听你的回答,应该不是在否认我的问题。”

    关于怪物的语言,谭新蕾从来都是听不懂的,除了它们愤怒的咆哮,多数时候她听到的都是好像指甲抓过黑板的尖锐声音。

    但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在副本中曾被生物母的黑泥包裹起来,强迫她看了一场与那些怪异生物有关的梦境。

    在那片到处都是黑暗的诡秘空间里,她化作了身形扭曲的怪物随着洪流拼命地奔跑,而身边也是同她一样变成了怪物的玩家。

    他们汇聚在一起,被抽离了意识,只麻木地顺着本能一路飞奔,直到在那片黑暗的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少年就像是淤泥里绽开的白莲,四周皆是黏稠黑暗,唯有他泛着莹莹白芒,高傲地矗立在水中。

    谭新蕾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大脑在疯狂地尖啸,她体内的每一颗细胞都沸腾着,呼喊着,她想要被她的“妈妈”吃掉。

    她的回忆中断在这里,因为彼时的池昱脸上与梦境中的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她梦中的少年是清冷与高傲的,仿佛神圣到凡人不可僭越,但眼前的池昱更接近人类,他会有七情六欲,会因为被她凶两句就露出为难与怯懦的神色。

    但有个问题她一定要问池昱,“你知道副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吗?”

    没想到谭新蕾的问话会一下跳到这么高的层面,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他作为一个毫无记忆且连自己身份是谁都不知道的参与者,根本无法解答。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并且在这显然是最后一关的副本里,他也不打算继续隐瞒神明与他之间单独的联系,“但我就是来这里寻找自己的身世的。”

    等到他的身份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这所谓的副本,以及那神明如此做的目的,必然就清晰了吧。

    ……

    没有怪物就无法进入里世界,池昱只能在表世界继续探索。

    而这期间谭新蕾因为怀疑他,便选择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行动。

    只不过两个人都是各自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太会交流,所以有时候就会发生池昱检查过的东西,谭新蕾又检查了一遍的怪画面。

    沿着建筑废墟西侧的公路一直走,能看到一栋仅有一层的平房。

    平房外侧墙灰破烂泛黄,水痕已经完全渗透墙面,在角落里散发出大片大片的霉斑,后院更是杂草丛生,杂物堆积了满地,看上去根本没有养殖过家禽或是牲畜的样子。

    看到房屋如此破败,池昱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他抱着应该找不到什么的心情推开了合拢的木门。

    当客厅窗外的阳光从侧边洒落玄关的走廊时,看着地上熟悉的翘边地板与走廊尽头那间堆满纸箱子的厕所,池昱的表情彻底僵硬。

    “怎么?”见他站着不动,谭新蕾从后侧跟了上来。

    她皱眉扒拉了两下黏糊糊的门把手,又探头从池昱的身后往屋子里窥探,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她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这里有什么问题?”

    “我之前来过这。”池昱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

    因为那是他来这副本里所检查过的第一间房子,也是唯一一间房子,只不过那个是两层的楼房,而眼前这座只是平房。

    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位置相差这么远的房子会有完全相同的装修构造甚至是陈设吧?

    就连厕所里堆积的纸箱的高度都是一样的,更别说走廊左侧的那间放着婴儿床的房间。

    “应该是区域转换过了。”谭新蕾想起了关于副本的设定。

    除了表里世界会因为遇见怪物而转换,副本的地图也会每隔一段随机时间自动更换一次。

    但并不是把他们转移到其他地方,而是通过改变空间的方式,将原先在A楼里的卧室转变成了B楼的卧室。

    所以池昱这次是运气不好,在新的地方又找到了刷新在这里的老房间。

    “好吧。”接受了现实后,他无语地叹了口气。

    因为好奇,池昱还是去厨房那连接着二楼的楼梯口看了一眼,此刻本该通往高处的入口被水泥彻底封死,只有几层台阶直直延伸上去,最后与天花板融为了一体。

    不过因为二楼上不去,这次的他注意到了被楼梯遮挡的空间下还摆放了一些物品。

    是扫帚簸箕类的清扫用具以及外壳都已经泛了黄的清洗剂,还有一本破烂的挂历被挂在不太引人注意的墙面上,风格倒是与楼上他之前见过的那本有点相像。

    过于大尺寸的挂历上贴着好像被谁手绘上去的图案,但大片的红色记号笔痕迹覆盖了图案上人物的脸部。

    虽说只要靠近一点就能看清楚里头的内容,但池昱才抬脚就踩进了满地的湿滑,那些黏腻且不知是什么昆虫留下的□□随着他的抬脚,自他的鞋底拉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的丝,恶心的他顿时打了个寒战。

    并且当他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挂历上结着的虫卵,导致那些小虫向着他的面门爆飞过来的时候,池昱忽然发现……

    自己的身世之谜可能也没那么重要吧,但如果这次还能和神明许愿,他希望世界上的昆虫都能去死。

    厨房的环境实在是太烂,再加上之前已经探索过此处,池昱没看多久就退了出来,转而去了客厅对面还算干净的小房间。

    在那张悬挂着玩具的小床旁,地面上还另外用竹席打了个地铺,不过因为常年没人收拾的关系,竹席表面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色彩。

    虫卵肆无忌惮地寄生在缝隙中,它们分泌出的□□也因灰尘而变成了恶心的黑色。

    地铺应该是孩子的家人曾经睡过的地方,而房间较空,摆设也不多,可以推断出孩子仅仅只有婴儿大小,不具备行走的能力,且需要家长时时刻刻的陪伴。

    想到这,池昱弯下腰,他随意扫了眼镂空的婴儿床底,结果竟真的被他找到了个古怪的纸娃娃。

    它的外壳虽然是由脆弱的纸张裹成,但不知道里头填充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很有分量,晃动起来也没有任何声音,不过也正是因为那些填充物的保护,娃娃的轮廓才没有变形。

    更让池昱觉得稀奇的是,这娃娃的造型是个襁褓婴儿,头发短短的黑漆漆的,头顶还有一搓粉毛,莫名和他有几分相像。

    这种突然的巧合起了池昱的眼缘,虽说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当道具使用,但他总觉得把它带在身边,一定会起到一些足以改变事态的作用。

    第80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3)

    咔嗒。

    身后的门板忽然因别人的闯入而撞击上了墙面, 不过是很轻的一声。

    独自去别处巡逻的谭新蕾此刻回到了房间,同那还在观赏纸娃娃的少年提醒了一句,“我在怪物的巡逻范围内了, 你也小心一点。”

    池昱:“……”

    你知道那还不赶紧离我远点!?

    说实话,池昱是很想这么对谭新蕾嚷嚷的, 但一想到对方拔剑无情, 他就默默闭上了嘴巴,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无奈地看着她。

    因为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提醒他,倒不如说是带着怪物来害他。

    不过在他试图委婉地赶走谭新蕾之前, 两人身旁的空间却忽然如卡机的游戏般出现了无数怪异的马赛克, 就连耳边也传来一阵阵叽里呱啦的怪叫。

    “怎么回事?!”谭新蕾指尖按着剑柄, 站在客厅的走廊上与房间里呆若木鸡的池昱面面相觑。

    而在下一秒,谭新蕾脚下所处的空间如忽然被黑洞吸走般扭曲变形——

    察觉到可能要发生什么, 她瞳孔一缩, 旋即大步向着池昱的方向奔去,但人类的速度到底不及空间的变化,随着一阵狂风袭卷,少女的身影与走廊一道消失在了池昱的面前!

    待一切都风平浪静后, 仍处于茫然的少年才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发现自己身处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但外头的走廊连着客厅都变成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构造与陈设。

    看上去就像是……把另一个房子里的客厅给强行搬到了这里一样。

    好消息, 这是空间忽然转移了,所以谭新蕾只是被传送去了另一个地方, 并没有出事。

    另一个好消息是, 他终于可以不用在那个恐怖的女孩子的监视下行动了。

    关于自己的秘密, 池昱根本不想暴露太多, 尽管他的身份可能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无关痛痒。但他就是觉得心慌, 尤其是被谭新蕾这样敏锐的人知道。

    因为不管是如何的秘密,都会成为她拿捏他的把柄。

    >>>

    池昱把转换来的房间与走廊检查了一通,这新出现的区域明显要比之前房子的主人来得爱干净许多,至少不是满地的虫卵与油污。

    不过他能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没有。

    搜索了一圈都一无所获,池昱最后只得懊恼地揉了揉乱掉的头发,开门去了平房外头。

    但就在他准备离开去别处进行探索时,他忽然发现这户人家本该平平无奇的院子也在转换中被更改了。

    原先铺满杂草的荒地上头忽然多了一头牛,此刻正背对着池昱的方向,做着低头在食槽里舔草吃的姿态,它的尾巴无力地垂着,即使有风吹过也同雕塑般不曾晃动一下。

    能大抵猜到这头牛也和之前院子里的那些动物大差不差,所以这次池昱没有犹豫,直接上前去检查。

    成年黄牛的体型颇大,腹部更是同孕妇似的往下凸出,身上毛发有些稀疏,但和他之前见过的牛没什么区别。

    可当池昱绕到牛的正面时,却忽然发现这家伙长得非常猎奇。

    它居然长了四只眼睛!

    除了眼眶处左右对称的那一双,它额头与下巴上也长了一对竖着的眼睛,乍一看就同人眼一样,眼白泛黄充斥着血丝,黑黝黝的瞳孔没有光,诡异地盯着池昱的方向。

    少年的呼吸在这一刻战栗起来,超出他对自然认知的画面无疑为他带来了震撼。

    但这头牛似乎也只有四眼这一设定古怪,其他就没有任何值得被他记住的线索了。

    “可能只是天生畸形……”池昱小声地安慰自己,他赶紧移开视线离开原地,感觉再多看一眼这家伙都会掉san。

    但也是这头牛的出现,让他本想随意检查的想法被彻底打消。

    池昱仔仔细细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在食槽旁那诡异堆起的杂草下,扒拉出了一个被破木板掩盖起来的地下通道。

    黯淡的阳光自天空落下,幽幽照亮了洞内的一隅。

    这明显是由铲子一下一下挖出来的洞穴里没有阶梯,一口不规则的圆形洞口下只能看到坑坑洼洼的墙面,若不是它直径够宽,池昱真的会以为这是老鼠打出来的地道。

    起初他还以为这里只是防止积水才凿开的排水洞,但随着他改变角度,借着阳光继续往里张望,却发现这小小的通道下面居然别有洞天。

    比起窄小的入口,洞下的空间明显宽敞许多,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些古怪的影子,显然里头是有摆放东西的。

    池昱两手扒住洞口,双腿膝盖用力蹬着洞穴内部,决定以下半身先进入洞内。

    虽然这样会看不见底下的危险,但也绝大程度地避免了自己头朝下卡在里头,最后导致脑充血被活活憋死的情况。

    池昱身材不算太壮,通过外套带来的摩擦力,再配合他蠕虫似的拱动,还算能勉强往下进入洞穴。

    但那种让他快要幽闭恐惧症的拥挤感以及头顶越来越远的光线,还是让他像回到了那场总是看不见尽头的梦境中般,非常难受。

    好在最后他成功从通道里挤了出来,稳稳站在了刚才通过洞口看见的区域上。

    稀薄的阳光从已经算是遥远的地面渗透进来,为这个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地下空间带来了少许的光明,但也仅仅只是池昱能看到自己双手的程度。

    不通风的洞穴内异常安静,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通血管的呼啸声,乃至于走路时关节摩擦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四周昏暗无光,池昱往前走了两步,竟一下分辨不出此刻到底是里世界还是表世界。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神明给予的能力在指尖燃出一簇火光,为他带来了第一丝光明。

    “那个混蛋,还算留了点微乎其微的能力给我。”

    他暗自嘟囔两句,借着这微小的火团往前走。

    不出须臾,他便在两侧看到了一排安插在泥墙上的简易蜡台,几支快要燃尽的蜡烛积了灰尘,歪歪扭扭地倚在上头,看着颇为诡异。

    使用神明的力量需要耗费同等的精力,生怕自己走到里头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他索性将那些蜡烛挨个点燃,盘算着只要在氧气被耗尽之前赶紧出去就好。

    当火光足以照亮这处地下秘道时,池昱赶紧灭掉了自己指尖的火。

    此刻橙黄的光芒为他指引出了一条通往更加深处的道路,而他的影子亦在这无风自动的火焰下如鬼魅般不断摇曳。

    他一眼望去,未经施工的泥石密道看不见尽头,且能在一个平凡的小镇中找到如此结构的地洞,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

    【您已进入怪物巡逻范围。】

    池昱不过堪堪往前走了几步,提示他被怪物锁定的消息便从脑内传来。

    他一惊,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遭遇袭击,此处光线昏暗空间又逼仄无比,一旦被那种体型巨大的家伙抓进里世界,等待他的绝对只有被踩成肉泥这一条道。

    现在怎么办,要往回走吗……

    池昱不确定怪物到底在什么位置,而他想要寻找的道具又是否在密道的深处。

    他要到达尽头还有多远的道路?

    如果较远,那他现在离开,下次再来时还会碰到怪物吗?如果较近,他又是否会在到达尽头后发现这里一无所有,而回去的道路又被怪物堵住?

    无数种可能与试想在少年的脑内拼命打架,最后觉得自己的小命果然还是第一位的池昱选择了掉头离开。

    可惜他才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不过几米,那个家伙的提示音又出现了。

    【您与怪物的距离正在接近。精确到半径:15米。】

    是怪物在快速接近他,还是怪物在从他回去的方向正面过来!?

    【精确到半径:12米。】

    速度好快!越来越近了。

    池昱屏住呼吸,大脑已经完全混乱,根本分辨不出该往哪个方向逃跑。

    但他一想到那个光是钻进来就花费了他整整十几分钟的狭窄洞口,那种绝对会在爬出去的半道上就被怪物吃掉的奇怪设想让他马上选择调转了方向。

    算了,赌一把吧!

    万一这密道的尽头能拿到驱邪的符箓呢,反正死了还有神明帮他复活!

    他飞奔在还算宽敞的地底,沿着唯一道路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冲。

    幸运的是,系统提示池昱与怪物的距离已经拉远,不幸的是,他只往前跑了二十米左右,这条通道就已经到了尽头。

    坐落于此处的空间要比刚才的密道更加宽敞,并且连地板与墙面也用水泥进行了装修。

    随着外头蜡烛倒映进来的火光,池昱看到了一座古怪的神像被建立在密室的靠墙位置,旁边还铺了不少暗红色的软垫,好像有人经常会来这里对着那东西进行祭拜。

    而至于池昱为何要用“那东西”来形容神像,是因为它的外形真的太古怪了。

    他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被人们供奉的神像,外观是以婴儿的形象来作为代表的!

    它身子小小的一团,被摆放在神坛的正中央,它紧紧蜷缩着干瘦的四肢,睁着暴凸的眼球,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说它是邪神,池昱都信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您已在怪物猎捕范围内滞留两分钟。】

    他正惊愕时,系统再次提醒了池昱,并且随着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阴风,少年的衣摆飒飒摇曳起来。

    周围的环境又在莫名炽热的温度下一点点地燃烧改变,直至变化为血红色的里世界。

    ……

    怪物在他的背后喘气,口水滴滴答答将地面腐蚀出一片青烟。

    恶劣的酸臭味从后包裹而来,池昱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头,正见到一路尾随过来的蜘蛛怪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看到出现的怪物是这位“老熟人”,小少年先被它恐怖的容貌吓得抽了口气,旋即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因为蜘蛛怪是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被池昱成功控制过,且不会挣脱的怪物。

    如果只是它的话,他就可以保持里世界的状态调查此处了。

    “……不要动。”

    当怪物呲着獠牙向他靠近的那一刻,池昱努力镇定下神色,朝它发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太会被妥协的指令。

    而在他话音落下后的两秒内,蜘蛛怪周身的戾气便全部消散了。

    已经对它们实施过两次精神控制的池昱,这次也成功叫停了蜘蛛怪的动作。

    那东西空洞的眼珠在与池昱对视后诡异地转了两圈,然后就像是游戏里处于待机状态的小宠物,它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乖乖的望着池昱的面庞。

    “在这等着。”他吞了口唾沫,发出第二条指令。

    然后池昱幸运得到了蜘蛛怪的点头回应,看样子这次是真的不会翻车了。

    会扰乱自己思绪的东西都消失,池昱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审视这处密道的环境,只不过此时已经是里世界版本的了。

    到处都是血色的视野中,他优先去看那座摆放着婴儿的神像。

    但令他惊恐的是,在表世界里还只有小小一团的婴儿像,在里世界中竟然化作了一个几乎要顶上天花板的巨型怪物。

    神像成人形,通体血红且肌肉壮硕,除却正常四肢,他的后背又生长出了一对胳膊,硕大的手掌紧握双拳,手背青筋根根暴起,看着煞气颇重甚是恐怖。

    最为惊心的还是那怪物的面庞,它没有鼻子与口器却浮夸地有四只眼睛,眼眶处一双,额头与下颌处又生了一双,让池昱瞬间联想到了在地道门口那头同样生着四眼的牛。

    就从附近的陈设来看,此处绝对是祭拜用的神堂,只不过诡异地被打造在了地底。

    而且这家伙坐的是神坛没错吧……?

    这里的人难道一直都在供奉怪物吗?

    还是说……表里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背景故事?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可那头四眼牛不就是在表世界被他看到的吗?

    到底哪边的世界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副本?这么掉san的里世界,难不成是神明特意做出来搞他心态的幻觉?

    质疑铺天盖地地涌来,池昱竟一时琢磨不定自己的猜测到底哪边才是正确。

    借着那只蜘蛛怪的存在,他继续在里世界的神堂探索了一圈,最后又在那座变成了怪物的神像下找到了第二条通道。

    它被建造在神像的背后,用一块木板随意地掩盖着,像一口被人匆匆挖出的井,歪歪扭扭地通去了更加深处的地底,并且此处的光线已经完全不够他看见下面的环境与空间了。

    “嘎嘎。”

    池昱刚打算端来旁边的烛台照亮洞口,一只硕大的脑袋却忽然从他脸侧伸了过来,凑到了他的面前,把这还一门心思想事情的小少年给吓了一跳。

    是那只蜘蛛怪。

    它傀儡木偶一样的脑袋不断碰撞着嘴巴发出快板似的怪声,但从它口中还算平稳的吐息以及它时不时去蹭池昱脸庞的动作来看,它好像是在撒娇。

    “是希望我因为你帮我保持了里世界的状态而感谢你吗?”池昱抬眸,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当然,他就算有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如果产生了不稳定,是否会影响他对怪物的控制。

    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若是被怪物当成目标来猎杀,基本只能遗憾离场了。

    “嘎嘎……”蜘蛛怪又往前了两步。

    它像一只黏人的猫儿,用冰冷的脑袋不断地去蹭池昱的面庞,有一种要讨好他,或是向他邀功的意味在里头。

    “嗯,乖孩子。”池昱如它所愿地伸手揉了揉它的头顶,嘴角扬起个淡淡的笑来。

    虽然那东西跟杂草一样的发丝以及头皮上不知是何的坑坑洼洼的小洞给他带来了诡异的触感,但他似乎已经慢慢习惯这些东西的存在了。

    ……

    火光随着烛台的移动照了下去。

    新发现的洞口无比窄小,别说是蜘蛛怪,连池昱自己进去都有些困难,遂他只能命令大怪物在神堂里等他,由他独自去底下探索。

    不过他下半身还没钻进地道,天花板上却忽然掉了些碎石泥块下来,噼里啪啦不由分说地砸到他的脸上,痛得他皱起了眉头。

    “你干的?”他抬头,与旁边乖巧蹲着的蜘蛛怪对视,还以为是这家伙的身形太大捅到了天花板。

    但那大家伙摇了摇头,甚至还露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

    而就在池昱打算将这一切归咎为地底结构本就容易塌陷时,那尊一直背对着他的巨大神像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它后背的手掌撑开到最大,那仿佛用尽了力道的样子让它胳膊上的经脉都完全膨开,背脊上的肌肉涨大膨开,并且为池昱带来了一个有些恐怖的疑问。

    这神像的手……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副张开的状态吗?

    “嘎,吼——”蜘蛛怪忽然伏下身子,头颅扭转过去正对着神像的后背,露出了无比狠戾的攻击姿态。

    下一秒,他们的头顶又开始往下掉落碎石,连着地面都跟着一道震动起来,就在池昱惊恐的注目下,看上去材质僵硬的神像竟忽然用双手支着膝盖,同活物一般慢慢站了起来!

    “我去,这么大!”

    当它完全转身站在池昱的面前时,他才发现在自己眼中庞大的蜘蛛怪,居然还不及这家伙身高的一半!

    跑,跑!!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催促池昱,他深知这是自己那对“死亡”极其敏感的本能。

    他飞速把自己才进了一半地道的腿给拔了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就往来时的方向跑,还不忘给那可怜的蜘蛛怪丢下一条送命的指令:

    “拦住它!”

    对于这种狰狞的怪物,池昱可没什么同情心。

    他也没有那么傻乎乎地会选择在绝境下往未知的地底深处爬,万一里头是条死路,或是他不慎卡在了半道上,现在没有神明的帮助,他可不一定还能再复活。

    飞奔在来时的道路上,从身后传来了剧烈的炸响,显然蜘蛛怪已经和那明显比它战斗力要高出不少的神像打斗了起来。

    泥灰被震得淅淅沥沥地往下狂掉,池昱在慌乱中吃了一嘴也顾及不上要吐。

    他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了地道的入口,那条由下往上的直行通道就建立在离地面不算太高的天花板处。

    但古怪的是,池昱往上张望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洞口的光线,只有烛台的灯火幽幽照亮了洞穴两侧陡峭的泥壁。

    眼看着战斗的动静越来越小,猜到是蜘蛛怪就要被打死,池昱也管不上这么多,他拼命地跳起够到了洞穴通道的内侧,然后抓着前人镶嵌在通道内壁的金属拉环,用尽全力地踩着底下的墙面要往洞口爬。

    窄小难爬的通道与危险的靠近让少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内心焦躁无比却又不得不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像毛虫似的蠕动着往上。

    而当他快要到达洞口的时候,忽然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焦味。

    那种连空气都要被熏成烟灰色的气体从不见光线的地面上渗入泥土,给池昱带来了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外面着火了?

    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边抬着左手摸索头顶的出口情况,一边凭着感觉以右手辅助着往上爬。

    就在他忍着焦味的恶臭又往上爬了十几公分时,他的手掌忽然触碰到了一块有些温暖的硬物。

    那东西粗糙的质地与轻轻一摸就会掉粉的触感让池昱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洞口塌陷,巨石把他的出路给堵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

    他分明记得地道的入口外除了杂草和牛棚,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的遮蔽物。而且就这点时间,总不能是那栋楼房忽然坍塌压住了洞口吧?

    “……”呼吸乱了套。

    他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在这个普通人或许这辈子都没可能进来的里世界。

    池昱的牙齿在战栗,那种即将死在无人发现的黑暗中的恐惧,如浪潮般汹涌地将他吞没。

    他的情感有缺陷,他的脑回路不正常,他对所有的事情与发展都表现出远差于常人的迟钝,但却偏偏对死亡最敏感。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恐惧死亡,哪怕在知道只要有了神明的帮助就能无限复活的前提下,他也依然畏惧着生命的流逝。

    就好像,他的这条命是他争取了许久的“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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